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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布 局

旧创加上新伤,查既白这一阵折腾可是够受,他整整在床上躺了六七天,才堪堪可以坐将起来,不错,爱伤的部位都是皮厚肉多的所在,未曾损及器官脏腑,然而,就算皮厚肉多的所在吧,也总是人肉,一朝遭到剜割挖削,那味道可也大大的不好消受,何况金勇那“掌心雷”的当胸一击,多少也波动了血气,恁是铁打的汉子,这一躺下来,就像抽掉筋骨似的,软塌塌着不上力了。

鹿双樵对查既白的照拂,亦真做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恐怕就算对他的亲娘老子,也不曾这么个尽心尽力法,简直就把姓查的当成老祖宗在供奉啦,他请来最高明的郎中,使用最名贵的药材,进以最可口的饮食,再辅以最仔细的看顾,这些天来,查既白虽说仍挺不起腰脊梁,伤势的进境却相当令人满意。

影子早已来过,是查既白托鹿双樵的属下前往“二王村”,用他们之间特殊的通信方式把影子召来的,查既白人在床上,但半点未敢忘怀那颗“安义府”的大印,他这厢不良于行,影子却尽有功夫将大印送还那冯子安。

查既白目前并不顾虑“血鹤八翼”会对冯子安下毒手,他非常明白,只要霍达的宝贝儿子霍芹生一天在他手里,“血鹤八翼”便一天不敢妄动,霍达仅有两个儿子,早已失去了一个,剩下的这一个,就是霍家唯一的命根子了。

养息间的辰光固然悠闲,却也无聊,查既白人不能动,但脑筋不碍着思量,他知道自家这次闯的祸实在不小,帮了鹿双樵,得罪了“丹月堂”,人家是什么招牌,他清楚得很,单凭个人的力量要与整个“丹月堂”抗衡,他也明白是决计抗不过的,他还没有活够,还不想挖坑朝下跳,因此他知道就得赶紧想法子保命,不但要保自己的命,极可能尚有好几条命依赖着他。

人是静的,一颗心却任是怎样也静不下来,查既白表面上无所事事,嘻笑如旧,其实暗地里却费尽了心神在筹思盘算——他可不愿意“丹月堂”的杀手在突兀间出现,像往昔对付其他猎物一样的拾掉他,如果就这么简单,他查既白还算是什么查既白?

窝在床上,现在,他又在默默想着心事了。

门儿轻启,鹿双樵含笑入房,这几天来,他就没有一时一刻像这样笑着。

半眯着眼,查既白自鼻子晨“嗯”了一声,算是招呼过了。

鹿双樵来到床前,十分温柔体贴的开口道:“今天觉得怎么样,查兄?”

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查既白懒洋洋的道:“比昨天好一点了,人总要一天比一天好,可不是?”

鹿双樵端详着他,微微颔首:“大夫说你已经可以坐起来啦,查兄,以你身底子的厚实,约莫再养歇个把月,就能痊愈如常,活蹦乱跳了。”

查既白道:“希望如此,一个大活人最怕的就是瘫在床上,你知道,老兄,人是应该可以四处走动才合宜的。”

鹿双樵笑了,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坐在查既白床前:“小雁待会要过来看你,顺便把她亲手煮的燕窝汤端过来,她要我告诉你,想吃饮么尽管说,她的剔牙之技,乃是一等高手……”

查既白道:“别太麻烦她,我平日里胃口好,如今可吃不下什么,操的,身上凭添这些零碎,还真叫折磨人呢!”

鹿双樵诚恳的道:“我再说一次,查兄,全亏了你。”

查既白似笑非笑的道:“去你的,也不怕说得腻味?”

叹喂了一声,鹿双樵道:“老实说,武艺是武艺,功夫是功夫,不论散手也好,套式亦罢,我见过真有几下子的角色,但要讲拼命,查兄,你可叫我开十眼界,你那不是在过招较技,你完完全全是在拼命!”

查既白淡淡的道:“你应该知道,老兄,那才是杀人的手法!”

鹿双樵深深点头:“如果你要杀他们,他们早就死了。”

查既白道:“事实上不能杀他们,席家夫妇固然恶劣拗执,却是你心上人的亲爹娘,而‘丹月堂’那两位仁兄,我是不敢杀,杀了小的出来大的,可就麻烦无穷了……”

鹿双樵微现隐忧的道:“照你看,查兄,‘丹月堂’在此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查既白吁了口气,道:“绝对不会向我们三呼万岁乃是一定的,以那司徒老鬼的脾性来说,他必然难以就此甘休,但我认为他们未必就会硬要我们以命抵偿——”

双目中闪出光亮,鹿双樵忙问:“如此说来,尚有转机了?,”

查既白低沉的道:“你且慢高兴,这只是我自己的判断,准不准难说得很,当然我的判断也是有根据的……”

鹿双樵道:“因为你并没有要那金氏兄弟两人的命?”

查既白笑了笑:“一点不错,江湖道上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宰了他们的人,就算人家再想容忍,也实在无从忍起,而‘丹月堂’设若吃了这等大亏,更不可能淡然置之,否则以后还混得下去么:所以我留下姓金的兄弟两条命,亦就是为彼此留下一个转圆的余地。”

鹿双樵道:“对,我们既然已经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他们便不该以生死相胁……”

查既白道:“你也不要想得大顺当,道上恩怨,不是一加一必然为二的那种盘算法,换句话说,你打人一拳,不一定人家踢回一脚就认为是恰当的报复,、遇着些心胸狭窄的角儿,或是双方身份地位相差悬珠的冲突,找场子的方式便难以预料了。”

沉默了一会,鹿双樵慢吞吞的道:“希望‘丹月堂’的人能看得开,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要不然,我们往后的日子可就过得不宁静了……”

查既白道:“眼前这个结解开,才能谈往后,如果解不开,有没有‘往后’还真不敢说!”

鹿双樵轻声道:“查兄,‘丹月堂’是个什么组合,我也心里有数,但你不同别人,难道说,你会拿不出适当的法子对付他们?”

查既白道:“俗语说得好一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哪,我他娘再有登天的本领,他们一来就是一群,而且明里暗里各种门道全施展,委实防不胜防,要说有个适当的法子对付他们,我到如今还真想不出来哩!”

鹿双樵道:“总得先有个计较才行,否则事情临头手忙脚乱,失了章法事小,赔了人命可就不是玩笑的了!”

脸色阴暗下来,查既白道:“事情是一定会临头的,只争个迟早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自会设法应付,不应付也不行,我们是些手快胳膊活的大活人,岂能让他们当猪宰了?我说老兄,你别心急,让我慢慢思量。”

鹿双樵叹了口气:“原先以为只有小雁父母那一关难过,谁也想不到半途上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平白添了这多麻烦,弄出如许纰漏……”

查既白道:“所谓好事多磨,不过这样也好,将来你们小两口子亦可多回忆,想起这段枝节横生的过往,就会情爱益深,心契越紧,更觉得甜蜜甘醇啦。”

鹿双樵苦笑道:“你刚才还在说,眼前若是摆不平这桩麻烦,就不必再奢谈将来,查兄,如果大难来临,而我们又无应对之策,我和小雁亦只怕用不着回忆了,死人哪来的回忆?”

眼睛瞪起,查既白不悦的道:“真是泄气,你就把我们看得这般窝囊?至不济,使嘴咬也要咬下那些王八蛋身上几块肉来,莫不成就会叫他们乖乖的挖坑埋了?”

鹿双樵忙道:“你会错意了,查兄,我不是指你,我是恨自己能力不够,抗不过人家,假若连你也一筹莫展,我们尚有什么希望?”

查既白怒道:“谁说我。一筹莫展,?对我老查而言,天下还没有令我毫无办法的事,有年内宫太监头儿叫人送一笔安家银回都,我还不照样抽了他三成买路钱?皇帝老子身边的人我都能吃他一口,其他那干零碎又算个鸟?”

鹿双樵忍住笑道:“我看你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真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没辙了……”

用手指指脑门,查既白悻然道:“一个人不光是靠那几斤力气,更重要的是多动脑筋,用智慧,徒逞匹夫之勇乃是下焉者,运策使计,心存谋略,才足为万人敌,我一直在思量,在筹划,虽说策略尚未圆熟,好歹亦将有个结果,人在运用头脑的时候,自不会嘻皮笑脸,咧嘴傻笑,那不像个白痴怎的?你却懂个屁,居然把我当做山穷水尽……”

鹿双樵兴奋的道:“如此说来,查兄,我们的机会还相当不小?”

哼了一声,查既白道:“这要看人家的手段,我们的方法了!”

鹿双樵道:“全以查兄是赖,我和我的四名手下,便附诸骏尾,听候差遣——”

查既白把脑袋摆回枕上,眼睛瞅着帐顶,喃喃的道:“只希望他们晚几天来,我这身伤可千万要先养好,否则,到时会站不稳,就成了丝线吊头腐——提也甭提他奶奶的了……”

鹿双樵站起身来,十分有把握的道:“查兄,你宽怀,你的伤势一定会很快痊愈,没有人能乘你之危,借机迫害……”

真没有人会借机落井下石么?查既白吁了口气,在他这些年的江湖生涯中,此类的事可是见多经多了,除非你是碰不上,一朝背运叫人家觅准机会,别说落井下石,趁以空档吃人刨掉祖坟也不算稀奇。

江湖早不是以前的江湖,道义也不是以前的道义啦!

在查既白受伤以后的第二十八天,他已硬撑着脊梁站立起来,第一桩要做的事,就是搬家,从这爿村子的四合院,迁到山里头一条干涧旁的三槛茅舍里,真个是越迁越远,越住越荒僻了。

鹿双樵完全没有异议,他完全以查既白的意思为意思,此刻莫说是迁到山野干涧之侧,就算查既白要搬到九幽地府,他也会一力遵从,他相信查既白必然有所独见,任何行动,一定有他的道理。

茅舍是早已搭就的老茅舍,查既白却在里面添了点新设备,这几样新设备,都是他亲自监督着鹿双樵那四位贴身长随和汤彪一起做妥的,另外,他自己还跑到茅舍四周及那条干涧里磨蹭了两天,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弄些什么巧妙。

但是,有一桩事鹿双樵部乙里有数,他知道查既白准备在这个地方和“丹月堂”接触——如果“丹月堂”的人马确然前来报复的话!

正午的阳光曝晒着大地,山林与峰巅也和凝窒的微风一样静峙着,天气热得可以。

鹿双樵刚和席雁从屋里走出来,便看见查既白一个人站在于涧旁边发呆——不,是在全神沉思着什么,一双眼直愣愣的瞪着涧底不动。

这么大热天的毒日头下,他居然毫无所觉,汗水早把他的薄衫也浸透了。

赶紧移前几步,鹿双樵忙着招呼:“查兄、查兄,你独自站在这里是发的哪门子癫?你的伤势尚未大好,还不快找处荫凉地歇着?”

转过头来,查既白顺手在眉梢抹去一溜汗滴,笑了笑:“我是在研究几个角度,不是发癫。”

鹿双樵不解的道:“几个角度?”

查既白道:“不错,人的习惯性,力道的贯常反应,以及反应后可能进入的部位。”

摇摇头,鹿双樵茫然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查兄,你在思量这些事可另有作用?”

查既白笑道:“当然,说不定借此便可保命或制敌,但却也得凭几分运道——你以为攻拒搏杀就像铁刀牧场养牛养马那么简单?”

白净的面孔上不禁透了一抹储赤,鹿双樵汕汕的道:“你又在调侃我了,查兄。”

伸手拍拍对方肩头,查既白道:“这几天我们多加几分小心吧,我有个预感,他们要来,约莫也就是最近了!”

鹿双樵立即紧张起来:“你,你有预感他们会来?”

查既白低沉的道:“这几日里,我总是心神不宁,惶惶然老觉得不对劲,我以前有过这种经验,一旦发生此等感应,差不多就会有事临头,不过你也无需忧郁,到现在为止,福祸属谁,尚在未定之天……”

咽了口唾沫,鹿双樵似在努力振作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你带领,我们绝对可以和对方拼到底——”

查既白淡淡的道:“不论头一次接触是输是赢,在此地也就是一个回合而已,我们即便占了上风,亦得马上挪腿走路,不能再呆下去。”

鹿双樵睁大眼睛:“只在这里和他们斗一个回合?”

查既白道:“这一个回合已经十分艰辛漫长了,老兄,他们若来,必然有他们自认为完善的准备,堪堪斗赢,我就要合十念佛了,老实说,胜败之分,我还没有多少把握!”

目光四巡,他又接着道:“荒山茅舍,无险可据,你可别把此地当做铜墙铁壁,第一拨来敌能以挡过,已是事属侥幸,岂还阻拦得了人家持续的攻袭?”

鹿双樵脸色泛白,呐呐的道:“他们……查兄,他们真会这样不甘不休,一次接一次的来找我们报复?”

查既白肯定的道:“绝对如此,无庸置疑——如果他们前面派来的人未曾达到目的!”

吸了口气,鹿双樵道:“假设——他们报复过我们……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达到目的,就不再有事了?”

呆呆看着鹿双樵好一阵子,查既白才低叹一声:“我们如果都变成了死人或半死人,对方还会有什么事!”

鹿双樵忙道:“你不是考量过这个问题么?查兄,‘丹月堂’的人纵使要报复,亦不一定以死亡为手段,你曾放过他们两条命!”

查既白缓缓的道:“我也说过,那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做不得准,老兄,凡事莫要尽朝好处想,往最坏的地方盘算,到头来才不至吃大亏!”

鹿双樵咬着牙道:“不管他们打算怎么办,查兄,一切听凭你做主就是,水里火里,我们全跟着你走!”

查既白尚未及回答,站在一棵树底下的席雁已嚷了起来:“双樵,你还说查大哥在大太阳下发癫,我看你也晕头了,怎么也跟着一起挨晒?

快请查大哥过来呀!”

鹿双樵拉着查既白来到树下荫凉处,查既白又顺着眉梢刷下一溜汗水,一张宽大的脸庞透着油红,他不禁敞开襟领,连连用手扇风:“这天气,可真叫热!”

席雁“噗嗤”笑了:“既然怕热,你还愣在日头下做什么?”

望着席雁那张清秀俏丽的面孔,查既白嘿嘿笑道:“还不是为了你们。”

水盈盈的眸子一转,席雁立即会过意来:“查大哥,你是说刚才站在涧边,正在考量如何对付‘丹月堂’的事?”

查既白颔首道:“不错,而且我估计他们不用多久就会追寻至此。”

弯月似的双眉蜜起,席雁道:“难道说我不愿意嫁给司徒拔山的儿子也是一种罪过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强人所难,妄图以暴力挟制达到目的?”

查既白道:“如果,‘丹月堂’来了人,这只是他们不肯罢休的原因之一——”

席雁道:“我明白,原因之二是你为我与双樵伤了他们的人,但在那种情况之下,查大哥,谁也不能怪你抢先动手,莫非就该叫你眼睁睁的看着我和双樵被他们拆散?”

哈哈一笑,查既白道:“就是这话,问题在于我们这么想,他们可不这么明事理呀!”

席雁幽幽的道:“‘丹月堂’有这样大的名气、便也该懂得是非,曲不在我,他们多少要讲点道理才对……”

鹿双樵恨声道:“你也是亲眼看见了,小雁,那些人可是些讲道理的人?完全以自我为主观,丝毫不考虑别人的立场与痛苦……”

一摔头,席雁坚决的道:“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永远不要妄想我会屈从!”

鹿双樵深情的凝视着席雁,低沉的道:“我知道你不会屈从,小雁,我早就知道了。”

查既白插进嘴道:“请恕打扰——二位,我们都不会屈从,事实上也无以屈从起,因此,我们就要设法自保,千万不要落人那干龟孙王八蛋手中!”

席雁很快的控制住情绪,平静的道:“查大哥,我知道这几天你已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在你伤势还没大好之前,实在够辛苦了,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查大哥,或许我多少可以替你分忧代劳。”

查既白笑道:“我早晓得你是一把好手,无论身手机智全能登上台盘,不过在你新遭变故之际,怕你的心境尚未平复,所以不愿意麻烦你……”

席雁也笑了笑,道:“可是我们总要面对现实,何况这又不是查大哥你一个人的事,群策群力之下,才收得到更好的制敌效果,查大哥,对方也不会只用一个人来对付你!”

查既白道:“他们若只派一个人来对付我,哪怕是大罗金仙吧,我也好歹咬下他一块肉来!”

眉儿一挑,席雁道:“查大哥,你那些布置,可需要向我们说明一下?指点指点其中奥妙?”

查既白道:“当然,事情得大家配合方能更臻化境,我会先向各位加以解说。”

鹿双樵接口道:“说真的,查兄,你这几天来弄的那些机关,有的我还委实看不出作用何在,希望到时候派上用场才好……”

查既白摸着肥厚的下巴道:“若是事先都叫人家看出端倪,悟及作用,还何苦耗费如许功夫做这白搭的驴事?

不过听你这一说,我却宽心不少,因为你亲自在旁边看我安排,都不能全部明白这些装置的妙处,我们的敌人就更不会未卜先知啦!”

席雁笑道:“查大哥,我发觉你不仅是个拼命三郎,是个讲道义、重情感的人,更是一个机灵刁钻,心思细密的鬼才!”

查既白一本正经的道:“我还是一个湿手合面,一把一沾的黑吃黑者,是一个脚跨两船,十方捞财的正牌无赖!”

席雁与鹿双樵相视芜尔,她道:“设若你这样的人也叫无赖,查大哥,你就是天下最好的无赖,也是我们最喜欢,最钦佩的无赖!”

查既白不禁开怀大笑,一挥手道:“好极了,走,进屋去,只这几句话,便他娘的值得浮一大白!”

日头业已朝西偏斜了一段,拉长了行向茅屋的三条人影,山风亦已轻起,带来了几分沁心的凉爽,荒野仍然寂寂,可是,谁又知道这片平静尚能保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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