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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碎勾

凝视着门外那一片皓白皎洁的银色雪景,司马照胆的目光却透露着深沉的悒郁,及空茫的僵硬,他看着外面,其实恍同不见,他脑子里在思量着许多事,许多因为这二十万两银子而引起的麻烦事。

摇摇头,他站了起来,招过店里的那位大嫂,付清酒食帐,之后,从容不迫的走出门外。

骑上马,他让马儿不徐不缓的往前蹚,他并不急,等着他的早已在那里等着,追他的,终必也得照上面,问题总要有个了结,可不是?

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干了这桩事,因为他之所以如此行为,有一个比这行为的罪过更要在相反比重上崇高得多的理由——也就是说,他宁肯背上这劫掠的罪名,用之来达成在某桩善行上的目标

他是问心无愧的,他得到这笔钱,只是冒犯了一个人,或少数人,但是,这笔钱却能成全许多人,帮助许多人,后果的艰险是他自己的事,症结所在,仅乃值与不值罢了。

他非常明白,如今他的处境危殆,他是一块散发着异香的饵,正在招引着那干妖魔鬼怪,豺狼虎豹,他们垂涎于他这块肥肉——二十万两银子,甚至可以掩遮住他大关刀上的光芒。

鞍上,他一路在想,该要如何来应付这些麻烦?他毫无躲避的意思,现实要面对,而在这个人间世上,有很多问题乃是躲也躲不掉的。

天空灰沉沉的压着头顶,北风打着呼哨在卷扬,停了雪以后的天气益发冷冽了,那样的寒瑟,便仿佛削尖了的冰锥,老是往人的骨缝子里钻,真叫冷。

从这里下去,只有一条路——黄土峡,那里早有些好朋友在迎候着他的大驾,然则,他仍旧决定往黄土峡去,因为他知道有很多问题是无从躲避的。

用头巾的下摆掩围住口鼻,聊可略御风寒,他抬头望着天色,翳厚的灰云透着晕黑,随着风势滚动奔移,这表示又要下雪了,不须多久。

他的大关刀隐缚在马腹之下,那是一处巧妙又不惹眼的放置兵刃所在,他希望不会使用他的家伙,利器总是件伤人的东西,比赤手空拳的威力更要浩大残酷得多,有些时候,他并不喜欢流血。

北地的天气干旱,就算黄土,也能凝结成如此坚硬宛似石壁的峡谷——在一片起伏又崎岖的地面上,隆起的两脊形同峡谷拱阻的双臂,峭崖般的土壁相对着拔耸,中间留了一条路,倒也不窄,可以走得进一辆车去。

是的,黄土峡。

有几撮枯萎的干草杂树,疏落的点缀在峡壁上下,叫风一吹,簌簌晃摇,又凭添了几许苍凉孤寂之概,在这种地方杀人越货,上演一出黑吃黑的好戏,地方的确是拣得不错,颇有那么点气氛。

在离着黄土峡还有三里多路的时候,司马照胆便下了马,他将坐骑牵到一处隐蔽之所,又解下了他的大关刀斜背上肩,这才闪闪伏伏的沿着山脊摸了过来。

一向的习惯,他都是采取主动,除非事先不察,让他顶着头先挨打他是不干的,现在,他就要抢前一步,把那些企图算计他的牛鬼蛇神们拎出来,好歹整治一番再说。

从峡谷中间的那条通路仰起脖子往上看,上头的谷顶峭壁是又险又窄,但是换一个角度,自一侧的山谷上望过来,便可发现谷顶并不似由下面仰望那般的险窄,它有着一段坡度,而且,坡度还不算太峻峭。

在这里,司马照胆看见了两个人——两个体格雄伟,身披毛质大氅的彪形汉子。

那两位仁兄,全神贯注的朝峡谷远方眺望着,又不时俯首往下窥探,模样像是在等待或者期盼什么人到来,两张充满悍气的面孔上,全有着掩不住的焦躁之色。

他们的兵器都握在手上,嗯,一式一样的带链子大铁勾。

于是司马照胆知道找对了人,陆庵并没有骗他,眼前的两位,可不是“十八铁勾”中的瘟神一对?

悄无声息的来到一座土丘之后,司马照胆在盘算着距离,他要一下子便令对方两个人失去反抗及传警的能力,不让这一对有任何圜转的余地。

这时,那个头较同伴略胖的一位仁兄,紧了紧围在上身的灰色毛质大氅,十分不耐烦的开了口。

“娘的个皮,我们把子的消息到底灵不灵光?不是说那个熊货,必定会路经此地么?业已等了这老半天啦,却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一条,人在谷顶,风吹雪冻,眼看就要僵成他娘的两根冰柱子啦……”

另一个轮换着把手凑在嘴巴上哈着热气,边不停的双脚跳动,嗓门发沙的道:“可是真冷,再要等不到那个人王,咱们得下去换班了,财是大家发,没有单把我哥俩插在这里的道理,劳逸总该均匀一下……”

先前的那位又朝峡谷下张望了几眼,恨恨的道:“点子是俞光递过来给我们把子的,姓俞的阴着一张孝子脸,要死不活的老是半瞌着他那双三角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玩意,把子同谁合伙不行?偏要找上这么块料,如今八字还不见一撇,我两个就先遭上这场罪受,想想看,真他娘的不甘不服!”

这一个也发着牢骚道:“说得是呀,姓俞的那副架势,活脱像个祖宗,看他那股大模大样,高高在上的劲道,我就他娘的不顺眼,咱们老大却又对他这么个客气法,委实叫人别扭,娘的,我就不信离了姓俞的咱们便接不下这票横财。”

较胖的汉子道:“若是我,我就先把姓俞的做翻,好歹不流出十八铁勾手里,犯不上外人分去一瓢!”

他的伴当叹了口气:“只怕老大却不是这么个想法,他对姓俞的好像相当顾忌!”

哼了哼,这位道:“吊颈索吊吊别人的脖颈还差不多,唬不住我们十八铁勾,头儿也见过不少阵仗,这一遭不知怎的竟然瞻前顾后纠缠起来!”

另一个道:“我看,他是把那姓司马的家伙估得太高了,深恐凭我们众家兄弟之力,截不下这票油水!”

先前说话的又是重重一哼,道:“姓司马的名气不小是真的,却也只是听得传闻罢了,实则如何,谁也没见过碰过,似这类的角儿,大多徒具虚名,充的是个唬劲,我们把子在未悉对方底码如何之前,就他娘的穷紧张,更死拉着姓俞的帮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伏在土丘后的司马照胆,不禁暗自好笑,他正准备猝起发难,给前面这一对人熊来个现眼就报,却在身形微动的一刹,又迅速隐伏下去。

衣衫的飘拂声迎着寒风,发出猎猎的急响,有如巨鹰展翅,金雕展翼,一条人影,以那等隼利的身法,大鸟般凌空飞落。

十八铁勾的那两位仁兄,在瞬息的惊愕之下,反应却也够快,两个人立时分离开去,手中铁勾当胸,采取了戒备的姿势。

来人身穿紫色锦袍,头上系着紫巾,长得高矮适中,却是又粗又壮,一张方形的黑脸不怒而威,双目棱棱如电,开合之间,有着一股慑人心魄的狠厉之气,像是把人一看,对方便自觉萎缩了。

十八铁勾的这两位,还是较胖的那个先发了话——带着无可掩饰的疑惧:“你——你是什么人?”

行了,只这一句话,司马照胆便已明白,来者和十八铁勾不是同路人,看情形想发横财的朋友还真不少呢。

那人面无表情,语声沉沉稳稳的回答道:“有个千臂煞,名叫谷力的角色,你们可曾听人说过?!”

可曾听人说过?千臂煞谷力是江湖上盛名煊赫的独行大盗,也是关东一十三股红胡子首领共推的盟兄,在白山黑水之间,他的威望不可一世,就算在中原,他亦是拔尖的黑道大豪,好些桩巨案,好多件奇事,全乃他独自所为,在他手下,折服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更诛杀了若干公认难惹难缠的强悍角色,他是响当当的一把硬手,素以行动猛辣,手段干净利落著称于四海绿林同源。

那十八铁勾的仁兄楞头楞脑的道:“谷力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是他的什么人?!”

那人缓缓的道:“我不是谷力的什么人,谷力就是我。”

恁般牛高马大的两个汉子,顿时齐齐打了个哆嗦,肩也塌了,背也弯了,一下子全部矮了半截。

较瘦的一位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惊恐,却舌头打着转道:“谷力——呃,不,谷老大你,你忽来此处,可是可是对我兄弟有什么……什么指教?”

谷力沉声道:“没有什么指教,只是告诉你们,你们要做的买卖不能做了。”

那位仁兄睁大双眼,呐呐的道:“谷老大……,这,这是谁的意思?”

微微昂头,谷力道:“我的意思。”

十八铁勾的两位不禁面面相觑,两张脸全泛了白,胖的那个忐忑的道:“谷老大,在下不明白——”

谷力道:“很简单,因为这票买卖我看上了,一旦由我揽下的买卖,任何人都不得插手,否则,即是表示对我个人的侵犯和挑衅,在这种情况之下,后果如何,相信你们都会明白!”

心腔子猛然一缩,那人哭丧着脸道:“谷老大,大家都是混世面的,讨生活的同道,好处当前,却也得有个先后之分,谷老大你明明迟了一步,又怎能说这票买卖业已由你揽下?事实上我们行动在前,谷老大你总不能光是听到风声便硬要抢到我们头里——”

谷力平静的道:“这是你们的说法,我却要依照我一向的惯例行事,设若你们不服,大可与我先做了断!”

退后一步,对方恐惧又慌乱的急道:“请莫误会,谷老大,请莫误会,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在下只是向谷老大你做个解释。”

谷力道:“不须解释,你们尽快退去,就算是友善的表示了!”

那一位咽了口唾液,艰辛的道:“谷老大,这件事在下等做不了主,还得请你移驾去向俞光和我们大哥说一声,发号施令,是他们的事,我哥俩只是听供差遣……”

另一个也忙道:“或许我们老大可与谷老大合作,彼此雨露分沾,大家都捞上一票,也好腥腥手——”

谷力一张黑脸是纹风不动,毫无表情,他僵木的道:“腥腥手当然要腥腥手,但却是腥我一个人的手,如果你们也想楞来分一杯羹,我腥手的方法便不一样了。”

怔了怔,胖的那个呐呐的道:“谷老大是说—一”

谷力冷硬的道:“我是说,设若你们意图插一腿进来,我就不是点银子腥手,而是用你们身上的污血来腥手了!”

对方是又惊又怒,却只得硬生生憋下这口鸟气,他挣红了脸道:“谷老大……尊驾的意思,在下全明白了,不过,在下兄弟两人在圈子里地位卑下,份量不够,对谷老大你作不了允诺,是不是,呃,请谷老大借一步,向我们大哥打个交道……”

谷力嘿輾一笑,却没有丁点笑意的道:“十八铁勾的头子梁苏在你们兄弟伙里可以翘拇指,扛把子,充他的人王,但在我谷力面前,他的道行还差得远,我没有必要去向他打招呼,你两个回去将我的话做一番交待,也就是了。”

二位仁兄犹豫着,踟蹰着,是一副极端为难的模样,谷力又是嘿嘿一笑,道:“因为没有一定宰杀你们两个的需要,所以我才留着你们的两条狗命,设若因此而令你们产生错觉,或是容易商量,二位可就想岔了,现在,你们是打算自己用两条腿走路呢,抑是要麻烦我送你们上道?”

猛一昂头,较瘦的那一个再也忍不住了,他狂吼道:“姓谷的,就算你是九天神佛,罗汉金刚,也不作兴这个横法,难道只许你一个人独吃独吞,便不许别个捡点残羹剩饭?”

摇摇头,谷力道:“不许。”

那一位双目赤红,青筋浮额,咬牙切齿的大叫:“老子恁情豁上这条命,也受不了你这股子气焰,他奶奶的,老子与你拼了!”

一拍手,谷力泰山不动的道:“好汉子,不拼的就是杂种!”

一声断叱,那一位身形倏偏,大铁勾猛往前挥,勾尖的一点森白方才划出半抹孤痕,又已在一阵“哗啦啦”暴响中抖飞而出。

谷力稳挺得仿矗立的铁柱,他没有做任何闪避或是腾挪的动作,只见他右臂轻抬,对方飞挥的大铁勾业已到了他的手里。

那人惊恐交集,狂吼连声,一边奋力拉扯连在勾柄上的铁链,一边撕哑的尖叫道:“尤吉山哪,我操你的十八代血亲,你还不并肩子上手,犹在那里发你娘的哪门子愣?”

比较胖的一位——尤吉山,闻声之下,方始如梦初醒,他突的打了个寒颤,双臂斜抡,大铁勾“呼”声偏扬,手腕顿挫,又闪电般反扣何谷力后背。

真的是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谷力左手轻摆,只是那么不经意的,好像挥拂一只苍蝇般轻摆了一下,这一柄大铁勾亦已到了他的手中。

于是,那两个人就开始了吃力的挣扯,跳动,但任他们用尽了生平之力,却分毫不能使谷力移动半步,更遑论扯回他们的家伙了。

面孔上的表情平板,甚至连一丝肌肉的颤抖,一条纹褶的牵动都没有,谷力一手握着一柄铁勾,双目平视,目光中,仅仅流露着那么一点厌烦与嘲弄的神色。

蓦的,瘦的那个急松手上的链尾,身形倒窜,人未落地,一只银光闪闪的哨子已然凑到了嘴边——显然他是企图发出讯号求援了。

原来抓在谷力手里的那柄大铁勾,便在这时倒插回那人的胸膛,快得甚至不见铁勾掠空时的那抹黑影,铁勾回射的冲力极大,撞得那人银哨飞拋,整个身体弓弹,连一声窒闷的呼号都来不及,便似一块陨石般跌落在崖外。

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谷力的形态依旧,他凝视着早已口呆目瞪,心胆俱裂的那位尤吉山,慢吞吞的道:“你的这把破铁勾还在我手里,怎么你不再使力挣扯了?难道说,你不打算把你的家伙夺回去啦?”

尤吉山双手一松,“当”的一记坠落了链尾,他控制不住双颊的抽搐,大着舌头道:“谷老大明鉴……在下等算是什么东西,怎配与谷老大这等高手对阵?在下一直就不敢对谷老大稍有失敬之处,都是在下的兄弟冯达冲动糊涂,不知自量,方才冒犯了谷老大你……”

谷力淡漠的道:“他不是冒犯我,他是在冒犯自己的生命,如今,总算遂了他的心愿。”

唇角一撇,他又接着道:“你的兄弟被我慈悲过了,朋友,你又有什么打算?如果你也想求得与他相同的待遇,乃是一桩轻而易举之事,简单得只要我一反手——”

双手急摆,尤吉山额上冷汗涔涔,身子半弯几乎就要跪将下来:“不,不,谷老大,求你高抬贵手,掌下超生……我绝没有与你作对的意思,半点也没有,谷老大,只要你交待一句,连爬带滚我也准定扮给你看……”

谷力哼了哼,道:“真正敬酒不吃吃罚酒,早这么听话,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尤吉山惶恐悚栗的道:“这不能怪在下,谷老大,全是冯达有眼无珠,闯下大祸,连累了在下,在下就算有十个胆子,又哪里敢开罪谷老大你分毫?”

一挥手,谷力道:“也罢,我便放你一马!”

尤吉山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他哈腰曲背,诚惶诚恐的道:“真是大人大量,菩萨心肠,谷老大,我这就告退——”

谷力忽道:“慢着。”

全身一哆嗦,尤吉山僵住了正待挪动的脚步,他惊恐的道:“谷老大,你……”

谷力沉沉的道:“别忘了回去向梁苏传话,叫他带着手下一干子楞货,赶紧拿码子走路,若是等到关节上大家又照上面,朋友,十八铁勾只怕就要变成十八撮白骨了!”

打躬作揖,尤吉山连忙道:“你放心,谷老大,在下一定把你的交待带到,我们老大这一斟酌,还会不往后转?普天之下,哪一个敢在你谷老大嘴里争食哪?”

谷力扬着脸吼道:“在我嘴里争食原不大紧,但能豁出这条命就行!”

隐伏着的司马照胆,不禁大大为十八铁勾这批角色叹息了,在江湖上混,主要就是混骨节,临到难处,如若全变得似尤吉山这等孬法,还不如挟着尾巴早早回老家去耕田种地,却又在刀锋枪尖组合成的草莽生涯中现什么眼?

尤吉山那告退的模样委实不够潇洒——他几乎像亡命一般奔往坡下,一路奔跑,还打了好几次踉跄,差一点就真个是连滚带爬了。

司马照胆在考虑,他考虑是现在就亮相出去,和那谷力作个了断呢,抑或是再等一等?他不是等别的,他很明白,十八铁勾那档子人物,决不会就此退却,像缩头的王八躲进壳里,除非他们从今以后永不在道上再亮字号,何况,其中还挟着一个大名鼎鼎的吊颈索俞光?

俞光是个十分难缠的豺枭之属,阴狠而寡绝,足智多谋及反应敏锐之外,更有着一个在黑道里成名者所具的全部条件——最重要的是,在利己情形下其不择手段的自然本能发挥。

因此,司马照胆不用臆测,他几乎可以肯定,十八铁勾的人是不会基于畏惮怯避的,吊颈索俞光更不可能如此。他们将在仓促中商议对策——保证是不会遵照江湖传统及武林道义的对策,这对策的内涵,司马照胆固不知道,然则,决不会是退缩当可断言。

谷力就站在方才尤吉山所站立的位置,他双目凝聚,睇视远处,他实际上并不是在等什么,他是在沉思,在忖量,显然,他现在的想法也和司马照胆差不多,他亦似乎在等待着那些必定会来的——司马照胆决定暂时不露形迹,他豁上熬这一阵,还有什么比隔岸观火更赏心悦目的事呢?尤其这导火线乃是为自己而起的。

没有多久,的确没有多久。

司马照胆听到了声息,那是许多人在腾掠奔跃时的种种声息——衣袂的飘拂声,身体的兜风声,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偶而传来的兵刃碰击声。

于是,憧憧人影出现了,自坡脊的另一边,自寒风凛凛,冻氳隐隐中出现,他们来得很快,却并不慌乱,看得出他们乃是采取了高度的戒备姿势。

谷力仍然凝视着霭烟晦迷的地方,宛若尚不知道这一场争杀祸端业已迫在眉睫——他衣袍飞展,卓立如山,益见雄浑挺拔之概。

那些形色剽悍的人物,甫一来近,迅即散开,布成了一个包围的半圈,半圈的一边是他们隐然连就的点线,另一边,则乃绝崖如削。

这干杀气腾腾的狠货当中,嗯,尤吉山赫然在焉,只是表情神色之间,与先前那等窝囊之状判若两人,瞧他那股子咬牙切齿,悲愤膺胸的态势,就好像原先扮狗熊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

当这些人站好方位,拿妥角度,当那萧煞的气氛业已凝结成形,尤吉山横按一步,朝一个身材魁梧,满面于思的大汉指点着谷力:“就是他,大哥!”

手摸着浓密的短硬胡碴,那满面于思大汉瞪着一双怪眼,粗重的开了口道:“阁下就是千臂煞谷力?”

此刻,谷力才缓缓转回身来,他上下打量着对方,气定神闲的道:“不错,我是谷力。”

顿了顿,他以一种平淡的语气道:“看来你就是梁苏了?”

那彪形大汉火辣的道:“正是我梁苏——十八铁勾的第一个。”

谷力眉毛飞扬,道:“你们到这里来,可是因为接受了我的劝告,来向我道别的?”

梁苏猛一挫牙,大声道:“是来向你道别的,谷力,我们就要送你上他娘西天享福去了!”

嘿嘿一笑,谷力大马金刀的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并不乐意接受我的劝谏,更像是来找我启衅的?”

梁苏气得两眼赤红,握拳透掌,他咆哮着道:“谷力,亏你也算是道上叫字号的人物,这些年江湖你却混回了头。大家全是世面上讨生活,地里头竖脊梁的朋友,谁也该让人一步路走,哪有似你这般赶尽杀绝的?莫非只准你一个人吃香喝辣,其他的伙计们就该当饿死?”

谷力沉稳的道:“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梁苏恶狠狠的道:“姓谷的,你可要估量仔细,这不是你关东那一亩三分地,更不是你家袓传的老坟茔,只由得你独自来去,捻香烧纸,别个靠不得边,生意大家做,分的是个先来后到,你他娘凭的什么,硬要里外一把抓,独吃独吞?”

谷力笑了笑,道:“原来你是说,眼下的买卖,你也想要插一手?”

梁苏暴烈的叫着:“我也想?娘的个皮,我不只是想,我早就开始行动了,横插一手的不是我们,是你!”

双手互合,谷力道:“你有什么打算呢?”

梁苏愤怒的吼着:“这趟买卖是我们先布的线,下的网,理该由我们得,你他娘哪里风凉哪里去,一腥半点也不能沾!”

谷力颔首道:“如今你倒想独吃独吞了!”

梁苏口沬横飞的道:“姓谷的,发财梦你是做不成了,另外我兄弟冯达的一条命还得你来陪搭,奶奶个熊,明年今日,你的孝子贤孙便来这里为你叫魂吧!”

谷力神色不动的道:“敢冲着我说这种狠话,梁苏,算你有点胆气,不过,你胆气虽是有一点,脑筋却如一堆豆腐渣,如果我是你,我便不像你这么个傻法!”

梁苏大吼道:“你他娘又算什么聪明绝顶?!”

谷力不愠不怒的道:“钱财是好的,却比不上老命来得稀罕,颜面是要挣的,但必须认明是否有力量挣回来,设若发财与面上抹金的机会不大,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着,硬要逞强,除了弄个土崩鱼烂,血尸伏野之外,恐怕就不会有其他的收获了!”

狂笑一声,梁苏道:“好大的口气,姓谷的,我们却要验证一番试试!”

谷力道:“梁苏,不要把你们自己看得太高,正如你方才所说,你千万估量仔细了,江湖上分三教,有九流,你们十八铁勾算是哪一流的货色?”

梁苏气冲牛斗的嘶吼:“个狗操的狂夫——你,你又算得了哪一流?”

谷力傲然道:“我千臂煞谷力显然是第一流的人物,拔尖的强者,我好比宗派始主,而你们十八铁勾,则只能算是一批偷鸡摸狗的下三滥罢了!”

手捂肩口,梁苏几乎气炸了肝肺,他面色赭赤,双目如铃:“姓谷的……娘的个皮,我叫你自命不凡,关着门起道号……十八铁勾今天拼着买卖不做,人头不要,也得斗一斗你这个鸟操的宗派始主!”

谷力合叠的双手向左右一伸,稳如山岳般道:“来来来,你们别磨蹭,十八位,不,十七位贤昆仲一齐上,对了,听说还有一号姓俞的人物在此,不妨也凑个热闹!”

梁苏猛的自后腰带上抽出了他的大铁勾,嗔目厉喝:“兄弟们,并肩子活剐了这王八蛋!”

于是,在最边上,一个幽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且慢,梁老大。”

随着这幽冷的声音,那个人飘身向前——四旬上下的年纪,白色锦袍外面加上一袭至膝的白狐皮单衫,长长的一张白脸,也和他的腔调一样,幽冷得不泛丝毫表情。

目光斜挑,谷力不经意的道:“你可亮相了,俞光。”

不错,这人正是俞光,吊颈索俞光。

冷硬的,俞光道:“狂也狂了这一阵,横也横过这一场,也该够了,谷力,我们原不欲招惹你,是你先来找碴,顾忌一个人是常有的事,若是那人硬要揭下面皮刨别个的根底,则让亦无从让起,姓谷的,你实在欺人太甚,使我们忍无可忍!”

谷力闲闲的道:“那么,就不必再忍!”

俞光阴沉的道:“不错,我们来到这里,即是告诉你这个意思——我们不会再忍了!”

谷力干脆的道:“那么,你们尚有何待?”

石破天惊般,梁苏吼叫着:“俞兄,和这个狂妄东西还有什么好说的?下手做翻了他才是正经!”

退后一步,俞光道:“上!”

“哗啦啦”几声铁链子的暴响倏起,三柄有如追魂符般的大铁勾掠影带啸,冲着谷力身上的要命部位飞挂而下。

大旋身——谷力的动作宛如一阵就地突起的旋风,紫色的影像幻炫成一卷紫色的狂飙,当那三柄飞起的大铁勾还不及来到它们预定的方位,三个手执勾尾铁链的朋友已经厉号若泣,分成三个不同的角度抛跌出去。

猩赤的血雨由空中迸溅,形成了点点滴滴的一片凄怖,又是四柄大铁勾横腰而来,谷力猛一塌肩,整个人斜腾起,出手似电,“铮锵”两声,四柄铁勾中倒有两柄吃他生生攫断。

暴叱着,梁苏徒身跃掠,他手中的大铁勾搂头盖脸戳刺谷力,双脚弹蹴,同时踹踢向敌人胸口,双管齐下,威势颇强。

谷力脚尖轻点,人已“呼”的拔高了七尺,两掌带风,恍如雷霆,照面间便把梁苏逼得猴跳连连,狼狈急退。

又是一柄大铁勾由上而下,仰扣谷力胯裆,他挥出的双掌正在圈回,人却倏忽头下脚上,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倒插,但见紫影晃闪,那位挥勾仰攻的仁兄已尖嗥一声,打着旋转滚跌坡下。

俞光便在这时动手,他所使用的兵器,乃是两件相当古怪的玩意——一条丈许长短,拇指粗细,前面打着活套圈的双股牛皮绞索,另一样,是一只儿臂般粗,只得七尺有半,顶端开叉的木棍,这两件家伙,一左一右握在他的手里,看上去有种特异的,诡邪又阴寒的气息。

活套皮索凌空飞扣谷力的头颈,准稳无比,谷力微一斜身,便又迎上了俞光那只前端开叉的奇异木棍。

木棍是对正谷力腰胁截来,谷力这一次不让了,左手飞翻,石火般一掌切向棍头。

谷力的“大力千斤掌”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绝活儿,俞光的那根棍子再是坚硬,他也不放心挨上一记。手腕微缩,木棍已倏忽上扬,活套皮索又变成了鞭子,“削”声抽向谷力的面颊。

五指箕张,有如钢爪,谷力右臂伸展,又快又急的暴攫对方挥来的皮索。

七柄大铁勾交织并落,从后面,那等强劲法扣抓谷力的背脊。

于是,出人意料的变化便在此刻发生,也是恁般酷厉的,可怕的发生了——谷力正在运动中的两臂猝然挥闪,那两条手臂蓦而幻炫出魔相般的千百影形,更且长短参差,做着各种不同姿势的挥舞,而每一条虚实不定的臂手上,都辉耀着一片刺眼的晶芒,刃器反射的晶芒,七柄大铁勾撞响歪斜着立时断拋四周,七个身体也同样的在碰撞抛滚,血映着血,肉和着肉,颤栗的呼号业已交叠成一团兽嗥般的齐鸣了。

千臂煞,不错,谷力的千臂幻舞,果然厉煞!

十八铁勾的十八个人,除开先前早已跌落崖下的冯达,眼下又折了十一名,如今只剩下六个人了,十八条汉子看上去是一群,六个人,就未免显得孤单——不仅是孤单,更有着一股子凄凉愁惨的味道……

在刹那的惊窒之后,梁苏不禁悲愤膺胸,痛恨至极,他狂乱的吼叫:“十八铁勾业已吃姓谷的坑害一多半啦,弟兄们,大伙便舍了这副臭皮囊,一起叫他成全了吧!”

其余的五位——包括那尤吉山,固然也是惊怒交集,憋着一肚皮的怨毒,但此情此景,却令他们有了不可为的想法,命是自己的,而且只有一条,轻言舍弃,事实上又谈何容易?

梁苏面孔歪曲,形容狰狞,他突凸着一对眼珠子,斜扯着嘴巴,又气息咻咻的吼着:“我们兄弟今天便认命,即便不能同归于尽,拼着咬下姓谷的一块肉来也心甘,他奶奶的,甭含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冷冷的卓立着,谷力语气平淡的道:“梁苏,有种的就上,狗掀帘子——光凭着那张嘴,岂能把我吆喝得怕?”

大铁勾在手上“呼”、“呼”的旋转,梁苏的络腮胡子已由那一片青森透出赭赤,他挫着满口牙道:“老子决然和你豁到底,姓谷的,也叫你看看十八铁勾的硬气!”

不屑的一笑,谷力道:“少给我谷力卖弄这一套狗皮膏药,梁苏,谈到硬气,你们这一干人熊,得从尾巴后头数了!”

奋力跺脚,梁苏的目光越过谷力,投到另一边的俞光身上,俞光仍以他一贯的阴沉,六道裂痕斜斜排布,割裂的絮条随风飘动,却依然拂不开他那满面的鸷冷之色。

梁苏大叫道:“俞兄,我们和姓谷的拼了!”

俞光沉缓的道:“就用那最后的法子吧!梁老大!”

谷力神色凝稳,有若虎踞磐石,他淡漠的道:“有什么手段不妨全使出来,我谷某人要见的是真章,玩些猴跳鸡飞的蹩脚把戏,到末了会将你们拖得一个不剩,那才叫冤!”

俞光僵木的道:“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谷力,等到终场的时候,你绝对不可能仍是完整无缺的!”

黝黑的面孔上毫无反应,谷力道:“这就得看你们的本事如何了,我这堆骨血和肉便摆在这里,要剐要剁,且凭各位的能耐吧!”

当然,这次动手,便极可能是最后的胜负之分了,双方全明白,再一度的拼搏,彼此都不会稍留余地——不管是为敌人抑或为自己。

隐伏一隅,冷眼旁观的司马照胆,依据他的经验,看好的乃是谷力,不过,对于俞光的深沉及持重,他也有着疑虑,镇静若恒的人他见过,但他亦分得出真正的镇静和有所仗持的细微异处,他觉得,俞光似属后者——俞光是不是预留了一手呢?

先前,谷力业已展现过他的兵刃了,而眼下他却是两手空空的,没有人晓得他的兵刃隐置于何处,但有一点无庸置疑,一旦在他认为应该以兵刃制敌的时节,那件利器的出现必然是快速得无以复加的。

梁苏的表情悲壮又激烈,他环顾着仅存的五个弟兄,喉结上下移颤不停:“你们听到了?大伙先盘算着把命垫上,也许尚有生望,再要犹豫不决,这累累血债就永无索讨之机,记紧了,兄弟们,那法子是怎么施展的!”

俞光冷清的道:“各位沉住气,姓谷的不是铜浇铁铸,也是肉做的,大家招子放亮,时机看准,包能将姓谷的干掉,我俞光督与各位祸福相共!”

大铁勾举柄斜竖,梁苏气振丹田:“兄弟们,上!”

那五位十八铁勾的仁兄临到这个地步,业已是势成骑虎,非硬着头皮往下撑不可了,个个是满脸的悲苦焦酸,一腔的凄惶惊颤,但谁能说退缩,谁又敢说退缩?眼前的局面他们都很清楚,拼赢的希望虽说不大,到底比不拼要强,任人宰割,总不如豁命周旋来得更有生机,何况,江湖汉子,可也不能窝襄得太离谱呀!

五个人迅速移动,手上的大铁勾挥舞如风,在一片“呼”、“呼”的震荡声里,五个人小心的选择他们的位置——便于出手击杀的位置。

谷力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似是根本就不把面前的阵仗看在眼里。

首先动手的却不是这五个围绕着谷力打转的朋友,也不是慷慨激昂的梁苏,而是一直阴沉得宛如古井不波的俞光。

俞光的皮索圈活蛇也似凌空飞罩,在单落的一刹又旋串出三个环套,叉端的木棍倏抖,暴取谷力腰胁。

微微蹲身,谷力左脚猝翻,但闻“吭”的声,木棍立时上扬,差一点就穿进俞光自己由上挥落的皮索套环之中。

大铁勾立时交相飞射,分向谷力全身五处要害挂抓,来势沉猛凌厉,又快又狠,谷力冷冷一哼,暴腾而起,人在拔起的瞬息,手中寒光如带,银虹般掣掠回旋,五柄大铁勾纷纷碰撞斜摆,金铁交击之声,震人耳膜。

就在这时,梁苏贴地翻腾,有如滚鼓,大铁勾横扫直扣,悍不畏死的扑击谷力。

电移三步,谷力身形半侧,手中冷芒伸缩似流光欻耀,穿射向前。

十八铁勾中的两位蓦然长腰上扑,大铁勾狠戳谷力脖颈。

闷雷般叱喝出声,谷力袭杀梁苏的招式不变,左臂却猛扬快翻,刹那间臂影晃闪,形成一片炫动的幻景,两柄大铁勾尚未够上位置,执勾的人已经兜胸加腹各挨上十余掌,双双口喷鲜血,倒仰而出。

同一时间,梁苏也变成了一个血人——一个浑身皮肉翻绽,几乎无一寸完整肌肤的血人。

于是,也在同一时间,俞光的叉端木棍石火般颤弹,谷力身形倏晃,打了个踉跄——只有他自己及暗中注视着的司马照胆知道,俞光的这一戳,业已使他右胁的肋骨折断两根。

嘶厉的吼叫着,血肉模糊的梁苏挺身跃起,双双手握着大铁勾,以泰山压顶之势奋力击向谷力头顶。

谷力也似真火冲头,他半步不退,右手飞挥,冷电晶芒蓬闪如焰尾流炫,梁苏惨怖的尖嚎,整个身体拋摆打旋,血水宛如自刺破的猪胆中往外标射,猩赤斑斑,令人触目惊心。

―柄大铁勾便在此刻由斜刺里暴挥,谷力手上的寒芒尚沾染着一抹血红,矫龙般倒卷舒展,当铁勾嵌入他的大腿,那溜寒芒也顺着勾链透入对方的胸膛。

刃锋豁开那人的胸肌,扬起了心肝五脏,也扬起了鲜血如雨,然后,与另一柄挥击的铁勾撞击,火花迸溅,更渗杂着血花,执勾者的双臂怪异的扭曲着飞出老远,十八铁勾的最后一位尤吉山,在这须臾间竟也红了眼,横了心,他狂吼着,连勾带人撞了过来,银虹闪处,尤吉山不似人声的嗥叫着被拦腰而斩,花花绿绿的瘰疬肠脏,倾泻了一地,他的上半身却冲进了谷力的怀中,更且真的一口咬在谷力胸前,深深的一口,透肉入肌。

皮索活套有如泣血的幽灵,便在这惨烈的一刹圈罩上谷力的脖颈,绞套猛带,扯翻了谷力,也拋开了尤吉山的上半身,连着谷力胸前的一块肉。

俞光右臂奋力扯带,左手的叉端木棍倏竖向地,皮索通过木棍的叉端,他人往下蹲,意图将谷力吊悬——原来,这只前端开叉的木棍,即是一副现成的简易吊架。

谷力黑色的面孔陡然间涨成赭赤,但他却毫不惊惶错乱,在俞光蹲身拖扯的同时,他双脚撑地,整个身体怒矢般往后暴射,冷电寒光挥霍如虹,俞光振臂抖索,把谷力扯翻一个跟斗,他只一翻滚,腾跃又起,片片的刃影仿怫漫天的雪花飞舞,挟着锐势,杂着削风,硬是逼得俞光弃下皮索,仅拿着他那只顶端开叉的棍子跳出两丈多远去。

猛一摇头,谷力站定当场,现在,他的情况也颇称狼狈:紫色的头巾歪斜一边,脖子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皮索,左胸口一个血糊糊的窟窿,右大腿裤管撕裂,血流如注,先前的威风,业已灭损大半有多了。

两丈之外的俞光,非但没有惊恐悚栗的形色,表情上却透着几分嘲弄与得意,他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竟泛着踌躇满志的矜持之态。

瞪着俞光,谷力伸出右手,像一条闪闪的银蛇垂落——他手上是一柄锋利无匹的软韧缅刀,微一振腕,刀身回卷,便又圈成紧密的一团握在手中,嗓调有着轻微的喑哑,他道:“俞光,你还另有着阴谋,可是?”

漠然一笑,俞光道:“我并不称其为‘阴谋’,姓谷的,我只是有着我习惯的安排与手段而已。”

清了清喉破,谷力目光缓缓扫视着地下那一具具血淋淋的,几乎不成不人形的尸首,他摇摇头道:“真是可怜又可悲……”

俞光冷冷的道:“你在说你自己?”

谷力朝着地下的尸体呶呶嘴:“不,我说的是他们——十八铁勾这些人。”

俞光细窄的双眉一扬,道:“什么意思?”

吁了口气,谷力道:“这些人纯系受你的利用而不自觉,俞光,你根本就不会打算和他们合作,自然也就不可能在事成之后与他们共享所得——如果真个能事成的话!”

笑了笑,俞光道:“你凭什么依据这样说?”

深沉的注视着对方,谷力道:“有三个理由。”

俞光似是颇有兴趣的道:“我倒愿意听听。”

谷力沉缓的道:“其一,你从来就是一个自私、狠毒、善用心计的狡诈之徒,在你一贯的行事作风里面,压根就没有公平或是互助这样的字眼;其二,在我与十八铁勾的拼杀过程中,你只是虚张声势,实则并未倾以全力,为什么?显然你是希望十八铁勾这些人假我之手俱加诛除;其三,便是现在,你似乎早已成竹在胸,有恃无恐,我判断你必有帮手隐伏在侧,你的这干帮手为何不早出现,又为何不让十八铁勾的人知道?这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你的那批帮手,大概原来是预备着对付十八铁勾的——于达成目的之后,把十八铁勾的朋友们一窝坑埋;俞光,你说我说得对么?”

十分赞许的点着头,俞光道:“不但说得对,在程序上也几乎无误。姓谷的,你果然是个人才,不只是四肢发达而已,你亦有着一副相当细密灵光的头脑!”

谷力木然的道:“失败的人,往往都是那些聪明得过了份,或者是自己认为聪明得过了份的人。”

俞光轻松自如的道:“我从不高估自己或低估敌人,这是我一向成功的要诀,我只是慎密研议,仔细推敲,然后再决定行动步骤,环环相连,扣扣衔接,不妄论,不轻臆,因此,我大多可以达成预期的目标。”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你必须记住,姓谷的,我可能如你所言,自私、狠毒、善用心计,但我却步步踏实,计划周密,我也是一个讲求效率与注重细节的人!”

谷力道:“这一点,你业已证明给我看了。”

用手上的叉端木棍遥遥指了指谷力,俞光阴森森的笑着道:“对我,你已经谈论了不少,如今我们就来谈谈你吧,谷力,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谷力平静的道:“我稍稍有些失着——我没有估计到我会受伤,我不得不承认,因为这步失着,我将难以完成此来的愿望。”

俞光连连颔首道:“不讳言自己的艰难境况,也是一桩长处,你犯了一样大错,谷力,你知道错在哪里?”

谷力道:“且听听你的。”

露出黑黄参差的满口乱牙一笑,俞光道:“十八铁勾这几块料狠是够狠了,若论他们个人的武功造诣,都远算不得上上乘,以你千臂煞一己之力,诛杀他十八人原非难事,问题却出在他们肯于舍命这个关节上,姓谷的,一个人到了豁死以拼的地步,他所能发挥的潜力就不可以正常状况下的情形相较了,你似乎忽略了这项因素。”

谷力道:“不错,我是忽略了,我也曾一度忽略了乃是由你传授给他们的这个法子!”

俞光安详的道:“说来惭愧,我只是激发起他们那股子同仇敌忾,誓不并立的锐气而已,当然,这也是多少费了一番心机方才替他们树立坚定的信念。”

谷力重重的道:“若非替他们树立起这样的信念,你又如何能以借刀杀人,坐享渔利?”

俞光丝毫不以为忤的道:“谷力,二十万两银子乃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或许穷我们一的时光,亦不见得遇上这样的运气,而求取此笔财富的途径又异常艰辛——要对付那怀有这笔财富的人,也要对付其他存有相同企图的人,每一步都是恁般凶险,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要踏遍荆棘,历尽危难,因此在手段的运用上就顾不得某些道义上的标准了,我是这样,阁下你又何尝不然?”

哼了哼,谷力道:“在这一方面,俞光,我自认比你要稍微高尚些!”

唇角撇动了一下,俞光道:“只是我们使用的方式有所差别而已,其实殊途同归,何来高尚之有?”

谷力大声道:“这是你的看法!”

木棍在地下顿了顿,俞光心中嘿嘿笑道:“我们无须争执,因为此时此地,彼此为了观念上的不同而起争执乃是一桩极端无聊之事,我们只是解决你我之间的问题——”

谷力酷寒的道:“你以为吃定我了?”

俞光似笑非笑的道:“不敢说能吃定你,但至少在情势上比较容易,你所犯的那个错误,立竿见影的第一后果是业已使你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谷力道:“这是事实,以我目前的状况,不可能再与司马照胆一争长短!”

俞光慢条斯理的道:“是的,按你目前的窘况而盲,已不能再从司马照胆身上获得什么,对你来说,第二个麻烦是,你自己的生命又如何保存?”

谷力冷凛的道:“该问你可有把握来取?”

俞光道:“你要明白,谷力,我不能放你生还,你是一个令人头痛的仇敌,我不愿留下无穷的后患,我必须除去你!”

谷力硬绷绷的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这个意愿。”

眼珠子转动着,俞光道:“当然,你也清楚我们双方毫无合作的可能。”

揶揄的笑了,谷力道:“你是在说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俞光。”

微一扬头,他又继续:“正如你先前所言,在你拿到那笔二十万两银子的巨额财富之前,你到达目的的途径,仍然充满艰辛与凶险,莫说司马照胆不易对付,只我这一关,恐怕就要令你大费周章。”

俞光笑道:“很正确,却总不能半途而废——尤其在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之后,至于对付司马照胆,我会设法以计相取,那不是个可以力敌的家伙,他比你更要难缠,至于你,倒是我眼下首先在解决的麻烦。”

谷力道:“你大概不会期望我自行了结吧?”

俞光又露出了那口乱牙道:“你会自行了结?这才叫不可思议,姓谷的,我要找出一个办法来——能够除掉你却不太使我实力受折损的办法。”

谷力昂然道:“天下没有这么多便宜的事,尤其是便宜事不会被你一个人占尽了,要送我谷力上道,行,得看你能陪垫些什么!”

俞光狡狯的道:“不错,得看我能陪垫些什么,你不想蚀本,我更不愿耗费太大,这就要看我们彼此的神通了!”

谷力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打算,你想尽量多保存点实力下来对付司马照胆,嗯?”

一伸右手大拇指,俞光道:“我早说过,你也有着一副细密而又灵光的头脑,对,被你一猜就着!”

谷力冷森的道:“你就好生盘算盘算吧,今日我若不能幸免,只怕你也不见得再有力量去对付司马照胆——我会豁出一切,削减你的人手。”

阴恻恻的笑了,俞光道:“大家捞不着,可是?”

谷力断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俞光狠毒的道:“姓谷的,你这份卑鄙心思,管叫你难以得逞,你即将看到我会如何的收拾你,可惜的是,你看不到我如何在数那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了。”

谷力带着几声呛咳笑了起来,他吸着气道:“我看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说司马照胆将如何杀得你们片甲不留,拎着你的脑袋当球踢等等,至于那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俞光,今生今世你是别想沾边了,你天生一副穷相,决非大富大贵的命!”

俞光脸色一变,随又冷清清的笑道:“不是大富大贵的命那没关系,只要不是夭折之相就行了!”

慢慢用手解拉尚套在脖颈上的皮索,谷力生硬的道:“在最后的结果尚未分晓之前,俞光,漫谈生死及存亡,乃是一桩不切实际的事,你我之间,谁将不寿而终,恐怕还不能断言!”

俞光尖刻的道:“不必客气,我早已替你算定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

谷力仍在解开皮索,他道:“让我们看着你算得准不准,俞光,便在此刻吧!”

俞光狠板的道:“好,便在此刻。”

说着,他仰首向天,撮起嘴唇,发出一阵削锐又尖亮的呼哨声来,寒气凝沉,空谷寂寂,呼哨打着旋转,像是绷弹一条无形的钢丝般扬向远方。

反应差不多是立即的,就在坡下的掩蔽处,有憧憧人影闪现,而且以一种非常快速隼利的身法往这边飞掠过来——只要看那些人行动时的猛捷气势,便可料到他们在艺业上修为的高超。

阴冷的微笑浮现在俞光的唇角,他注视着那些急速移近的人影,得意的道:“他们来了,谷力。”

谷力也在注意着那些人,他镇定的道:“不错,我看见他们来了。”

俞光故作闲适的道:“这些人的来临,谷力我相信对于你我的感受将是截然不同的。”

谷力表情沉凝,没有答腔。

俞光又接着道:“对我而言,他们是我的伙伴,我的臂助,但对你来说,这些人就不啻是你的催魂使者了!”

面颊的肌肉微微抽紧,谷力的语声同样也是绷得紧紧的。

“他们是我的催魂使者,抑或我是他们的催魂使者,俞光,现在还言之过早!”

俞光一哂,道:“你是色厉内荏,姓谷的。”

谷力已将套在颈项上的皮索取了下来,他粗短的脖子上,印着一条明显的淤痕,紫红浮肿的一圈——可见刚才活套束颈之际,虽未将他勒到窒息,却也多少受了点罪。

于是,那些人到了,一共是七位,可真是凶神恶煞般的七个人。

他们站成了半圆,一个一看就知道适宜于出手攻扑的半圆,他们的位置固是处在必须仰攻的下方,然而其性之重,却仍是强烈又沉猛的。

这七个人,有两位身材瘦削——属于那种结实又精悍的瘦削,同样是一袭豹皮紧身衣,豹皮头巾与豹皮软靴,衬着他们黑色的肌肤,就如同两头阴鸷凶狠的黑豹。

除了这两头黑豹一样的角色外,另有一个披发头陀,这头陀的模样活似一尊门神,七尺多高的块头,水桶般的腰身,挺出的大肚皮浑圆肥硕得往下堕挂,满头乱糟糟的黑发有如鸡窝一蓬,齐额用一根草绳勒着,若不是他那件敞着胸腹的灰暗僧衣,不是他颈项间套着的那串核桃大小的乌黑念珠,谁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带发修行的方外之人。

站在最靠边的那个,年约六旬上下,须眉皆白,前脑秃得又光又亮,稀疏的几根发丝却奇突可笑的扎了根冲天辫,脸孔鸡皮也似松塌塌的往下挂,以至他的一双眼睛便显得未曾睡醒般的毫无神气了;挨着这老者一旁的,是位浑身肌肉虬结,又宽又矮的村汉式仁兄,扁平的一张大脸,配上环眼蒜鼻外加海口,身着洗得泛白的一件蓝布褂子,下面是一条只达膝盖的牛犊短裤,足登草鞋,那双腿,乖乖,黑里加粗,就宛若两条大号的生铁棍杵。

七人中这才数到的两个,看上去比其他五位稍稍顺眼一点,一个三十来岁的年纪,月白长衫之外套着件灰鼠皮嵌肩,淡青的面孔上似笑非笑的流露着那么几分“雅”气,他的同伴也是长衫一袭,却是较为豪华的枣红锦缎外加襟边洒镂着黑竹花纹,这人发束衣衫同色的枣红丝带,脚下一双黑面粉底鞋,打理得光鲜整齐,若非那张马脸上的煞机太重,倒似个腹中蕴有几点墨水的人物。

俞先对这七个人的态度非常亲热而且随和,决不是像指挥手下人那般的作威作福,亦不似单纯的黑道同源合作做实卖那样的各怀鬼胎。他向来人扬眉挤眼,罕见的展出恁般开朗又坦率的笑容:“我说,兄弟们,还是用上你们啦,弄到最后,这步棋终得摆上谱来……”

七人中那头顶竖着根冲天辫的老者嘿嘿干笑,嗓门沙哑的道:“俞老四,我早就向你说过,不管买卖做成做不成,迟早少不了得搬动我们这几块料,现在可不是?帮你垫底的老伙计们全衬上啦!”

俞光笑吟吟的道:“大哥,兄弟们乃是我锦囊之中最绝的一条妙计,也是这次行动里最大的倚恃,若是没有你们暗里替我撑腰,我又哪来如此的四平八稳?”

老者一双眼睛有气无力的张合着,他道:“叫了我们来,可是要摆平这姓谷的?”

俞光斜睨着谷力,边道:“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大哥,不废掉他是绝对不行的了!”

点点头,老者道:“那钱财真叫荤腥,人的贪念可又太过敏锐,一旦嗅着荤腥,就连性命也不顾啦,想想,实有何苦!”

沉默了良久的谷力,这时缓缓开了口道:“老兄,犯不上来这套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不错,钱财是荤腥,我的贪念也起得快,但问题在于各位也并非不贪,因此谁是不顾性命,尚在未定之天。”

老者端详着谷力,道:“姓谷的,你胆子倒不小,情形对你险恶至此,你却仍敢大模大样的在这里发狠,你真当你那关东—十三股胡子大兄的威风,可以使到我们哥们头上?”

谷力静静的道:“至少,你们的这点名堂也唬不住我谷力!”

老者又嘿嘿笑了:“好大的口气,姓谷的,你可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物?”

注视着老者,谷力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谁——在你年轻的时候,人家称呼你为‘黑龙辫子’,现在你老了,头发秃脱太多,再没有黑龙辫子时代那样的浓密,只剩下稀疏的这一小撮,所以道上朋友另已改口叫你为秃驴尾巴,你就是‘秃驴尾巴’黄广元!”

那老者——黄广元脸色倏沉,火辣辣的道:“一派胡言,什么人敢叫我秃驴尾巴,我仍然是黑龙辫子,不折不扣的黑龙辫子,哪一个敢叫我秃驴尾巴他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谷力道:“我叫你,秃驴尾巴!”

黄广元双目怒睁,精芒闪射中他又忽然眯着眼沙沙的笑了起来:“好,很好,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人这样当面调侃于我了,如今听起来倒也颇觉新鲜有趣,姓谷的,你逗得好乐子。”

俞光接口道:“他想故意激怒你,大哥,可惜他也太不了解你了。”

黄广元笑呵呵的道:“我之尚能活到现在,并且有意继续活下去,最大的原因便在于我沉得住气,看得开荣辱,这都不关紧要,要紧的是谁在最后那一刻尚能保住性命……”

谷力道:“这是一桩少有的长处,黄广元,很多人做不到你这一点,包括我在内。”

黄广元道:“你在讽刺我么?”

谷力冷冷的道:“如果你认为这是褒,亦未尝不可!”

又咧嘴笑了,黄广元道:“我的修养不差,业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啦,姓谷的,你激不起我的七情六欲!”

没有搭腔,谷力视线转动,望向那村夫型的大汉,他双眉微皱,心中思忖:“奇怪,我若猜得不错,这该是‘担山二郎’程沧……他怎么会和黄广元这般人结成—气?”

那大汉也反瞪着谷力,粗声粗气的开口道:“不用打量了,程沧就是我,我也就是‘担山二郎’程沧!”

谷力沉沉的道:“我晓得是你,程沧。”

在黑道上,程沧算得上是个很干净的人物,他从不干那些邪魔鬼祟的肮脏事,平常为人也很正直,除了脾气暴烈之外,并无大恶,个人身家相当厚实,吃穿不愁,他之所以容身黑道,不是为了要在这个圈子里争长短,讨生活,只是因为他的授业师父即是当年的一位绿林大豪,沿传相袭,自然也就不是侠义门的一路了,有这个道理在,谷力才会疑惑于程沧和黄广元他们怎会捻成一股?

这时,俞光指了指那个披发头陀,阴笑着道:“姓谷的,你的眼力不错,阅历也还算广,你既然认得出我们黄大哥与程二哥,这一位大师父,你可也知道他是何人?”

谷力平淡的道:“‘金刚头陀’觉空。”

那门神也似的金刚头陀大笑如雷的道:“好一个千臂煞,果然是招子透亮,见闻也很广博,知晓我觉空之名!”

谷力道:“没什么稀罕,觉空,你在未曾出家之前,也不过和我们一样——绿林中的一个草莽罢了,而打家劫舍,抢掠烧杀的勾当,你干得只比我们更多,不比我们少!”

觉空头陀颜色不变的道:“'那已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喽,自从遁入空门,皈依我佛,便已洗心革面,祛除凶戾之气,借无上法力,涤我根质——”

“噗嗤”笑出声来,谷力道:“大师父,你这篇鬼话是说给我听呢,还是说给你自己听?”

觉空头陀瞪眼道:“什么意思?”

谷力提高了音调道:“近十年以来,江湖上的金刚头陀恶名昭彰,迎风臭出四十里,举凡黑道中讨生活,轧地盘,争名利的一干腌脏事,大师父你有多少桩不曾插进一腿?佛门子弟如果个个似你,还如何去慈悲天下苍生?觉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是为了什么才遁身方外的?休要假借佛家之名做你行逆的掩饰,你形似头陀,心如蛇蝎,觉空,将来看你不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才怪!”

觉空头陀嗬嗬笑道:“好家伙,你知道的事情倒还真不少呢,如此一来,越发不能留你的活口,免得你给我四处宣扬,坏了咱家的清誉!”

谷力摇头道:“不必我替你宣扬,只要在道上稍混过几天的朋友,谁都明白你的底细,你惯与奸佞之徒为伍,喜同歹恶之辈交结,觉空,你确实在干什么,但凡有点脑筋的人,一打眼便能看个透明!”

怒“呸”一声,觉空头陀咆哮道:“谷力,你又算得什么清高尊贵?说穿了,也不过是个独行强盗,心黑手辣的匪类而已,你干的勾当决不比我们来得高尚,犹在那里表你哪门子的忠孝仁义?!”

穿着豹皮紧身衣的一位神色阴寒,语气也一样阴寒的启口道:“三哥,你和姓谷的犯得上争那口舌之利?早早动手解决了他,咱们还有正经事等着办。”

谷力一扬脸,冷沉的道:“少说大话,即使加上你‘双头豹’甘魁、甘斗兄弟两个,不亦见得就能多操若干胜算。”

说话的那一位,果然就是双头豹兄弟,二人中的老大甘魁,他酷厉的一笑,凛烈的道:“是老混子了,连我兄弟这样不入流的角色,居然也能被你一口叫出名号来,谷力,我兄弟虽是江湖走卒,无名小辈,今天说不得也要豁上命来领教领教你这位道上大豪的高招!”

谷力强焊的道:“不会使你们失望就是!”

那位身着月白长衫,外单灰鼠皮坎肩的朋友,此到忽然笑嘻嘻的道:“谷老大,我的这些位兄长,一一都承你点了名,唤了号,小可不才,你可认得出我是谁么?”

谷力摇头道:“眼生得很。”

那人故作失望之状,叹了口气道:“我们甘魁甘五哥,方才还在自谦是‘无名小卒’,既然是‘无名小卒’,谷老大一眼都能将他叫出名姓,谷老大却偏不认得我,我岂非连‘无名小卒’都不如了?”

谷力冷冷的道:“阁下想来更是自谦的了!”

那人晃着脑袋道:“谷老大你认不出我这就表示我混得登不上台盘,算不上人物,在道上打滚了这许多年,混到这步田地,实在是一种难堪的悲哀,这倒不是我自谦,乃是我太也不争气了……”

穿着枣红锦衣的那位一张马脸上的笑容透着邪恶的意味,阴恻恻的道:“谷力,我看还是由我来代你引见一下我们这位上不了台盘的兄弟吧,他姓俞,名金河,在外头跑跑的朋友给他取了个不雅的称号,叫他‘乾坤双环’,小小的角儿,倒是有扰谷老大清听了。”

不待谷力有所表示,这人又皮笑肉不动的道:“提到‘乾坤双环’俞金河就不能不说到和姓俞的焦孟不离的老搭档,那个人名叫童钰,人称刀斧一雄,其实这个姓童的压根攀不得什么雄不雄,充其量只是个舞刀弄斧的村汉罢了……”

谷力冷硬的道:“看来阁下就是那‘刀斧一雄’童钰了?”

拱拱手,那人道:“岂敢岜敢,正是区区不才。”

说到乾坤双环与刀斧一雄这两个人,谷力并不陌生,他们两个在中原武林道上的名气并不十分响亮,但这却非意味着他们乃是泛泛之辈,因为他们自出身乃至发迹,都不是源自中原,他们俱为南海一脉,而且皆属南海一脉中拔尖的好手,以他们的功力及在南海的声望,对于中原豪士绝不稍让。

谷力视线平直不动,他沉缓的道:“今日真个群英齐聚,风雨八方,连南海的硬把子也赶来凑热闹,倒是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刀斧一雄童钰吃笑遵:“天下之大,说来也不算太大,谷力,我们分据南北,千里迢迢,却是不约而同,就在这穷山恶岭之间碰上了头,想一想,这块地角又是何其局狭哪。”

干咳一声,俞光接上来道:“姓谷的,横竖你也是快要上路的人了,便不妨把事情给你说说清楚,你可知道,他们与我是怎生结合在一起的?我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谷力道:“看样子,你们似乎是有金兰之谊?”

俞光笑道:“不错,一点不错,果然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哥几个乃是结盟兄弟,八拜之交,嘿嘿,这可是变不了卦的老底子哪……”

黄广元在这时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着道:“老四,辰光不早了,超渡过谷力之后,我们还得打点着对付那司马照胆,能尽快收拾一个是一个,可别把两边凑成一头,否则就麻烦啦!”

俞光忙道:“大哥,误不了事,我们这就动手。”

往后退了一步,谷力紫袍迎风飞扬,他稳峙如山般道:“请吧,我与你们一样,也等得不耐烦了。”

俞光慢吞吞的道:“你别以为我们对你慈悲,要你多活上个一时三刻,只是叫你做个明白鬼罢了,免得你到了阎罗殿去,连个状都告不成!”

谷力傲棱棱的道:“不必费心,列位之中,总会有人陪我一起上道!”

一直隐藏着隔山观虎斗的司马照胆,不禁也为谷力眼前的处境暗捏一把冷汗,除了俞光之外的这些位英雄好汉,他也都晓得对方的来头底蕴,深知个个皆非庸碌,在谷力受创之下,再加上这些人必然的群起而攻,任是谷力悍勇强劲,技艺精湛,恐怕也讨不了好,于是,司马照胆下意识的在思量,一旦到了辰时,他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扮演哪一种角色?

外面,身为大阿哥的黄广元馒慢向前逼近,他嗓门喑哑的道:“姓谷的,你留心着,后头就是黄土峡的绝壁,可别一个想不开跳了下去,那就没有热闹啦!”

谷力大马金刀的道:“黄广元,还是替你们自己多耗点神吧,我正在点卯叫名,端看列位中有哪个倒霉的为我垫底了!”

于是——俞光的叉头木棍“霍”声飞捣,浑身颤抖,又一点反插谷力咽喉。

捏在手中,原属俞光的那条皮索,倏而活蛇也似绞缠俞光捣来的木棍,而谷力身形不移,俞光却已急退七步。

黄广元动作快速如电,往上一挺,已经飞掠到谷力头顶,只见他凌空旋一朵朵冷芒星花狂泻暴落,他的那对铁星手果已运用得出神入化了。

谷力微微偏斜,缅刀银龙也似溜体盘绕,照面间拒开了黄广元。

刀和斧便在这时交加攻上,刀锋像流闪的虹气,斧刃如鹰眸的眨动,那是一柄窄面的双刃短刀,以及一把半弦似的月形斧,而童钰的笑声宛若鬼泣:“谷老大,你还真有个挺劲哪!”

谷力的缅刀挥掣纵横,人眼看上去,委实看不出刀身的实体,只见那一片片耀明的寒冽,那一道道刺骨的冷焰,刀锋划破空气,带起的啸声,裂人耳膜,就仿佛恁多无形的精灵也在呻吟哀号。

连连的翻滚腾挪着,童钰启口怪叫道:“姓谷的是有一手,兄弟们,甭客气啦,并肩子招呼吧!”

黄广元在猝进暴退中,铁星手扬磕圈截,也沙着喉咙大声吆喝:“围上来,加把劲给我摆平了!”

缅刀像煞一抹流掣的蛇电,欻然间挥霍于追魂夺命的空间,它来去无影无踪,只是刹那便迭次凝结成永恒的一现,俞光、黄广元、童钰等人,叫嚣着几番进退,仍只落得徒劳无功,在圈子外打转。

连串的跳跃与连串的腾挪,刀与斧挥削掣掠,童钰厉烈的吼着:“娘的,这家伙是越来越狠了,今天若不将他分尸活剐,往后就没有我们兄弟混的啦!”

乾坤双环俞金河向斜刺甩暴闪急进,他那一对斗圆的,寸许宽窄的一环刃口向外,一环刃口向内的灿银圈环,炫耀着夺目的异彩,照面间有如映起漫天的月弧,翩舞流射直向谷力身上:“你放心,童老八,姓谷的今天饶不出活口去!”

谷力神色稳凝,冷静至极,他的缅刀仿佛长虹贯月,倏然穿飞,刀刀如电,式式不虚,俞金河才一逼近,同样又被迫退出去。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起处,二郎担山程沧手举一根重逾八十余斤的黝黑生铁棍,莽牛也似冲上:“奶奶个熊,看我生生砸扁了他!”

那黝黑生铁棍宛似巨杵来自九天,又有若泰山压顶,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搂头盖脸便挥劈下来。

自然,除非是白痴,没有人会硬架程沧这足可裂石碎碑的一击。

谷力往一侧移走半步,手中的皮索“啐”声贴地卷绕,又准又快的缠向程沧足踝。

那一棍看似重重挥落,无可转换,但程沧却是另有花巧,他双臂猛压,吐气开声,八十斤的生铁棍往旁暴偏斜着劈到。

几乎不分先后,皮索已似活蛇般缠上了程沧的双足足踝,程沧却毫不在意,依然加力运棍砸去。

谷力猛一吸气,奋力拖扯——他要在对方的铁棍劈到之前拖翻对方,然而,这一发力,他才觉得像是在拖扯一座石山。

时间是快如电掣的,谷力一拖不动,立刻松手拋掉皮索,身形骤起,随着挥来的铁棍,像是轻似棉絮般飘出了丈外。

黄广元沙声怪叫:“干掉他!”

刀斧猝闪急翻,童钰如影随形般跟上:“认命了吧,姓谷的!”

谷力身形闪腾如电,狂笑如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