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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现在,他又坐在他常来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家小小的酒楼,陈设很简朴,风味很淳厚,如同任何一家小镇集上的酒楼相似。

若说这里有什么特殊的佳处,便是那份洁净,尤其是在敖楚戈的感觉中,更有股子亲切的慰贴与熟捻的安详感。

离着正午尚有段时间,不是酒楼上座的时刻,所以,这一阵子清静得很。敖楚戈也喜欢这份清静。他有喝早酒的习惯,他认为这是一种享受。

天气有点儿闷燥,春末夏初的季节,往往都是这样子的。

敖楚戈仍坐在他的老位子——一付靠窗的座头,桌上一壶花雕,几碟小菜,他自斟自饮,颇得其乐,偶尔闲眺楼下街市风光,远望镇郊峰峦烟笼,那种韵味,便不出尘也有几分出尘的萧逸了。

一双臂儿粗细,三尺半长黝黑色的纯钢棒子便斜倚桌边。

棒端上大约是把手的位置,中间有着一条极难察觉的缝隙,缝隙两侧的握把分别缠绕着五寸宽的麻索,看不出麻索原来是什么的颜色,因为这段用以手握的麻索早被汗渍油污浸染成灰黑的了。而另个斗大的黑布包便放在桌上,布包撑得圆圆的,却平扁,里面似乎是装着圈环一类的东西。

在敖楚戈坐着的椅背上,搭着一双齐肘长的黑皮护臂,这双黑皮护臂不须他套上,光看看他那一身枣红衬袍外罩着的至漆黑皮襟褂吧!便也可以想像到他一旦套上这付护臂时,该是如何一种野悍的模样了。

他的年纪大约是三十二、三,也可能有三十四、五岁,古铜色的肌肤,身体结实,满头黑发束起来,用一根黑丝带齐额勒住,显得他的额角更宽阔,鼻准也更挺拔了;他的眼睛微呈细长,眼中神韵柔和而善良,尤其是他的嘴,端正适度,总是露着那么一抹坦诚的,爽朗的亲切的笑容来。

舒舒适适的,他又喝了一口澄黄的酒,轻轻“唔”了一声,砸舌品味,不觉连连点头,再举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这时,一阵楼梯声响,一个店伙计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垂手哈腰、细声细气地道:“敖爷,有人找你老哩……”

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是哪一位?”

店伙计朝梯口一指,笑得有点邪:“唠,那一位——大姑娘。”

敖楚戈随着店伙计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呵!站在梯口下,只露出上半身的,果然是位美极了的少女,那女孩子看上去约莫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真是芙蓉如面,秋水为神的,非但美,更有股子难以言喻的高贵雍容,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她站在那儿,艳光逼人,香色无边,别说全站起来,仅只出现那半截身段儿,业已能叫人神授魂与了,好美!

咽了口唾液,敖楚戈喃喃地道:“真是一朵绝美的鲜花,乖乖,天下竟有这样标致姐儿!”

店伙计巴结着道:“可要请这位姑娘过来?敖爷,她可是一进门就打听着你老呢!”

连忙站起,敖楚戈道:“老侯呀!你还等什么?”

叫老侯的店伙计一叠声地答应着,走向梯口,胁肩诌笑地道:“大姑娘,呢,那边那位就是你要找的敖爷。请,请移玉挪步吧……”

微微点头,少女走了上来,婀娜多姿地行向敖楚戈桌前,就这几步路,已越发令敖楚戈赞赏有加;瞧瞧,人家那走路的风韵,那样完全自然的款摆,多么优美高雅,体态轻盈得就似柳摇荷摆,迷人透了。

少女的肤色凝白如脂,仿佛吹弹得破。她穿着一袭水绿衣裙,这一衬托,就好似一大团碧翠中间嵌含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白玉,那等的明莹娇美法,恨不得教人一口吞下肚去才受得。

是谁说的来着?“水是眼波横”,少女的眸子水盈盈,幽怯怯地凝视着敖楚戈,刹时间,敖楚戈觉得喉咙干燥,呼吸急促。他奇怪,他自己怎么会居然变得有些局促了?

柔柔地,脆脆地,少女先开了口:“这位,想是敖楚戈壮士了?”

咧嘴一笑——敖楚戈又突然惊觉,这样笑未免带着几分憨气,他尽情做得泰然自若地笑,说道:“不错,我是敖楚戈。”

少女盈盈下拜,细着声道:“李映霞拜见敖壮士……”

身子一动,香风隐隐,敖楚戈用力吸了口气,哦!这种淡雅的芬芳,是桂花味渗合着处子肌肤上原本具有的香味。

闪开一步,敖楚戈忙笑着虚扶一下:“请快起来,请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要折我的阳寿么?”

李映霞跪在地上,仰起面庞,凄沧地道:“敖壮士,久仰壮士声威,素钦壮士豪义,不揣冒昧,特来叩见,尚乞壮士有以助我,莫以陌路初识而见弃……”

敖楚戈舔舔唇道:“不管有什么事,你先站起来说话,行不?在这公众出入之所,你这么一摆弄,事态不严重的也严重了,请快起来,请快起来……”

深深一拜,李映霞站起身来,垂首立于一边,眉锁目哀,好像有着什么很深沉的忧虑一样。

敖楚戈眼角一梢,知道楼上没有其他的人,就连店伙计老侯也早知趣地躲开了。于是,他拉了一张椅子,伸伸手道:“来,请坐,什么话坐下再谈。”

李映霞谢了一声,轻轻坐下,却依然含颦带愁,一副悒郁之色。

望着对方,敖楚戈温柔地道:“刚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李映霞低缓地道:“我姓李,叫李映霞。十八子李,映照的映,晚霞的霞。”

点点头,敖楚戈在嘴里念了几遍,笑道:“不错,名字取得有诗意,很美,就和你的人一样的美。”

李映霞脸色微酡地道:“敖壮士过奖了。”

轻咳一声,敖楚戈道:“李姑娘,你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李映霞羞怯不安地道:“敖壮士……”

摆摆手,敖楚戈道:“不用客气,你叫我名字也行,称我姓敖的也没关系;我可不是什么‘壮士’!我十足的是江湖混混一个,而且还是混的邪门外道,你这么正经地抬举我,反叫我汗颜了。”

李映霞妮然道:“敖壮士太谦虚,我怎能如此无礼?”

喝了口酒,敖楚戈道:“好吧,现在告诉我,你找我有何指教?”

犹豫了一下,李映霞犹似是极难启齿,终于又鼓起勇气道:“敖壮士,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哦”了一声,敖楚戈道:“说说看,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尽得上力,一定会替你效劳就是了。”

李映霞顿时惊喜过望地道:“真的?敖壮士,你真得肯帮助我?”

笑笑,敖楚戈道:“你先别兴奋,李姑娘,这也要看是什么事而定。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是大罗金仙,如果你要我替你摘天上的星星,舀尽黄河的流水,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李映霞又红了脸道:“敖壮士放心,我当然不会要求敖壮士你做这种做不到的事。”

敖楚戈道:“那么,你说吧!”

咬着唇儿沉默了片刻,李映霞似在考虑着该如何措词,她注视着敖楚戈——以她全部的心神透过瞳眸注视着敖楚戈,然后,她幽幽地道:“敖壮士,我想请求你,帮我救出我那陷身虎穴的父亲!”

敖楚戈微微一怔,道:“你的父亲叫什么人掳去了?抑是被关在衙门大牢里?”

李映霞低低地道;“是被人掳去了……”

敖楚戈道:“也是江湖中人所为么?”

李映霞颔首道:“是的,也是江湖中人所为。”

敖楚戈平静地问:“是哪个码头,或是哪个帮派干的?”

又咬咬唇,李映霞声如蚊纳:“‘八莫礁’的‘十一邪’……”

立时皱起眉头,敖楚戈严肃地道:“‘十一邪’是道上出了名的十一个凶人,个个武功精奇诡异,人人心性古怪暴戾,平时一向独来独往,除了只听一个人的话以外,连六亲也不认。你老爹谁不好去招惹,偏偏兜上了这十一个凶神!”

李映霞忧伤地道:“不是我爹去招惹他们,敖壮士,是他们率先来找我爹……”

敖楚戈道:“你爹与他们结过怨么?”

李映霞低下头去,苦涩地道:“这个……我不太清楚……”

敖楚戈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你爹该也是我们道上的人了?”

十分勉强,李映霞点点头。

敖楚戈又啜了一口酒,道:“你真不晓得你爹与‘十一邪’结过什么仇?”

吸了口气,李映霞呐呐地道:“我,我真不晓得……”

端详了李映霞一会,敖楚戈微笑道:“令尊的名号尚请见示。”

李映霞苦笑道:“敖壮士,我以为你只要答应帮我的忙就行了,其他的事,是否……是否可以暂缓询问?”

敖楚戈温和地道:“李姑娘,你可以不知道令尊为什么会和‘八莫礁’的‘十一邪’结怨,我想,你该不至于连令尊的名号也都遗忘了吧?”

李映霞的面庞上涌起一片朱赤,有如白玉上抹染丹霞印痕,她尴尬又嗫嚅地道:“敖壮士,对不起,但,但是我可以付给你一笔酬劳。”

敖楚戈道:“酬劳?”

急忙点头,李映霞道:“是的,很大的一笔酬劳,我相信一定会令你满意……”

往椅背上一靠,敖楚戈轻松地道:“大概有多少数目?”

李映霞悄声道:“黄金一千两。”

敖楚戈眉梢子一扬,道:“李姑娘,你也在江湖上跑过几天么?”

怔了怔,李映霞疑惑地道:“跟着家父见识过一段日子,但,这与我们所谈的事有什么关系?”

敖楚戈安详地道:“如果你也在道上混了些时,你就应该知道‘八莫礁’‘十一邪’的难惹难缠,到他们那里去劫牢救人,等于扫他们的颜面,有心与他们架梁,而非常自然的,他们就会倾全力报复,极可能当堂便有流血夺命的场面发生。那个去救你爹的人,你已预定了是我,因此去拼命的也就是我。而我,这条命虽说贱,但一千两金子却也未免贱得离谱太甚了。”

李映霞急道:“我可以再增加酬金……”

眯着眼,敖楚戈道:“有意思了,你打算增加多少?”

迟疑了一下,李映霞道:“敖壮士,再增加五百两够不够?”

敖楚戈道:“不够!”

李映霞垂下目光,委屈地道:“金钱并不是促成你助人的唯一条件,敖壮士,重要的还是那颗任侠尚义的心。”

敖楚戈道:“说得不错,李姑娘,问题是一——你值不值得我有这颗‘任侠尚义’的心?”

李映霞迷悯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敖壮士。”

拿起筷子夹了块冻牛筋在嘴里咀嚼着,等口中的东西咽下了,敖楚戈才似笑非笑地道:“搏命的事,也是最艰难的事,对不?”

李映霞承认:“我知道。”

敖楚戈又道:“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可是?”

点点头,李映霞道:“是的。”

啜了口酒,敖楚戈道:“所以,我为了你的事,若是举手之劳,看在你的一番孝思又加上美艳动人的份上,我可以无条件帮忙。但是,和‘十一邪’结怨,乃是自寻烦恼的开端、一个弄不好,很可能连老命也赔上,这,就不便光凭陌路相逢的一点好感,就冒然允诺了……”

李映霞急道:“我出你代价……”

摇摇头,敖楚戈道:“生命是无价的。李姑娘,我对这人间世上仍有留恋,好死,总不如赖活着。并没有人掳去我的老爹,我无须如此地看不开。”

李映霞激动地道:“你害怕‘十一邪’?你不敢招惹他们?”

露齿一笑,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使用的这种‘激将法’业已相当的古老了。”

李映霞悲切地道:“求你,敖壮士……”

敖楚戈道:“我们并无深交,你的价钱出得又低,老实说,我不划算,而我敖楚戈从来不做不划算的事。”

一咬牙,李映霞道:“我出你两干两黄金的代价,敖壮士,想想看,两千两黄金!”

吁了口气,敖楚戈道:“若是请我去收拾一个市井无赖,或是到县衙的破牢救出令尊,二千两黄金尽够了,甚至用不了这许多。但叫我到‘八莫礁’‘十一邪’的老窝里去挖人,这二千两金子只能算是塞牙缝的差不多。”

李映霞痛苦地道:“敖壮士,请同情我,我,我眼前只出得起这些代价。”

敖楚戈淡淡地道:“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李映霞哀伤地道:“敖壮士,你就不可怜一个孤苦无助的弱女?”

敖楚戈一笑道:“那也要看这个所谓的‘弱女’是否值得可怜?”

李映霞咽声道:“敖壮士,我恳求你……”

敖楚戈目光远眺着窗外的景色,道:“我是爱莫能助,李姑娘。”

站了起来,李映霞楚楚可怜地道:“敖壮士,请看在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要救回她那相依为命的老父份上,请看在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的份上,帮帮我这一次。”

敖楚戈平和地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甚多,我姓敖的算是哪棵葱?你又何必非来求我不可?李姑娘,请你另找高明,我也可以替你推荐……”

李映霞戚然道:“敖壮士,在我来求你之前,我已经奔走过很多次了。不错,武林中足以与‘十一邪’抗衡的高手不是没有。但他们却不肯帮助我。我也求过他们好些人,他们不是推托,敷衍,就是根本不见我。最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敖壮士,如果你也不帮助我,则我便再无可求可期之人……”

耸耸肩,敖楚戈道:“只怕我也要令你失望了。”

面颊的肌肉抽搐着,李映霞眩然欲泣地道:“我请求你,敖壮士,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父亲,救救我……”

摇摇头,敖楚戈自行举壶斟酒:“实在是心余力拙,抱歉得很。”

刹那间,李映霞的眼圈泛红:“我再次向你下跪了,敖壮士……”

深深喝了一大口酒,敖楚戈平静地道:“不必。”

“扑通”一声,李映霞果真跪倒在敖楚戈面前:“敖壮士,我在这人间世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一所有的,就是我的父亲;我父女俩相依为命,互为倚恃,我们彼此间寄托着希望,连系生命,共同为着一个不可期的未来而活下去。敖壮士,你不知道,那才是我父女俩唯一眷恋尘俗的理由,我们都不舍得也不忍弃离对方或改变眼前的环境,我们只求我们父女俩能够永远的这样过下去……但现在,我爹却遭受到他们的迫害,我父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也被他们拆散。敖壮士,我父女团圆的指望;便全在你的允诺上了……”

敖楚戈皱眉道:“李姑娘,你起来说话,行不?”

李映霞呜咽道:“请帮助我,敖壮士,请……”

敖楚戈为难地道:“不要这样,李姑娘!”

泪如泉涌,李映霞啜泣着道:“敖壮士,我向你乞求……”

女人的泪,最能令英雄气短,敖楚戈忙道:“你先起来,这样不好看。”

李映霞泣道:“只要敖壮士答应帮助我,我向你跪拜终生,也是值得的……”

一口干了杯中酒,敖楚戈拖椅起立,来回走了几趟:“李姑娘,你怎么知道凭我一人之力,可以应付得了素以凶恶狠辣见称的‘十一邪’呢?”

仍然跪地不起,李映霞泪痕满脸道、“我早打听过,敖壮士,我知道你的本领,更了解你在武林中的份量,只有你‘毒尊’敖楚戈才能与‘十一邪’对抗。请你可怜我,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叹了口气,敖楚戈喃喃地道:“人怕出名猪怕肥,这话敢情一点也不错……”

李映霞哀声道:“请你做做好事,敖壮士,请你救救我们这父女俩吧……”

敖楚戈道:“其实,我也不过是浪得虚名,并不似江湖传言那样的活灵活现……”

李映霞泪水涟涟地道:“请你救救我爹,敖壮士,除了你,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了。”

敖楚戈道:“你看我这憨厚老实的样子,岂是块能担当大任的材料?”

李映霞悲切地道:“敖壮士,你是江湖上有名的‘毒尊’,又是挂了招牌是‘一笑见煞’,你表面上的形态,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敖壮士,请你勿再推辞。”。

来回距几步,敖楚戈头痛地道:“真叫我伤脑筋,你!”

以额碰地,李映霞泣道:“可怜我,敖壮士,除了你之外,我再无可以求救之人了……”

敖楚戈蓦地站定,神情凛然地道:“你真要请我帮助你救出你爹?”

李映霞抽噎着道:“敖壮士,你知道我是在全心全意地求你。”

敖楚戈定定地注视着她,温和的眼神突然间转变得冷锐无比,有如利刃寒芒,在森森的酷厉气息中,别有一种慑人的寡毒。他的唇角仍然含笑,但是,那种笑却要比任何狰狞残暴的形容更为可怖。

李映霞整个人都僵窒住了,她在敖楚戈严峻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簌簌而颤,全身泛着冰寒,现在,她深刻地了悟到,敖楚戈的外号,为什么叫“毒尊”,也晓得敖楚戈为什么还有另一个称号——“一笑见煞”。

缓缓地,敖楚戈开口道:“要我帮你的忙,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李映霞惊然忐忑地道:“请说……敖壮士,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完全答应你。”

敖楚戈没有一点笑意地笑笑,道:“你先不要把话说得太满,等到我告诉了你那两个条件之后,你再决定答不答应还不迟。”

李映霞紧张地道:“我会尽力使你满意……”

敖楚戈平静得有如古并不波地道:“钱财,我不要,你那二千两金子自己留着吧!”

李映霞急切地道:“敖壮土,你的意思是……”

敖楚戈摆摆手道:“只要你能依我两个条件,我便替你去拼上一趟,我不要钱。”

李映霞又是迷惑又是惊异地道:“敖壮士,你的两个条件是……”

敖楚戈冷冷地道:“第一,我要你说真话!”

李映霞呐呐地道:“说真话?”

敖楚戈道:“不错,说真话——我去替人家卖命。必须要知道我为了什么?叫我闷着头往葫芦里钻,李姑娘。我却不是这样的楞呆货!”

李映霞脸色苍白地道:“我……我已向你解释过其中的因果……”

敖楚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不够,你根本没讲实话。譬如说,你爹为什么与‘十一邪’结的仇?你爹的真名实姓等,连这些极重要的关键,你都隐讳不言,显见欠缺诚意。既然你欠缺诚意,我凭哪一门子,硬要向前凑合?”

咬咬牙,李映霞道:“好!我说,我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你……”

背着手,敖楚戈又道:“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要知道,对一个有心帮助你的好人闪烁其词,乃是最为暖昧的事。”

李映霞幽幽地道:“你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上下打量了李映霞一阵,正在李映霞又羞、又窘、又不解的当儿,敖楚戈已闲闲散散地道:“第二个条件,便是在救出你爹之后,把你的身子给我一夜。”

呆一呆,李映霞惊疑地道:“你,你是说……”

敖楚戈安详地道:“我是说,以你陪我一夜为条件,来做为救出你爹的代价。”

猛地楞住了!李映霞在刹那间已明白了敖楚戈的意思。她“霍”的站起,一股无比的愤怒与羞辱感冲击着她,她的脸色是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伸手指着敖楚戈,她的声音是激动而颤抖的:“敖楚戈——你,你竟如此的卑鄙、无耻、下流,我想不到……”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李映霞小巧的鼻翅儿急速翕动,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她抖索索的垂下手;双颊的肌肉抽搐不停,突然,她切齿泣叫:“你这龌龊的畜牲!”

转过身,双手掩着脸,李映霞一阵风似的奔向梯口而去。

敖楚戈表情木然,但却意态悠闲,他站在那里,不唤不叫,不追不阻,其至连脸上的肌肉也不抽动一下,仿佛——他早知道他不必有任何举止,便可以收到预期的结果一般。

果然——

已狂奔至梯口的李映霞,突然又雷击似地僵立住了,她背对着这边,双肩耸动,身子不住颤抖,极力抑压着的啜泣声隐约可闻。

敖楚戈坐回椅中,举壶斟酒。

酒水从紧束的弯嘴中流出,曳在杯里,声音轻脆而俐落。

空气是凝冻的。

一下子,李映霞转过身来,泪痕满面,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迅速地冲到敖楚戈身边——好像她如不这么快冲过来,她的决心便会消失掉一样。

静静举杯啜了口酒,敖楚戈凝视着李映霞。

双指扶着桌沿,李映霞的十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了白,她白哲的额角上凸现出淡青的经络,泪涌如泉,她哽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敖楚戈淡淡地道:“我是逞强斗狠的武士,你是干娇百媚的淑女——自古英雄爱美人,不是么?这无须什么理由,仅仅是人之天性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做得比一般人更直率,更露骨而已。”

李映霞抽噎着道:“我可以再增加你的报酬。”

敖楚戈望着李映霞按在桌沿上那有如半透明象牙似的、白纤纤的十指,语声里带着深沉的感触:“你错了,李姑娘。为人赴死犯难,其所值乃是无价的,我对于男女之间的爱和情,业已感到了厌倦,索然无味,但我却向往于男女情之所钟——那是美好的,永恒的。我不耐于寻求感情,寻求爱怜,我只喜悦那瞬息的绚烁与绮丽——你明白吗?”

拭去泪,李映霞有些怔仲,也有些奇异地颤栗感,她喃喃地道:“如果——我不答应……”

点点头,敖楚戈道:“你可以走,并没有人拦阻你。我在这一方面,素不勉强于人,否则,就失之粗俗,毫无境界可言了。”

李映霞痛苦地道:“你能不能再考虑,用别的方式代替?”

敖楚戈笑笑道:“这是无以变通的。”

李映霞气得全身发抖:“你这个疯狂、癫悖!”

敖楚戈微笑道:“我不强人所难——因为我并非是不劳而获,我一向付出不是以金钱可以衡量的代价来做交换的。”

沉默下来,李映霞神色变幻不定,时而皱眉,时而咬唇,十指的指甲,几乎完全陷入掌心之中。

敖楚戈正在品酒,静待回答。

半晌,李映霞终于咬着牙,语声进自齿缝:“你这魔鬼!我答应你!”

放下酒杯,敖楚戈静静地道:“不后悔?”

李映霞以一种殉道的精神,庄严地道:“不。”

敖楚戈道:“一言为定。”

伸手拉正椅子,敖楚戈的笑容又恢复了春风一样的和煦:“来,李姑娘,请坐。”

重重地坐下去,李映霞冷冷地道:“我和你什么时候启程?”

敖楚戈有趣地看着她道:“先别紧张,你忘了你还有我提的第一个条件还没有履行呢?”

李映霞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是一步也不肯让?”

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我去拔‘十一邪’的虎须,万一不幸送了命,我总应该明白,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事,才去送的命吧?做鬼,也不兴做个糊涂鬼呀?”

李映霞凝重地道:“敖楚戈,你答应过——我同意了你的两个条件之后,你一定要帮我去‘八莫礁’救出我爹。”

敖楚戈正色地道:“我敖楚戈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双手扭紧,李映霞以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我的父亲……名讳是严良。”

眼睛突瞪,敖楚戈怔住了,随即仰头狂笑起来:“李严良?‘虎头人屠’李严良?哈哈。哈哈,天下‘八大恶棍’之一,声名狼藉,为非作歹,祖师爷,提起李严良。迎风臭出四十里,难怪你先不敢提你爹的名号,真是千呼万唤才‘逼’出来……”

李映霞脸蛋铁青,颤声道:“你不要随口污蔑我爹。”

止住笑,敖楚戈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渍,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大声道:“久闻李严良有个如花似玉娴淑端庄的闺女,人称‘玉纪’,李姑娘,想必就是你了?”

李映霞冰寒地道:“是我,但却并不娴淑,更不端庄。”

拱拱手,敖楚戈道:“好说好说,客气客气。”

李映霞冷着脸道:“不必假惺惺,我不须要你来抬举。”

敖楚戈莞尔道:“不怨你的愤慨,因为,我多少可以体会出你如今的心情。”

双臂环胸,他接着道:“现在,请告诉我令尊与‘十一邪’结仇的经过。但记住,不要有隐瞒,我要知道实际的情形。”

李映霞轻轻抚理了一下鬓角——不可否认的,她只这个小动作,也是相当的优美诱人。

像是豁出去了,她坦率地道:“‘十一邪’的老三‘独眼邪’保玉,在两个月以前,看中了‘白玉沟’一家妓院的姑娘,那个花名‘春怡’的姑娘,乃是我爹中意的女人,长月包着的;但保玉却仗着他的势力大,后台硬,非要带回‘八莫礁’做小不可。我爹不答应,动了手,保玉当堂吃了亏,回去邀了帮手,第九天便摸上了我家。他们一涌而上,打伤了我爹,又将我爹强行掳往‘八莫礁’。临行之前,声言只有一个法子换回我爹性命……”

敖楚戈道:“什么法子?”

咬咬牙,李映霞道:“指定由我去交换我爹。保玉说,要我顶替那‘春怡’的名份。他上次的损失,便应该以我做为补偿……”

笑笑,敖楚戈道:“原来是这么一码子混帐事,真叫‘狗咬狗,满嘴毛’了,简直是丢人现眼到了姥姥家。李姑娘,我倒有一个很好的建议。”

李映霞忙道:“什么建议?”

敖楚戈道:“干脆,你什么也别管了,巴掌一拍走个无影无踪,叫他们争风吃醋去。这些牛鬼蛇神,包括令尊在内,全不是好东西,你可不管,免得沾污了你的清誉,太犯不上。随他们为着这档子窝囊事闹个天翻地覆,你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

李映霞气愤地道:“这就是你为我出的‘主意’?”

敖楚戈道:“这不很好么?”

李映霞粉面如霜地道:“敖楚戈,如果我会像你说的这样做,我今天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受你的嘲弄与侮辱了。你知不知道,他们限我三个月之内前去交换我爹,否则。即将我爹的头送来我家。”

敖楚戈笑道:“那么,你不妨等到三个月,你爹的人头一朝送来,买付上好棺材落了上,再破费一冥纸热热,也就够了李严良的祸害,早死早超生。”

气得簌簌发抖,李映霞嘴唇泛白地道:“我是来求你帮助我的,敖楚戈,不是来听你随意辱骂我爹的。”

敖楚戈道:“像李严良这样的人,世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你有这样的老子,也该是一种痛苦,何不睁只眼闭只眼,让你替他送了终算了!”

李映霞泪水盈眶,嘶哑地道:“不论我爹是好是坏,也不论我爹是善是恶,他纵然有千般的罪,万种的非,他却仍是我父亲,生我养我的亲爸爸。敖楚戈。我不听你的胡说八道,不受你的冷嘲热讽,我只问你,你遵不遵诺言?守不守信用?在我答应了你的两个条件之后!”

叹了口气,敖楚戈道:“你真要救他?”

李映霞斩钉截铁地道:“当然!”

敖楚戈无可奈何地道:“你也不想想,值得么?”

李映霞坚决地道:“这是我的事!”

用右手中指伸进酒杯里沾了一滴酒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敖楚戈点点头道:“好吧!我去。”

李映霞急切地道:“就走!”

敖楚戈吁了口气道:“八莫礁’远在渤海北边十七里的海面上,你急什么?就算现在走,也不是一朝一夕到得了的,何况,还得准备点应用物品。”

李映霞道“不必了,我全准备好了,干粮、饮水、换洗的衣物等。连船只也早雇妥了,只要你移驾就行啦!”

敖楚戈皱眉道:“船只也雇妥了?”

点点头,李映霞道:“放心,走不了风声。那船家是一位以前跟着我爹跑买卖的老手下,非常可靠,绝不会有问题。”

敖楚戈一笑道:“不要太相信人,哪怕这人是你的儿子。”

脸上一红,李映霞道:“你又胡说了。”

敖楚戈站了起来,抹着嘴道:“你等一下,我回客栈去收拾衣物。”

李映霞跟着站起,道:“在我来这酒楼之前,已先到客栈去替你将衣物收拾好了,帐也结过了,就是你那匹黑毛白额的坐骑牵不动它,你回客栈牵马就行了。”

望着李映霞,敖楚戈的眼睛在笑,他若有所思所触地说道:“敢情你是早已料准了我敖某人决逃不过你的‘诱惑’啦!”

李映霞又羞又怒地道:“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可恶,更贪婪!”

敖楚戈将椅背上的黑皮护臂搭上肩头,顺手抄起桌上的布套与斜倚着的钢棒,他一边往梯口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公平交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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