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将尸体搬运上轿车,一直毫未闻声息的青楼双艳朴氏姐妹,一身劲装,朴素无华,双双出坐车辕,与战飞羽微微点首,接过刘五的长鞭,扬鞭催马前行,朴少姑赶车,朴幼妮辅佐,车夫刘五,反坐到车后辕上,悠闲的吊着两条腿,闭目养神。
车声辘辘,蹄声得得,一行人顶着毒日,向青纱帐大道尽头驰去。
临上马时,郭大公用一方手帕,拾起了血泥污染的一只断手,战飞羽不禁叹息一声。
腾身上马,随车启行,郭大公将断掌掖于马鞍旁的革囊中,抬头笑道:“老弟叹息什么?”
战飞羽悠悠的道:“我奇怪,以老爷子的豪爽与急公好义,疾恶如仇,与不同流污的个性,怎能在公门中,一呆数十年?而又养成那种一丝不苟,细心的行事态度,似乎是与个性截然两途呢!”
郭大公意味深长的道:“我的个性,正是使我吃公门饭的原因,也正是我数十年毫无进益的道理,至于态度吗,可是行业习惯使然,不得不尔,老弟是不是感到我的个性与行事,有点不相称,不似一人应有?说句难听的是内外不一!”
战飞羽道:“老爷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啊!”
郭大公道:“不是你说的,只要你有同感就行,其实我自己也是没办法,我干这一行,起初也非情愿,老弟想不到吧!
我是报恩,奉父命报恩!”
战飞羽倒是第一次听说,好奇地道:“老爷子,怎么说?”
郭大公道:“你听过昔年有个独行大盗——白日路吗?”
战飞羽道:“日行千家,从不夜间做案,从不取不义之财,专与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作对的白日侠跖,流传了众多的武林佳话,老爷子提他,难道……”
蹄声得得中,郭大公截住话语道:“那就是先父……”
“啊!”战飞羽惊异的,望向郭大公。
郭大公激动的神色,渐渐平伏,一股思慕之情,洋溢脸上,似是在回忆着好多好多,好早好早的美丽而又畅快的事情,脸上一片肃穆,一股得意,时时隐现。
回忆本来是最美的,何况是值得怀念的人和物事,郭大公那湛然的时又茫然的神情,使战飞羽犹如感同身受。
久久,郭大公自回忆中,回到现实,悠悠的道:“英雄终得阵上亡,先父后来在一次行动中失手,被官家捉住,堂上受了甚多苦楚非刑,狱中更是惨无人道的被折磨几至要死,连一点越狱的希望都没有了,先父本想了结残生,就在此时,一个奉旨巡察官儿突然来临,撤换了县官,放了先父,在释放时,那年轻的官儿,有一句深长的话使先父洗手了,那时,我已近二十了,先父即命我到那已当了知府的年轻官儿那里自荐,从那时起,数十年来,我那恩主多次升迁,我都随往,如今,他已官至刑部,我却也因而弄了个无管区的班头!”
战飞羽道:“原来如此,天下第一名捕如今是名副其实,可是您该闲散才是,何以此次如此劳师动众的仆仆风尘?我一直想问,令高足何以未见,反见令徒媳双双抛头露面?还有令高足是何时与朴氏姊妹成亲的?”
一个沉默的人,在有问题的时候,往往是一骨脑儿的提出,战飞羽就是如此。
在沉默的人答复别人的话时,往往是十句变做一句,能够点头代替答复的,他绝不低哼一声,“沉默是金”似乎对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解释。
战飞羽是沉默的,郭大公对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并不感到异样,相反的,假若战飞羽不是如此问话,那就意味着,时间、地点、对象都不同。
一件件,一句句问话,那是沉默的人经这三思慎想而后才有的结果,那不是情感的,那是理智的沉默的人情感抒发,同样的,是一泄千里的,是一连串的问题,是正常的,这表示了一个事实,战飞羽同郭大公的情感,是特殊的。
郭大公畅意的——他为战飞羽的问话而畅意,但却是微带沉郁的语调:“刑部丢失了一件贪案中附着的赃物,这赃物若果找不到,那这件案子就要翻案,而审这件案子的,正是我那恩主,而这件赃物丢失的,太过奇异,明显的是武林人物所为,但手法却极为利落,是毫没有线索可寻,此案由小徒独孤影承办,我乃是受恩主私人之托,为其同年好友,找失去的玉美人,玉美人在附近露面,是那金家园子的金不换持有,是我那两个徒媳,得到的消息!”
战飞羽明了了郭大公近来这一连串的遭遇,亦不禁为这一生为报恩而处身于不愿从事的事物中的老人的处境,而抱不平,然却自心底里敬佩这老人的纯孝,与意志的坚定,同时,他也了解了何以郭大公在公事方面,甚愿维护武林人物的道理,他根本上,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盗路传人!
这种行为,知道了底细,反而是以为该当,不知道的当然会以为是反常。
郭大公继续的话语,却是一改沉郁而为欢畅。
“你甚为奇怪,小徒怎会与武林中艳名四播的‘青楼双艳’朴氏姊妹成亲,我这为长辈的,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当影儿向我提说此事时的一句话,使我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再说,我郭某人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影儿本就是个孤儿,有两个姊妹同时愿意嫁他,我又何必阻挠?”
战飞羽道:“是句什么话?有那大的份量?”
郭大公畅意的道:“出污泥而不染!”
战飞羽点点头道:“以两姊妹的行径,应是当之无愧!”
郭大公道:“有你这句话,我更放心了!”
战飞羽惊异地道:“怎么?老爷子对她们还有……”
郭大公道:“他们成亲尚不到两个月,影儿即为此而出外缉探,她们二人都禀报我要来此地看她们的一个姊妹淘儿,那玉锁公子金不换玉美人的消息外泄,就是她们在那姊妹淘儿那得来的,是以她们二人,尾随玉锁公子行踪,并传给我消息,赶至此处,她们好姊妹淘儿至今还在青楼之中!”
战飞羽深意地道:“老爷子,有一句话虽然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是也有一句话说,强找强,弱找弱,妹妹找哥哥,老爷子您说,这可有点意思?”
郭大公双目精光暴射,注视着战飞羽道:“老弟,你确实与众不同,你对任何事的看法,都入木三分,能向深里想,可能我是老糊涂了。”
战飞羽笑笑道:“其实老爷子您是爱之深,责之切!”
郭大公敞声大笑,笑声中,车马已走尽了那长长的一条青纱帐大道,抬眼望去,三五里处,一座丛郁茂密的绿树林野中,露出了一座村庄,大道微微弯曲向右后,直通村庄,在大道弯曲处,一座乱葬岗,野坟上荒草蔓蔓,坑坑洼洼地,离大道约有十丈,那是一处平原上的土埠,在大道两旁,稀稀落落地,几颗古老的柳树,正纹丝不动的低垂着,柳絮虽然轻轻,却毫无风扬之态,懊热的气闷天气,使人马都有点困乏。
大树下,仰躺着七八个农夫,两个年老的,正自抽着旱烟,在低低聊谈,其余的,一个个都四仰八叉,依着树根的,枕着土块的,呼呼大睡,每人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块擦汗的脸中,那是怕苍蝇叮扰。
郭大公摆摆手,示意轿车停在路右一棵较大的树荫下,他却一跃下马,打眼望向乱葬岗!
战飞羽下马后,依在路左一棵树杆上,注视了另一树下的乘凉的人们一眼,即闭上眼睛养神。
郭大公却在此时,走向另一棵树下,那两个老人的面前低低说了几句话。
两老者,突然站起,向郭大公又作揖又满面堆笑的应承,其中一个八字胡老者,回头向四仰八叉的人叫道:“喂,大牛兄,你们都起来,来帮这位大爷,去把那车上的尸体埋了!”
原来,郭大公是请这些农夫帮忙埋葬十兽的。
战飞羽双目倏闪,向那讲话的老者,望了一眼,但旋即摇摇头,又闭目养神。
大牛儿,是个三十许的黑脸汉子,精壮结实,招呼一声,将其余的人,都叫了起来,在老者指点下,他们一窝蜂的齐齐拥向马车。
刘五待朴氏姊妹落车后,将车帘打开!
六个人,一个高腿汉子,跨上车辕,钻了进去,倒着身拖出了勾雄的尸身,两个人接了过去。
其中一个矮胖的汉子,一把提起勾雄那门板似的半僵硬尸体,背在肩上,向另一人道:“你帮他们吧!我将这家伙先扛过去!”
另一人是个高挑儿,点点头道:“同我抬重量都压在你那边,你自己扛,倒也省事,我拿铁锄挖坑时多锄两下吧!”
车中高腿汉子,将另一具黄毛猿的尸身推出,当下面二人接过来后,高腿人突然钻了出来。
双手一翻,玉锁公子金不换的身躯,轮上了背脊,长啸一声,腾身丈许,向乱葬岗飞越而去。
这时——
陪着郭大公的两个老头儿之一的旱烟袋锅子,点向了郭大公的腰眼。
另一老者,腾身截向跃捕背负金不换汉子的战飞羽。
车旁高挑汉子,一指点中掀帘的刘五。
走了不到十步的矮胖汉子,一丢勾雄尸体,反身飚落“青楼双艳”朴氏姊妹面前,与其余五人,团团围住二人。剑拔弩张。
风飘似的战飞羽,被老头儿截个正着。
双袖飞扬,急切里战飞羽的双手,如同鬼魅般,一掌削断递来的旱烟管,一掌却自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倏忽切向老者的颈部。
身形未稳,老者突被袭击,大吼一声,摇头晃身,疾闪暴旋,差那么一丝儿的情况下,躲过战飞羽的一掌。
猝然暴旋,战飞羽的双掌,如影随形,追风逐电般快速的闪向老者。
老者倏然后跃,如风驰电掣,半截旱杆,拼得风雨不透,闪起了一层光,在后退中,撑拒战飞羽掣雷轰电般的光芒挥扫的掌刀斩削。
老者儿无还手之力!
蓦然一声暴吼:“战飞羽住手!”
光影倏敛,与战飞羽对敌的老者,双目狠恶的瞪视,全身衣衫,如同彩衣般飘飘晃动。
战飞羽望着用烟袋偷袭郭大公成功的老者道:“牛望秋,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你鬼吼个什么?”
牛望秋,那以烟袋抵住郭大公腰眼的老者,冷声道:“战飞羽,难得你还记得老人……”
战飞羽道:“可惜刚刚我被你那假嗓子骗过一时……”
牛望秋沉哼道:“骗这你,没什么,我现在警告你,你乖一点,否则老夫就先废了这鹰爪孙!”
突地大笑,战飞羽道:“牛望秋,你威胁我?”
牛望秋冷然道:“你怎么说都行,事实摆在面前!”
战飞羽冷冷地道:“我不受威胁呢?”
牛望秋斩钉截铁地道:“那我就废了姓郭的,我们弟兄陪你玩玩!”
战飞羽冷懔地道:“那你还等什么?”
一怔,诧异地牛望秋道:“战飞羽,你原是个不顾朋友的小人?”
嘿嘿冷笑,战飞羽道:“朋友,谁是我战飞羽的朋友?他?
天下第一名捕?战飞羽高攀不上!”
大出意外,另一与战飞羽对敌老者道:“大哥!莫听他的,这小子在使诈!”
战飞羽冷哼一声,突地道:“牛望初,你不用吼叫,等会儿你弟兄两个之中,先尝到我‘神手无相’滋味的是你,我再告诉你,废不废姓郭的,那是你的事,今天战某人是同你弟兄三人标上了,你摆不脱的。”
牛望秋怒叱道:“老子在乎你个鸟,来来!现在就干一场,宰你还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哼!两个人,呸!”
战飞羽凛冽的道:“有种,牛望秋,准备了!”
牛望初适时喝道:“慢着!战飞羽我有话说!”
战飞羽闪身道:“我没聋,有屁快放!”
牛望初蓦地吼道:“战飞羽你说话小心点,我牛望初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就是个祖师爷,我也照样照顾你……”
战飞羽强悍的道:“我不小心又怎样?牛望初我正等着你照顾呢!”
强忍一口气,牛望初道:“我会的,不过我想先明白一点,你既与郭大公不是朋友,为什么同我弟兄镖上?”
战飞羽冷声道:“因为你们挡了我的财路!”
牛望初道:“怎么说!”
战飞羽道:“玉锁公子金不换身上有料!”
牛望初沉思片刻,突地道:“你是说金家园子的秘籍?”
牛望秋阴笑道:“但是我们是从郭大公车上弄的人,却不是从你战飞羽手上!”
战飞羽道:“我与郭某人有约,在他将金不换交官销案后,得准我保他出来!”
郭大公经常对武林人物如此,这是任何人都晓得的,牛望初不得不信,但他却为难的道:“这样好不,你想要什么,我回去替你带个信,只要不太过火,绝无问题!”
战飞羽冷声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淮河双煞牛氏弟兄,亦成了金家园子的家院?哼!
看你们这份任人差遣,奔走效力,谒智尽忠的奴才行径,就知没有什么份量,告诉你,不行!”
突然大怒,牛望秋一扬手激动的道:“战飞羽,你这个黄口小子,不识抬举的东西,来,来,让老夫宰了你!”
一怒之下,旱烟袋忘神的离开了郭大公的腰眼,戟指战飞羽讲话。
郭大公转身沉声道:“不用了!牛望秋,抢劫要犯的罪你还是认了吧!”
倏然惊觉,神色立变,狠毒望了战飞羽一眼,猝然转身,面对郭大公,道:“好吧!姓郭的,算你运气好;要想治我的罪,那得看你的本事了!”
郭大公道:“当然!当然!旱烟管当不会顺你的手,何不换一换?免得输了不服……”
牛望秋吼道:“郭大公,你莫要占了便宜卖乖,就用这,我也一样奉陪!”
冷漠地,郭大公道:“我是占了偷袭的便宜,还是占了诡计险谋的便宜?姓牛的!”
蓦地大吼,旱烟管映着红日,铁锅泛着精芒,流电似的闪掠,点向郭大公。
精芒甫自闪击,久经阵仗的天下名捕郭大公,自不是省油之灯,在他脱离了牛望秋的控制以后,无时不在准备着,牛望秋的一切,都在他的防备之下,根本未出他的意料,铁锅流电闪掠,他根本不动,反手时,一支锋利的短剑,已经飞现。
“呛嘟”一声,硬生生震开了牛望秋那凌厉的旱烟杆。
一声断喝,旱烟杆挥舞起一串流光,风啸光幻,威猛隼厉无比的裹向郭大公。
目光凝聚,郭大公倏忽闪晃,七十六剑分成七十七个不同的角度,飞斩牛望秋,剑刃回绕纵横,烟袋圈圈卷射,密密的交织成幻,幻的弧影,一场争战技艺的组合。
尖叱着,半截旱烟管自半空中飞扑而落,提起一圈乌光,如同串连的波纹,强劲的舞射战飞羽,牛望秋猛悍凶野的疾扑而至。
郭大公行动如电,七十七剑对七十七杆,在蓬散的光束如轮,划空一道扇形的光面,金铁交击声里,两团人影,游走旋飞。
牛望初翻滚的鸟,刺向战飞羽的面门!
战飞羽动也没动,乌光临近,袍袖飞扬,身影猝旋,双掌倏翻,映日的白芒,泛着一线青光,掌线如刃,快得如一抹光影,森森寒气,逼得乌光倒卷,牛望初蓦然翻身落飞。
身形暴挺,往起猛窜,左手扬处,一枚儿拳大小,中间缀连着钢环,耀日生辉的一枚金光铁胆,自牛望初手中,倏忽砸向战飞羽的眉心。
战飞羽微微偏头,冷哼道:“看家本领早该施展了!”
就在话声中,他那微偏的头,就那么恰到好处的让铁胆自耳边擦过,翻掌一握,黄澄澄的炼环入手一拽,另一只手掌,同是飘洒挥斩!
凄厉的一声惨吼,牛望初只觉面颊泛凉,身形在丢炼抛胆,疾然旋翻的同时,用手一摸,沾了满手腥黏地血迹,惊懔得尖叫一声,拔身向乱葬岗飞逃而去!
未得命令,一直未曾动手的围着朴氏姐妹的六人,倏忽间,星散四射,使朴氏姐妹失了目标,狠声中,朴少姑将刘五穴道解开,齐齐围向郭大公与牛望初处。
牛望初的厉吼叫,使牛望秋惊窒得一滞!
“刷”的一声,在那急切而又严密得极近于无的间隙里穿射翻腾的牛望秋,被一剑穿透左臂肩胛!
狂吼一声,旱烟杆狂风暴雨,骤雷闪电似的卷向郭大公,光闪如电,飘洒绵密,缤纷连串的交击里,蓦地一条身影,腾空而起,长啸摇曳,身向十丈外的乱葬岗,连续几个腾落,隐没土埠后,倏忽不见!
相对的望着,根本没有追击的企图,郭大公长剑归鞘,笑笑道:“这倒好,省得我交人交物的两头忙,金不换一丢,我只要交了玉美人就算完差,受人委托的案子,交官反而惹厌!还是战老弟的那一套说词,可真让我开了眼界!”
战飞羽道:“老爷子,怎么!又来啦!”
郭大公笑着欢愉地道:“好!好!不说啊!连谢也不说,走啊!老弟!到前面庄里喝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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