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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战云漫漫 笼大荒

两匹神骏似的马儿自那片疏林子里卷云似的急奔而出,颈上的鬃毛迎风飞舞,越发显得马如神龙,意昂气足,两乘马匹的鞍上,正分单双坐着项真、西门朝午,与荆忍三人。

西门朝午驭着他的“白云儿”,在如雷的蹄音中,他摸着壮皮道:“这豆汁儿和烧饼果子实在不怎么样,还没有我座下这头畜生吃得舒适;你看它这一夜下来是如何个精神法儿?”

项真还是和荆忍共乘一骑,而“角杆”这乘异马,此刻正仰首张鼻,喷气如雾,在四蹄急快的起落里,毫不稍让的与“白云儿”相并而驰……

望望身上仍是一身猩红赤衣的打扮,项真一笑道:“当家的,你先别嚷,等我们摸过了‘褐石涧’,到‘六顺河’等着‘无双派’大队,包管请你吃个好!”

西门朝午也依旧是和项真一样的打扮,他拉开嗓子道:“其实咱们犯不着叨扰‘无双派’,就这副穿着混进‘赤衫队’里头去,好好教他们侍候侍候再说……”

荆忍闻言之下,不禁莞尔道:“当家的,你说得却是容易不过,只怕还没有吃完就干上了。”

西门朝午哈哈笑道:“这也无妨,反正已经诳了一顿。”

他们轻松地说笑着,夜来的劳累与奔波好像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们的精神;每个人仍是显得那么容光焕发,意态飞扬;而在愉快的谈笑声中,在蹄声里,这条荒凉的,盖着积雪的野道便急速往后退去,两匹异种骏马像是贴着地在飞,疾厉无比,却又那般平稳。

崎岖不平的荒野尽头,赫然有一片灰褐色的干涧呈展,那片干涧横在这块荒凉的原野中间,像是这块原野被六个巨神从空中砍了一斧,裂开那么丑恶与突兀的一条痕印,干涧弯曲下去,不见边际,涧中堆满了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灰褐色石块,层叠着,交叉着,挤压着;阴沉沉的,阴寂寂的,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像是一个僵硬的、狰狞的恶鬼化身,而他们一直静静地蹲立在那里,宛如正在等待着吞噬自投罗网的生灵,似是千百年来,它们便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了……

两乘飞骑的奔速并未稍停,仍然快捷地直逼过去,项真微微眯上眼睛注视着前面的“褐石涧”,淡淡地道:“好险恶的地方!”

荆忍舐舐嘴唇,道:“这就是了,‘褐石涧’。”

稍为领前几步的西门朝午侧首叫道:“到啦,项兄,这个地方够瞧的吧?迤逦一百二十余里,宽有大半里还多,是一条远古遗下的河床,它若要吃人,怕要好几十万人也填不满哩。”

项真空出一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大声道:“却是看不出有什么蹊跷,当家的,咱们转路!”

打了个唿哨,西门朝午的“白云儿”倏地四蹄腾空,凌虚掉头的向右边冲刺出去,后面的“角杵”紧跟而上,几次奔跃,两匹马儿已来在一个积满细砂的洼地里,这儿,除了有三两株半秃的杂树,却是寸草不生。

角杵背上的项真不待马儿停下,双臂微抖,人已飘然上了洼地的边缘,他扑在积着薄薄白雪的地面上,一个翻滚,又已抢到十丈之外的一块灰褐岩石之后。

片刻间,西门朝午与荆忍也匆匆赶到,现在,在他们之前不过百步,便是“褐石涧”的涧侧了。

杂乱的石块顶端与隙缝里,有的铺积着皑皑白雪,有的却生着层层斑斑的青苔,远远看去,黑白黯青交间,更是丑恶扎眼,令人打心底泛起一股毛戳戳的感觉。

皱皱眉头,西门朝午道:“这些王八蛋都躲到哪里去了?别不是咱们估错了地方吧?但若是估错了,又为何没见沿途有其他可疑之处?我就不信‘黑手党’与‘赤衫队’会龟缩在‘抱虎庄’或‘大河镇’里光准备挨打!”

撇撇唇角,项真淡淡地道:“不会估错,就在这里了。”

一旁的荆忍微微笑道:“嗯,有好几块石头在轻轻动弹呢……”

西门朝午连忙仔细瞧去,哈,可不是,靠近涧缘,果然正有几块灰褐色的“岩石”在缓慢地蠕动,那蠕动是如此轻微,只像是“岩石”的脉搏在隐隐波动——假如岩石也会有脉搏的话。

吞了一口唾液,西门朝午喃喃地道:“好家伙,这算是什么玩意?”

项真懒懒的往石头上一靠,淡淡地道:“当家的,你手下所率的‘千骑盟’,平素行事对外,完全讲究光明、正直,与爽利,走的是一派粗犷豪迈的路子;事情谈得好,一笑收兵,谈不好便硬干猛拼到底,这等作为,与‘黑手党’、‘赤衫队’的阴诡隐诈手段自是大相异处,完全不同,难怪你这一根肠子通下肚子的好汉觉得奇怪了。”

荆忍也低沉地道:“尤其是‘黑手党’对敌应仇的手段简直刁奸狡猾到了极点,不但花样百出,其运用的方法更是毒辣阴狠,令人防不胜防,他们只要达成目的,什么仁义道德,早就丢到东海里去了……”

西门朝午笑了笑,道:“看看这满涧的怪岩奇石,都是那等灰不灰、褐不褐的颜色;还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假的呢……”

荆忍凝眸注视了片刻,缓缓地道:“那些假石若像是用硬皮制就再经过染色的……里面必然藏着人,只是层叠的岩石大多,一时不能完全指出来有哪些是伪装的;如果靠近看,暴露身形的可能又太大,这些玩意儿做得好精巧,几可乱真……”

项真点点头,道:“我们不能让对方发现,否则他们便有防备了,现在时光已经极为迫急,二位,我们走吧?”

朝左右打量了一番,荆忍道:“我们还得绕回去,以免引起他们疑心,来的时候,可能已被他们察觉了也不一定。”

忽然,西门朝午猛一俯身,压着嗓门道:“留心,来了一队人!”

项真与荆忍赶忙伏下身去,移目环视,左面,隔着他们约有五百步外的一片突起的荒地里,果然正有一队数约二十名的赤衫大汉走了下来,个个手握“两刃斧”,身背着连珠弩,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二十来名红衣大汉弓着腰,眨着眼,小心翼翼的一路搜了过来,但是,他们却偏了一点,抄着项真等三人藏身的岩石前面走了过去,没有往这边走。

屏息看着这批“赤衫队”的角色慢慢又进入涧底,西门朝午冷冷一哼,道:“幸亏他们没有过来,要不,我只需一个照面就可以完全把他们放倒!”

项真笑道着:“而且,个个专取咽喉!”

西门朝午龇了龇满口雪白的牙齿,道:“你怎知道,项兄?”

项真正色道:“只要在江湖上混过两天,谁不晓得‘十臂君子’的伤敌手法?十个残命者有十个被洞穿咽喉而死!”

顿了顿,项真又道:“先前在下还在想,为何在‘抱虎庄’当家的出手制敌时变了部位?如今在下算想起了……”

西门朝午一笑道:“若叫他们事前知道兄弟我也插进一腿,除了徒自为咱们增加麻烦之外,可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项真道:“在下正如是想;好,我们走!”

三个人迅速上了洼地里的坐骑,掉头便往外奔,绕着大圈子兜向“褐石涧”的下面。

马蹄敲击着地面,有如一千个鼓手在猛力不停地拍打着人皮鼓,声音急迫、紧凑而又带着一片肃杀的意味。“白云儿”与“角杵”,便沿着“褐石涧”里一条崎岖凸凹的狭道飞驰穿越,这条根本不成形的狭道,约摸有上三尺来宽。

两乘马又宛如腾云驾雾一样,以无可言喻的惊人快速狂奔怒跑,在雪泥飞扬中,极快的便已接近了石涧的对面。

呼呼的冷风迎面扑来,几乎将人窒息过去;周遭的景物在打着转往外倒退,“角杵”上的荆忍回头一笑,低促有力地道:“不出在下预料,他们没有出来拦截!”

项真用红色的头巾蒙着嘴,凑近了道:“我们冲速太猛,不易阻挡固然是个原因,但主要的却是他们不想为此而泄露了形迹……”

荆忍颔首道:“对!”

于是,两匹怒马有若飞龙凌空,“呼”地跃上了涧边,丝毫没有停留,又疾如行云般滚滚逸去。

奔驰中,西门朝午回首大叫:“狗娘养的‘黑手党’和‘赤衫队’,他们不在这乱涧里截我们,正是他们自己聪明的地方!”

项真回首一瞧,“褐石涧”业已被抛得老远一段了,他将蒙住口鼻的红巾拂开,大声道:“此去‘六顺河’尚有两百多里,在下记得有好几条路可通,不晓得‘无双派’走的是哪一条,别走岔了才好!”

西门朝午想了想,扯着嗓门道:“兄弟记得有四条路可通‘六顺河’,不过除了两条路狭窄之外,其余一条还绕着一个远了八十余里的大圈子,只有一条半官道比较宽敞,‘无双派’人马众多,走那条半官道的可能性较大……”

沉吟片刻,项真道:“也罢,我们便迎着那条半官道去!”

西门朝午颔首道:“好,兄弟在马前引路!”

说着,他已侧转马头,靠着右边直蹚下去,前面,只见白云覆盖着苍凉的荒野,幽幽渺渺,一直延伸到天边尽头,与低压的云雾连成一片了。

这条半官道在他们眼前出现了,真是叫“半官道”,黑色的泥土上铺着段段落落的雪痕,宽有寻丈左右,道路两侧全是荒无人烟的原野丛林,偶尔有两只寒鸦“哇”“哇”嚎叫着飞过,却衬托得景色越发凄怆……

前行的西门朝午蓦地勒住了马,“白云儿”高昂亢烈地人立而起,嘶叫着一扬,前蹄又猛地停住,“角杵”跟在后面放缓了步子,项真微斜身子,低沉地道:“怎么不走了?有什么不对?”

西门朝午垂首闭目,又猝然睁眼道:“这里有些不大对劲,项真,我在冥冥中常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令我不安与焦躁,每在这种感觉袭来之际,便会有人对我不利,现在,项兄,这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

项真悚然移目四顾,低沉地道:“在下相信当家的那种特异感觉,它往往来得正是时候!”

荆忍冷静地闪动着一双利眼朝周围注视,镇定地道:“这里寂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太静了……”

于是——

毫无声音的,在道路两侧的积雪林丛里,缓缓行出一排排白衣人,他们的衣衫与白雪的颜色相同,甚至连面孔上也蒙着白色的丝巾,若不是在逐步移动,猛然一下还真看不出来!

这排排白衣人出现的位置,正好围成了一个包围的圆弧,他们手中俱皆平抬着三把黑色筒形,尾端带着分翅弓翼的奇怪物体,那东西的细小圆洞,正准确地对着项真等三个人!

西门朝午冷冷一笑,右手已伸入怀中,荆忍也微微俯身,双臂在轻轻地提举,西门朝午沉厉地道:“我们一举冲破他们的包围圈,荆兄,注意坐骑宝贝。”

荆忍尚未回答,项真却忽然松了口气,他急忙摆摆手,笑着道:“不要妄动,二位,请看他们头上闪耀的金环!”

西门朝午与荆忍急忙细瞧,不错,那些白衣人果然个个头束金环,而金环映着积雪,正闪动着烁亮的光芒!

哈哈一笑,西门朝午道:“‘无双派’的朋友!真是久仰又久违了!”

迅速翻身下马,项真急步向前,他宏烈地道:“来人可是大草原‘无双派’的弟子?”

包围上来的白衣人闻言之下似是颇感意外地怔了怔,但是,每一双冷厉的目光却仍毫不稍懈地监视着这边,神态之间,显得谨慎而小心!

项真又走了几步,放大了声音道:“‘无双派’弟子听着了,我们都是各位的朋友,如今便是专程来寻找各位的……”

在围成圆弧形的白衣人之中,大步行出一个身形魁梧、形态轩昂的人物,他一手扯下蒙面的白色丝巾,露出一张冷沉而精悍的宽大脸膛,朝着项真,他平稳得有如一座山岳般道:“阁下是谁?”

项真安详地道:“有个‘黄龙’项真,尊驾可听说过?”

这魁梧的白衣人陡然一震,瞪着项真,犹有些疑惑地道:“你,你是‘黄龙’?”

项真微微拱手;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白衣人急忙朝前跨了两步,急促地道:“在‘碑石山’,一举歼灭了‘黑手党’十个大阿哥中六人的就是阁下?力斩黑手党徒数百的亦是阁下?鼎力相助的也是阁下?”

项真淡淡地道:“只是适逢其会,算不了什么……”

白衣人顿时满脸谦恭之色,他右腿挪前,“刷”的单膝跪倒,双手抱拳道:“‘无双派’‘狮字门’属下大弟子尚元乾拜见恩师叔项公!”

这一下子,却出大出项真意料之外,他一愣之下赶忙侧身让开,同时双手扶起那尚元乾,边急道:“尚兄,你我年岁相仿,宜以兄弟相称,这般高抬于我,却令在下愧煞了。”

尚元乾被项真硬扶着站起,他垂手肃立着道:“非是弟子高抬项公,乃是敝派掌门有令,凡我‘无双派’弟子,自今而后,一律尊项公为恩师叔,项公虽非我‘无双派’一脉,然这恩师叔之称,却正可表示项公与我‘无双派’之亲挚无间。”

项真有些尴尬地搓搓手,一张原本冻得苍白的俊俏面孔竟泛起一片朱红,他赧然道:“这……这真是令在下担当不住……实在担当不住……贵派掌门人太客气了……”

尚元乾又毕恭毕敬地道:“三天之前,敝派已强渡‘六顺河’,除了发现几拨可疑的游骑之外,却未遭到其他骚扰或阻截,如今派中人马正散布于这左边五里范畴之内,正遣出大批快马眼线四出探搜消息,周围十里密布桩卡,项公及二位贵友方始接近,弟子等早已接到通告了,弟子等却做梦也想不到竟是项公亲来……”

项真低沉地道:“此番贵派来了多少人马?”

尚元乾踏进一步,小声道:“‘飞字门’、‘狮字门’、‘莽字门’及总堂直辖弟子全部出动,共有三千五百余人!”

听到这个庞大数目,项真不由吓了一跳,他还未及表示什么,尚元乾又接着道:“‘铁’‘血’‘卫’三门属下兄弟因为领导乏人,又想他们在悲愤之下行动失常,是而未曾准许同来,大草原现由蓝箭尊主暂时统制一切!”

项真吸了口气,道:“那么,贵派掌门人铁前辈也到了?”

尚元乾肃容地点头,项真感慨地道:“自‘九仞山’下之大草原,贵派如此浩荡而来,声势确是煊赫威武,如若六门一掌全军聚集,只怕更是旌旗蔽天、刀矛如林了。”

低沉的,尚元乾道:“那将接近万人左右。”

项真此刻回过头去,白马上的荆忍与西门朝午微微一笑,道:“二位,我们现在一起去谒见‘无双派’掌门人!”

尚元乾转过身去,急促地向后面的无双弟子交代了几句话,于是,顷刻间一阵凄凉而音节旋转得极快的尖啸声已穿刺空气直扬而起,在这阵尖啸声一口气方待歇下的时候,另一阵同样的尖啸声已在远处悠悠接上,就像山顶上的守护神在白云天深处呼唤,一波接着一波地传下去,仿佛水中的漪痕,似是永无尽绝。

项真十分欣赏这种特异的传讯方式,它带着辽阔豪壮的大草原气息,带着云天苍茫的悲声怒嚎,更带着那些慷慨粗犷的北国好汉无限的悍野与哀凉……

于是,在项真为尚元乾引见过了西门朝午与荆忍二人之后,他在西门朝午的邀请下也飞身上了“白云儿”鞍顶,四人双骑,抖缰飞驰向前。

在白苍苍的荒野里,八只铁蹄起落奔腾着,却看不见任何一条人影,大地是如此孤寂,尤其在这乌云沉沉的冬之黄昏里,景色更形落寞……

马上,西门朝午特意四处搜视,希望能找出“无双派”设伏屯兵之处,但是,他却失望了,丝毫看不到什么痕迹。

后面的荆忍一手拉缰,侧首低沉地道:“项兄,‘黑手党’固然刁滑阴诈,‘无双派’用兵设计却也够得上精练毒辣,而且,无形中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折的豪迈坦荡之气!”

项真微微一笑,道:“是的,他们的剽野蕴于直率,谨慎含入谦怀,机智糅在粗豪,无双之白衣金环,早已名扬白山黑水了……”

前面的“白云儿”这时蓦然转了方向,昂首奔入一条生满枯萎杂草、几不能辨的小径上,摇移不定地朝着一片松林子驰去。

“角杵”一鼓气跟上,四人双骑眨眼间到了林子边缘,在林边,早已有十名白衣金环的无双好汉束手迎接了。

两乘龙驹“呼”地打了一个转子,硬生生停了下来,马上四人同时翻身下马,尚元乾告了声罪,领先往林中行去,十名白衣大汉迅速分立两侧,躬身为礼。

进了林子,大约走了十来步深,项真已发现了巧妙掩隐于每株树下的他极为熟悉的那种单人篷帐,篷帐一片片地展布着,显示人数之多,但是,却看不见任何一个人闲荡在外,甚至除非进入林中,否则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这隐伏着的千军万马的。“无双派”选择宿营地之巧妙,也可谓超绝了。

穿过密密的松林,他们已来在一处有三株特别粗壮的,枝干挺虬盘结而又三树并生的巨松之前,项真等三人抬头一望,天爷,一幢临时搭就的松木房屋便妥当地架设在这三棵巨松盘虬的枝干中间,这幢房屋显然是刚才筑好,还散发着一股子淡淡袅袅的松木香味……

西门朝午舐翻嘴巴,心中付道:“好家伙,‘无双派’效法起有巢氏的古老花样来了……”

走在前面的尚元乾离树前十五步处停了脚步,不待他开口,粗大纠结的松树根部已突然移开了四大块树皮,四名白衣人物自里面已经挖空的树干里跃了出来,四柄“大弯刀”交叉举起。

尚元乾用他那低沉的声音道:“请转禀大掌门,有贵客到。”

四名白衣人收刀退后,最右面的那个道:“方才已得到有贵客莅临的讯号,大掌门交代问清楚来的是何方高朋,尚请尚师兄示明。”

尚元乾重重地道:“请回禀大掌门,就说来人乃‘黄龙’项公与他的两位贵友。”

四名白衣人一听到项真之名,齐齐意外地惊噫一声,以一种饮羡敬仰的表情望了过来,每个人都带着“有幸亲见”的神色,兴奋中夹着诚挚……

尚元乾有些不奈地道:“各位兄弟,你们还在等什么?”

四个人脸上都不禁微微一热,为首那个忙躬身道:“是,这就上去禀报——”

但是,还不待这位白衣人有所行动,树上木屋的粗糙门扉已被“嘭”地推开,一个面貌清奇,肤色白皙,双目精芒闪射的中年儒士已出现在门口,他颌下三绺黑髯无风自拂,一身雪白的长袍,腰际扎着一条宽有两寸镶嵌着八颗红色八角形宝石的玉带,神态洒逸而雍容。

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高尚睿智之气……

尚元乾与那四名白衣人一见这中年儒士出现,俱不由单膝点地,恭谨至极地行礼,口中齐道:“叩见大掌门!”

那高雅飘然的中年儒士,嗯,正是关外“无双派”的首脑,白山黑水之间的武林霸主,名震那偌大一片冰天沃土的传奇人物——“白衣绝刀”铁独行!

项真等人早已闻得铁独行之名,一见之下,更觉此人之风范威仪更胜闻名,予人一种开朗亲切的感受,使人下意识的愿意主动接近他,服从他,而这接近、服从,乃是出自内心的期盼,并非由于他那煊赫的声威……

抱拳向上,项真平静地道:“‘黄龙’项真,偕‘千骑盟’大龙头‘十臂君子’西门朝午,郸州‘金雷手’荆忍拜见大掌门!”

铁独行长揖到底,语声清晰而温和地道:“不知乃是三位大驾莅临,铁独行有失远迎,万祈三位莫予见责。”

项真一笑道:“岂敢有劳大掌门接迎?大掌门亲自倒屣出户,已令在下等深觉宠幸了!”

清劲地笑着,铁独行道:“人传‘黄龙’‘斩掌’飞血,奇技惊人,这当然不错,但他们却不知道‘黄龙’的语锋凌厉,更不在艺业以下呢。”

项真莞尔道:“大掌门谬誉了。”

铁独行忙道:“此屋搭于树顶,因简就陋,并无阶梯绳筐之设,独行失礼,便请三位飞身上来。”

项真先朝一侧的尚元乾等五名无双弟子道过谢,招呼了西门朝午与荆忍一声,三个人微微纵身,飘然上树。

推让了一阵之后进得屋来,这居然尚是一栋两进的格式,外面是一间较大的房子,里面则是铁独行的临时卧室了。

尚未去皮的以松木钉成的地板木墙上,铺设着厚软而珍贵的白熊兽皮,中间一张大木桌,桌上摆着一技插在纯金烛台里的牛油粗烛,一把晶光耀眼、柄镶菱钻匕首,另围着桌子有七八张木椅,椅上却铺着金黑斑斓的虎皮,除了这些,外面的这间房子便别无他物了。

铁独行束手让客人坐,项真等人刚刚坐定,房中靠右侧的地板忽然连着一块白熊皮被推开,从下面竟然冒出一个人的上身来,这人还手顶方形黑玉托盘一张,小心翼翼的上来之后,便恭敬的将盘中四只带盖的精致蓝白色瓷杯置于各人面前,微微一躬,又顺着来路下去,地板与白熊皮便又恢复了原状。

项真等三个人看得真切,这房子下面的一株巨松,原来竟是将树心完全挖空了的,侍从之人,便都暂居树心之中了……

坐在主位的铁独行优雅地一举杯,笑道:“此乃为关外长白山珍产之老参茶,功能补气壮身,且味醇质厚,三位,且请试饮。”

三个人掀开杯盖,都淡淡啜了一口参茶,果然入口香醇,热气直透丹田,项真卷了卷舌头道:“大掌门,事情迫在眉睫,在下便不多做客套了,老参茶暂留日后痛饮,如今先将当前情势详禀阁下……”

铁独行神色肃穆,放下瓷杯,缓缓地道:“项老弟辛劳为敝派奔波,几番出生入死,流血伤身,独行不作虚谢,心中记下了!”

项真一拱手,道:“不敢,在下仅是为知己效力而已,大掌门,闻贵派弟子尚兄说,贵派今番到来之人马,有三千五百人之众?”

点点头,铁独行道:“不错,正是此数。”

项真又道:“关于‘黑手党’与‘赤衫队’方面之布置与调度,大掌门是否已得到消息!”

铁独行坦然道:“只是些蛛丝马迹与不能肯定的传言而已,是以独行至今仍按兵不动,以待事情较为明确之后再行进袭,大草原弟子随独行远征中土,独行为事之先,总须再三斟酌,以免冤流我弟子热血……”

顿了顿,铁独行又道:“强渡‘六顺河’,我方是应用大草原特制的‘伸缩桥’,并没有利用那两条以钢缆联系的大木桥,在渡河以前,独行预判将有阻截之事发生,因此已先遣‘狮字门’好手七人率弟子两百人先行渡河掩伏,但是,却意外的没有遭到敌方拦阻,六道‘伸缩桥’跨搭两岸,所有人马便在一个时辰内加急渡河完竣,我们分成五路并进,如今各方回报之书信,仍是片片断断,难成条理,独行正在忧虑,天幸三位贤弟却已适时来临……”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西门朝午与荆忍拱了拱手,西门朝午笑道:“大掌门,我们几块料昨夜已折腾了一宵啦,‘抱虎庄’里吃我们闹了天翻地覆,可惜就没有救出贵派在‘碑石山’一战失陷敌手的几位朋友来。”

项真接着简洁的将日来发生之事扼要地述说了一遍,又详尽的把他们所探得的敌情一一陈列,最后,他道:“前途百里,便是‘褐石涧’,那里地形十分险恶,‘黑手党’与‘赤衫队’一干人显然已经布陈以待,他们不在‘六顺河’与贵派接手,选在‘褐石涧’,亦定然有他们的道理,我方却不得不防!”

铁独行沉思着,一面用手指轻轻敲击桌沿,半晌,他道:“‘七河会’与‘大刀教’参加了对方阵营,这一点独行亦有所闻,‘百花谷’的‘锁链四绝’名声如何独行不太清楚,但消息中却不知他们也结成一气……‘如意府’的‘黑髯公’洪双浪一直是‘赤衫队’的后台,他支持‘赤衫队’乃在预料之中,‘长虹派’此次竟也插手与我们为敌,却令独行猜想不到所为是何?他们与‘昆仑’渊源甚深,这一纠缠,事情就会更加扩大了……”

拂了一下须髯,铁独行又道:“‘褐石涧’将可能遇敌,独行心中亦曾料及,但却不敢肯定,因为我们侦骑三度往探,俱无所得,是而独行只将此处列为疑点之一,若非三位赐告所见,独行还真要将他疏忽过去呢,项老弟……”

项真道:“有何见教?”

铁独行一笑道:“除了‘七河会’‘大刀教’‘锁链四绝’‘长虹派’之外,三位是否还知道有其他武林帮派参与对方?”

项真摇摇头道:“目前只知道这些,不过,我们还是尽量预防些好,只能将敌人估强,不可将敌人估弱。”

铁独行抚掌颔首道:“说得是……项老弟,独行想再赘问一次,‘赤衫队’的‘抱虎庄’中,三位曾探得确有敝派之人被囚禁于内,但是,三位知不知道可是哪些人?”

西门朝午插口道:“这一点却未曾探明……”

铁独行清朗的面庞上虽然仍是那般沉毅,但却掩不住眉梢唇角漾起的痛苦与苍凉,只这一刹,他额上眼尾的细纹,宛如陡然深刻了许多,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浸淫满了沉邃的愁绪与忧虑……

荆忍轻轻地开口道:“大掌门可是为贵派失踪及牺牲之人忧戚?”

铁独行强颜笑道:“荆贤弟,大草原的无双弟子,与独行皆是连心并体,如手如足的,我们亲似一家人,和亲生骨肉没有二致,这次先后两次远遥征战,虽说是为了无双声誉,追捕逃贼,但是,又何尝不是为了独行的家务私事?多少有为弟子,多少年轻儿郎,便如此埋骨他乡,血流异地了,他们同样为父母之子,爱妻之郎,儿女之父,却为了独行一己之私而舍命残生,每一思及,独行皆心如刀割,终夜难寤……”

叹息一声,铁独行又沉重地道:“‘碑石山’之役,其咎全在独行,实是将对方力量估得太低,我派远兵攻坚,却仍抱着在关外那种狂傲自大心理,以为无所不克无所不破,岂知却大谬不然,‘碑石山’一战,三百弟子尽化灰飞,十三名高手亦伤之过半,至今更有陷入敌手、生死莫卜者,想起来,独行但觉罪孽深重,愧对派中所属……”

项真澄清的眸子里漾着一片了悟而同情的柔和光芒,他低沉地道:“大掌门,对于此点,在下看法却与大掌门迥异,一派尊长,乃代表这一派的威严与声誉,更关系着一派的盛衰与存亡,掌门人之事,即是全派之事,掌门人之荣辱,即是全派之荣辱,为了雪羞耻,救亲人,振纲纪,挽名声,当然应该全派以赴,而不能仅将责任推托在掌门人个人肩上,这种事情并非因为只是发生在掌门人之身才如此作为,便是发生在贵派任何一人身上亦皆如此,而江湖的道义不容玷污,武林的约誓不可毁弃,走道闯关的男子汉谁也明白这一点,为了真理,为了纲常,便是舍了命也得争回这一口气,大掌门你可以宽心了。”

有些激动地凝视着项真,良久,铁独行诚挚中带着无限感叹地道:“老弟,独行与你虽是初见,却已觉得将心连系……”

项真抱拳道:“在下深为得此殊荣而感宠幸。”

铁独行举杯邀请三人共饮,他将瓷杯放下后,悠长地太息一声,嗓音有些喑哑地道:“娘娘是独行唯一的女儿,他母亲自从早年得了瘫痪之症,便一直卧病在床,茹素念佛终年不出房门,为了这孩子,独行一直便没有纳妾续娶的打算,将所有的爱全置于她的身上,从小以来,对她无不百依百顺,备至呵护……殊不知这样却把她宠坏了,养成这孩子一种娇横刁蛮的习性,做事任性而跋扈,平时的生活起居也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恶胡来,连管教她的姨娘也弄得毫无办法……在独行为父的眼中,像是老觉得她未曾长成,老觉得她仍然只是个孩子,是而虽然不时有人前来提醒,却次次皆不忍深责于她,不想祸事便出了,她幼稚天真的心灵里竟将一个恶魔的影子代替了她的老父残母,在康玉德这小人的诱惑之下终于私偕离家逃走,把二十多年来的父女情感抛于九霄云外,独行满怀的愤恨气恼,这一番骨肉之爱眼看着便要付诸东流……”

咽了口唾液,西门朝午不解地道:“大掌门,在下想尚不至于如此吧?只要将令嫒夺回,击溃黑手、赤衫二魅,则不是你父女又可骨肉团圆,再享天伦了么?”

铁独行苦涩地一笑道:“此女如今只怕已然受污,且闻说她竟自愿与那康玉德并行秦晋之礼,由此看来,她心中唯有那阴毒小子而没有我这老父了,不论能否夺她回来,她心中对她父亲皆不会感激,反而会认为独行破坏了她的大好姻缘,妨害她的终身幸福……”

西门朝午听得有些发怔,是的,铁独行的分析是异常明确而现实得近乎冷酷的,事情的发展已摆在面前,为了一个争一口气,可以流血斗命,但这流血斗命后的结果将会收获到什么,却是难得说了……

木屋中的空气沉闷得令人感伤,而沉闷中带着一股隐隐的凄凉与空茫,仿佛失落了什么,使得每个人的胸膈里都是那么虚搭搭的了……

粗糙的窗口之外,自垂着的松针编织成的窗叶间隙望出去,雪花儿,又不知在什么时候那般愁煞人地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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