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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发雌威

眼前这个巨大又突兀的意外,就连机智绝伦的卫浪云也不禁猛一下子闹了个手足无措,目瞪口呆,他那张英挺又憔悴的面庞可笑地歪曲着,嘴巴大张,两只眼珠子也直愣愣地定在那里,一瞬间,他混乱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旁边,“飞钓流星”唐明在一怔之间,赶忙陪着笑道:“大小姐,这位田少兄原来大小姐也认识啊?”

水冰心铁青着脸,她尽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萧索的,她道:“你说他姓什么?”

唐明迷惑地道:“他姓田呀,叫田展,是昨天我们在‘龟中岭’发现他的,那时他也已遭人杀伤,奄奄一息了,还是我们将他救回来并且召医为他治伤的……”

冷凄凄的鼻腔里哼了一声,水冰心道:“是这样吗?”

搓搓手,唐明忐忑地道:“大小姐,田展田少兄是叫‘铁血会’的徐修双算计了的,姓徐的小子实在可恶,非但以暴力夺去田少兄的未婚妻子,更纠众将他伤成此等模样,也是我看了心中不忍,才将他抬回这里设法为他召医治伤;因为大小姐一向都不大过问这些琐碎事,所以我就做了主,未曾预先向大小姐请示……”

水冰心的神色更加冷漠,也更加生硬了,她缓缓地道:“唐明,我们这次出来有两件事要办?”

谨慎的,唐明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水冰心冷冷地道:“我们出来的目的是办哪两件事?”

吞了口唾沫,唐明疑虑地道:“第一件要设法踩探我们那些对头的虚实动向,尤其是‘铁血会’的意图及存心……”

阴沉的,水冰心道:“第二件呢?”

犹豫了一下,唐明道:“第二件,便是倾以全力搜寻那淫贼奚俊,以及侮辱过大小姐的‘勿回岛’狂夫卫浪云!”

毫无笑意地笑了笑,水冰心道:“很好,你还记得!”

唐明急忙道:“大小姐,这两件大事乃我们此次出来的主要目标,我又怎会忘记?尤其是大小姐你更是为了那第二件事才亲自同来的,行前大当家还一再交代,对大小姐的这件事务须倾以全力,不论有任何代价,也一定要擒住那两个混账!”

凤眼倏寒,水冰心一指尚在榻上发怔的卫浪云道:“既然你知道得如此清楚,现在便将这狂夫拿下!”

愕然看着水冰心,又呆呆地瞧向卫浪云,唐明不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嗓门发干地问:“大小姐,呃,你是说——呃,将谁拿下?”

猛一跺脚,水冰心厉声道:“就是床上躺着的人!”

唐明有些傻了,他讷讷地道:“田展?大小姐说的是他?这……这个……大小姐,你没有弄错吧?他只是在昨天由我们抬回来来疗伤的——”

尖叱一声,水冰心愤怒地道:“唐明,亏你还是本楼‘三道金’的人物,我真搞不清楚你是怎么混到这个地位的,他是田展,谁说他是田展?”

苦着脸,唐明委屈地道:“他自己告诉我的……”

水冰心恨极叫道:“你晕了头?这人就是卫浪云,就是‘勿回岛’的少主,就是曾经侮辱过我的那个狂夫!”

唐明浑身蓦地一哆嗦,他那形态就像噎了枚枣核,喉咙一抖,龇牙咧嘴,瞪眼喘气,在满脑袋的晕眩紊乱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耳朵了!

好一阵子,他张口结舌地道:“你是说……大小姐……这田展,就是——卫浪云?‘银雷’卫浪云?‘勿回岛’的少主?!”

水冰心激烈地道:“普天之下,莫不成还有另一个卫浪云?”

嘴唇干燥,心腔子急跳,甚至连内脏也在收缩了,唐明拼命咽着唾液,涩生生地道:“大小姐,你,呃,不会看错吧?”

怨恚加上痛恨,羞辱加上愤怒,水冰心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看错?唐明,我可以告诉你,就算这姓卫的狂夫化了骨,扬了灰,我也能认得出他来!”

不敢再怠慢了,唐明一转身抢向卫浪云榻边,恶狠狠地大吼道:“田展,你果然是卫浪云?”

无可奈何地一笑,卫浪云摊摊手,道:“实在逼不得已,老哥,并非有意相瞒……”

怪叫一声,唐明咆哮道:“好呀,姓卫的,你骗得我好苦,你你你……你可知道这简直是在拿着我的脑袋作耍么?”

卫浪云叹气道:“否则,你又叫我怎么说呢?假如你也处在我那种情境下?”

咬牙切齿的,唐明厉声道:“我管你怎么说?!不想我一片好心,却几乎换来一场大祸,你这小子害我不浅,可恶之极!”

他一侧首,大叫道:“来人哪!”

其实,他不用叫了,房门外,早就屏息站满了十多个闻声赶来的“六顺楼”的属下了,他们围堵门口,唐明这一呼唤,立即蜂拥而入!

卫浪云的伤势未愈,周身绵软无力,加上长久的耗力结果,身体还处于虚脱状态中,莫说门口早已堵满了人,便是没有,他也难得逃生。“六顺楼”的人马一旦将他团团围住,他就索性躺下来了。

唐明气冲牛斗地大叫道:“弟兄们,看稳了这厮,他就是‘勿回岛’的少主卫浪云,也是日前曾经侮辱过大小姐的那个狂徒,可恨他竟掉花枪掉到我们头上,将我们骗得好惨,只是他这一来却作茧自缚,送上门来,再也无法逃离了!”

旁边,那肩缀两道金线的瘦削灰脸人物,冷冷一笑道:“这真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姓卫的以为只他有脑筋,我们全是一群愣头青了!”

这时,唐明回身向寒着脸在一侧的水冰心,道:“大小姐,是否立即押解这厮回去?”

水冰心生冷地道:“等周濮回来我们就走。”

庸明陪笑道:“大小姐回房歇着去吧?这里便由我们守着了……”

哼了哼,水冰心着:“我就在这里,另外,只留四名好手看守姓卫的就行了,其余的人可以离开,房子小,人挤多了我心烦!”

连声答应,唐明回头道:“缪传春、包杰、蔡钦、杨辉,你们四个留下,其余的都各自回房,周大哥大约也快到来了!”

于是,除了唐明吩咐过的那四个人以外,其余的汉子们纷纷迅速离开,而留下的四个角色,全都是肩缀两道金线的人物——内中也包括了那个瘦削身材,灰脸孔的仁兄!

四个人分成四角站立榻边,面对卫浪云,个个形色紧张,表情凝重,一副如临大敌之状!

“唉”了一声,卫浪云道:“各位,何苦这么认真?你们不妨轻松点,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不会脚底揩油就是了……”

那瘦削灰脸人物——缪传春冷森地一笑,道:“姓卫的,你的保证值几个子儿?况且,也不用你保证,根本你就毫无希望遁脱!”

瞅缪传春一眼,卫浪云有气无力地道:“你是个坏东西,不比唐明唐老哥心好,就看你那副长相吧,叫人心里就不甚愉快。”

缪传春灰脸一沉,道:“卫浪云,你休要在言词上耍俏皮,这里不是‘勿回岛’,没有人欣赏你那一套!”

卫浪云反唇相讥道:“老小子,你也不要自以为占了上风,今天你们得了我,也不过就是白白捡了便宜而已!”

勃然大怒,缪传春道:“住口!”

卫浪云哧哧一笑,道:“滚你妈的蛋!”

这时,面如秋霜的水冰心冷然道:“缪传春,你和他啰嗦什么?”

唐明也接口道:“不要和他斗口,传春,回去以后再慢慢收拾他,叫他知道‘六顺楼’的颜色!”

说着,他又向水冰心殷勤地道:“大小姐,你坐下歇歇吧?可要我去端张椅子?”

水冰心硬绷绷地道:“不用。”

唐明碰了个软钉子,却又赶忙堆起笑脸,道:“这小子——呃,姓卫的,大小姐,假如你心里实在有气,好不好我们现在就给他点手段瞧?”

摇摇头,水冰心道:“回去再说。”

唐明连连点头道:“全凭大小姐的意思……”

忽然犹豫起来,水冰心迟疑地道:“也好——”

精神一振,唐明笑问:“现在?”

点点头,水冰心煞气毕露:“好,现在就先教训教训他!”

立即转身,唐明凶神般大喝,道:“传春,先掌这小子一百记嘴巴!”

邪恶地笑了,缪传春颔首道:“是,一百记——”

踏前一步,水冰心道:“不用,我自己来!”

有些意外地一怔,唐明道:“大小姐,你自己来?”

没有回答,水冰心走到榻边,她双目冷峻又尖锐地盯视着卫浪云,半晌,她才令人发栗地笑道:“卫浪云,大约你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吧?”

卫浪云舔舔唇,道:“人生一世,想不到的事情很多,设若早有先见之明,今天我也不会搞到这步田地了!”

凤目含煞,柳眉微竖,水冰心阴沉地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徒、淫棍、下流胚、纨绔子!”

吁了口气,卫浪云道:“我不承认!”

水冰心冷笑道:“我有很多理由证明你属于这种败类——”

卫浪云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我是,大小姐,今天你早就不能列为黄花闺女之流,成为孩子他妈也未可定了!”

刹那间,水冰心的如花面靥几乎变成朱红,又青又白了,她激烈地抖索了一下,然后,素手扬起,“劈啪”几声,四记清脆的耳光便刮上了卫浪云的面颊!

面不改色,卫浪云道:“挨耳光是生平第一遭,尤其挨女人的耳光更是未曾尝试,很好,水冰心,但你要明白我痛恨人家打我耳光,因此,只要有人这么做了,不论那人是男是女,他跟着来的就是倒霉的日子一大串……”

怒哼一声,水冰心双手飞掴,一阵脆响之后,她也已将卫浪云的嘴角打出了血!

卫浪云躺在床上,并没有加以束缚,但他却不能闪躲,无法闪躲,因为,就在水冰心动手给他“加菜”的时候,围立榻边的五名“六顺楼”好手,也已各自拔出匕首顶在他身体的各处要害上了!

喘了几口气,卫浪云吞下一口血水,颤动着他那肿裂紫胀的嘴唇,道:“十六记,加上先前四下,共是二十记大耳光子,水冰心,你也记住,我会还给你的!”

不屑地一扬眉,水冰心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下一辈子?”

卫浪云愤恨地道:“不要太得意了,正如我方才所说,人生一世,想不到的事情会很多,你也不是永远屹立不倒的……”

一侧,唐明叱道:“姓卫的,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撕裂你这张破嘴了!”

叹了口气,卫浪云道:“何苦呢?老哥,我很感激你一片好心也就是了,你不一定非要与我结怨不可,当然,我十分谅解你身为人家狗腿子的苦处,有些时候,不得不阿谀巴结主子一番,只是,别太过分就行了……”

一张大脸不禁又是红又是白,唐明气结地叫:“你你——利口小子!”

摇摇头,卫浪云道:“别生气,老哥,我在告诉你做人的尊严罢了。”

“咯噔”一咬牙,唐明转对水冰心,道:“大小姐,我看光是掌他的嘴还太轻了,给他来两下‘贴心火’如何?”

似乎考虑了一下,水冰心冷冷地道:“好吧。”

唐明狞笑一声,道:“包杰,去拿黑桐油来!”

四人中,那个顶着颗大脑袋的汉子应了一声,匆匆推门去了,其余的几个人,却在脸孔上浮现出一种残酷又邪恶的笑意来!

卫浪云知道那叫什么“贴心火”的玩意必是一种颇为受罪的刑罚,他十分惋叹于自家身躯即将遭到的痛苦,但是,目前他却没有什么办法好想,因为另外几个人的手中匕首,依然还紧紧顶在他身上呢!

以卫浪云的本身艺业修为来说,眼前的几个敌人虽然全是“六顺楼”二道金以及三道金的好手,但整个加起来也不堪他一击,可是他现在却尴尬得无法对付人家,因为对方的匕首全是紧紧贴肉顶在身上,他没有把握可以同时震掉几把匕首,距离太近切了,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他创伤未愈之故,只要一用力,势必使伤口破裂无疑,而不管新的或旧的伤口一破裂,再来痊愈可就要大费工夫了,那才真叫大大的不划算呢,况且,在他现在的体力情形下,便是拼命突围,能否走得掉也颇成问题,一个算不好,又伤了身,又受了罪,如果再让人家抓将回来,那就得不偿失了。在反复考虑之下,卫浪云便只好硬起头皮,准备接受“考验”啦,虽然,他心中也是叫苦连天的……

片刻后——

包杰回来了,他手中握着一只密封的小瓷瓶,进门来,将小瓷瓶双手交到唐明跟前。

唐明道:“传春,你来吧。”

缪传春笑了笑,伸手接过,向水冰心道:“大小姐,在哪个部位给他抹油?”

唇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水冰心道:“手心。”

半眯着眼,卫浪云问道:“这‘贴心火’是什么玩意?很痛么?怎的还要抹油?抹什么油?抹上油之后又要做什么?”

卫浪云语声平静,神态悠闲,而且还像颇有兴趣似的追问着内情,宛如,这即将施用的刑罚不是以他为对象,就仿佛和他毫无关系似的!

斜着眼,唐明凶巴巴地道:“你却十分镇定哪,卫浪云,还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哩,你以为这刑罚是朝着别人施的么?”

卫浪云一笑道:“我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天真,我只是好奇罢了,其实,我心里也已七上八下了……”

哼了哼,唐明道:“你用着不好奇了,马上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内容,不过,只怕你知道了以后却懊悔知道呢!”

一扭头,他大声道:“传春,开始吧!”

缪传春冷冷地道:“伸出手来,姓卫的!”

此刻,包杰、蔡钦、杨辉三个人的锋利匕首顶得更紧了,甚至连唐明也拔了他靴筒中的宽刃短刀,绕到床头,一下子压在卫浪云咽喉上,同时,左手更抓紧了卫浪云的头发!

叹了口气,卫浪云道:“你们何必如此紧张?我认输就是……”

说着,他十分光棍的将自己左手伸出被外。

缪传春灰土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兴奋的暗红光彩,他两边突起的颧骨与削薄的嘴唇形成一片冷酷的阴影,双目的光芒是野性的,满足的,也是疯狂的,现在,他一把抓紧了卫浪云的左手,然后,用一只膝盖顶压在榻沿的横木上,旋开小瓷瓶的瓶盖,倾倒出一摊黑色的,浓稠又粘性极大的液体在卫浪云掌心上。

唐明阴沉地道:“卫浪云,你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笑了笑,卫浪云道:“差不多明白了,这是桐油,倒在我手上,再点火烧,是么?”

露齿狞笑,唐明道:“不错,你尝试过那种滋味?”

吁了口气,卫浪云道:“这不正要尝试了?”

握着匕首的手在卫浪云喉咙上用力压了压,唐明厉声道:“我劝你不要妄想挣扎或者出什么其他歪点子,希望你随时记住现在正有四柄刀子顶在你身上,你武功,是不错,但任你再高,也无法于此等情形下同时避开四柄刀子的伤害!我们全是行家,这一点相信彼此都明白,卫浪云,只要你动一动,你就完!”

顿了顿,他又道:“这种黑桐油,是我们‘六顺楼’特制的,燃性强,热度大,你自谓英雄,便在这刑罚上掂掂够不够分量吧!”

然后,唐明向早已执着火折子待命的缪传春一点头,道:“行了!”

缪传春扬手抖亮了火折子,猛一下子插在卫浪云手掌心那滩黑粘粘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桐油上,于是,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嗤”“嗤”声,天爷,那一小滩浓浓的油液已燃烧起来!

黑桐油是倾倒在手掌中的,粘在肌肤之上,而油一燃烧,便连着肌肤也烧得“嗤嗤”作响了,它烧着皮,烧着肉,冒出黑青色的烟雾,烟雾中有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道,那种味道就像一块生肉放在火苗上烧焦了一样,但却更臭,因为其中还掺杂着黑桐油本身的气味,但不管如何,现在,却正烤炙着人肉!

当然,卫浪云的痛苦是无与伦比的,是抽筋入髓的,在火焰燃起的一刹,他那原已苍白的面孔一下子就变成了赭红,再由赭红泛成灰青,他额上滚落黄豆大的汗珠,齿咬入唇,双目圆睁欲裂,脖子上的青筋浮凸,而全身也都在不可抑制地簌簌发抖,两腿在一下一下地抽动,他痛极了,却一声不响,任那牙齿将下唇咬得一片血污,任那汗水透衣服……

现在,卫浪云相信了,这刑罚的名字叫“贴心火”,可真是一点没叫错,此刻的滋味,谁说不像是贴着心在烧火呢?

站在榻边的几个人,也全都双目大睁,血脉贲张,紧张又凝神地注视着这酷刑地进行,他们个个屏息如寂,满脸兽性的满足之色,连他们每个人的太阳穴,都在不住地“噗”“噗”跳动……

离榻稍为远一点,水冰心独个儿立在那里,眼前的酷刑,也已将她震慑住了,原先,她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恨,报复日前的羞辱,出一出郁结胸口的闷气,她知道这种刑罚已经很久,而且耳熟能详,但是,由她亲自下令施刑还是第一次,亲自目睹更是第一次,现在,她才知道这个刑罚竟是如此歹毒,如此残酷,又如此锥心刺骨,实际上的实行,这比耳朵听着,口里讲着更为惊心动魄,这是如何掺烈的酷刑!而这酷刑却是由她亲口下令加诸于人的,其狠辣之处,犹过于白刃相向;受刑者若辗转哀号倒也罢了,但他却一声不响,可是由形色上表现出来的痛苦,又何啻千百倍于尖厉的号叫?!

水冰心的脸庞发青,双手紧绞胸前,她的鬓角鼻尖也见了汗,双颊扯动着,牙齿紧咬着,嘴唇却在不能自制地急速抽搐,她心跳急剧,血脉循流加快,那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惊恐感,几乎比受刑的卫浪云更要来得痛楚!

就在空气中充满了焦肉的恶臭,就在那种烤肌沥油的刺耳“嗤”“嗤”声中,水冰心蓦地尖叫道:“停止,快停止……”

围立榻边的几条大汉方始愕然一怔,尚未及有所表示,水冰心已冲至榻前,疯狂地扯起盖在卫浪云身上的夹被,猛一下压熄燃烧在卫浪云手掌上的火焰!

唐明不明所以,满头雾水地道:“大小姐,这……这是为什么——?”

水冰心激动又愤怒地道:“不要说了,赶快召医来为他疗伤!”

惊愕的,唐明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说……大大小姐……呃,找大夫来——来为卫浪云疗——伤?”

急得连连跺脚,水冰心尖叫道:“快去呀,你们这一群笨东西,不是召医来替卫浪云治伤,难道是替你们治吗?”

被骂得晕头晕脑的,唐明却不敢多说了,他忙道:“包杰,还是你跑一趟吧!”

愣愣的,包杰道:“大小姐,是你下令用刑的,怎么又要给他医治起来了?”

气得俏脸铁青,水冰心厉烈地叫道:“你去不去?我还需要你来教训吗?”

连称不敢,包杰摸着后脑勺,莫名其妙地奔了出去;水冰心转视卫浪云的手掌,老天,哪还像只手掌?早已是焦黑烂糊,血肉不分了……

心弦颤动着,水冰心就感到像有只手在那里一下紧一下地抽扯似的,她怔怔地退后一步,凤眼儿惊恐地大睁着,眸子里的神色,却是懊悔、惭愧、自责、迷乱、窒慑不安,融成一片了……

忐忑的,唐明道:“大小姐,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栗,水冰心空洞洞地道:“你说什么?”

舔舔唇,唐明小心地道:“我在问,大小姐是不是舒服?”

深深吸了口气,却又不由自主地抖索了一下,水冰心尽力使自己激动不安的情绪安定下来,半晌,她才道:“唐明,你们通通是混账!”

呆了一呆,唐明讷讷地道:“这……大小姐……为什么?”

水冰心冷厉地道:“谁叫你建议用这种酷刑的?”

心里在喊起冤来,唐明张口结舌,道:“回大小姐……我也是,呃,为了大小姐出口气呀,大小姐,我绝对没有存着私心……”

重重一哼,水冰心道:“为什么你不说明这种酷刑竟是如此狠毒?”

期期艾艾的,唐明道:“这个……大小姐,你不能怪我呀,大小姐,你在本楼的时间也相当……呃,相当长久了,应该知道‘贴心火’的刑罚是怎么样了……”

叱了一声,水冰心怒道:“你胡说!什么应该不应该?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这种刑罚,只是偶尔听说,但你却十分清楚,而既然清楚,就不该劝我使用,这还不如干脆一刀杀了他!”

唐明委屈地道:“我也是经过大小姐允准的……”

水冰心恨恨地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它是如此残忍!”

低下头,唐明憋着气道:“是,大小姐,都是我们不对!”

冷冷一笑,水冰心道:“看你的样子,还颇不高兴?”

连忙抬头陪笑,唐明道:“不敢,大小姐,我们哪敢不高兴?”

咬咬唇,水冰心道:“好,给他医治手伤,包扎妥了之后,带回去,义父老人家还有许多重大的计划寄托在他身上呢。”

庸明忙道:“是的,临行之前,大当家也已交代过了,大当家吩咐,若能设法擒住这厮,则不啻削除了‘勿回岛’的两膀,此外,更可挟持他为人质,借以向‘勿回岛’做有益于我之条件谈判!”

水冰心冷冷地道:“你知道最好!”

忽然,卫浪云吐了口气,语声低哑,却仍然带着那么一股子玩世不恭的调侃意味,道:“怎么你们全是敲的一样的算盘?‘皇鼎堡’、‘铁血会’,加上‘六顺楼’?都要拿着我要挟或打击‘勿回岛’?真是一厢情愿哪……”

唐明用力一压手中匕首,叱道:“刚才那一阵子还没把你烧糊涂?看情形你的活罪还嫌受得不够?利舌利齿的东西!”

水冰心也生硬地道:“卫浪云,若非我心太慈,恐怕你就没有现在的清醒愉快!”

一点也不愤怒,不激动,不叫苦,卫浪云喑哑地道:“不用来这一套,水冰心,你加诸于我的,我势必带息奉还,我并非三岁稚童,给我一巴掌就能使我恨,给我块糖吃就能令我喜欢?你的想法太简单,也太幼稚了,以为烧得我死去活来只要到末了替我弄熄了火,就能博得我的感激与饶恕?这是不可能的,我仍将索讨这笔债!老实说,水冰心,方才,便是你不来扑灭我身上的火,那火也已烧得差不多了!”

气得水冰心愤怒地叫道:“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狂夫,我根本不用你感激,而且也不怕你报复,因为你今生,毫无机会!”

说着,她一扬头,向唐明道:“看牢他!”

在唐明的回应声中,这位“六顺楼”大当家的宝贝养女,也已粉面罩霜,气冲冲地推门自去。

二十余乘铁骑沿着这条坚实又宽敞的驿道往前奔驰,他们的目的地是“皖”境“石弓山”西麓的“六顺楼”,二十余骑,有十八个人身着青色长衫,内衬同色紧身短衫,肩缀条数不同的金色宽线,其中只有两个人打扮不同,一个是穿着一袭黑劲装,披着大斗篷的水冰心,另一个,唔,则是套着一身灰衣,眉宇间憔悴委顿的卫浪云,现在,“六顺楼”的人马正挟持着卫浪云向“六顺楼”赶回。

卫浪云的一身创伤,早已由一层层的净布包裹得又紧又严,为的是提防伤口破裂,他的左手也裹着白布,当然,就算是“六顺楼”的人们顾虑得再周到,这一路奔波,卫浪云也几乎吃不住劲了。

离开“老善客栈”,今天,也已是第五天了,他琢磨着,最多再有大半日功夫,便可到达“石弓山”山麓地段,而此刻是正午时分,换句话说,大约入黑便将抵达目的地了,抵达目的地之后象征着什么意义呢?那只是一连串无穷尽的囚禁、逼迫、凌辱,拿作为一件要挟“勿回岛”的工具罢了,除此之外,扣押着他,“六顺楼”又何尝不是少了一桩大大的顾忌呢?

这一次由海上扬帆中土,可以说是卫浪云多年来最最倒运的一次了,先是吃“铁血会”打了个措手不及,弄得伤痕累累,跟着又表演了一场追逐战,由陆至水,非但叫“皇鼎堡”的人尝了一记“蛇头梭”,更险些因虚脱过甚而沦为波臣,好不容易精疲力竭地泅泳到“龟中岭”,却又无巧不巧地掉进了“六顺楼”手中,本来还算瞒得天衣无缝,偏偏冤家路窄,在这等“虎落平阳”的窘迫形势下,复被水冰心认了出来,挨了一顿好耳光不说,又上了一遭大刑,“贴心火”,可真是炙得他五内也如焚了;如今,更挟持着他到“六顺楼”去,这一去,凶多吉少倒也罢了,那种死活不能,受人胁迫利用的罪才叫难受呢……

卫浪云愁眉苦脸的自家向自家叹着气,这五天来,他业已用尽心机设法逃走了,但“六顺楼”的人不比“铁血会”那般好对付,他们看得紧,守得严,好多次机会全被他们截断了,五天之中,卫浪云就没有能走出人家视线半步!

在客栈里的时候,他压在被底的暗器、信物,银票珠宝等随身物件,也全被“六顺楼”的人搜了去,如今,他唯一可以利用的东西,便是双腕假皮内暗藏着的两条小钢锯,加上头发中的几根“青磷线”了。

设法跑呀,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一再地鼓励着他,卫浪云是越来越焦急了,朝前移一里,便表示“六顺楼”接近了一里,换句话说,也就是逃走的机会减小了一分,卫浪云十分清楚,“六顺楼”乃武林四大帮派势力之一,其防卫之森严,设计之周密何啻铜城铁堡,龙潭虎穴!只要一朝被关将进去,再想逃跑出来,那种困难,就要比之现在不知难上多少倍了……

就在他暗自沉思,心焦如焚中,后面,水冰心的黑绸斗篷飞扬着策骑跟上,她冷淡地看了卫浪云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卫浪云叹了口气,道:“想你。”

柳眉倏竖,水冰心的银柄黑皮小马鞭“唰”地掠过卫浪云头顶,她严峻又寒凛地道:“大概你的罪还没受够,满口秽语!”

卫浪云冷笑一声,道:“你别自作多情,想歪了,我说想你,并非是喜欢你的那种想你,我没有这个胃口,我是在想,你委实可恶!”

水冰心怒道:“我什么地方可恶?!”

卫浪云恨恨地道:“恩将仇报!”

重重一哼,水冰心道:“你混账,你对我有什么恩?”

用被细铜丝与绞股牛皮索紧缚着的双手抓牢鞍把,卫浪云的表情是惊讶的,他气愤地道:“我将你从那淫贼奚俊的魔掌下救出,免了你清白受污,保住了你的贞节,妈的,这不叫恩叫什么?”

凤眼儿一凛,水冰心尖锐地道:“这是你一面之词,根本断章取义,光拣好听地说!”

卫浪云大声道:“好,你却讲,难听的!”

吸了口气,水冰心放低了声音,语气却十分冷峭:“为什么你不照我的话做杀了那淫贼?可见你别有用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浪云愤然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奚俊虽然下流卑鄙,他却并没有玷污到你,光是眼睛看看你的身体便需要一命相抵?你那身价就这么昂贵值钱?”

勃然大怒,水冰心道:“你还有理?”

一昂头,卫浪云道:“我当然有理,就只为了我没照你的话做去杀一个罪不至死的人,你就要如此歹毒的迫害我,刑逼我?告诉你,个人有个人的观点与立场,你不能强使我跟你对事情的看法完全一样,这叫——奸凌他人心意及尊严!”

一咬牙,水冰心狠狠地道:“闭住你的脏嘴!”

卫浪云凛然地道:“你更不算干净!”

肃然地注定卫浪云,水冰心道:“不要嘴硬,卫浪云,你现在还掌握在我们手中!”

忽然在马鞍上颠簸了一下,卫浪云急忙用力再抓紧了鞍把,他满不在乎地道:“如何?”

水冰心生硬地道:“因此,你说话要小心,我还可以随时再给你苦头吃,就像在客栈里面那样——”

哧哧冷笑,卫浪云道:“我含糊什么?打破了头用扇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水冰心扭转头,目注两旁景物在蹄声紧密中迅速往后倒退,她轻轻用手按了按被风吹得掀起来的斗篷——这个小动作十分柔美,然后,她似是心平气和了一点,低徐地道:“老实说,卫浪云,你没有照我的话去杀那淫贼,我虽气,但还不至于非要报复你不可,最叫我恨的,是你明明可以早点救我,却故意拖延时间,眼看着我出丑,眼看着使我更形羞窘,另外,你也看过了我的身体,而且,竟然尚是那么一副狂荡不拘、嬉皮笑脸的模样——你伤了我的自尊,所以,我恨你,我也要伤害你的自尊,一点不容情地伤害!”

卫浪云哼了哼,道:“我只是要弄清楚姓奚的到底要搞什么名堂,我不能在未明事实真相之间便贸然打抱不平……”

咬咬牙,水冰心羞恼地道:“狡辩!你——说穿了还不是——还不是有意要——要我难堪!”

撇撇嘴角,卫浪云道:“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要你什么难堪?”

摇头轻叹一声,他又道:“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与行事方法,若你不能苟同我这一套,大可以表示不满,犯不着给我大帽子戴!”

水冰心严峻地道:“说了这么多,你一点也不觉得抱歉?”

一瞪眼,卫浪云道:“抱歉?我抱什么歉?该抱歉的不是我,是你才对,我救你出自魔掌之下,却反叫你整得死去活来,我哪里错了?我有何歉可抱?你这浑丫头片子简直不可理喻!”

水冰心沉默下来,脸色是一片冰冷,在又奔驰了一段路程之后,她才下了决心似的寒瑟地道:“本来,卫浪云,我想整你也整够了,我与你之间的怨恨就勉强消除了吧,回去直接将你交给我义父处理,我不再管,也不再折磨你了,但现在我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觉得你劣性难改,是个怙恶不悛的人,岂能轻易饶过?”

沉沉的,卫浪云道:“少来这一套托词,我根本就不听,我也早知你这心胸狭窄、手段阴毒的婆娘是决不会就此甘休的,我也已准备好了,水里火里,姓卫的全去得,哼一声,不算是男子汉!”

水冰心淡漠地道:“你的肉体上不会再忍受痛苦——这个办法我早已想到,本来不想用了,如今却还非用不足以消我心头恨,非用不足以煞你的嚣张蛮横!”

卫浪云似笑非笑,半眯着眼:“卫大少挺得住!”

冷冷地一眨眼,水冰心的眉梢嘴角,浮起一抹得意又恶作剧似的嘲笑,她缓缓地道:“‘六顺楼’前院,正对大门有一条长廊,长廊有雕花横梁,我打算将你用一只大竹笼吊在长廊横梁上面朝大门那里,日夜都有人进出不绝,当然,你在竹笼里是不会穿衣裳的,一件也不穿!”

做梦也料不到这又美又冷的妮子竟然设想出这么一个又阴损、又恶毒的方法来整治自己,卫浪云不由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有些不敢想像当自己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地吊在那只大竹笼里时会是什么形状,那,非但羞煞人,窘煞人,威严扫地,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能混世面了哇……

干涩涩地吞了口唾沫,卫浪云讷讷地道:“你是说,脱光了我,吊我在大竹笼里供人观赏?”

毫无表情的,水冰心道:“只要有人进出大门,恐怕不看一眼也不行,因为只要经过那里,就必须从长廊下面走过!”

眼皮子不撩的,她又刻薄地道:“你曾经促狭又讥诮地看过我的身体,所以,我也要你的身体给大家观赏,当然你比较吃点亏,因为至少我的羞辱只有你一个人造成,而你,却要受辱在大众之前。”

血往上涌,双目如火,卫浪云怒叱:“你这个贱婢,妖妇,奸恶女人……”

水冰心木然道:“还是容忍些的好,你多骂一句,你的罪就会多受一时,我全给你按条记着,逐件报偿!”

长长叹了口气,卫浪云压制住自己的怒火道:“我想,我要十分郑重地告诉你,水冰心,若是你果真这样做了,恐怕你及‘六顺楼’都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冷冷的,水冰心道:“就凭你‘勿回岛’的力量?”

卫浪云严厉地道:“当然!”

不屑地一笑,水冰心道:“正如你前些日子在客栈中侮辱我时所讲的话,你‘勿回岛’不含糊我‘六顺楼’,同样的,我‘六顺楼’又岂会含糊你‘勿回岛’?”

卫浪云重重地道:“我劝你三思而行,切莫为了发泄自己的私恨而祸及你义父整个基业的瓦解溃灭!”

一甩头,水冰心倔强地道:“你休要滥施恫吓,我不是会被轻易唬住的人,对你施以如此惩罚正是恰到好处,你罪有应得,任你说破了嘴,也不能摇动我既决的心意丝毫!”

憔悴又白的面容上有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卫浪云恨恨地道:“好吧,你可不要后悔!”

水冰心硬绷绷地道:“我从不后悔任何做过的事!”

斜睨了卫浪云一眼,她又阴森地道:“卫浪云,我知道你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想逃跑,是不?这个意念大概一直都没有中断过吧?可是我奉劝你不要做梦,我们对你的监守之严你也亲身体会过了,同时我们知道你的狡猾诡异手段特多,因此,对你的防范就越加谨慎仔细,你根本没有机会逃走,而我早已交代过他们,只要你敢逃,便格杀勿论!”

卫浪云叱道:“滚你的蛋!”

狠狠地盯着,水冰心怒道:“你是一个毫无教养的粗陋痞子!”

卫浪云大吼:“妈的,你也不过只是个虚有其表的母夜叉!”

后面,一骑纵步跟上,骑在马上的人是一个年约三旬、剑眉星目的英俊人物,他的青袍肩缝处,赫然缀绣着四道金钱,嗯,这人即是“六顺楼”“四道金”地位的能手之一“玉麒麟”周濮!

他跟上来后,目注水冰心铁青的脸庞,关切地道:“大小姐,这小子又冒犯你啦?”

水冰心平板地道:“他好可恶!”

周濮看了卫浪云一眼,冷冷地道:“卫浪云,你最好收敛一点,眼前你的身份不再是‘勿回岛’的少主了,老是给你生活吃,不但你难堪,我们也觉得无甚趣味,现在我若赏你一顿打,不是欺侮你么?”

一撇唇角,卫浪云道:“姓周的,你用不着在这里狐假虎威,装得像那么回事似的,卫大少若好端端的,如今早就捶你一个大马爬了!”

笑了笑,周濮道:“不错,你的功夫我久仰了,当你在平常状态下与我相逢,我承认不是你的对手,但现在却不一样,而凡事都要讲求实际,勿庸空谈,是么?你如今并非好端端的呀!”

卫浪云哼了哼,道:“你真他妈的皮厚如墙!一点英雄作风也没有。”

不气不怒,周濮道:“若是我周某人和你结有私怨,纵使我非你之敌,我也会堂堂正正的与你决一死战,公平了断,但目前牵涉到本楼的公愤及整个武林大局的逆转,所以,也只好多多少少用点手段,无法考究那么多好汉行径了!”

“六顺楼”自大当家澹台又离之下,设“大司卫”、“二司卫”,大二司卫是“七道金”的高手,再下去,就是六、五、四、三、二、一,诸道金线为分别的硬把子们了,每道金有四个人,四人中设一人为该道金之首领,这身为首领之人,必须是该道金中武功最强,智力最佳,行事最稳者,但七道金线的最高地位却只有大二司卫两人,澹台又离因为总辖全楼所属,所以便没有金线标志,这也表示出身份的特殊与超然来了。

卫浪云当然清楚“六顺楼”的组织情形,也明白他们的承奉顺序,而他更晓得“六顺楼”每道金线分别所属的好手全是经过严格挑选与缜密考验的,他们可以说每个人的功夫都相当硬扎精湛,每道不同金线的人也必定符合他的身份与所代表的地位,绝没有“滥竽充数”或“表里不合”的情形,易言之,他们“一道金”的人物便有“一道金”所要求的条件,“二道金”的人物就有能胜任“二道金”好手的本领,由下而上,就一个强似一个,一层强似一层了——这其中,卫浪云也晓得,只有唐明是有点特殊与例外的……

“六顺楼”的上下之分非常严谨,地位高的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指挥地位较次者,他们的规律亦甚为苛厉,执法如山,毫不通融,掌法者便是楼中的“二司卫”,因此,“二司卫”虽说职位比“大司卫”差一等,其权力之大,却几乎不在“大司卫”之下……

舔舔唇,卫浪云平心静气地道:“周濮,你是‘六顺楼’‘四道金’之流的首领,果然比起那身为三道金首领的唐明要高明一些,至少,你还通点情理,怎么样,你放开我,让我们谈谈条件……”

周濮一笑道:“抱歉,我没有这个资格,更没有这种权力,不过你也不用失望,回去之后,我们的大当家自会与你谈条件的!”

在鞍上转动了一下坐姿,卫浪云笑眯眯地道:“不瞒你说,回到你们那里以后,水冰心这贱人就要给苦头我吃了——我若吃了苦头,还和你们大当家谈个屁的条件?”

眉梢子一扬,周濮道:“只要我们大当家的要谈,恐怕你不谈也不行,卫浪云,‘六顺楼’有很多逼人点头的方法呢。”

“嗤”了一声,卫浪云道:“少来这一套,我们‘勿回岛’比你们更精此道!”

微微笑了,周濮转了个话题道:“听说,你用‘田展’这个假名骗过唐明?”

卫浪云没好气地道:“不错。”

周濮莞尔道:“亏你想得出,田,不就是田寿长的姓,展,就是展履尘的姓么?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拜把弟兄,也是你的叔叔,更是‘勿回岛’大二岛主,难怪你在急切间会用这个姓氏开头的字作为假名了,可笑唐明这小子竟被你瞒住,几乎出了纰漏……”

摇摇头,卫浪云道:“你也休要自视过高,若唐明换成你,你老兄还不是照样懵然不察?而且你更别自作聪明,展大叔是本岛岛主不错,田二叔却并未身居二岛主之位,你们少给他乱起道号!”

揉揉腹,周濮道:“不管你怎么说,田寿长也是你们的死党核心是不错的吧?”

卫浪云道:“这个当然!”

周濮道:“那么,他身为你的二叔,展履尘的把弟,也就相当于‘勿回岛’的二岛主了!”

吐了口口水,卫浪云道:“随你说吧,谈这些太没意思……”

豁然大笑,周濮道:“谈你‘勿回岛’的事就没有意思,想是谈我们‘六顺楼’内的机密你就有意思了?”

哧哧一笑,卫浪云道:“总算你没喝醉!”

一直策骑并驰在旁的水冰心这时接口道:“周濮,你少和他啰嗦,他那张狗嘴里还吐得出什么象牙?”

“正是的。”周濮道:“大小姐,你有所不知,我不停的和他东扯西拉,聊着谈着,他那脑子里就没有时间去盘算逃脱的法子……”

一怔之后点了点头,水冰心道:“也好,那你就和他继续谈下去吧……”

卫浪云嘿嘿道:“妈的,你们也未免将我看得太简单啦,我又不是小毛孩子,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哪?”

周濮安详地道:“难道你也已想妥逃走之计了?”

卫浪云老老实实地道:“还没有,你们看得太紧。”

满意地点点头,周濮道:“你这倒说的真话。”

笑了笑,他又道:“不过,我可得预先警告你,我们已经奉有命令,若你胆敢逃脱,可是格杀莫论呢!”

嘴又砸了一声,卫浪云轻蔑地道:“水冰心已经说过了。”

周濮缓缓地道:“所以,你还是本分点好。”

在这时——

领先开道的“飞钓流星”唐明圈马停驰,他在老远就拉开嗓子大喊:“大小姐,‘窝子铺’和‘玉娘镇’快到了,我们在哪里打尖歇脚?”

水冰心侧首看了看周濮,道:“哪里好?”

略一沉吟,周濮老谋深算地道:“这两处全不妥,人家密集的地方耳目也多,我们的骑队又扎眼,又容易被人认出,带着卫浪云这票重货可不能失闪出错!”

有些不耐烦,水冰心道:“那你就说出个地方来吧!”

周濮胸有成竹地道:“在‘窝子铺’和‘玉娘集’中间有片松林,松林外还有一条清溪,地方僻静冷清,正适合我们打尖休歇?!不过,只是要委屈大小姐吃干粮了,那地方没有热食出卖……”

水冰心淡淡地道:“我无所谓。”

卫浪云却大叫:“这五天来,倒有四天是啃的干粮,我实在吃不消啦,就去镇集上打个尖有什么害处?那里又没有老虎吃人,妈的,这已进入你们‘六顺楼’的地盘啦,还含糊个什么劲嘛?”

周濮一笑道:“于你无害,于我们可说不定,虽然已算进入本楼势力范围之内了但还是小心点好,卫少主,你是位重要贵宾,可不能有所差池呢!”

“呸”了一声,卫浪云道:“贵宾,我听着肉都麻了!”

耸耸肩,周濮道:“否则,说你是什么身份呢?俘虏、囚犯、肉票?这不是也太难听了么?”

嗤之以鼻,卫浪云道:“事到如今,亏你还在这些字眼用词上斤斤计较!”

水冰心回头狠狠瞪了卫浪云一眼,道:“你嘴巴就不会闭一歇吗?”

卫浪云一抬下巴,道:“少啰嗦,你不爱听就滚开!”

脸色一沉,周濮大声道:“卫浪云,对我们大小姐说话你最好斯文点,别抬举你你却不受抬举!”

哧哧一笑,卫浪云道:“好一个忠心耿耿,阿谀谄媚的六顺楼爪牙!”

周濮顿时双目冒火,眉梢上扬,他大喝道:“你活腻味了?”

卫浪云夷然不惧:“不要忘记,你也没有资格,没有权力折磨我,否则,你回去之后只怕有罪要受呢!”

一咬牙,周濮道:“卫浪云,你得意得太早了!”

水冰心冷冰冰地道:“现在忍一忍,到了打尖的地方再给他颜色看!”

点点头,周濮朝着还在前面频频回头的唐明大声道:“奉大小姐谕示,唐明,我们到‘窝子铺’与‘玉娘集’中间的那片松林打尖歇马,那地方你可知道?”

唐明连连点头回应:“我晓得!”

于是,在一阵加鞭急赶中,他们穿过了“窝子铺”,不到顿饭光景,也已到达了那片疏落的松林之前,松林在道路旁边,果然,还有一条清澈丰沛的溪水沿着松林边缘蜿蜒流去……

二十余骑越溪跃过去,迅速进入林中,马还尚未完全稳住势子,卫浪云已经被两名“一道金”的大汉自鞍上横拖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痛得咬牙切齿,卫浪云由唇缝里大骂:“你这两个野种——”

意态悠闲地站在一边,周濮冷凄地道:“这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当然,只刚刚开始而已,跟着来的,我还想给你吃一顿皮鞭子!”

拂去袍袖的灰尘,他又道:“也好叫你知道,我无权代表我们当家和你谈条件,却有权先给你吃点苦头!”

卫浪云喘着气道:“姓周的,你这不算英雄,如此乘人之危,更加毫无光彩,甭说你给我一顿皮鞭子,便捅我千百刀,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周濮露齿一笑道:“我并不得意,更不要英雄,亦不需光彩,我只要,嗯,抽你一顿鞭子杀杀你的傲气!”

大叫一声,卫浪云道:“你他妈是公报私仇!”

哼了哼,周濮叱道:“尚魁!”

于是,那个面目丑恶,红鼻掀唇的大汉大步踏上,他手中,敢情早已紧握着一条丈许长的,拇指般粗的皮鞭了:“大哥,我业已等着啦!”

阴恻恻地一点头,周濮道:“动手吧,五十鞭——”

忽然,坐在一株松树下好整以暇的水冰心开口道:“先等一会,我们吃了干粮再说,要不,打得血肉横飞,辗转哀嚎地会影响我们食欲!”

迟疑一下,周濮只好一挥手:“也好,尚魁,我们吃饱了再抽他,给我狠抽!”

狞笑一声,尚魁道:“是,那也会更带劲!”

“六顺楼”的人们全自找着舒适地方,取出干粮大口咀嚼起来,有一个“一道金”的角色则专伺候水冰心进食,看那小子将食物摆齐,饮水备妥,又在地下铺上毛毯的一股劲样子,可不十足的一副奴才相?

方才那一下被从鞍上拖摔落的震撞委实不轻,卫浪云全身疼痛如割,他知道,一定又有伤口破裂流血了,这种宛如火炙般的苦楚,简直就能叫人连牙全咬碎了,喘息了好了一阵子,他才艰辛地挣扎着坐起。

周濮正斜靠着一块突起的石头,用牙齿撕嚼着一只烧鸡的鸡腿,见卫浪云坐起,他邪恶地一笑道:“痛么?”

卫浪云点点头,道:“相当痛。”

咽下满口鸡肉,周濮又道:“饿不?”

吁了口气,卫浪云道:“十分饿。”

又啃了一大块鸡肉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周濮笑吟吟地道:“口渴?”

卫浪云似笑非笑地道:“我大半天没喝一滴水了。”

长长“哦”了一声,周濮拿起身边的,包着厚皮的铁质水壶大大地喝了几口水,舒服地砸砸嘴,道:“好甘洌清凉的水啊……”

舔舔干裂的,沾有灰尘的嘴唇,卫浪云慢吞吞道:“我又饿、又渴,而且身上十分痛苦,但我现在不吃你们的干粮,不喝你们的水,不要你们的医治,更不会受你们的诱惑,周濮,你以为可以借此嘲弄我,奚落我吗!你大大错了,这种儿戏似的幼稚手段只配你回去逗逗你的老婆!我十分豁达世故,忍耐力高,你气不着我的。”

额上青筋暴露,周濮叱道:“你是自找苦吃!”

卫浪云伸开两腿,笑道:“你是个泼皮货,周濮!”

“霍”地站起,周濮大叫:“尚魁,你还没吃饱?”

含着满口食物,尚魑咿唔不清地奔了上来,他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全吞下去了,才脸红脖子粗地道:“吃饱了,周大哥!”

一指卫浪云,周濮道:“给我打!”

用力点头,尚魁右臂倏抖,鞭梢子凌空发出一记清脆的“劈啪”声响,又恰到好处地垂弹指地,只这一手,便可以看出这位仁兄是个使皮鞭的内行!

冷冷一笑,周濮又加上一句:“加到七十鞭!”

尚魁高应一声,一斜步,站定的角度刚合适他的鞭子抡起时做最有力的抽挞,他露出了那两排黄污污的牙齿,倏然吼道:“姓卫的,有你乐子了!”

“了”字甫始在他舌尖上跳跃,鞭梢子已扬空带起一声刺耳的呼哨,重重打在卫浪云的身上,于是,劈啪的击肉声夹杂着唰唰的挥鞭声,又粗又长的皮鞭似暴雨一样没头没脸的猛力落向卫浪云的身上!

瞬息间,衣裂如碎,迸溅飞舞,而点点鲜血溅洒四周,卫浪云创伤累累的身上便又添加上一条一条紫红渗血的鞭痕!

这种尖锐的痛楚,差一点就使卫浪云忍受不住而嚎叫起来,但他到底还是咬牙挺住没有吭声,在那急烈又强劲的抽挞下,他被打得东转西滚,连连翻腾,衣衫碎裂,皮开肉绽,又是血,又是汗,又是尘沙,又是污土,只是在俄顷中,他也已被打得越发不成人样了!而现在,才只抽了十五六鞭!

在卫浪云的身子四周跳跃转动着,尚魁挥鞭的手臂起落如飞,动作是利落又熟练的,他每一鞭挥出,无不重重笞上对方身体,而在鞭梢扬起的刹那,再暗中用力狠拖,一鞭下去,也已十分锥心刺骨,他再加上暗中这一拖,便足足将卫浪云挨打的肌肤全扯裂了!

急促地喘着气,露着牙,尚魁的表情近乎疯狂,如像他在这种鞭挞人身的行为里,能得到莫大的满足一样,兴奋得鼻尖更加通红,满布血络,连两颊的横肉也往耳边扯紧了!

虽然挨着重重的鞭笞,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卫浪云脑子里却十分清楚,他在这一阵鞭打下,已然发觉抽打自己的皮鞭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暗中浸过了水,浸过水的皮鞭,笞在人肉上,那种滋味,就比没有浸过水的鞭子要厉害上很多了!卫浪云心里的愤怒,仇恨,激动,简直就险些冲炸了他的肺,他却强行忍耐,默默赌了咒,今天所受的,他一定要讨还!

同时,卫浪云也明白了一点,“玉麒麟”周濮,表面随和温厚,彬彬有礼,其实骨子间却乃最为歹毒险狠!

此刻,尚魁已抽打至二十五鞭了,他一面继续狠笞卫浪云,口中一边大声地报着数!

坐在那边树下的水冰心,偶尔朝正在辗转翻滚中的卫浪云瞅上一眼,但大多时间却侧着面庞,形态冷冰冰的一丝表情也不带,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是她那一双美丽勾魂的凤眼,也寒凛凛的显得生硬无比。

站在水冰心旁边的唐明,他瞧着光景,摇着头,喃喃自语:“这小子运气真叫差……自找倒霉……”

抬头望向唐明,水冰心沉着脸道:“怎么说?”

“啊”了一声,唐明微微俯腰,笑道:“回大小姐,我是说姓卫的走霉运哪,刚好在客栈里叫大小姐给撞上,而大小姐原又是极少自己过来找我们的,那天就那么巧,偏偏大小姐自己过来叫我,要不,还叫姓卫的给混蒙过去了……”

淡漠的,水冰心道:“那天本来我是叫别人去找你,问你周濮可曾写好回楼以后呈报我义父的此次巡行探查报告,但恰好大家都去吃饭了,叫了半天也没人回应,我只好自己去找你,巧得很,卫浪云就和我朝了面,不错,是他的运道不佳,也可说是我们的运气好——幸亏这次轻易又顺当地擒住了他,否则,若事后查出,唐明,恐怕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觉冷汗暗流,唐明惶然陪笑道:“大小姐说的是,呃,我想,回楼之后,务乞大小姐你美言几句,开脱开脱我这失察之罪,我就感恩不尽了……”

一昂头,水冰心道:“我整治你有什么意思?假设你果真叫我看不顺眼,我随便用哪种方法也能照样摘你的头!”

连连哈腰,唐明抹着汗道:“是,是,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他们在这几句对话中,那边,卫浪云也已鞭打得更加衣不蔽体,血肉狼藉了,他仍然连哼也没有哼一声,闭眼咬牙拼命忍受着……

尚魁的报数声中,嗯,才三十七鞭呢……

叉腰站着的周濮微微噙着一抹阴毒的笑意,十分有趣味地注视着这一场鞭刑的演进,他知道,七十鞭打完,卫浪云就算铁铸的身子,恐怕被笞击成瘫痪如泥了!就在鞭梢子的劈空锐响中,着肉的清脆沉实抽笞声中,忽然,周濮却听到了另一种声色,另一种不是由他们这些人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来自林外,不,来自这片松林的四周!

是了,那是一种有人在急速行动奔掠时所带起的衣袂飘风声,以及身体摩擦过枝丫的细碎声!

神色倏变,周濮“呼”地旋身,低叱:“尚魁住手!”

这时,尚魁口中尚高报着:“四十……”

双目怒瞪,周濮咆哮:“我说住手!”

尚魁急忙收鞭退后,迷惘地喘气道:“周大哥,才四十鞭哪,你方才不是说要打这小子七十鞭么?还差三十鞭才够数……”

周濮猛一挥手,连话也懒得回答他了,自己紧张地侧耳静听,脚步一面缓缓朝林边移动。

现在“六顺楼”其他的各人也已发觉情势有异,在沉寂中,他们纷纷拔出兵刃,又轻又快地抢好位置,个个面朝林外,一副如临大敌之状!

水冰心也早已站起,由唐明随护在旁,唐明手上,这时多出来一根银光闪闪,粗若核桃的杆子,这根杆子长约五尺左右,他紧紧握着,寸步不离水冰心身旁。

深深吸了口气,周濮突然大笑一声,冷笑道:“林外伏着的朋友们不知哪座山,哪条道,哪个码头的好汉?彼此全是同源江湖,何妨现身一见,如此躲躲藏藏,未免太也小家子气了吧?”

周濮话声一落,林外右方,已响起一阵枭啼狼嗥般的可怖怪笑,随着这声怪笑,一个庞大粗壮的身影已自几棵松树后闪出,这人身材之强健高大,看上去几乎就和一座小山相似,他一身紫袍,紫纱巾,齐额勒着一道金灿灿的金环,袍腰中间,更扎着一条颜色猩红、宽约三指的丝带,这副打扮,再衬着他巽血般的面孔,铜铃眼,朝天鼻,又厚又大的嘴唇与颌下的一大把黑胡子,那形状,就与庙门上的门神差不离了。

一看到对方那种穿着打扮,“六顺楼”的人们全不由大吃一惊,心腔子“扑通”直跳,每个人的神情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是的,“六顺楼”的所属们有他们紧张惊恐的理由,他们太耳熟能详了,普天之下的江湖道中,只有“紫凌宫”人马才是这等打扮!

在极快的一阵震愕之后,周濮立即回头望了水冰心一眼,水冰心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吞下一口唾沫,周濮强自镇定地踏近一步,干涩地笑道:“这位兄台大约是‘紫凌宫’所属的朋友了?”

那黑胡子大汉狂笑一声,金铁铿锵般道:“不错,就是‘紫凌宫’‘红带子’所属‘九头鸟’元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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