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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缺肥山上

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又是十天过去了。

在这栋幽静而清雅的茅屋外,那一片疏疏齐齐的桃林之中,桃花正开得娇艳欲滴,粉嫣酡红,像是一张丽人含笑的面靥。

秋离穿着一身黑色银扣的紧身衣,外面松松披着一袭黑色襟口洒着雪白碎竹图案的长衫,他目注着半山下的景致,目光沉凝,又似在思考着另一件极为重要的问题。

缓缓的,他回过身来,顺手摘下一朵桃花在手中玩弄,轻轻的,他又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取下,那么淡逸无心地随手抛出,于是,那片片斜斜飘出的花瓣,竟无声无息地全然嵌入三丈之外坚实的桃树中,更布成了一个巧妙悦目的“心”形,好美,好脱俗!

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秋离拍拍手,目梢子一转,低沉地道:“梅姑娘,你醒了?”

来的人,果然正是梅瑶萍,她仍是一身白衣,面上脂粉未施,神色在苍白清淡中,带着一股特异的素净幽婉意味,像是一朵白莲,没有丝毫污染。

秋离笑笑道:“起来了?”

梅瑶萍冷冷地道:“你更早。”

背负着手,秋离道:“晨间空气鲜美清新,有益身体,我为了身心两全,是而每每起个大早,吸取这种纯净之气。”

梅瑶萍目光注意到三丈外的桃树干上,那以桃花瓣嵌就的心形,她显然是吃惊了,有些愕然地侧首瞧着秋离:“那个以花瓣嵌成的心形图案,是你做的?”

秋离眨眨眼,道:“好不好,心心相印!”

梅瑶萍黯然颔首,幽幽地道:“秋离,你的武功实在太高。”

笑了笑,秋离道:“马马虎虎,普通人打不了我便是。”

顿了顿,他又道:“你也别难过。多下苦心练上几年,说不定还可以取我老命。”

梅瑶萍猛然抬头,微带颤抖地道:“你……”

摆摆手,秋离道:“不用掩饰,我喜欢直直爽爽的人。你心里对我的怨恨我十分了解,我并不要你冰释此想,而且,我答应你到时以光明手段与你比斗。”

梅瑶萍沉默了片刻,低细地道:“我……我要走了。”

秋离点点头,道:“何时?”

梅瑶萍形色凄伦地道:“今天。”

踱了两步,秋离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梅姑娘,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梅瑶萍咬咬嘴唇,道:“说起来很巧,我起先判断你们离开虎脊坡不会太远,因为你们有一辆篷车,而且,听说你与周云都受了轻伤,因此我想你们极可能找个地方先停下来养息。离开总坛后,我专朝僻静的乡村寻找探询,到第二天路过这里,我正想到村子里找些吃的东西,刚走到山下的那条樵道上,就远远看见宗贵正从半山的山径走下来,我悄悄顺着山径上去,正好看见你抱着孩子在往山顶的方向走……”

秋离颔首道:“你还真是误打误撞对了,那天害你受伤我实在有些抱歉。”

望着秋离,梅瑶萍认真地道:“希望你这句话出自内心。”

秋离笑道:“当然。”

想了想,忙又道:“离此之后,你有何打算?”

这一句,不由使梅瑶萍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她转过身去,低怨地道:“没有什么打算,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秋离搓搓手,道:“‘狼牙帮’会找你么?”

梅瑶萍垂着头,轻轻地道:“只要遇上总不会善了,他们那一套,我是太明白了。”

伸手又摘下一朵桃花,在鼻端闻了闻,秋离道:“梅姑娘,江湖上风云太险诈,太诡谲,对你来说,不太适宜。能退出去,还是早退出去得好……”

摇摇头,梅瑶萍黯然道:“这像一潭污水,既已插足进来,想退也不容易了。况且,我心愿未了,又如何能轻易言退?”

秋离惑然道:“心愿未了?”

梅瑶萍直视秋离,缓缓地道:“是的,你赐予我的,我尚未报还。”

秋离笑道:“恩,还是仇?”

走出一步,梅瑶萍道:“全都有。”

秋离舔舔嘴巴,道:“恩可免,仇,你来报吧,梅姑娘。你不一定会失手,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姓秋的早就准备着这一天了。”

梅瑶萍的双眸深处,有一片迷离而复杂的神情流露,她怔忡地注视秋离,看得那么真、那么直,又那么毫不掩饰,倒反而令秋离赧然了。

良久……

梅瑶萍低回地道:“秋离,我好苦……”

听到后面这三个字,秋离不禁愕然地瞧着她,在此时此景,秋离估不到这三个字会从如此一个倔强而敌对的少女口中吐出!

梅瑶萍双手掩面,转身向桃林的那一边奔出,她走得这般匆忙,这般突兀,以至使秋离一时倒无所适从了。

过了好一阵,秋离才长长叹了口气,讷讷地道:“走了好,走了也好……”

他摇摇头,大步往林外行出,桃林之外,周云正在等他。

秋离没有内涵地一笑,道:“起来了?”

周云答非所问地道:“梅瑶萍走啦?”

秋离点点头,道:“你怎知道?”

周云用手朝山下一指,在那条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唔,正有一个小小的白影在逐渐消逝……

朝那淡渺的白影看看,秋离懒懒地道:“那是她,走了。”

周云低沉地道:“这十天来,我发觉她对你,在情感方面似是改变了不少……”

秋离拍拍周云肩膀笑道:“胡扯,她恨不能食我之肉。”

望着秋离,周云慢慢地道:“有很多时候,情感的演变不能以常理来推断,随着环境的迁移,事故的刺激,印象的增进,往往发展得完全出人意外,秋兄,外面传说你如何残忍、如何狠辣,但你并不是,相反的,你还十足是一个性情中人。就以我为譬,识你之前与识你之后的感觉便完全不同了。”

秋离拱拱手,道:“老友,承你看得起,我秋离多谢啦。”

周云笑了一声,道:“秋兄,我还没有问你,你那亲家你打算如何安排?是否送去‘三浪山庄’那位姓紫的庄主那里?”

几乎没有考虑,秋离一摆手道:“这件事我已思忖过了,‘三浪山庄’并不安全,那位庄主昔日也是武林中人,号称‘狂莽一枪’,叫紫寿全,他如今等于是半归隐的性质,根本不与道上之人来往。不错,他与宗老太爷是八拜之交,但凭他的力量能否挡得住‘八角会’与‘狼牙帮’实在是个疑问,一个弄不好再害得他家破人亡,那就未免太对人家不起了,而‘八角会’和‘狼牙帮’的朋友们皆是疯狗一窝,仁义道德他们哪还顾得了?所以我再三沉思,还是以不去为妙……”

周云又道:“那么,送去哪里才算上策呢?”

秋离傲然一笑,道:“老实说,我生平单人匹马,独来独往,沾的是满身风沙,迎的是朝露夕霞,可以说没有什么知友,不过,似我这等角色,交朋友固然不易,但臭味相投的哥们儿却不能说连个把个也没有,周兄,你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位‘翼腕玄影’洗如秀?”

“洗如秀?”周云叫道:“那位面孔团团,慈眉善目,心广体胖,却又杀人如麻的仁兄?”

秋离哈哈笑道:“你如此批评老洗,他不气晕了才怪。不错,正是他,但他却并非‘杀人如麻’,这也是外面传言失实,老洗嫉恶如仇,心直口快,脾气火暴再加上嘴巴缺德,当然别人便给他扣上这顶帽子,他本人心地善良,重义崇仁,双手即便染血,也全是些不可救药的歹人恶徒之血,他从来没有乱杀过一个无辜,这一点,我姓秋的可以拍着胸膛担保!”

周云忙道:“好吧,便算我说错了话,秋兄,你是否打算将你那亲家送去洗如秀那里?”

秋离颔首道:“老洗不是单人匹马的光棍,他——”

周云接道:“我晓得,他是‘飞狐帮’的总瓢把子。对,送去他那里是比较可靠,‘飞狐帮’人多势众,洗如秀的手下个个剽悍勇练,其中高手车载斗量,便是‘八角会’与‘狼牙帮’想怎么样,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吁了口气,秋离道:“老洗大约有五千多名弟兄,他在滇境一带的势力根深蒂固,那里的黑道买卖几乎叫他老兄一个人给包了,他竟还开设了一间最大的私塾学堂,又加上三家药材店,六家大布行,四家钱庄,一家米店,老小子一走出来,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大富翁哩。”

周云忍不住笑道:“不错,记得五年多以前,我在滇境第一次看到他,他身穿宝蓝富寿团字长袍,外罩黑缎子马甲,足蹬青丝粉底鞋,腰系金玉带,带上还垂着以一条拇指粗细的金链挂着的翡翠大如意,他老先生肥头大耳,走路一摇三摆,再加上手里一根镶着金嘴的青玉旱烟袋,贸然一看,我差点以为他是大理府里的哪一位大员外出来看买卖了,气派十足。”

秋离脸上带着一抹回忆的欢容,他愉快地道:“他就是这副德行,和他在一起,永远不知什么叫寂寞,什么叫忧愁。看对了眼的人,他可以把心掏给你,不顺心的人,他十年也不多撩上一眼,老家伙如今快五十了,有时候脾气还和五岁的孩子差不多,胖胖去了那里,他一定会喜欢,两个宝贝算是都找着朋友啦……”

忽然,周云插了一句道:“秋兄。洗如秀和你的关系怎样?”

秋离正色道:“十二支香,一杯血酒的生死弟兄!”

周云怔了怔,道:“生死弟兄?”

秋离严肃地道:“谈到生死,是最不易,但我与老洗却俱可做到和‘仰宛’县的马大哥一样,他们为了我可以卖命,我为他们,也可以舍生。”

有些羡慕地瞧着秋离,周云缓缓地道:“相识满天下,知己几人?秋兄,你总算还有个知己。我,我却连个可以倾诉心曲的人也没有……”

秋离在他肩上又是一拍,道:“别发愁,让我们慢慢来,说不定咱们也能交到这种地步,若,如今我不是整日听你放屁?”

一句话逗得周云忍俊不禁了,秋离笑道:“好了,我们进屋去吧,今天是个大好日子,进罢朝食,付了房钱,我们也上道了。”

于是,两人携着手行向篱门,而晨阳的光辉柔丽。不错,今天确是个大好的日子。

滇境,离幕国府十七里外的一座莽莽大山。

山叫缺肥,是个奇怪的名字。从山下望上去,是一片连着的茂密林木,青葱浓郁的枝叶覆盖着山的表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儿空隙,而山顶却是平坦的,被四周的树林包围着,有流溪,有草坪,有团地,有房舍,自成为一个小天地。每一栋房子都是极为精巧雅致,聚集在一起,俨然便是一大的市镇。靠在那条宽约寻丈的流溪之旁,矗立着一爿以白云石砌造的恢弘巨宅,一对重有千斤的大石狮子分立宅前的朱漆大门两侧,门楣中间悬有一方气派惊人的大匾,上以金色篆体写着“书香世家”四个斗大的字,笔力雄浑,苍劲古拙,衬着楼阁的飞钩重角,画栋雕梁,衬着那雪白细致的高耸石墙,越发显得豪华瑰丽,声势不凡。这里,便是“飞狐帮”老巢,“翼腕玄影”的门第!

秋离是轻车熟路了,“飞狐帮”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没有费多大功夫,他与宗家母子及周云、宗贵等人已沿着那条隐秘盘回的山道登上这处世外桃源,甚至连车马都没有下。

肤色白细,又肥又胖的洗如秀早已迎在他的这栋“书香居”宅屋之外,他穿着一身金色的织锦长袍,头扎文士巾,右手斜擎旱烟杆,手指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十足的一副市侩之相。

眯着眼,下颌重叠了好几层,洗如秀在二十多名形容精悍的蓝衣大汉簇拥下慌忙走落台阶。

秋离朝护立四周的二十名飞狐手下做了个罗圈揖,偏腿下马,冲着洗如秀一抱拳,笑道:“老洗,年把不见,你又发福了。”

洗如秀三步跨做两步,几乎像跑一样走了上来,一把抱着秋离,语声里含有太多的激动与兴奋,他带着微微颤抖的音调道:“兄弟,兄弟,你可害我想苦了,你说过端午的时候赶来,却又失了信,那天我把一桌的酒菜都掀了,闷了整日的气,连我手下的孩儿们也憋着声不敢尽兴,你说说,你说,这该怎么罚?”

秋离哈哈大笑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老小子左拥右抱,有的是列位嫂子一旁侍候,你还记得我这情意隽永的心上人么?”

洗如秀狠狠地捶了秋离一记,高兴地道:“进去,进去,今天我得传令所有儿郎列起队来,每人都敬你三杯老酒,他奶奶,把那一日的冤气得发泄发泄!”

秋离哈哈笑道:“成,我姓秋的接住了,但是你先别急,这做兄弟的还要给你介绍几位至亲好友,喝酒,咱们是细水长流,慢慢来。”

赶忙松了紧挽着秋离的手臂,洗如秀将旱烟杆送给侧旁手下,朝着默立秋离身后的周云一抱拳,咧开嘴道:“兄弟洗如秀,洗澡的洗,如来的如,俊秀的秀,呵呵,今日得见阁下,真个幸会啦……”

周云显得有些拘谨地还礼道:“洗兄抬爱了,在下周云。”

洗如秀笑得眉眼俱开地道:“秋兄弟的朋友即是我洗如秀的朋友。我们是一条命,一颗心,恨只恨不同一个爹娘来,周老弟,请进我的书香居。呵呵,我洗如秀浪迹江湖,却也是书香世家,我的老祖宗也还中过一任状元公哪……”

秋离哧哧笑道:“老洗,人家没有女儿,你用不着再背那本臭家谱啦,便是挑个女婿,你这把年纪也风流不起来了。”

洗如秀肃身让客,边笑道:“我不是在背家谱,只是表明我乃文武全才罢了。”

说着,他朝旁边一个独眼浓眉的彪形大汉道:“魏独眼,你好生引着那辆篷车走侧门往‘小香亭’歇息,叫三奶奶小心侍候着,驾车的老乡也不可怠慢!”

魏独眼恭敬地答应,率着两个人下了台阶,直往乌篷车行去。秋离、周云二人相视一笑,谐洗如秀一道行入朱漆大之内。

脚下是一条以红色方砖拼砌成一路“寿”字的雅致小道,两侧是匠心独运的各式花圃,在方圆各异的圃园里,百花怒放、争艳斗丽、五色缤纷、美不胜收,空气中飘散着阵阵沁鼻的花香,而微风轻拂,一株巨大的椿树枝叶成阴,走在这条小道上,连人们的魂儿都凉爽惬意了。

洗如秀朝着周云一眯眼,笑道:“稍停我得拜识一下周老弟的宝眷,周老弟也见见我那千娇百媚的三姨太,呵呵,苦只苦秋离这小子至今尚未尝得温柔滋味呢。”

周云隐在面罩后的眸子浮起一片尴尬之色,他忙道:“洗兄误会了,车内并非在下内眷,乃是秋兄的孩子及孩子母亲。”

猛然被扇了一记耳光,洗如秀一下子呆住了,他瞪着秋离好半晌,蓦然跳起脚来大吼道:“他奶奶的,我不要活了,我把这条老命与你拼掉去球,你你你,你这混账什么时候成的家?你……你,你竟还瞒着我,呜呼,气煞我也……”

秋离忽地仰天大笑,他指着面色气成通红的洗如秀道:“你看你这副狗熊样子,我成家的话,老天爷给我个胆子也不敢不告诉你呀。那车子内不错是我的孩子,但是是我收的义子,我的义子与他的母亲,换句话说,也就是……是我的亲家!”

洗如秀又怔了好一会,然后,他长长吐了口气,抚摸着起伏不停的胸膛,再用袖子擦了擦汗,如释重负地道:“可是当真?”

秋离用手沿在脖子上一抹,道:“我赌咒!”

肥胖如满月的圆脸已展开了笑容,洗如秀摇着头笑道:“奶奶的,刚才差一点气得我一口气没喘过来,你若真是与人联姻而不告诉我,那,我他奶奶成了什么玩意儿啦?还有一点光彩与面子么?还有一点兄弟间的道义情感么?我干脆一头撞下缺肥山算了,也免得令别人笑我……”

三个人开始往前行去,走着,洗如秀眯着眼笑道:“兄弟,你那义子多大啦?”

秋离道:“今年冬至满五岁。”

点点头,洗如秀想了想,道:“你的义子就是我的义子,叫你做爹,干脆就称我为胖大爹吧,不要叫什么伯伯,免得显远了……”

秋离眉梢子一扬,道:“你倒想得好,白拣便宜!”

洗如秀得意地笑道:“四个熊老婆与我过了十几二十年,到如今连他奶奶一个蛋也没有下,不知是他们祖上缺了德还是我洗家的祖坟风永不够强,想起来也真令人生气。收个儿子,正好叫她们四块东西心中欢喜再加惭愧。”

哈哈一笑,秋离道:“别老怪各位嫂嫂,说不定是你自己不行,亏了肾……”

胖脸一红,洗如秀道:“胡扯,我他奶奶身健得很,年老心不老……”

后面这句话,把周云也给引笑了,三个人跨上五级宽敞的青石阶,进入这栋高大华丽的厅堂里,地是白云石的,打磨得油光水滑,铺设着金光闪闪的锦毡。穹形的厅顶悬挂着十二盏绿纱大宫灯,描花的冰花格子窗,漆得黑亮鉴人的酸枝太师椅,桌镶着一式的水晶片,壁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字字画画,正中那两幅大书“忠厚传家远”“文章继世长”的狂草直联,落款者,赫然写着“缺肥居士洗如秀”七字。

主客坐定,洗如秀指着他自己的杰作道:“周老弟,你看,我这一笔狂草,还有点道行么?”

周云仔细瞧着,老实说,那两行字不见十分高明,只是勉强有那么个草体罢了,周云连忙点头道:“好,好,笔力苍劲,力透纸背,落笔洒逸,字画狂放,有如龙飞蛇舞,矫健流畅之至!”

摸着肚子得意地呵呵大笑起来,洗如秀斜一眼一边侧坐的秋离,道:“如何?若是说缺肥山,人人来求我的墨宝,你小子会嚷着因为那都是我的手下要讨好我的缘故,人家周老弟可用不着讨好我了吧?你听听,人家可是行家,评断得那般中肯、实在、透彻,真是恰到好处,妙极了,你小子这一下没有话说了吧?除了你,人人都对我这一手字钦佩得无以复加,但我并不怪你,这乃是因为你没有什么学问的缘故。”

秋离拿起了方才一名青衣女婢悄然端来的白瓷镶以金边的茶杯,啜了一口里面清香喷鼻的毛尖香片,微笑道:“我不能再说你什么,老洗,我只是钦佩你的勇气够、面皮厚,这等鬼画桃符,也竟敢高悬厅堂、宣扬自得,咳咳……”

哈哈一笑,洗如秀举杯邀请周云,他道:“好了,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来,兄弟,说说你这些年来的经过,尤其是如何收下了那个孩子,据我所知,你是最怕累赘的。”

又啜了一口茶,秋离缓慢而详尽地述说起他这些日子的每件事情来,在他安适而平静的语声中,当空的日头,已逐渐朝西斜了。

大厅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飘进来带着灰蓝色的暮霭,浮浮沉沉的、迷迷蒙蒙的,窗外的晚霞,也落得苍茫一片子。

在大厅中,于十二盏大宫灯柔澄的淡绿色光辉映照下,这时,一桌丰盛的酒宴已然摆开,恰好围坐着一桌人。

小胖胖早已上了洗如秀的膝头,坐在洗如秀身边的一位美丽少妇,也疼得不得了的,一个劲在为这小子夹菜肉,一面还不停地用她香喷喷的小丝绢替小胖胖擦着他的油手油嘴,那情景,真是好一幅令人羡煞的爱犊图。

靠着秋离坐的宗于娴,目睹这么多的温情挚爱都那么毫无保留地投注在她母子身上,而这有形的无形的关注与亲切,她心中感激涕零,她原未带来什么,但人家却似早已期盼她母子的来临了。

那位美艳的少妇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已是美人迟暮的年纪了,但是,那弯弯的眉儿,小巧的鼻儿,红嫩的嘴儿,加上如云的乌丝,颊边的醉人酒涡,却更有一番成熟的风韵与娇柔的容姿,她叫凌娥,是洗如秀最疼爱的第三位妻子。

秋离朝凌娥举杯,道:“嫂子,来,我敬你。”

凌娥哟了一声,笑吟吟地道:“叔叔,你是成心想把嫂子灌醉哪?今儿个晚上做嫂子的还得照拂宗家姐姐与干儿子呢……”

秋离大笑道:“所以说我一点也不担心,否则你成了醉美人,那种娇柔无力的懒慵媚态,只怕又要将老洗迷得晕陶陶的了。”

凌娥笑得花枝乱颤,纤纤五指虚空朝秋离一抹,侧首道:“我的老爷,你看你这位把兄弟,简直越来越没有老少之分了,我这老嫂子也调侃起来啦……”

洗如秀摸着下巴,笑眯眯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有人吃你豆腐我心中欢喜,等到没有人再调侃你的时候,我说老婆,那也就老球完蛋了。”

轻轻在洗如秀额头上点了一下,凌娥嗔道:“满口胡说,老不正经!”

满席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周云在秋离的下首,他掀开面罩,浅浅啜了口酒,旁边,那个蓄着一大把黑胡子,额上有一块紫疤的中年大汉已急忙为他再度斟添,边道:“周兄。多来一点,多来一点。”

这黑胡子大汉,乃是“飞狐帮”“银狐旗”大令旗“九面阎君”严熹。在他身侧,那个长发披肩,在发顶束着一大片鹿皮带,面色苍白冷漠的青年,则是“黑狐旗”大令旗“无情手”张丹。张丹的上面却坐着一个比沈如秀更为肥胖,长的像位弥勒佛般的秃顶老人,他生着一双小眼睛,大鼻子,半月嘴,一抹和气生财式的老好人笑容从来不离脸上,以致看起来他是如此的慈祥可亲。其实,如若人家在知道了他是何人之后,不吓得屎滚尿流才怪,他是“飞狐帮”的第一位煞手,“金狐旗”大令旗“人鬼判”薛厉雷,除了洗如秀之外,坐第二把交情的人物!另外,与洗如秀对面的那一位形态儒稚,言谈温文,神情深沉的俊逸文士,则“金狐旗”的二令旗“一笔钩天”葛维,“飞狐帮”的“金、银、红、黑、白”五狐旗如今已到了多半了。

此时此刻——

薛厉雷笑嘻嘻地敬了秋离一杯酒,道:“秋老弟,你将宗家少奶奶及胖小子留在这里,你和周老弟却也不能走得大急,多少也得盘桓一些时候。没得又叫咱们当家的气来掀桌子。”

秋离放下酒杯,道:“本来呢,兄弟我也想多留一些日子,但胸中一口冤气老是咽他不下,等把这些气消了,我定然回来常憩……”

洗如秀“唔”了一声,有些冒火地道:“又是你那些骚事。我早就说过,咱们干脆快刀斩乱麻,飞狐五旗同时东扬,管他什么帮什么派,冲上去杀他个鸡飞狗跳墙,逮着那些早年给过你气受的混账们,男的斩手女的削脚,一拍手万事了结,回来过咱们的逍遥日子,你却老要单人匹马去找他们,充他奶奶的英雄!”

摇摇头,秋离道:“话不是这样说,若为了我个人的事而伤这许多的人命,我实承担不起。再说,我只要雪耻出气,犯不着这般大兴干戈。自己估量,办此等事还过得去,又何苦非要劳师动众不可?”

“九面阎君”严熹插口道:“秋兄,我们怕你万一有个失闪,不是玩笑之事,人多一点,总也可以互相照顾着……”

秋离笑道:“谢了,若我万一占不了便宜,三十六着就选那最上一着便了,我保管不赖在那里死缠活斗。老严,你该相信我至少还有逃命的本事吧!”

严熹有些尴尬地一笑,“一笔钩天”葛维两手微搓,低沉地道:“秋兄,可得千万谨慎,宁可再谋亦不能险胜。”

秋离颔首道:“自然。”

洗如秀略一沉吟,笑着举杯邀请各位共饮。凌娥却找上了宗于娴,她是海量,宗于娴两杯酒下肚之后,那原本苍白的面庞已成为嫣红的了。

这顿酒,吃得异常和煦与愉快,中间没有拘束,没有虚伪,没有做作,大家有什么谈什么,想如何便如何。没有人勉强,没有人犹豫,于是,到了都有六七分醉意了,各人才离席起身。

夜已深了,山上的夜有寒风,有着深沉的凉意,虽然这还是大热天,感觉起来,却似平地的初秋了。

大厅中,各人围桌融洽地交谈闲聊,他们都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笑,像是永远也谈不倦,笑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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