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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二头陀 盗亦道义

一条黄土大道蜿蜒地向西边伸去,隐没在凄艳的秋日落霞中,而嫣红染着淡紫、沉沉的浅蓝色暮霭浮荡在天与地的四周,浮在绚丽的层云间,是那般宁静,那般安谧,有一股近乎悲怆的美,好一个黄昏。

黄土大道的那边,甲犀自远处奔来,鞍上驼着衰弱而摇晃不稳的紫千豪,紫千豪的身上染满了血,甲犀的毛皮上也染满了血,这些斑斑的血迹,都是紫千豪的。

没有再继续沿着大道驰下去,紫千豪睁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骑马行向路边的一条小径上,这条小径穿过路旁的疏林,穿过林草迷离的荒野,一直转入那边的起伏岗陵中去了。

甲犀缓缓的,小心地慢跑着,它也像知道了主人的创伤,也像知道了主人受不起颠簸,用小碎步跑着,甚至连喷一声鼻都是那般的低沉。

紫千豪目光往周遭打量着,眼前,就宛似浮着一层隐隐的雾,自这层薄薄的雾中看去,万物都是这般模糊,都是这般浮沉,他喘息着,间或夹杂着带血的呛咳,肉体上刺骨的痛楚噬咬着他,但他却忍受着,振作着,他知道他不能打现在倒下去,只要一倒下上,只怕便永远也醒不来了。

沉闷的蹄声传荡在林梢岗陵之间,单调地响出去,又乏味地飘过来,听着蹄声,紫千豪轻轻合上双眼。

猛然,甲犀昂嘶着停住了前行之势,前蹄在不住地敲击着地面,宛似在咆哮,又像是发现了什么。

心头一震,紫千豪的左手本能地按在腰间的皮鞘上,皮鞘的环扣里还有两柄弯刃短刀,他强自打起精神,聚拢目力,艰然的往前面看去。

一声狂厉如雷的人笑响自前边的一丛林子里,随着笑声,一个胖大的人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这人手上,还倒提着一柄酒杯组细、闪泛着灿灿银光的“金刚杖”!

抿抿唇,紫千豪暗中叹了口气,他勒住了马儿,尚未待开口,那位胖大兄已经行近,喝,却是好一副尊容,肿胀眼泡裹着两颗细小的眼仁,一双淡黄的眉毛衬着一只蒜头酒糟鼻,大嘴巴还缺了颗门牙,耳朵肥得几乎坠到了肩头上,再加上他那肥胖却粗壮的身体,令人一见到便会联想起供神时摆架在香案上的那头褪了毛的猪。

胖大汉子穿着一身黑袍,腰上扎了根大红宽边丝带,丝带上还吊着一枚玉如意,玉如意正晃呀晃的。这位胖大汉子暴吼一声,有音有节地道:“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留财买路,献主赎命。好朋友,好肥羊,今天你算是遇对了人啦,却害得咱家好等!”

在鞍上冷冷地望着他,紫千豪一动也不动,胖大汉子两眼倏睁,怒火上升:“咦?你他妈是哑巴么?不懂得开口回话?我操你的二舅子,三天以来没有买卖上门,正好,先发个利市,开堂红彩!”

低沉的,呛哑的,紫千豪道:“朋友,你是剪径的?”

胖大汉子一摸他发光的秃头,呵呵笑道:“莫不成咱家还是来与你说媒的?”

点点头,紫千豪徐缓地道:“你是哪个码头的?”

有些纳罕地瞧着紫千豪,胖大汉子怪叫道:“哈,看不出你也是道上同源,不过么,好几天没有生意,便是同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友,把你身上的金银财宝乖乖献出,我拿了,也不伤你,咱们一拍屁股,两下走路!”

吁了口气,紫千豪淡涩地道:“也不亮个万儿,攀攀旗号么?”

嘿了一声,胖大汉子道:“咱家么,姓蓝名扬善,有个匪号叫‘二头陀’,不在帮也不在派,更没有码头,呃,唱独角戏的,老友,够了不够?”

紫千豪沉沉地道:“你只要金银财宝?”

哈哈一笑,这位蓝扬善道:“正是!”

紫千豪身子大大地摇晃了一下,跟着呛咳了两声,蓝扬善退了一步,抽抽鼻子,叫道:“你可是喝醉了酒?”

微弱地笑了笑,紫千豪疲惫地道:“二头陀,我身上有的是金银财宝,你要取,我全给你,但是,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

愣了愣,蓝扬善道:“什么条件?”

用手摩挲着悬于马首之侧的四眩剑,紫千豪沙哑地道:“只要你胜了我!”

又呆了一呆,二头陀蓝扬善随即大笑起来,他一身肥肉乱颤,哆嗦着道:“想你也是个练家子。不过么,咱亦不是省油之灯,没有三分三,还敢他妈的上梁山?来吧,老友,如你胜了咱,咱二话不说,开步就走。”

艰辛地下了马,紫千豪低沉地道:“此话可是当真?”

哇哇怪叫一声,蓝扬善道:“咱还有这个心情和你做耍子么?真是笑话!如若咱家说过不算,便他妈算是你的儿子!”

紫千豪僵硬地道:“一言为定!”

蓝扬善一挺胸脯,道:“当然!”

这时,两边的距离约摸隔着七八步,四野的光度已经晦暗了下去,阴沉沉的,黑压压的,间或有阵轻风,自林梢子呼啸而过。

轻哑的,紫千豪道:“朋友,你准备了!”

蓝扬善重重一哼,手上的金刚杖斜斜举起,他道:“少啰嗦,你放马过来吧!”

两柄弯刃短刀倏闪而去,像煞两颗以千百年为一瞬横越苍穹的流星,就那么一闪,已经到了这位二头陀的胸口!

连喝吼也来不及了,蓝扬善手中倒提了金刚杖一抖之下呼地翻起,快逾电闪,黑暗中银光突幻,“丁当”两响,那两柄弯刃短刀已被震飞入荒野之中!

一声得意的狂笑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寒芒一抹,就像鬼眼般定定指在蓝扬善的咽喉上,而这时,他的金刚杖才收回了一半,正高举在头顶,换句话说,如果紫千豪要取他的命,不待蓝扬善的兵器够上位置,早已血溅三步,呜呼哀哉了。

像一下子僵了似的呆立着,这位二头陀苦着脸,瞪着眼。嘴巴大张,那表情是尴尬而可笑的,他的金刚杖还高举在头顶上,但他十分明白,对方剑刺的速度必将较他挥杖的速度来得快。人家已是手下留情了,无可置疑,他今天算是撞上了硬板子,输定了!

心中一慌、一急、一怒、一愧,蓝扬善缺了门牙的嘴巴就关不住风了,他大声吼叫着:“要杀就杀,不要卖他妈的交情,咱向来不吃这一套,奶奶的,算咱家招子不亮,栽了觔斗便是!”

在阴沉的暗影中,紫千豪的双眸闪灿地看着他,有如一对时隐时现的豹眸,只是,眸中的光芒虽利,却已极度孱弱倦乏了。

蓝扬善龇着牙,干咽着唾沫,气急败坏地叫道:“喂,喂,老友,你到底想干什么?杀剐由便,咱可不是与你做耍子的,这么僵在此地,算是怎么回事?真是他奶奶的!”

喑哑的,紫千豪道:“我不杀你,父母养你这么大,也颇不容易,是么?”

说着话,紫千豪全身蓦然强烈地抽搐起来,巨大的痛苦使他弯下腰去,拄着剑,缓缓的,缓缓地坐向地面。

蓝扬善几乎有些傻了,他愣愣地注视着地上坐着的人,喃喃地道:“咦?这是怎么回事?奇怪……”

急急地向前移近了几步,这位二头陀聚集目光,细细端详着那方才险些要了他老命的怪人,于是,不由得他大吃一惊,咋着舌跳了起来:“咱的乖乖,老友,你你你,你是怎么了?看看你身上的伤!你竟还能活到现在?又能将咱打败?老天爷,你是铁铸的不成?”

沉重地抬起头来,紫千豪仰视着站在面前的蓝扬善,从下面如此望上去,蓝扬善的体魄便显得越发肥胖粗壮了,有若一座半大小山峙立在那里,他正张着缺了门牙的大嘴,脸上的油光隐浮。

徐徐吐了口气,紫千豪语声低弱:“朋友,你如守信,你可以去了。”

蓝扬善摇摇头,道:“你伤得这么重,咱家怎能不顾而去,这不是成了见死不救了么?也幸好你是遇上了咱家!”

说着,他用力将手上的金刚杖插进泥土中,又把双手在衣衫上一擦,大步走了过来,三不管的将紫千豪扶正,动作熟练而利落的为紫千豪检视起创伤来。

一边看,这位二头陀一边低呼大叫,口中“啧”“啧”不停,半晌,他的两手染满血迹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搀起了紫千豪,拔回金刚杖,一步一步地往前面行去。

紫千豪的体重几乎全依在蓝扬善的臂弯上,他的身躯依旧不停地痉挛着冷汗滚滚,但是,肉体上的折磨虽已是如此沉重,但他的神智却仍未迷乱,呛哑的,他讷讷地道:“朋友……你想做什么?”

蓝扬善回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的甲犀,咧咧嘴道:“咱?咱要救你的命哇。”

沉沉一笑,紫千豪道:“你行么?”

哼一声,蓝扬善冒火道:“咱不行?小子,你休要狗眼看人低,打不过你,别的却不一定也全不如你,老实说吧,哼哼,只要有一口气,到了咱手上没有治不活的!”

顿了顿,他又得意洋洋地道:“别看你小子一身功夫吓人,自己受了伤却只有喊天的份了,休瞧咱把式比不上你那两下子,治跌打损伤的窍门可又较你高明得多,所以说……呃,说什么来着?三个人走路,呃,总有一个可以做你师傅的哪……”

拖着艰辛的双脚,紫千豪等于全叫蓝扬善架着在走路,他舐舐嘴唇,低弱地道:“陌路相逢,又未善待阁下……难得阁下以德报怨……这份胸襟,委实令人感怀。”

“呸”了一声,蓝扬善道:“报个鸟,咱是以德报恩,却非报怨,若非你方才手下留情……唉,便算是留情吧,咱如今只怕早已经笑不动了。”

不待紫千豪回答,他又道:“说真的,老友你这几下子把式可真叫狠,咱做无本生意也有近三十年了,虽是唱的独角戏,却也没有栽过跟头,这两年来,因为关东买卖不好做,才千里迢迢地来到西陲西疆,一向也是出马得胜,没有出过纰漏,哪里晓得今天遇上你小子却吃了这大的瘪,唉,想想也丢人……”

抬起血迹斑斑、苍白憔悴的面庞,侧视着搀扶自己的这位豪磊大汉子,紫千豪幽凉地道:“在西陲……你栽于我手……,朋友,这不算丢人!”

两只猪泡眼一睁,蓝扬善气咻咻地道:“好大的口气,栽在你手里不算丢人?莫不成你是西陲的第一高手,孤竹帮霸主‘魔刃鬼剑’紫千豪么?呔,你的剑术虽强,但比起人家姓紫的来可叫差得远,况且,姓紫的在西陲一带有‘仁公’之称,非但势力雄厚,可谓疆陲一角的二皇上,更是一般老民们崇敬的偶像,他岂会似你如今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谁敢动了他一根汗毛,就是不被挫骨扬灰也得五马分尸了。”

苦涩地一笑,紫千豪委顿地道:“朋友,你不可捧他捧得太高……”

嘿嘿两声,蓝扬善道:“好了好了,你也用不着吃醋,看你年纪轻,有如今这等武功造诣,已是难能可贵的了,你伤势痊愈以后再好好地干一番,说不准也可与那紫千豪一较长短,做一做西陲的第二个霸才。”

虽是伤如火烙般痛苦,紫千豪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咳了两声,吃力地道:“你……似乎对那紫千豪颇有好感?”

哈哈笑着,蓝扬善正扶着紫千豪穿过一片生满草荆的荒林,他口沫四溅地道:“当然,闻说紫千豪唇红齿白,气韵高雅,丰神俊朗,容貌端秀,有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过街上,就差那些浪蹄子投花献果了,这还不说,光凭人家的武学修为,也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难得的却是他虽然为咱们这一行的宗主,却也丝毫不苟地做到了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老祖师的遗训,银子是谁都想要的,他竟如此看得开,看得谈,可真叫不简单,我看称他‘小仁公’犹仍不足,应该更尊为‘大仁公’才是。”

低沉的,紫千豪道:“若是紫千豪知道,朋友你如此崇仰他,一定会欣慰无已,高迎你这知音进入傲节山……”

蓝扬善轻叹了口气,他有些伤感地道:“咱只怕攀不上边,姓紫的手下能人无数,杀手千百,咱虽然也是硬把子,到他那里怕也显不了什么光彩,咱只是个独脚盗,与他那大宗经营差得太远,这好有一比,人家是大绸缎庄的老板,咱呢,便像摇着货郎鼓行脚荒村野店卖布的小贩子……”

再也忍不住呛咳着笑了起来,紫千豪现在已经十分欣赏这位爽直而坦率的汉子了。

蓝扬善纳罕地道:“你笑什么?”

摇摇头,紫千豪憋着气道:“你的想法并不一定正确……说不准那姓紫的就喜欢你这种人呢?这也是有可能的……”

蓝扬善讷讷地道:“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看上的?咱又没有个标致的妹子,便是有,人家也不一定喜欢……”

沉缓的,紫千豪道:“你不需有个……标致的妹子……只要你讲仁义,重节操,有骨气,不屈辱……也就够了……”

若有所思地忖想着,半晌,蓝扬善疑惑地道:“老友,你怎么知道那姓紫的会重视这些?”

虚脱地笑了笑,紫千豪道:“我只是猜,一个立威武林的人物……光是靠着暴力、贪恋女色是无法崛起的……是么?”

又想了一阵,蓝扬善连连颔首道:“你……你小子说得对……”

这时,他们已穿过了这片沉幽的林子,沿着起伏的陵岗转起圈子来,东绕一阵西旋一阵,脚下已没有路,全是些崎岖不平的山地,而甲犀这马儿亦紧紧跟在后面,就宛似一个忠心耿耿的护侍,现在,他们又越过一座小丘陵子,再穿出一大片芦苇荡,来到另一座不高的石山之前,石山上下四周,全生满了杂树枯藤,看上去就有如一个秃顶者的斑驳头发,略有八分像蓝扬善的脑袋瓜!

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紫千豪已觉得有些不胜负荷的疲惫与难受,这还是蓝扬善在扶持着他,要不,就更挺不住了,但紫千豪不是一个惯以表露内在感觉的人,亦不是一个忍不住痛苦的人,他尽管喘息着,两边的太阳穴更在不住地跳动,但他却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他们朝前面的这座小山走去,蓝扬善也用袖口抹了把汗,他以手中的金刚杖向石山的半腰一指,笑呵呵地道:“到了,就是那里。”

紫千豪迷蒙地看了看,他闭闭眼,又睁开,喘吁地道:“朋友,你不是住在房子里?”

摇摇头,这位二头陀道:“不是,咱不想叫人家知道咱的老窑,简单地说,咱做了买卖以后不喜欢再有麻烦上门,所以么,居住之处也只好隐秘一点了。”

又急促地呛咳了几声,紫千豪静静地咽下了一口涌到喉边的鲜血,唇角在不停地抽搐……

蓝扬善看着他,轻轻地道:“可是有一口逆血上涌?”

微微颔首,同时也对这位仁兄增加了信心,紫千豪哑声道:“是的……”

咧嘴一笑,蓝扬善道:“甭慌,马上就到了,咱定将全心全力替你治伤,别看你的伤势是这般沉重法儿,只要咱下上一番工夫,包管还你一条生龙活虎的身子!”

已经没有精神再讲什么,紫千豪索性将肩头抵住蓝扬善的肘弯里了。

此刻,他们业已来到了石山山脚。

这座连在丘陵岗中的石山,虽说不算高深宏大,但从上到下也有二三十丈之高,而且山壁陡峭峻拔,有如刀劈斧斩,笔直竖立着,十分难以攀登,便是有几处的山势较为徐缓,但倾斜度亦异常大,不是轻易可以上去的。

仰首望了望山腰上面,蓝扬善问紫千豪道:“老友,你的马匹放在下面没有关系吧?它会不会自己跑掉?”

紫千豪低低回首叫了一声,后面跟着的甲犀也嘶应着奔了上来,亲热的用鼻端揉着主人的手,以舌头温柔的舐紫千豪的脸颊。

拍拍甲犀的头,紫千豪朝蓝扬善道:“不用挂心,我的坐骑未得吩咐是不会自行跑开的……”

蓝扬善颔首道:“这是一匹好马,咱看马看多了,少有及得上这一乘的好马,确是好马,咱早晓得它没有问题,山脚下多的是它的草料!”

说着,蓝扬善仰起头来,像鸟叫般发出几声清晰悦耳的“咕”“咕”声,而几乎就在他的声音甫落之际,半山腰一条斜凸出有两尺来宽的嵌石之后,一块三尺方圆的山壁突然移开,同时一条黑糊糊的蛟筋索从移开的壁洞内凌空抛落,恰好便坠吊在蓝扬善脚边。

向紫千豪一笑,蓝扬善道:“我们上去了,你不要动……”

语声未已,蓝扬善将金刚杖一下子咬在嘴里,右手一扯那条蛟筋,整个胖大的身体便负带着紫千豪腾空而起,现在,他们等于是倒悬在石壁上一般,而蓝扬善却借着右手拉索换劲之力攀掠如飞,连口大气也没喘,刹那间他已扶着紫千豪跃入洞内!

这是一个隐秘而温暖的石洞,更似一间石室,里面约有两丈方圆,洞顶有莹白色的石笋垂下,地面也是乳白色的石底,干燥而洁净,靠洞里,有一方天然作不规则圆形的平滑石桌,五只上置锦垫的黑亮瓷鼓,便散摆在桌边,一张铺着厚软的兽皮的矮榻贴着右边石壁,右边,则将山壁挖空了做成一个古雅的壁炉,现在,炉中正燃烧着熊熊的炭火,整个洞室中和煦如春,但空气却仍然清新,原来,靠洞门的两边石壁上,都斜斜凿通了十二个拳大的气孔,气孔里外都有与孔大小相符的木盖,而内外的气孔木盖中间全连着一根铁轴,只要将里面的孔盖揭开,外面的孔盖也就会跟着旋转,凉沁的空气就随着冷风吹进来了。

此刻,石洞中正被悬垂在洞顶的六盏玻璃灯光映得通明雪亮,一个方面大耳、眸莹鼻挺的年轻人正恭谨地迎站在洞口,这年轻人相貌堂堂而厚道,目光正直不偏,一看即知是位坦诚忠恳的人物。

蓝扬善甫扶着紫千豪带着满身冷风进入,那年轻人已恭谦地垂手躬身道:“蓝大叔回来了?”

又有些惊疑地看了看紫千豪,但是,年轻人却没有问什么,匆匆过去将那块石壁推回原位,挡住洞口。

蓝扬善急忙将紫千豪扶到那张矮榻上躺下,一面回头道:“怀南,快去吩咐你那浑家准备热水,再将你后面暗壁内的檀木小药箱拿来,记得另带两只瓷盆,快!”

叫怀南的年轻人答应着匆匆向后走去,他来至后面的石墙之前,用力朝一块山壁推去,哈,这块山壁竟有人高的一片面积被他缓缓推开,甫一推开,一阵锅勺碰击的声音夹着一股隐隐的茶香已经飘了出来,嗯,敢情还是柳暗花明,另有天地呢。

一边小心的为紫千豪脱衣,蓝扬善一面道:“老友,你手上握着的这把破剑可以放下了吧?唉,看你也是太紧张了。”

紫千豪艰涩地一笑,将四眩剑置于枕边,暗暗的,他又将身上佩带的一只镖囊摘下置于榻沿。

紫千豪身上累累的创伤,有的皮肉翻卷,一片模糊,有的血迹半干,伤口凝固,而衣衫沾在伤处,与嫩肉贴成一起,连衣衫也被染成紫黑的了,蓝扬善却这般狠心,毫不容情地连拉带扯,一片片把紫千豪身上的衣服全撕了下来!

全身一下一下地痉挛着,每一片衣衫被扯下,都似连带着将心叶儿抓了一把,简直痛进了骨髓里去!

牙齿深深陷入唇内,紫千豪没有作声,甚至连吭也不吭一声,任是他的面孔肌肉在抽搐,额上筋肉暴起,他却睁着眼,屏着气,全身汗如浆淌!

终于,他全身的服束皆被脱扯一空,精赤了躯体,而蓝扬善却不管这些了,自榻下取出一只小小棉蕊灯来置于石桌上。

缓缓将紧绷的四肢放松,紫千豪唇上血迹殷然,他吁了口气,衰疲地道:“朋友,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还有个家……”

哈哈一笑,蓝扬善道:“我这生意纯粹的家庭买卖,小本经营,是么?”

回过头来,他又道:“这个地方也不错吧?咱称它为洞天福地,强似花果山孙猴子的那个破窝!”

舐了一下唇,紫千豪低哑地道:“那位年轻的是你的侄儿?”

蓝扬善点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年纪上算咱尊他一辈也是应该的哪,那孩子实在好,有骨气,识进退,知礼数,最重要的,还在他心地善良,忠厚坦诚,今天这年头儿,此等儿郎可难找了。”

端了口气,紫千豪沉沉地道:“他已娶妻?”

犹豫了一下,蓝扬善压着嗓门道:“咱告诉你可不能向别人说,他那浑家只是他们小两口儿私下订了终身,还没有正式过门行礼呢,连下聘也省了,就算文订之礼都是他们自行做主的,哈,女的老父不答允。”

笑了笑,紫千豪道:“却是好生大胆,既是如此,我如今这般赤身露体的窘态,你也不找件东西给盖一盖,等下人家若出来了,却怎生是好?”

怔了一怔,蓝扬善呵呵笑道:“不妨不妨,咱叫她别出来就是。”

二人在说话间,叫怀南的年轻人已端着檀木药箱及瓷盆热水等物出来了,蓝扬善朝里面叫道:“燕儿,你呆在里面不要出来,知道么?”

石门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甜笑,一个银铃般悦耳的语声响起道:“知道啦,大叔。”

蓝扬善指了指一旁的年轻人,道:“这孩子叫季怀南,二十七岁。”

季怀南有些腼腆的朝紫千豪躬身,微带拘谨地道:“季怀南见过叔叔。”

在矮榻上吃力地欠身,紫千豪徐沉地道:“不敢,少兄请了。”

蓝扬善笑呵呵地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别客气了,怀南,你拿着东西在一旁听差吧,老友,你么,只怕会多少有点痛,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哪。”

轻喝了一声,紫千豪轻轻地道:“来吧,相信我还挺得住!”

于是,蓝扬善不再多说,他挽起了衣袖,先在一个瓷盆中用滚热的净水洗过手,然后,用一块白绫拭干,换了一卷素净的软布,蘸满了滚烫的水,开始仔细而彻底的为紫千豪洗拭起全身每一处创伤来。

伤口是深入而新裂的,炙热的滚水洗上去,那味道可真叫不好受,像火烙在心上,铁爪子捅进骨头里,连全身的汗毛都在颤抖,肌肉的痉挛就更不用提了,然而紫千豪紧闭着嘴,双目半睁,急促地呼吸着,没有哼过一声!

蓝扬善的神色是古怪的,他半露出那排缺了门牙的前齿,专心一意,谨谨慎慎地工做着,一面吩咐身边的季怀南拿这拿那,一边低沉地道:“老友啊,你左腹上的伤势最重,像是一蓬极细的钢丝捅了过去,但好在不是暗器,没有留下东西在里面……呔?”

说到一半,他奇异地怔住了,半晌,这位二头陀纳罕地道:“怪了,这些细小的伤口怎么到里肌便消失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封住了那些伤人的利器再往里进一样,照这深度看,还没有伤到肾脾内脏……幸运幸运……”

又翻动了一下紫千豪右腰的伤口,蓝扬善呵呵笑道:“好小子,你扣在外面的皮鞘与鞘上的短刀可真算帮了你的大忙,这伤口显然是刀削的,若非这些玩意挡住,只怕这一刀就会深深切入你体内一寸还多了……”

一面讲着话,蓝扬善边自檀木药箱中拿出了些小盒小瓶小罐,将紫千豪身上伤口的翻卷皮肉合拢后,他便又是擦又是抹又是敷的将一些药膏药粉仔细地洒贴了上去,忙了好一阵,他又用净布结实的一层层为那些伤口包扎起来,然后,这位二头陀拿了一颗金色的芬芳四溢的约有龙眼大小的药丸予紫千豪服下,做完了这些,他一拍手,长长地吁了口气,有些儿疲乏地道:“行了,老友,你的伤虽然重,但不幸中之万幸哪,全没有严重地伤着内脏,只是流血太多,元气大损,不过么,方才咱为你用了最好的外伤创药及内服灵丹,光炼制这些玩意,便几乎耗去咱十多年的时光,你这一擦一抹,险些全给咱用尽了,你放心,至多休息个三月两月,便可痊愈如常,又还你一个活潮乱跳的身子啦!”

现在,紫千豪全身舒泰异常,先前的痛楚已消失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松散、熨帖、清凉的感觉,就像在奔波了千百里后的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再加上一番高明按摩后的舒适味道一样,带着些儿懒散疲困,以及三万六千个毛孔笑着在跳跃的轻快。

倦乏地一笑,紫千豪低沉地道:“谢了,朋友。”

蓝扬善一摆手,道:“莫谢莫谢,你得感激你爹妈给了你一副好身子,咱的乖乖,可真结实得像铁铸的一样。”

润润干燥的嘴唇,紫千豪哑着声道:“可以喝点水么?我的嗓子好干……”

蓝扬善颔首道:“你是失血太多了,现在不能光喝水,咱给你一点补血固气的‘长命液’喝,包管有百益而无一害。”

他说着话,季怀南已迅速倾倒了一银杯色做碧绿、又似半凝的透明液体来,这杯稠粘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奇特的、桂花般的芳香,尚未入口,已觉心脑俱爽,躁闷全消,于是,紫千豪就唇凑杯,有些急切地吮饮起来,季怀南双手拿走了银杯,蓝扬善从矮榻的兽皮下抽出一条毛毯为紫千豪盖上,又笑眯眯地道:“方才给你吃的那颗金丹,老友,你可知道是什么玩意?”

摇摇头,紫千豪道:“尚请示下。”

蓝扬善道:“这颗金丹,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返魂丹’,凡是中气受损,心脉腑脏遭伤,伤口收痕,或是失血太多,虚脱衰疲,都有起死回生、加速痊愈的奇效,这‘返魂丹’,是用关东特产五百年以上的成形老参混合着乌灵首、脂玉冰,以及红角翼蛇胆再加上其他三十九种珍贵药材所制就,咱一共只配制了十二颗,以前用去五颗,再加上你服食的一颗,如今只剩六颗,你这伤,要再耗一颗才够得上劲,这一颗你明天再服用,一定好得更快……”

闭闭眼,紫千豪徐徐道:“蓝朋友,我实在从心中感激。”

哈哈一笑,蓝扬善道:“罢了,咱们也订个交。”

徐徐的,紫千豪又道:“本来我有三瓶‘九还液’,以前一共用去两瓶,在这次离山前原想带着,却又自恃过甚,认为或许用不上,再也有点不舍得用,因而便放着未曾带出,那‘九还液’神效无比,想必可与‘返魂丹’一时并重。”

怪叫一声,蓝扬善惊道:“什么‘九还液’?咱的乖乖。那是天下五大神丹妙药之一哪,简直差一点就能将死人变成活的,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笑笑,紫千豪沉缓地道:“六年前,我从一帮马贼手下救出一位二品朝官及他的全家,这位朝宫便坚以那三瓶‘九还液’为报,我百辞不下,只好收了,想不到这东西到后来却管了不少用,我的很多手下都被它救过命。”

点着头,蓝扬善感叹道:“那是好东西,你可千万省着点用,只要几滴便能救活一个重创的死者,比起咱的‘返魂丹’来,可不知道要高明上多少倍了。”

这时,季怀南走了过来,恭敬地道:“大叔,用晚膳吧?”

蓝扬善一摸他硕大鼓出的肚皮,道:“好,我就来,老友哪,你可以好好地先睡上一觉,明天我再为你换药,到了明天,你陡然精神抖擞,气爽心清了。”

也着实疲困得很,紫千豪裹紧了毛毯,轻轻将双眼合上,但是,有那么多摧心的忧愤缠绕着他,闭上眼,更越发觉得精神上的负荷沉重了。

于是,他听到了蓝扬善开门的脚步声,季怀南的谈话,以及那个悦耳、银铃般的轻笑声,间或有隐隐的酒肉香味飘来,但他却不感觉饥饿,整整有快两天未进点米了啊……

朦胧中、仿佛又听到了杀喊震天,惨号悚骨……

朦胧中,宛如又见到了刀光剑影,狞脸赤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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