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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生德 不冤 铁面无私

这是血战后第三天的中午。

浩穆院中,残酷的战斗遗迹已被清理一空,损坏的地方也在加工修整,假如不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在三天以前,几乎有近千个人的生命在此毁灭或者伤残,这片宏大的连绵房宇楼阁,仍然是如此威严而又清雅。

三阁之前,金黄色的大威门尽敞着,十六名佩着腰刀的浩穆壮士分两侧肃立,自昨夜至今午,已有数拨风尘仆仆、形态疲惫的浩穆铁骑返回,他们之中,尚有不少负伤之人,目前,一般浩穆院的弟兄都不明白这些铁骑自何处返回,更不知道他们为何尚带有伤者,但是,他们心中俱皆存着一个谜,三天前的血战这些骑士都没有参加,而且,他们全属于银河堂麾下!

由紫星殿派遣的接待者静静地等候于大威门内,只要有任何一拨骑队归来,他们便井然有序地分出人手前往照拂,送他们到后面去饮食休息。

现在,远处的枫林边,又有一阵铁骑急驰而来,约有五十余乘,为首者,是一个面色淡青,生着一双冷厉眼睛的五旬壮士,他的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紧闭,黑色的头巾在萧索的秋风里飘拂,虎皮披风斜绕胸前,一柄雕镂成怪异的蛇身人首形状的金质把柄长剑,垂直挂在马首,这柄长剑的剑鞘为鳄皮所制,上面,镶嵌了三十三枚红色的心形宝石。

守卫者一见这列骑士,已振奋地高呼道:“金堂主返院了。”

十多名接待者慌忙提了茶水面巾等上前,不一时,那五十余乘铁骑已狂风骤雨般奔进了大威门。

生济陀罗常德自广场的那一边急急奔来,一名侍候者迅速接住了那面色淡青的壮士抛下的缰绳,态度恭谨地道:“金堂主万安。”

这位形貌森冷严峻的五旬壮士,正是浩穆院银河堂堂主“丹心魔剑”金六!

他哼了一声,摘下马首佩剑在手中,大步向前行去,在一片唏聿聿的马嘶腾扑声中,五十余骑已完全停步,鞍上骑士,个个带着一身疲劳地抛镫下地,这其中,竟然有一半以上身染血迹!

六七名形状剽悍的大汉下马后正待往这边跟来,金六已回首道:“你们先与手下儿郎们休息一下,不用来了,本堂主要即刻去谒见院主聆谕。”

说完了话,金六又大步往前行去,常德这时已到了他的面前躬声行礼:“紫星殿常德迎见金堂主。”

金六平静地道:“罢了,常德,前日之战,我方大获全胜,实在可喜可贺,只是,恐怕伤亡也极严重吧?”

常德苦笑了一下,低沉地道:“兄弟们伤亡在四五百名左右,这尚不包括骑田岭的伤亡数字在内,至于对方么,估计已超出一千大关了。”

金六一双如削的眉毛轩动了一下,道:“自此一战,只怕大鹰教与狼山派等万劫不复了!”

常德连声称是,又关切地道:“金堂主此行尚称顺利?”

金六冷冷地一笑,道:“大鹰教老窝已经夷为平地,留守者多被斩绝,长湖万筏帮的总坛化为焦土一片,他们的成林竹筏亦焚为飞灰!”

常德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低低地道:“可有掳俘者?”

想了一下,金六颔首道:“擒到了万筏帮周白水的一男一女,不过,其子企图顽抗,已遭本堂煞手班祖望予以重创,他们稍后即将到达。”

常德似乎在思考一个问题,半晌,他迟疑地道:“禀堂主……有一件事,不知道堂主是否已经知悉?”

像陡然蒙上了一层严霜,金六原本铁青的面孔已更形冷酷,他深沉地道:“关于固光?这忤逆不道的畜生,这忘恩负义的禽兽,在昨夜,院主已令飞骑赶往本堂归途截报,本堂瞎了眼,蒙了心,竟会将这禽兽提携至今,思之再思,本堂实对院主有愧……事已如此,本堂夫复何言?”

常德舔舔嘴唇,讷讷地道:“固头领……他实在也太糊涂,怎么可以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金六双目中流露出一片阴森而又寒瑟的光芒,冷冷地道:“知罪犯罪,罪不可恕,本堂先割这畜生之头,再向院主请罚!”

他说到这里,又稍微缓和地道:“常德,院主可是令你在此等候本堂?”

常德连忙躬身道:“正是,属下自昨夜开始,已经等了十六个时辰了。”

“如此。”金六闭闭眼睛,道:“我们即往太真宫。”

二人快步向太真宫的方向行去,不一刻,已到了太真宫银门之前,石阶上,紫星殿殿主承天邪刀禹宗奇已含笑相迎。

金六赶上两步,恭谨地道:“银河堂金六拜见殿主。”

禹宗奇走下石阶,揽肩笑道:“金老弟,一路辛苦了,本殿贺你旗开得胜,一路称雄!”

金六苦笑了一下,道:“或说有功,却将名节败在固光这畜生手中,实令本堂汗颜。”

禹宗奇与他步上台阶,缓缓地道:“意魔由心而生,福祸咎由自取,这却怪不得老弟你,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母子之心尚且迥异,何况老弟与固光更隔了几层!老弟,别太苛责自己,院主已在心斋候驾多时了。”

叹了口气,金六的脸色十分忧凄,二人进了太真宫,在心斋门外停了下来,禹宗奇低沉地道:“禀院主,禹宗奇偕金堂主求见。”

栗木门轻轻启开,黑云司马长雄向二人躬身为礼,室中,寒山重穿着一件绣着竹节图的淡黄长衫,足踏着缎子粉底鞋,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显得他唇更红,齿更白,眉清目朗,好一个美男子。

金六放下长剑,抱拳行礼道:“金六拜见院主。”

寒山重含笑上前,执住他的双手,并肩走到室中的一张锦榻上坐下,司马长雄亲自奉上香茗后,寒山重已清雅地道:“金堂主,这几日来,多有偏劳了,远征在外,看得出你形色带有憔悴。”

金六叹了口气,道:“金六只是乘虚袭敌,对方主力已全部倾投于浩穆院之战,全院自院主以下洒血沥胆,才是此次奏捷之主因。”

寒山重端起茶盅来让了一让,浅浅啜了一口,金六已主动地启口道:“院主,固光这王八蛋……”

坐在对面太师椅上的禹宗奇轻沉地道:“金堂主,不要太过激动,容吾等慢慢商讨。”

寒山重放下茶盅,平静地道:“此事始末,金堂主,在下俱已快骑截告,这件事情,实令在下为难,换了别人,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若出在固光身上……”

金六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他狠狠地道:“请院主不用顾念这畜生与本堂之关系,即请处置便是,其实,根本不用等候本堂回来,宰了这王八蛋天下太平……”

寒山重剑眉微皱,他抬起目光,和缓地道:“禹殿主,请告诉金堂主固光所犯之罪。”

禹宗奇咳了一声,朗朗地道:“固光,诱同所属花亮,私通三月派,暗中支持大鹰教等来犯之敌,杀祝成、白化民,杀使女四名,掳夺梦姑娘,并图叫花亮予以污辱,言词砥毁院主,目无誓律,背信弃恩,并公然拒捕,与院主较手,其罪之大……”

他看看满面愤怒、咬牙切齿的金六,平静地接着道:“罪大恶极!”

金六喉中低嗥了两声,怨毒的光芒自他那双冷厉的眸子里射出,两手握得紧紧地的,指节脆响中,他一字一顿地道:“这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要亲手杀他……天……他竟杀了祝成、白化民……这都是他最亲近的属下与兄弟……这禽兽,这万死不足赎其罪愆的杀才,他竟还要掠夺院主的伴侣……”

寒山重冷静地又啜了一口茶,缓缓地道:“金堂主,在下只有数语相告,其一,为了江湖誓规,浩穆传威,固光不可饶恕,其二,金堂主你乃浩穆院功臣元老,功高位尊,只要你愿意出面,在下便做主一笔带过。”

金六胸前起伏甚剧,他默默垂着头,双手十指在不停地伸屈扭绞,半晌,他低弱地道:“院主,花亮可已受刑?”

禹宗奇在旁接口道:“已由院主亲行凌迟之刑!”

金六面孔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他痛苦地咬着下唇,是的,他非常明白,犯了固光这等重大的罪行,在浩穆院,其应得的惩罚是什么!

但是……

但是,金六的脑海里,又回忆起往昔的种种,他不能忘记老妻临终前的殷殷嘱咐,他不能忘记固光自幼龄相随时的伶俐聪慧,他看他成长,看他壮大,看他上进,也看他即将成器,如今,一切都已成为泡影,一切都成为过去,老妻的叮咛,犹在耳边,而他亲口答应照拂至终生的亲人却将幻灭,而这幻灭,是操纵在自己手中。

金六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他明白,只要自己为内弟求情,只要他一句话,寒山重为了与他的多年的生死挚情,必会做最大的牺牲与容忍,而固光,尚未娶亲,尚未接后,他老妻的娘家,又只有这一条根:“夫啊,记得……记得为固家这条命根子讨房媳妇,要他好好过日子……答应我,照料他一辈子……别让固家绝了种……我死了,你续弦也得,你不烧纸焚香我也心安,就是别纵容了我固家这条命根子……”

老妻弥留时的遗言,又仿佛在迷幻中回荡在他耳边,豆大的汗珠,自这位艺绝心冷的首席堂主的额角滴下,他抖索着,抽搐着,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不,不能杀他,不能要他死,不能忘记老妻临终前的嘱托……不!不!不……可是……老天……

如自己为固光求了情,假如自己为固光续了命,为的是什么?只是一己的私情,只是老妻爱护幼弟的心意,但是,会换来什么?会换来整个浩穆院上下的叹息与不齿,会换来浩穆院规律誓条的涣散与崩溃,会换来今后无法肃之振人的恶果,会换来往昔威严的没落与破灭!

六条命,自己的患难兄弟,无怨仇的四个女孩子,难道他们不是父母的儿女么?难道他们没有亲人牵挂吗?在他们生时,他们永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断魂于平昔常相聚首的一张笑脸的手里!

猛地一拍锦榻,金六冷汗淋漓的站起,他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苦斗了毒蛇猛兽,显得那么疲惫而层弱:“院主……便请……便请依其所犯罪行议罚!”

寒山重早已踱到书桌之前,这时,他缓缓转身,深沉地凝注着金六,平缓地道:“金堂主,山重绝无虚言,这件事,犹请三思!”

金六抹了一把冷汗,语声坚决中带着颤抖:“本堂已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王子犯法,犹须与庶民同罪,何况固光?”

寒山重闭闭眼睛,慢慢地道:“金堂主,你要知道,这罪……是凌迟!”

金六心里一阵绞痛,他咬着牙道:“理应如此。”

轻轻叹息一声,寒山重走过来拍拍金六的肩膀,忧凄地道:“金堂主,我们在一起同生死,共患难,已有十多年的时光,这十多年来,你一直爱护我,襄助我,使我们的基业日益扩张,使我们在武林的地位日形增高,你我之间,没有不好说出口的话,没有做不成的事,金堂主,人一生,没有多少个十几年,假如你要改变主意,或者,这样做了会使你心境难安,那么,现在你收回方才的话,还来得及!”

金六痛苦地忍着心道:“谢谢院主美意,本堂前言不变。”

禹宗奇感慨地望着金六,关注地道:“金老弟,你想好了?”

金六苦涩地笑了笑,微弱地道:“除此之外,禹殿主,本堂不能任固光一人而毁掉浩穆院十年以还辛苦创立的威信!”

禹宗奇叹了一声,默默无语,室中沉寂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缓缓的,金六沙哑着嗓子道:“院主,我们还等什么?”

寒山重伤感地望了望金六,回过头去:“长雄,传令紫星殿困龙洞‘生德厅’提固光待刑!”

司马长雄俊逸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他微微躬身,飘然出门而去。

禹宗奇站了起来,沉重地道:“金老弟,本殿不愿说些空话安慰你,但是,相信老哥我与你同样地感到难受。”

金六强颜一笑,向寒山重道:“院主,我们可以去了么?”

紫星殿后厅右侧,一道长廊的尽头,有一条上面覆以千斤石板的地道,这地道成垂直形,两排明亮的琉璃灯沿壁而悬,数十级石阶重叠下去,每隔三步,便有一名持刀大汉把守,下了阶石,经过三度曲折,便可到达另一处沉重的石闸之前,用转轮扯起石闸,隔着十步,便有一道每根有手臂粗细的铁栅栏挡在这宽约寻丈的洞口当中,十具由机栝操纵的连云强弩嵌在洞顶成为一排,其射向早已测准标定,正是前面铁栅栏的每一个空隙正中!

拉开铁栅栏,有五间以尺许花岗石为壁的囚房,囚房外面有一条宽窄两尺的沟渠,里面盛满了火油,只要被囚之人稍有异动,房门未经钥匙按方向启开,由门闩以钢丝拉扯住沟渠尽头的一盏长生灯便会垂落沟中,那么,这里面满溢的火油便会立即燃烧,这着火的速度,只怕以一个人的能力极难躲过伤害。

经过这五间囚房,又是一道千斤石闸拉起了,里面亦有囚房五间,其形态设备与外面五间相同,不过,这五间囚房的对面,却有一个石门,石门之内是一座秘厅,高约三丈,纵横五丈,厅中有石桌、石椅,更有一些千奇百怪,令人看去毛骨悚然的刑具,在石壁正中,则精工雕刻着十八轮回图,雕刻手艺栩栩如生,在两端嵌挂的琉璃灯昏黄灯光下,更见鬼气森森,轮回图的右边,刻着白色“生德”二字,左边,则雕有“不冤”二字。现在——

寒山重坐在正中的石椅上,承刀邪天禹宗奇与丹心魔剑金六打横相陪,另一边,左回刀仇忌天犹是满身绷布地半坐在一张太师椅锦垫上,司马长雄与迟元肃立寒山重背后,刑堂红旗首座赵思义则站在一个刑架之边,他手下四大金刚红额尤军、绿眉伍定山分左右峙立,十八名垂着红丝带的刑堂所属,肃立在石门两旁,这石窟似的秘厅中,充满了一片阴森与恐怖的气氛。

轻轻的,寒山重朝赵思义点点头,赵思义沉声道:“带固光。”

绿眉伍定山回首道:“带固光。”

石门大开,在一阵沉重的铁链拖拉响声里,四名刑堂所属大汉已挟着透湿憔悴、形色萎靡的固光进入厅中。

丹心魔剑金六坐在寒山重下首左侧,固光被扶进来,他看得十分清楚,但是,他那张呈着淡青色的面孔上却没有丝毫表情,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下垂的弧线,看去残忍而深沉。

寒山重眼帘微阖,沉着脸,双手环抱胸前,眸子里,隐隐闪射着一片肃杀的光芒。

固光仿佛麻木了似的被四名粗壮大汉脚不沾地地挟了进来,脚上沉重的铁镣拖在地下哗啦啦作响。

呆滞的眼球,毫无意识的朝这石厅周遭转动了一下,忽然,固光似乎在眼睛里闪起一溜火花——希望的火花,他嘶哑着嗓子狂叫:“姐夫……姐夫……救救我……救救我……姐夫……”

金六似是一颤,他咬着牙,额际青筋暴涨地厉吼道:“住口,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挟着他的四名刑堂大汉齐齐叱喝一声,其中一个行刑手就要掌掴固光,这大汉的对面,赵思义向他使了个眼色,严肃地摇摇头。

于是,这位刑堂的猛神急忙垂下了手,金六已冷厉地叱了一声:“跪下!”

固光全身一软,像瘫了似的跪在地下,双眼黯淡而悲哀地望着他这位在浩穆院中权重位尊的姐夫,污秽的面孔上流露着令人心酸的怯懦与恐惧。

金六半转身躯,冷冷地注视着他,语声平淡得不带一丝儿情感的疲震:“固光,你身为太真宫卫士头领,却做出此等罪大恶极之事,你心里还有没有想到一点仁义道德?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与是非?浩穆院自院主以下,哪一个错待过你?哪一个又小视了你?你却出卖你的根本,认贼作父,固光,本堂多年名节,亦为你沾蒙羞辱!”

“姐夫……姐夫……我……”固光颤抖着,哀求地呼嚎,用膝盖着地,拼命想摆开抓着他的八条粗壮手臂往前移动。

金六那平板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无比的痉挛,他嗓子有点失去控制地大吼道:“谁是你的姐夫?浩穆院的称谓你都遗忘干净了么?只有你那昏庸不堪的姐姐才会有你这种无耻下流的弟弟,左右,给本堂掌嘴!”

抓住他的四名刑堂大汉迟疑不决地互相觑视,不敢动手,金六一拍石桌,冷酷地道:“你们听见了?”

四名刑堂大汉回头望望红旗首座赵思义,赵思义则面孔木讷,没有丝毫表情,于是,他们咬咬牙,只有硬起头皮猛力掴打固光的双颊,几声劈啪,这位叛离者已是面目青肿,血流满襟。

寒山重沉重地摇摇头,低低地道:“罢了。”

动手的两名大汉迅速停住,金六深深吸了口气,生硬地问固光:“你知罪不知?认罪不认?”

固光肿胀破裂的嘴唇鲜血流淌,他抖索着,抽搐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禹宗奇在旁温和地道:“固光,假如你为自己有所申辩,现在,还有一个机会。”

满脸的乞求掺和在他斑斑的血渍中,固光软弱地道:“我知罪……我认罪……我还年轻……我只是一时糊涂……我请求堂上看在浩穆一脉,看在姐夫的面上饶恕我……放了我……”

寒山重闭上眼睛没有说话,禹宗奇叹息一声,目视金六,金六缓缓站了起来,语声平静得出奇:“固光,人,活在这世上,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在这数十年中,没有办法尝试每一件事,但是,纵然不去尝试,其中的是非黑白,却早有规格分野。我们该知道,有些事情该为,有些事情不该为。这就叫做伦常纲纪。你年岁已经不小,接近三十了,一个快到三十岁的人,不会分不清楚善恶,不会辨不明白正反,所以,你无法在你的理智上为自己狡辩,从你萌起叛离之念的那一天起,到你的罪行开始彰着为止,将近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固光,一时糊涂,不是这种情形,因为,这其中,足有两百多个日子供你思考,供你醒悟,但你都放弃了,可见你,固光,你的心窍已黑,良知已失,记着,祝成与白化民也都是他父母生下的好孩子,他们也年轻,也有作为,他们更是浩穆一脉,只是,他们没有你这样一个无能的姐夫!你不可怜他们,不饶恕他们,今天,你的姐夫也不能。”

沉重地坐回位上,金六艰辛地吞了一口唾液,面向寒山重道:“院主,此犯,不冤不枉,便请执其应得之刑!”

寒山重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金六凄苦地摇摇头,便不再言语,寒山重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语声如冰:“固光叛离,毒杀手足,弃义背信,罪行昭彰,按本院规律,应凌迟处死。”

一阵强烈地痉挛,固光四肢蜷曲成一团,他恐怖至极地嗥嚎了一声,眼泪鼻涕纵横流淌,赵思义自侧旁踏前一步,深沉地道:“刽子手,待刑。”

在这所石厅的暗门里,应声出来两名全身着褐色熟牛皮衣靠,蒙着大红头罩,露出满身胸毛的彪形大汉,他们手中各持着一柄锋利弯曲的短刀,刀柄之上,尚分别支叉着一根小巧铁钩,一个小酒杯形的刃斗,一片向内卷的刮刃,这些东西,在灯光下闪着寒森森的光彩,看去却是十分精致,其实,说出来只怕没有人会再去欣赏它,这些东西,就是凌迟所用的器具!

两名刽子手向正中的寒山重躬身行礼,又向刑堂红旗致意,大步行到蜷曲着的固光面前。黑暗里,一名大汉端出一海碗的烈酒,一个刽子手一把扯起固光头发将他仰提了起来。

寒山重忽然哼了一声,缓缓地道:“其命可夺,凌迟则免。”

两名刽子手微微俯身,其中一名撑开固光的嘴巴,一大碗烈酒连着他唇周的血迹一起灌入固光喉中,固光痉挛着猛烈地呛咳起来,喉头低惨的嗥嚎,而就在他的呛咳里、嗥嚎里,一柄弯曲的短刀已那么准确不偏地插入他的心房,当他感觉到痛苦,而这痛苦已经终了。

沾着血迹的短刀迅速拔出,那名执碗的刽子手反过碗面用力将手中海碗砸在地下,口中大叫:“早去早走,来世长寿!”

石厅中,只有呼吸的粗浊之声起落,“早去早走,来世长寿”的呼声却在周遭的墙壁间回荡不散。

金六仍旧低垂颈项,似泥塑木雕一样坐在椅上不动,但是,他的脸上,却沾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四名刑堂大汉迅速将固光蜷曲的尸体抬走,禹宗奇移过上身,低沉地道:“金老弟,不要难过,浩穆院上下,都会因此而谅宥固光的罪恶,这将比他活着更有意义,金老弟,固光将活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记忆里,他永远是没有这段罪恶前的固光,爽朗与可爱……”

抽搐了一下,金六抬起那张满是凄凉的面孔,这张面孔,在平素原是如此冷酷与森严,而如今,却又这般哀伤,好像在这刹那之间,他已老大了十年!

禹宗奇朝金六真挚地注视着,在金六的颔首里,他又坐好身子,平缓地道:“带凌玄、田万仞、郑姮、周白水、丁香、吴保名入厅。”

赵思义重复了一遍,石门开处,每两名刑堂大汉挟着一个,依序鱼贯而入。

圣鹰田万仞浑身包扎着绷布,高大的身体却衰弱得险些站立不住,那张原是枣红的大脸,如今已成为暗紫,目光黯淡,神色之中,却透露出强烈的倔傲与仇恨。

玉凤凰郑姮竭力要摆脱紧抓住她双肩的四条手臂,俏脸儿在狼狈里浮起一抹嫣红,那模样,嗯,不差。

周白水与他手下的丁香、吴保名三人一字排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却苍白得紧,在他们三人的旁边,叛逆凌玄则被手铐脚镣加上项套,锁得结结实实,他一身水渍,血迹浸染,面孔黄里浮黑,平素就瘦干的身子,这时更像一张皮包在骨头上,有些弱不禁风的味道。

禹宗奇冷冷一笑,严厉地道:“见了浩穆一鼎,你们尚能挺立?”

凌玄一直隶属浩穆院,多年来的习惯及行止不易改变,他喉中响了一下,“扑通”跪了下去,夹在各人两旁的刑堂大汉一见犯人不跪,已齐齐怒吼一声,双臂内扯,膝盖熟练地猛然抵向犯人的膝弯!

每个被俘之人都踉跄了一下,但却没有跪下,只有玉凤凰郑姮尖叫着膝头沾地又疯狂地弹起——

万筏帮帮主周白水长叹一声,怒目瞪视两旁的大汉:“你们不要狐假虎威,老夫自己作为便是!”

他侧首望着自己的两名部属,低哑地道:“势已至此,二位,请随老夫跪下!”

说罢,他那伟岸的身躯已屈膝而跪,吴保名心如刀绞,哽咽着道:“帮主——”

在这两个简单的字意却含蕴着无限痛苦的呼叫里,他已与丁晋缓缓跪在周白水身后,豆大的汗珠,同时渗出了二人的眼眶。

圣鹰田万仞双目血红,如一头疯虎般大叫:“寒山重,这还讲不讲一点武林的规矩?你我都是一派之主,便是老夫战败遭擒,你也不能用这种轻蔑之行为待我!”

寒山重闭目不言,禹宗奇已冷森地道:“反目之前,田万仞你来浩穆院当是座上之客,血战之后你在浩穆院就是阶下之囚,田万仞,记住‘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红旗赵思义微一挥手,绿眉伍定山与红额尤军已缓缓逼向田万仞,赵思义自己也行向前来:“田万仞,江湖上有句小俗词,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阁下正是这个调调儿。”

田万仞气得全身颤抓,血冲双眼地大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下,赵思义转首向玉凤凰郑姮道:“姑娘,希望你也自重。”

郑姮满面泪痕,玉惨花愁地哀哀叫道:“舅父——”

田万仞垂首如木,不答不动,于是,这位美丽的玉凤凰已泣不成声的屈膝跪下。

寒山重那张俊俏而秀丽的脸上像是布上一层阴霾,他撇撇嘴唇,冷酷地道:“田万仞率众袭我基业,杀我弟子,禹殿主,该处何刑?”

禹宗奇平淡而短截地道:“处斩!”

寒山重点点头,又道:“郑姮助纣为虐,随田万仞同犯以上罪行,金堂主,该处何刑?”

金六深沉地道:“处斩!”

寒山重残忍地笑了笑,接着道:“万筏帮之周白水、丁晋、吴保名,原属两湖一川绿林盟下,承受浩穆院调度节制,而今竟帮同敌人犯我基业,杀我弟子,此出卖盟帮之罪,禹殿主,该处何刑?”

禹宗奇略一迟疑,缓缓地道:“处斩……”

寒山重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金六及仇忌天、赵思义等人却迷惘地望了禹宗奇一眼,因为是,他们明白,犯了这种武林大忌,在浩穆院的规律来说,是同样要处凌迟之刑的。

慢慢的,寒山重尖厉的目光射向凌玄,这两道目光里似含蕴了两柄冷森的锐剑,那么锋利,那么清澈,却又那么带着血腥——

凌玄畏缩地哆嗦了一下,不敢仰视,周身在簌簌而抖,寒山重平静地道:“凌玄,叛离、残害手足,阴谋串通敌人企图推翻浩穆院自立为主,禹殿主,该处何刑?”

禹宗奇快速而辛辣地道:“凌迟!”

这“凌迟”两个字,像两个魔手突然分别扯开凌玄的心脏,他震骇得整个弹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不,不,冤枉……我冤枉……禹殿主……我不是有意的……是留仲他逼我……禹殿主……求你发发慈悲……求你明察是非……我冤枉……我冤枉啊……”

禹宗奇冷厉地回过视线,微微颔首。

凌玄一见禹宗奇颔首,他在浩穆院多年,自然明白这是他表示着什么意思,于是,他像一头野兽般疯狂挣扎,扭曲着面孔乱跳乱吼:“禹宗奇,你这老不死的刽子手……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寒山重,你今天高高在上……总有一天有人打你下十八层地狱……你们双手都染满了血腥……你们都是万死不足赎其罪的江湖败类……卑鄙、下流、龌龊……一点武林道义都不讲……老子不怕死,老子死了也要变为厉鬼找你们索命……”

赵思义在旁冷冷挥手,凌玄还在冲突翻滚着大叫狂嚷:“老天啊……你要用雷劈死他们啊……用火烧他们成灰啊……这些冷血冷心的狗,这些……”

一声惨叫,突然中断了他的吼嚷,锋利的短刀,在刽子手紧握的五指中削落了凌玄的耳朵,他喉中噎了一下,头发已被另一名刽子手倒扯后仰,整个身体翻了过来,寒光一闪,短刀刀柄上的刃杯已剜入他的左目,血在喷洒,而他的右眼亦被挑出,刀柄上支出的卷刃抹着他的嘴巴向上擦去,于是,他的鼻子便齐着软骨飞落地下,刀口再翻,他的右耳掉下,刀刃深切,凌玄的双臂已连筋带肉的,那么熟练而利落的被两名刽子手像杀猪那样割断!

这零碎屠杀的痛苦是无与伦比的,是惨怖得无以复加的,一个寻常的人,简直就不敢目睹,空气里,播荡着浓厚的血腥味,有着深刻的残酷,凌玄在地下的身体,已不成为人形了,但是,仍然抖索着,一口森白的牙齿,紧紧嵌入下唇的肉里。

两名刽子手像是天生就不懂得什么叫怜悯,什么叫仁慈,将凌玄血肉狼藉的身体扯横,就要动手切除他的双腿。

禹宗奇抿抿嘴,沉缓地道:“够了,让他去吧。”

于是,一个刽子手略一俯身,锋利而宽的短刀已进入凌玄的胸膛,一翻一绞之下,轻悄地又拔了出来,这时,这两位煞神穿的那套酱褐色的熟牛皮衣裤已染满了鲜血,似是屠宰场的屠夫,但是,不久之后,这些血迹亦会转为酱褐色,与那些牛皮衣上的陈渍混融在一起。

两个刑堂弟子熟练的用一大块布蒙在凌玄的尸体上,转身行去,地下的血水,已由另一名刑堂大汉几桶水冲进两边陷洼的浅沟里流走。

圣鹰田万仞面色晦涩,神情恍惚,他呆呆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旁边的玉凤凰郑姮却浑身战栗,姣好的脸庞惨白得像一张未浸水的白布,没有一丝血色,眼前的惨怖景象,在她有生以来尚未见过,那是人,那是些活生生的人啊,但却在瞬间被肢解成一堆堆的肉块,令人作呕的肉块!

周白水目光生硬地凝注着血迹隐隐的石质地面,铐在双料手铐中的两手没有意识地屈伸着,他后面的丁晋及吴保名则紧闭双目,嘴皮子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石厅中已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寒山重淡漠地眨眨眼,冷然道:“田万仞候刑!”

两个刑堂大汉用力将田万仞向前提移了一尺,穿着熟牛皮衣裤的刽子手已大步行到他的身旁。

一声尖锐而惨厉的呼叫出自跪着的玉凤凰口中,她泪如泉涌,以膝盖拼命移向田万仞身边,但是,她却没有成功,四条强而有力的手臂已将她硬拖了回来。

这位美丽的少妇蓬散着黑发,悲厉地呼道:“寒山重……你不要这么狠……寒山重……我求求你……我的舅父年纪已经老了……他的基业已毁……他的身体受伤……他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寒山重,你放他回去度过残生吧……我求求你……寒山重……”

寒山重阴沉地望着她,语气冷硬得像块铁:“你连自己生命都已不保,竟还替你这昏庸的舅父求情?郑姮,你忘记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了!”

田万仞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他咬着牙,憋着气,但是,死亡的恐惧却令他整个脸形扭曲得变了样!

玉凤凰郑姮的泪水淌满了面颊,她全身抖索着,嘶哑着嗓子哀告:“不,寒山重,请你可怜可怜我们……寒山重,你要杀就把我杀了吧,请你看在舅父那一大把年纪上,寒山重,我求你……求你放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孤苦了一生,不该再落得这么悲惨的下场……寒山重,你积积德……我死了,在阴曹地府也为你焚香……寒山重……我给你叩头……”

她疯狂似的披散着头发,咚咚咚的用力以额角碰击地面,两名刑堂大汉好不容易抓紧了她,这位美丽少妇的额上已是鲜血流淌!

田万仞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嘴唇哆嗦着,哽咽着道:“妃娃,不要这样,不要忘记你舅父是一教之主,甘陕两地的霸才,妃娃,姓田的家族永远不要人家的施舍与怜悯,姮娃,记住你的舅父是圣鹰,记住你是圣鹰的亲人,不要哭,让我们像英雄……”

郑姮哭得死去活来,她肝肠寸断的俯在地下:“不,舅父……不,你不能死……一切都让侄女为你去承担……舅父……天哪……老天对我们也太残忍了……”

缓缓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古怪神色浮上了禹宗奇的面孔,他似乎在思虑着一个什么问题,一双凤眼微眯了一下。

这时——

郑姮又转向寒山重,她哀切地望着他,哭泣着道:“寒山重……我愿意牺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在内,随你有任何条件我都依允,只要你答应放了我的舅父……寒山重……人的心都是肉做的,你总该有一些儿仁慈,总该有一些儿怜悯……寒山重,求你……求你……”

寒山重撇撇嘴唇,冷森地道:“假如山重愿意,郑姮,本来你的一切寒某人也都可以随便支配,这并不是你依允不依允的问题,今天,你根本已没有地位说这句话了,记得寒山重曾说过,要将你奖给寒某人手下勇士,但是,你那时没有答应,左右——”

他正要下令行刑,禹宗奇已忽然凑过身去,有些不易启齿的些微尴尬:“院主,本殿……本殿甚为此女之孝行所感……是而……是而……”

寒山重诧异地看了禹宗奇一眼,禹宗奇老脸一热,低沉地道:“院主,是否可以看在本殿薄面,赐其活罪?院主,料那田万仞也不会再为祸患了……”

丹心魔剑金六也俯过身来,低缓地道:“此女愚孝可嘉,院主,田万仞是为明敌,并非叛逆之罪可比,院主,本堂主之意,亦和禹殿主相同,尚乞院主开恩——”

重重地哼了一声,寒山重仰坐石椅之上,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地阴沉着,两名刽子手早已挽了雪亮宽阔的“鬼头刀”在手,却因未奉谕令,俱皆愣在那里不敢有所动作。

气氛沉闷,沉闷里有着战栗,有着惶恐,也有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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