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也似的掠了过来,朋三省抬着栗老头的后领将他提上马背,嘻嘻笑道:“别叫了,我的爹,这就送你老回去………。”
唐洁也上了马,闻言之下不由忍不住掩唇一笑,于是,由朋三省牵着龙尊吾的坐骑,缓缓朝前路行去。
夜色极浓,像涂了一层层的盖,北风打着哨子呼啸,雪却落得稀了些,气温是降得快,该已初更了吧?
唐洁挨在龙尊吾的马后紧紧踉着,而龙尊吾的双手抓着皮鞍上的把手,身体在不住的幌动,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但唐洁可以想像得出来,那一定是眉宇绾结而又衰疲不堪的,岁月太灰郁,肩着的负荷又是何其沉重………。
团盛镇。
这是个小小的镇集,三百多户人家,几家简陋的小店,两条破烂的街道,勉强凑成一个偏乡僻野的墟集,称它为镇,实在是有些浮夸了。
在镇的郊野,有一幢里外三进的竹篱茅屋,篱旁植着几杯古梅,有一湾结着薄冰的小溪环绕于侧,现在,茅屋中静悄悄的衬着大地一片银白,却着实有几分雅致的韵味。
最外面的一间茅屋,便称它做客堂吧,支了一张竹榻,已无??设的却是厚软的锦垫,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了这张竹榻,仅有一几四椅,壁上空荡萧然,连一丁点饰物也没有,生了个泥盆炭火,已是极为奢侈的东西了。
龙尊吾躺在榻上,他已在这里休养了一个多月了,这里,唔,便是那怪老头栗伯贵的“蜗居”。
里进的??子一掀,唐洁走了出来,她一身打扮素雅而洁净,青布衣裙,外加一件白夹衫嵌肩,脸上不施脂粉,却越发现得清丽脱俗,有如出水白莲,散发着一股楚楚动人的韵致。
龙尊吾的气色已好看多了,他的双目已恢复了黄黄神影,面孔上也有了红润的光辉,唐洁走到他的榻前,嫣然一笑,轻悄的道:“龙侠士,雪已住了很久,可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龙尊吾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朋兄呢?”
唐洁伸手朝门外一指,道:“又去沽酒去了。”
皱皱眉,龙尊吾道:“这个多月来也够他闷的,那老先生又古怪得可以,我们住在这里的时间已不算短,除了出来给我换药治伤,他就压根不离屋门一步………。”
下意识的朝里边瞧了瞧,唐洁理理鬓发,柔声道:“我看他人还挺不错的,就是孤僻了一点,像没见过我们在这里打扰了那么久,就从没有一个人前来探访过他?”
微微一笑,龙尊吾道:“难怪他说过不以医道为谋生之路了,假如光凭这一门吃饭,不把他饿扁了才怪………”
唐洁眨眨眨眼,点头道:“他的医术实在高明得很,只是脾气太坏,那个病家愿意化了银子还买气受呢?”
稍稍坐起身子,龙尊吾道:“打三天前我身上的创伤已经完全收口了,这两天完全是喝他亲熬的汤药,可能这些汤药是进补与提气的,现在除了仍然觉得有虚脱之外,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好了,我想,假如换一个人来治,恐怕痊愈不了这么快………。
”唐洁轻轻的道:“我好感激他,虽然他是那么怪………。”龙尊吾刚想答话,里问的??子一掀,那怪老儿栗伯贵已阴阳怪气的踱了出来,他仍是一袭黑袍,一双黑布棉鞋,焦黄的面孔上有一股令人看了蹩极的表情,行到房中,他微捋八字胡,两只小眼睛往上一翻:“到今天为止,已经一个月零六天啦,你们到底是如何打算?走也不走?赖住在这里是何用心?”
龙尊吾还没有讲话,唐洁已推起笑脸道:“老先生,请你不要见怪,因为龙侠士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只得打搅老先生几天,只要他行动如常了,我们那时便离开………”
栗伯贵一吹胡子,怒道:“老夫是治病的,他好了没好莫不成老夫还不知道?自从那夜被那个莽汉硬拉了老夫来为此人治伤,到如今非但分文未付,反而更胁迫老夫让屋给你们居住养伤,老夫是开客栈的么?还是头上写了个‘孙’字?”
唐洁面颊飞红,委曲的低下头去不再讲话,龙尊吾安慰的拍拍她,注视着栗老头道:“老先生,你休要如此不近情理,我们治伤住屋,有银子给你,并非白搭,你又何苦言语伤人呢?”
栗老头怪叫一声,道:“什么?老夫言语伤人?白看病,白住屋不说,那个莽汉又时对老夫冷嘲热讽,动辄恶颜相同,老夫是这房子主人,如今还像个主人样么?难道老夫就连一点自主之权也没有么?到头来老夫还落得个恶言伤人的罪名?”
龙尊吾淡淡一笑,道:“老先生,如果在下对你略呈粗暴,你又会将此咎推到所有武林人物身上,又有藉口叫嚣草莽之士俱皆霸道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假如说有些武林之士待你欠善,也恐怕是老先生自已太过不近情理之故吧?”
栗伯贵气得一张黄脸变为朱紫,他尚没有说话,龙尊吾又道:“江湖中人活得已够辛酸,但大多数生性豪迈而耿直,都是些有血性有胆识,明善恶辨忠奸的磊落男儿,其中不少学术修为俱佳,而且气质洒逸,老先生未窥全貌,即以一二人之行为做定论,未免太过偏激,天下之大,薄天之义却往往是这些草莽豪雄所担起来的。”
重重哼了一声,栗伯贵怒冲冲的道:“任你小子舌上生莲,老夫就是不喜此一类……”
龙尊吾平静的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哈哈大笑,随着笑声,朋三省魁梧的身形风一样卷了进来,拉起他的大嗓门叫道;“龙老弟,这个熊老头除了两眼见财外是他妈什么也瞧不见的,你对他讲过这些大道理实在好有一比,是为什么,什么对牛弹琴哪,他妈条牛又怎么知道弹琴是啥意思?”
栗伯贵一见又是这位凶神进了屋来,不由又气又畏缩的一跺脚,别过头去吭也不吭一声。
朋三省做了个鬼脸,将手中的一把大锡酒壶“碰”的放到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几上,哇啦哇啦的道:“老弟,你的伤势约莫也快好了,你自已觉得能走路就讲一声,咱们立即上道,不在这里看人家脸色受他妈的鸟气!”
栗伯贵“霍”的转过身来,双手平伸,吹着胡子道:“请,请,快请,老夫我求之不得……………”
朋三省大马金刀的坐到椅上,椅子咯吱咯吱呻吟了一声,他抓起酒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酒,狠狠的道:“不用你催,我们就这几天便拔腿,你想留还留不住………”栗伯贵两只小眼睛一动,背手,重重的行向里面,龙尊吾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朋三省却管自大口大口的拚起酒来。
唐洁怯怯的看着龙尊吾,可怜生的道:“龙侠士,人家这么不欢迎我们,你的伤又未痊愈,怎么办呢?风霜雨露只怕你挨不起,而且,更要这位老先生继续给你调治下去………。”
眉梢子一扬,龙尊吾的面色带着三分隐秘之色,他低沉的地道:“唐姑娘,以你看,我平素的性格可是这种善于逆来顺受的人么?”
怔了怔,唐洁迷惘的道:“当然不是,但,但你为什么仍忍得住呢?”
龙尊吾换了一极较为舒适的姿势半侧着,他瞟了一傍的朋三省,似是非笑的道:“老实说,以我的意思,根本就不想半强迫似的硬住在这怪老儿这样,但奈不住朋四爷的软哄强拉,只好委曲下来………”
唐洁更迷惑了,她微微张着小嘴,喃喃地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
龙尊吾含有深意的一笑,唇角撇了撇,朋三省已一抹嘴巴周线的酒渍,拉过竹椅凑了上来,他朝里间望了望,压着嗓门道:“唐姑娘,就照直给你说了吧,你知道的,我与这怪老头的兄弟以前认识,由他兄弟口中,我偶然晓得了一些关于这老头的事情,哦,这些事情是极其有趣的,你若去问这老家伙,他一定抵死也不肯??露………”唐洁惊异的道:“是些什么事情?”
龙尊吾吁了口气,道:“全是这位老先生的一些独特秘密,他本人对医术药理钻研极深,很有些稀奇古怪的成就,但是,他却挟技自秘,从不为外人道,以他为我治伤为例,他只是运用了一般郎中里较高的医术而已,不及他本身实在的火候十一,换句话说,他并没有拿出真功夫来为我治伤,但饶是如此,却已比其他的郎中们高明得大多了………”
眨眨眼,唐洁仍如坠于五里雾中,她看看龙尊吾,又瞧瞧朋三省,还是有些摸不着边际的道:“但是,我不明白这些事和我们一定要住在这里有什么关系?人家已很明显的表示出不愿意……。”
龙尊吾古怪的笑笑,朋三省已接上来道:“妙处就在于此,老实说,只称这老家伙医术精湛尚不足以形容他在这方面成就之高,确实一点说,这个老滑货的医术已几乎到达登峰造极之境了,他自已冶炼出来的几味珍罕药物直是令人匪夷所思,拍案叫绝,当初他的兄弟,亲口告诉我时我就惊异不置,料不到却果真如此!”
唐洁低低地道:“你看见过了?”
朋三省神秘的一笑,得意的道:“当然看见过,要不我们还呆在这里啥?这老家伙的医道实在精得像在变法术,可恨他表面却装得土头土脑一付酸像,连这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邻舍这位孤老儿意是个华陀再世的活神仙………。”
有些着急,唐洁催促地道:“朋壮士,你快说嘛,你看见了些什么?”
朋三省又凑近了一点,低沉地道:“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决不相信,以前他兄弟告诉我,说这老儿有一种灵药,名叫‘再生爪’,这”再生爪“形同一枚富寿瓜,皮包青丝带紫,大如儿拳,宛如五只指头并拢在一起,上面还坐着一根寸许长像是老鼠尾巴似的蒂梗,当时我听过也就算了,没有十分放在心中,就在遇着这老儿开始,我才忽然又想了起来,在十天以前,哦,我就做了次不速之客,摸进去探了一探……”唐洁苍白着脸,急急的道:“没有被他发觉?”
朋三省低声笑道:“发觉?发觉了还搞个………搞个什么名堂?这家伙精于医道却不见得也精于武术呀,那次是晚上二更天了,我不是在这里打的地??么?因此我把被窝卷了卷,枕头垫了垫,贸然一见就像真有人躺在这里一样,我从外面绕到他住的最里间,翻上了屋面,稍稍扒开了茅草往下窥探,这一看,乖乖,几乎惊得我一个跟斗摔了来………”
唐洁捂着心口,紧张的道:“看见了什么?”
朋三省故意买关子似的举起酒壶来又灌了一口酒,吧哒了一下嘴巴,笑了笑,压着嗓门道:“房子里只有一盏阴阳怪气的桐油灯,灯火摇摇幌幌的,晕晕沉沉的,把这老家伙的影子映在墙壁上,那去长长的一条,老家伙沉着脸,睁着眼,脸上也是阴阴沉沉的,就他妈和那盏桐灯的调调差不了多少,他坐在一张灰白的污秽的方桌前面,桌面上摆着一把小刀,一只活母鸡,一卷净布,一个内盛朱红胶水般物体的水晶瓶,另外,呵呵,就是那枚久闻大名的‘再生爪’了!”
唐洁忙问道:“和他弟弟说的形状一样?”
朋三省??了口唾??,道:“正是,一点不错,青丝丝的皮面泛着紫莹莹的暗光,似是五只手指头并在一起………”
好似是回忆当时的情形,朋三省的独目闪动着一片迷幻的光彩,停了停,他又低沉地道:“老家伙眼睛瞪着那只活母鸡,好一阵子,他突然抓起桌上的小刀,猛的一下子把两只鸡腿活生生,血淋淋的砍了下来!”
唐洁惊恐的捂住了小嘴,满脸骇惧之色,朋三省又接道:“我才在想这老家伙那颗心可狠得紧哪,跟着怪事就出现了,老家伙一只手捏住鸡喙,免得它吵叫,另一只手快速的将水晶瓶里的胶状红色水液涂在鸡腿的切断处,拿起那枚‘再生爪’往断处紧紧一接,说也奇怪,那枚‘再生爪’竟忽地张开,宛如五只手指般的辫体就好像一只小小的人手一样扣住了那已经断落的鸡腿,老家伙就这么一直接着形动,约摸过了盏茶时分,他双手放开,那只被切断了双腿的母鸡竟然咯咯叫着在桌面上一拐一拐的扑腾起来,两只腿宛似没有断过一样好生生的长了回去,老家伙摸着八字胡呵呵大笑,却将我吓得差点摔下了屋顶,斩断的肢体能在这瞬息之间长了回去我还是初见,以前更连听也没听说过,不管是人是畜,也决没有这么方法,但是,我这只照子却又看得这般千真万确………。”
朋三省说到这里,歇了口气,续道:“由这里看来,那‘再生爪’,既然能将禽畜的残肢接好,人的肢体大约也俱有此效,老家伙却挟技自秘,实是不该,假如他将这玩意献了出,还不知可以救回多少残缺之人哩………。”
唐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但是,这些东西却是他自已钻研发现,他既不愿公开,我们又怎好硬奔奔这样做,怕人家会讲话,况且,他还会医治过龙侠士………。”
笑了笑,龙尊吾道:“所以,我已告诉过朋兄,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取得栗老头的秘意,只要是光明正大,取得栗老头心甘情愿,我便不去过问,否则,嗯,我也不答允,朋兄,你说是么?”
朋三省哼了哼,道:“小子,你是叫栗老头的‘翠髓精’滋补得迷了心啦………但是,我答应了你当然便不会拆滥污……。”
唐洁想了想,又道:“那么,他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别的精妙成就吗?”
朋三省沉吟了片刻,皱着眉道:“栗伯仓告诉过我,说他哥哥留着一盒”蛰蚁“,这盒蛰蚁约有百只,大小有如人的指甲,这些蛰蚁作米黄色,具有奇毒,可就有一宗妙处,专能救治中毒之人,将这蛰蚁置于伤口,它们即会以螫刺扎入染毒之肌肤内,以本身之毒融和原先之毒,而使此毒相互抵消于无形,更奇的,它们还能深入肉里,拱咬出扎入体内的毒针或毒砂弄细小暗器,万无一失………。”
唐洁直听有些楞了,她喃喃地道:“这位老先生可真是个奇人………”
又喝了一口酒,朋三省道:“尚不止此,他自已还以十七年的时间练成了一颗金丹,伯贵说过,吃下这枚金丹,可使习武之人功力倍增,气透发梢,逆顺九车,再有,峰丸白犀角,红鹿茸,碧虾壳,他皆曾收藏得有,而这些东西,又全是千金难求的珍罕奇药,救人救命的灵丹,走遍天下也难得找到一两件的………。”
回头望了望榻上的龙尊吾,唐洁迟疑的道:“龙侠土………”
龙尊吾看着她,温和地道:“你有话要讲?”
唐洁微微垂下颈项,低声道:“我是想,栗老先生的这些东西虽然却极珍异,我们须要总也应该明着和他商量,或以金银,或以其他条件交换,不应用别的手段去夺取………。”
龙尊吾用力点头,道:“这是一定的,对么,朋兄?”
后一句话,他已面朝着朋三省,朋三省那张黑脸膛一拉,气愤的道:“你那来这么多罗嗦劲儿?我既是答允你便当然做到,若姓朋的要耍下三流,哼!也早用不着熬在这里看这老家伙的脸色了!”
龙尊吾洒逸的一笑,道:“你有把握?”
朋三省断然道:“当然!”
伸了个懒腰,龙尊吾缓缓地道:“咱们不能久等了,还须要多长时间?”
哼了一声,朋三省道:“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