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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与羊鹰沟通

“非人协会”总部的大堂之中很静,静得出奇。金维一直在叙述着他的故事,在他的叙述之中,并没有人打断他的话头,而当他突然停下来之后,也没有人愿意开口。

那是因为,事实上,人人都知道,以后事情发展的一部份结果了。

过了好一会,范先生才道:“尼达教授死了,他的尸体在大冰川附近。

被一队西藏的僧侣经过发现,将他的遗体带到尼泊尔,他的死讯,就是经由加德满都传出来的,全世界都知道了。”

金维没有说什么,只是现出了一种极其哀切的神情来。

卓力克先生尽量将声音压低,像是为了避免伤害金维的感情,他道:

“金维,你不应该离开尼达的。”

金维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看他神情,像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并没有说任何的话。

范先生摇着头,道:“别责备金维,金维一定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尼达是他的好朋友,他不会让他去,那全是尼达的决定。”

金维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了解他处境之难,而感到欣慰,他道:“请相信我,我在得到了尼达死讯之际,比任何人都难过。事实上,我是最早知道他死亡的人,比那群西藏僧侣更早。”

各人互望了一眼,都现出十分奇怪的神情来。

金维道:“在我离开尼达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大约是在我到达之后第三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一阵喧闹声,在我们的家乡一向是很平静的。”

“我感到十分不寻常立时走出了屋子,在我走出屋子之后,我所看到的。”

金维的动作十分快,和许多猎人;一起自屋子中冲出来,他们聚居的村落的空地中,喧闹声就从那里传来,他们看到了从来也未曾看到的事情。

一头巨大的羊鹰,一只爪上,已被粗大的牛筋绳套着,大约有五六个猎人,正用力拉住了绳子,看样子,是他们用套素,套住了那头大鹰的一只爪的,他们正企图将那头大鹰拉下来。

而那头大鹰,则在扑腾着,待向上飞起来,将抓住了绳索的五六个猎人,拖得在地上乱滚,那五六个猎人叫嚷着,有更多的猎人一起扑过去,抓住绳素。

大鹰正在挣扎着,至少已经有十几个人抓住了绳索。

可是那十几个人,全被挣扎的大鹰,拖得在地上打滚,更多的人拿着尖矛冲了过来,可是大鹰的巨翅扑腾着,卷起一阵阵的旋风,持着武器的人。

根本无法接近到大鹰,有的人将矛抛了过去,矛落在大鹰的身上,也丝毫不能损伤在鹰,人和大鹰争持、惊心动魄。

金维冲了出来之后,一看到这情形,先是呆了一呆。

接着,他陡地叫了起来,他发出呼叫声,和其他一样在呼叫的人不同,他立即认出了,那头大鹰,就是那一头,就是曾带着他上孤峰的那一头。

说起来好像不可能,,因为所有的羊鹰,在外表上来说,都是完全一样的,但是金维却可以肯定,这头和猎人争斗着的羊鹰,就是那一头。

他又大叫了起来,可是他的叫声,淹没在其他所有人的呼叫声中,井没有人特别注意他。而事情的变化十分快。

转眼之间,大鹰向前奔着,双翅展开,虽然它的一只脚上,套着绳索,而且绳索上还拉着十来个人,可是它还是离地向上飞了起来。

金维一面叫,一面飞奔向前,当他赶到大鹰面前之际,大鹰离地已经有七八尺了。拉住绳索的人,有几个,已经吊在半空之中,可是他们还不放手,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将那头大鹰,生擒活捉。

金维赶到了近前,陡地跳了起来,大喝着,抽出了猎刀,一下子砍了过去,将绳索齐着大鹰的爪砍断,绳子一断,六七个人一起跌了下来,压成了团,那头大鹰,也陡地腾空而起,双翼卷起的巨风,令人眼也睁不开来,转眼之间,已到了上空。

更多的人奔了过来,压成了团的猎人,也纷纷起身,各人都用责备的眼光,望着金维,要不是金维在族中有极高的地位;他们可能要有所行动了。

金维不由自主地喘着气,高举起双手来,道:“大伙听我说,这头大鹰,不是普通的大鹰——”

他讲了这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

一来,是由于要向族人解释那头大鹰不是一头普通的大鹰,决不是三言两语可解决的事。二来,就在这时,聚集在高地上所有的人,陡地又发出了惊呼声。

金维忙抬头看去,只见那头大鹰,束着双翅,自半空之中,亘扑了下来,来势快得就像是流星划空而过一样,在所有人发出惊呼声,叫声还未曾到尾音之际,大鹰已经扑了下来,直扑向金维,在它离地约有十来尺之际,双翼陡地打横伸出,将在金维身边的十几个人,一起扫得在地上打滚,然后,双爪一伸,就已经抓住了金维的双肩。

而在他一把抓住了金维的双肩之后,立时再度腾空而起。

它的动作是如此之快,金维觉得肩头上一紧,想告诉他的族人,叫他们不必担心,大鹰不会害他。

可是当他缓过一口气来,向下看去时,空地上他的族人,看来已只有几寸长短,他已经到了高空之中,劲风扑面,不论他怎么叫,地上的人,是已经无法听到他的声音的了。

金维苦笑了一下,好在他并不是第一次被那头大鹰抓起来飞行,所以并不慌张,他先伸手抓住了还套在大鹰爪上的那股绳子,将绳子在手背上缠了一缠,然后轻轻挣了一下,大鹰松开了双爪,金维的身子,在半空中悬了片刻,才抓住了大鹰的腿。

这一次,由于他和大鹰之间,有了绳索的联系,所以轻松得多,他向下看去,大鹰是在向西南飞,飞得很高。

自上面看下去,叶格狼湖就像是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块碧玉一般,在阳光之中闪闪发着光,湖畔的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金维看明了大鹰飞出的方向,他可以毫无疑问是断定,大厦是又将他带回那座孤峰去,而带回孤峰去,自然又可以见到那个人,所以金维的心中,一点也不慌张。

金维井没有料错,几小时之后,孤峰已经渐渐接近了,可是大鹰却并不是飞向峰上,而是低飞着,绕着峰脚,在环绕孤峰的大冰川上飞着,大鹰飞得如此之低,金维甚至可以感觉到大冰川的移动,就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看到了尼达教授。

尼达教授在一块岩石旁,那块岩石紧靠着大冰川,尼达一动也不动,身子缩成一团,金维大声叫了起来,不过随他怎么叫,尼达总是一动也不动。

金维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凉,尼达死了。

金维用力拉着绳索,想示意大鹰飞到尼达的身边去。

开始的时候,大鹰只在大冰川上空盘旋,似乎不愿意飞近尼达,可是金维不断地拉着绳子,大鹰终于身子斜了一斜,越过了大冰川,那时离地并不是太高,金维连忙双手一松,人向下直落了下去,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他连忙挣扎着爬了起来,向尼达冲了过去。

当他奔到了离尼达还有十来步之际,他陡地停了下来,神情充满了疑惑,望着雪地。

金维是一个出色的猎人。

凡是出色的猎人,都善于辨雪地上留下的一切足迹,金维陡地停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看到,在尼达的身边,雪地上,有着许多很小,但是脚印和脚印之间,距离却又相当远的小脚印。

那种脚印是如此之小,绝不可能是成年人留下,而事实上,金维一看到了那种脚印,他立即想到,这是那怪人留下来的,那怪人到过这里,如果怪人来的时候,尼达还没有死的话,那么,尼达一定曾和那怪人见过面。

金维只停了极短的时间,立时向前,奔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尼达的身前。

毫无疑问,尼达死了。

他的眉上,额上和人中,已全是冰花,在雪地上,很难断定一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因为寒冷和稀薄洁净的空气,会将一个人的尸体,长期保持着新鲜的状态。

尼达的身子缩成一团,金维要看清他的脸面,必需蹲下身子来,当金维凹下身来,看清了他的脸面之后,金维又不禁怔了一怔。

尼达的脸上,充满了一处难以形容的喜悦。

不错,他的肌肉是早已僵硬了的,而且,整个脸上,还复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可是那层冰花,绝掩不住他脸上那种喜悦和满足的神情,虽说只是一层薄薄的冰花,就算他的脸上,有几尺厚的坚冰,他那种喜悦,还是可以直透出来,使人强烈地感觉得到。

金维不禁呆了一呆。

他当然知道,冻死的人脸上的肌肉变形,看起来的确像是笑着死去,但是那种“笑容”,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怖和诡异的味道,和尼达那种明显地充满了强烈的喜悦,感到万事俱足,绝无遗憾的神情,是完全不同的。

尼达是在极度欢欣的情形下死去的,他对死亡,非但不感到任何痛苦,而且还感到无比的满足,这一点,毫无疑问的了。

金维立时又想起了木里喇嘛来。

在阴暗的经房之中,金维曾经看到过木里喇嘛的遗体,木里喇嘛究竟是高憎,他遗体上,井没有流露出那种极度的喜悦。

但是却一样的宁恬,安谧,完全是死而无憾的神气。而且,贡回喇嘛还说过,木里喇嘛在临死之际,作了黄教始祖宗喀巴死前,那个表示他已经参透了天地造化秘奥的手势。

那是不是表示他“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情呢?

作为一个高憎来说,如果真是明白了天地问的一切奥秘,那么,他生命的任务,也就完全了,那是一种结束生命最理想的方法,正是无数高僧追求的一种生命的结束法。

尼达的神情也如此喜悦。

那么,是不是表示他在临死之前,他弄懂了什么?是不是他所弄懂的事,也是和生命的秘奥有关,使他不再感到生命有什么神密,或是使他知道,人的生命,在脱离了肉体之后,会有更高的境界,所以他才怀着如此强烈的喜悦而死?

金维无法解答这些疑问,但是有一点,却是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木里喇嘛和尼达死亡之际,那个怪人,都和他们在一起。

不论他们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死亡的,他们的死亡,一定和那怪人有关。

金维想到了这里,抬起头来,向那座孤峰望去。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原来在尼达的尸体之旁,站了那么久,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那座高耸孤峰,在月色之下,看来庄严而神奇。

金维吸了一口气,顺手抓起一把雪来,在脸上擦着,他想要找一些石块,将尼达教授的尸体掩遮起来,但是他还未曾搬动一块石块,那头大鹰又已将他抓了起来,直向孤峰上飞去。

在大鹰飞向山峰的那一段时间中,金维的思绪,乱到了极点。

他在想,到了峰上,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怪人,那么,是不是也和木里喇嘛和尼达一样,会因此而死呢?看他们两人的情形,完全是死无遗憾,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呢?自己是否也会在这样的心情下死去呢?

死亡对人来说,无论如何是可怕的,金维也无法想得出,何以曾有人在死亡之前感到喜悦,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

但是这种体验,须要用死亡来做代价,是不是代价太大了一点?但如果死亡真是如此值得欣喜,那么,似乎死亡也就不算是什么高代价了。

金维的心中很乱,大鹰越飞越高,终于,金维又可以看到孤峰上的那个石坪,那间用圆木搭成的屋子,而大鹰也降落了下来。

金维双脚踏到了石砰上,大鹰才松开了鹰爪,滑出几十尺,停了下来,大鹰停下来之后,斜着头,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异样的光采,它侧着头,望了那间屋子,金维四面看了一下,高峰之上,静得出奇,并看不到有什么人,那个怪人,必然是在屋中。

金维吸了一口气,他的心中,实在很难决断,向前走到那屋子中去,有可能揭穿一个他的能力绝对无法解决的疑问。

但是,也有可能死在山峰上,要是不向前去呢?大鹰既然又将他带了出来,目的自然是要他和那位怪人见面,说不定,就是那怪人授意它那么做的,那么,大鹰就不会带他寓去。

全维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味道,他慢慢地向屋子走去,来到了屋前,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屋中的气味仍然很难闻,在门推开了之后,月光斜映进来,金维一眼就看到了那怪人。

那人靠着一边的墙坐着,他巨大的秃头,略向旁恻,靠在墙上,双眼睁得很大,可是眼中,却并没有什么神采,看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人。

金维陡地向前走出去,一直来到那人的身前,俯身下来,将手按向那人的额角,傈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中,发现那怪人的时候一样。

那一次,他伸手去按那怪人的额,那怪人的额,烫得简直如同沸水一样。

可是这一次,当他的手碰到那怪人的额头之际,他也是陡地一震,触千冰冷,就像是这山头上,到处可以见得到,不知已有多少年的玄冰一样。

金维咽下了一口口水。

又再次伸手按了按那人的鼻息,鼻息已经没有了,那人的双眼仍然睁着,这人已经死了。

那是完全出乎金维的意料之外的,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将那人的眼睑按了下来。

当他按下那人的眼睑之际,他看到那人的双手,左手推开着,但是右手却紧紧地握着拳,而且,在拳中,好象还捏着一样什么东西。

金维用力去扳开那人的手,他要花很大的气力,才能将那人的手指,逐只扳了开来,然后,那人手中的东西,落到了羊皮之上。

“非人协会”的大堂中,金维站着,伸着手,向着其他五个会员。

在他手的掌中,握着的是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看来像一个金属制品。

形状奇特得难以形容,有很多角,看来毫无规则。

史保先生问道:“这是什么?”

金维道:“我不知道,这就是那人死后,握在手中的东西。”

各会员轮流传观着那东西,可是没有人说出那是什么来,一向不说话的阿尼密先生,忽然问了一句,道:“那怪人的遗体呢?”

金维道:“在我退出了那屋子之后,大鹰就用双翼,扫倒了屋子,抓住那怪人的遗体,将之抛进了大冰川之中,而当它又带我下山之际,尼达的遗体也不见了,雪地上有很多足迹,我知道一定是有人经过,将尼达的尸体带走了,我一直无法明白,那怪人是怎么死的。”

范先生道:“可能他一直在生病,木里喇嘛井未能将他治好。”

对于范先生的意见,各人井没什么。

因为那根本是件无法猜测的事。静了片刻,卓力克才道:“我不明白的是:你究竟要推荐什么人人会?尼达已经死了,那怪人也已死了。”

金维道:“是的,我要推荐的,是那头大鹰。”

各人都欠了欠身子。

金维道:“记得我曾问过铁马寺中的一位智者,问他是不是有可能和羊鹰通话,他已有了答案,是可以的,不过要经过长时间的学习,我已决定长时间和那头羊鹰在一起,因为只有它,曾长期和那怪人生活在一起,而必然知道那任人的一切,我相信到了我能和羊鹰通话之际,就可以明白一切玄妙的秘奥了。”

各会员互望着,终于,一起点着头,然后,没有人说话。

显然每一个人都在沉思,金维的叙述太奇奥了,要好好地想一想,才能多少有些头绪,这就是每一个人都不说话的原因。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