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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狐狸窝

(一)

陆小凤没有出海,他怕晕船,他选了条最大最稳的海船,这条船却还在装货。

已收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船主人,是条标标准准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货装得愈多,船走起来愈稳,就算你没有出过海,也绝不会晕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两天有什么关系?”他用长满了老茧的手,用力拍着陆小凤的肩,“我还可以介绍个好地方给你,到了那里,说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陆小凤忍不住问:“那地方有什么?”

老狐狸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那地方都有。”

陆小凤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开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已开始喜欢你。”

那地方当然是他开的,所以就叫作“狐狸窝”。

所以陆小凤只有在狐狸窝等着他装货,已足足等了三天。

×

×

×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总是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们的窝,至少总该比其它动物的窝舒服些。

事实上也如此。

终年漂浮在海上的人,只要提起“狐狸窝”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们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窝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们想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间,前面四间比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厅,屋子虽然已破旧,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来看房子的。

温暖潮湿的海风从窗外的海洋吹来,带着种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里烟雾腾腾。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们的各种欲望。

大家赌钱都赌得很凶,喝酒也凶,找起女人来更像是饿虎。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年纪还很轻,黝黑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带着几分野气,眼睛黑得发蓝,薄薄的嘴唇显得坚强而残忍。

开始的时候女人们都对他很有兴趣,然后立刻就发现他外表看来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实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陆小凤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他,他正在剥一个鸡蛋的壳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带壳鸡蛋,只喝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并不怪他,他们本是从一条路上来的,陆小凤亲眼看见,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经有三次几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应特别快,现在已死过三次。

他当然不能不特别小心。

一个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却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盘牛肉走过去,眼睛里充满了热情,轻轻地说:“这里难得有牛肉,你吃一点。”

他根本没有看她,只摇了摇头。

她还不死心:“这是我送给你的,不用钱,你不吃也不行。”

看来她年纪虽小,对男人的经验却不少,脸上忽然露出种很职业化的媚笑,用两根并不算难看的手指,夹起块牛肉往他嘴里塞。

陆小凤知道要糟了,用对付别的男人的手段来对付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整盘牛肉已盖在她脸上。

牛肉还是热的,汤汁滴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烟。

屋子里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这女孩子却已大哭。

少年还是冷冷地坐在那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两个脸上长着水锈的壮汉,显然是来打抱不平了,带着三分酒意冲过来。

陆小凤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两条海象般的大汉已飞了起来,一个飞出窗外才重重跌下,另一个却眼看着就要掉在陆小凤的桌子上。

陆小凤只有伸手轻轻一托,将这个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陆小凤笑了笑,正想走过去跟他一起吃鸡蛋,这少年却已沉下脸,又开始去剥他的第二个鸡蛋。

陆小凤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这少年,却好像遇见了一道墙壁,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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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凤无疑也是个很能让女孩子感兴趣的男人,刚找到位子,已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了,头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呕。

只不过陆小凤在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从不会给女人难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们头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马换将:“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

“这里的小姑娘有好几十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脸上有牛肉汤的那个。”

付出了一点“遮羞费”之后,两个头上有刨花油的,就换来了一个脸上有牛肉汤的。她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却也没有笑容,对这个长着两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幸好陆小凤的兴趣也不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几句比刨花油还无味的话之后,陆小凤终于转入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那个只吃煮鸡蛋的小伙子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那少年在客栈里账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鸡蛋活活噎死。”这就是她对他的最后结论。

只可惜他暂时不会被噎死了,因为他已连蛋都不吃。他站起来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咯”的一响,一排九支弩箭飞进来,直打他的背后。

箭矢破空,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当然也很强劲。

陆小凤正在喝酒,两根手指一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一个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当、当、当”几声响,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根当然伤不了那少年,陆小凤已箭一般蹿出去,甚至比箭还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再回来时,少年岳洋也不见了。

“他回房睡觉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说话的正是那脸上已没有牛肉汤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对陆小凤有了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也有了热情,忽然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吃牛肉?”

陆小凤笑了,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想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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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二十多间屋子更旧,可是到这里来的就不在乎。

对这些终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已足够。

牛肉汤拉着陆小凤的手。

“我外婆常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对吃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我怕发胖。”

他们已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她却没有开门。

陆小凤忍不住问:“我们不进去?”

“现在里面还有人,还得等一下。”她脸上带着不屑之色,“不过这些男人都像饿狗一样,用不了两下就会出来的。”

在饿狗刚啃过骨头的床上睡,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陆小凤已准备开溜了,可是等到她说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间房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对这少年显然很有兴趣,这少年的样子,几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将牛肉盖到女孩子们脸上去。

房门果然很快就开了,一条猩猩般的壮汉,带着个小鸡般的女孩子走出来。

奇怪的是,小鸡还在鲜蹦活跳,猩猩却好像两条腿已有点发软了。

两个女孩子吃吃地笑着,偷偷地挤眼睛。

“你嘴上的这两条东西,究竟是眉毛?还是胡子?”小鸡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陆小凤赶紧推开了她的手,突听“砰”的一响,隔壁的房门被撞开,“啪”的一声,一条东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条毒蛇。

女孩子尖叫着逃了,陆小凤蹿了过去,就看见岳洋还站在门口,脸色已有点发白。

床上的被刚掀起,这条毒蛇显然是他从被窝里拿出来的。

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陆小凤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着他,挡在门口,好像已决心不让他进去。

陆小凤也挡住了门,决心不让他关门:“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岳洋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开口。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总喜欢管我的闲事,我就会很想让他以后永远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陆小凤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陆小凤眉心。

陆小凤只有闪避,刚退后半步,房门“砰”的一声关起。

接着屋里也发出“砰”的一响,他好像将窗子都关上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怔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从地上把那条死蛇拿了起来,就着走廊上的一盏灯笼看了半天,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断,是被人用两根手指捏断的,这条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极坚韧,连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斩断。这少年两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陆小凤差不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则别人岂非要把他当作我的儿子?”

也许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少年是他的儿子。

(二)

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拧身就已蹿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地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又轻烟般掠过屋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没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着自己吹迷香,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

陆小凤只有苦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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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

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药,也该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

“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病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更好的药了。”

(三)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胀,头疼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厅里还没有什么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了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就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岳洋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话也说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这个人,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很清楚。

陆小凤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陆小凤吐出口气,这少年总算还能分得出好坏善恶,还知道谁是他朋友,谁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

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过去理论,问老狐狸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愈多愈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

岳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地问:“怎么样?”

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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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

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

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

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只不过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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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值得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开船。”

(四)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出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飘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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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惠、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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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暇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的少年们愈来愈喜欢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人们都通常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岳洋道:“没有。”

胡生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做完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和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在问:“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岳洋直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却要杀我!”

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

岳洋道:“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趁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伏。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搏,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峥嵘的岩石上滚入海中,像野兽般互相厮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他年纪远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胁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要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血,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又变了,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道:“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

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耐住。

他发誓绝不再流泪。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

对他来说,“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危险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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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船的时候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

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要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时,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子里的牛肉汤也已快消化完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张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岳洋正在找水喝。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壶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的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的警戒都难免松懈,何况他也认为自己绝对安全了。

陆小凤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这两天来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为什么提了壶水来?

这个想法使得陆小凤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窝里喝水的,本就只有这少年一个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个独眼的老渔人却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赶快将这壶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对上了水壶的嘴,陆小凤突然从怀中伸出手,两根手指一弹,将一锭银子弹了出去,“当”的一声,打在壶嘴上。

壶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觉得手一震,水壶已掉在地上,壶水倾出,他手上也溅上几滴水珠,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立刻改变。

陆小凤用不着再问,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转过身,正准备悄悄地开溜,陆小凤已蹿过去。

老渔人挥拳反击,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更快,一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将他整个人拿了起来,送到岳洋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你的了!”

岳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这么样一个人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不想问是谁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陆小凤道:“是谁?”

岳洋道:“你!”

陆小凤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却打落我的水壶,不是你害我,是谁害我?”

那老渔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这条膀子已经快被你捏断了,我得要你赔。”

陆小凤忽然笑了:“赔,我赔,这锭银子就算我给你喝酒的!”

老渔人居然一点都不客气,从地上捡起银子就走,连看都没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没有再看他,狠狠地盯着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你说。”

岳洋道:“离我远一点,愈远愈好。”

×

×

×

岳洋坐下来,现在陆小凤已离他很远,事实上,他已连陆小凤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个天生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谁的闲事了。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也走得踪影不见。

岳洋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陆小凤,绝不能让陆小凤去问那老渔人的话。

他没有猜错,陆小凤的确是在找那老渔人,他们几乎是同时找到他的。

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海岸那边传来一声惊呼,等他们赶过去时,这个一辈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渔人竟活活地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于水,每个人都会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为什么忽然无缘无故,穿得整整齐齐地跳到海水里去?

陆小凤看着岳洋,岳洋看着陆小凤,忽听远处有人在高呼!

“开船了,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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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明的丁喜与愤怒的小马劫了联合镖局由“神拳小诸葛”邓定侯护送的藏在开花五犬旗旗杆里的价值百万的七十二颗珍珠,销赃时被伪装成保定首富张金鼎保镖的邓定侯、西门胜带至振威镖局。丁喜透露护镖的消息是由有人暗中告诉他,而送信人已死在饿虎岗。为找出泄露消息的叛徒,邓定侯决定随丁喜和小马去饿虎岗。路经杏花村时,丁喜制止了王大小姐的霸王枪与金枪徐的决斗。在饿虎岗找到六封告密信,笔迹赫然却是邓定侯的。王大小姐透露她之所以遍找天下用枪名家决斗是因为五月十三日那晚其父王万武死在一杆枪下,凶手很可能是他的一个老朋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百里长青,却不料这其实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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