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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逃亡

(一)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

×

×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他后面盯着他。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西门吹雪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

剑伤!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剑。

掌中本已“无剑”的西门吹雪,毕竟又拔出了他的剑。

——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陆小凤,只有陆小凤!

——为了你,我再用这柄剑,现在我的剑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绝不入鞘。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象,也没有人能闪避。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

×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一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

×

×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西门吹雪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陆小凤死在他的剑下。

×

×

×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夹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

×

×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挨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净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西门吹雪,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西门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当然找得到。

(二)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

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象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

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老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陆小凤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地瞟着陆小凤。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三)

是春天。

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发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西门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地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

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想的这个人是谁?”

老人道:“是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的麻烦实在不小,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惹下这种麻烦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偶尔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见了。”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陆小凤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老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烦还不止一个。”

陆小凤道:“有几个?”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叶孤鸿,一个是粉燕子。”

陆小凤道:“武当小白龙叶孤鸿?”

老人点头。

陆小凤道:“万里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惹的这两个麻烦倒实在真不小。”

叶孤鸿是武当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弟子后起之秀,据说还是白云城主的远房堂弟,白云城主还亲自指点过他的剑招。

“万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头更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不过叶孤鸿是名门子弟,粉燕子却是下五门的大盗,你怎么会同时惹上这两个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陆小凤摇头。

老人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叶孤鸿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做客……”

叶孤鸿游侠江湖,粉燕子万里踏花,他们的妻子当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们,谁知道也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看来你非但胆子不小,而且简直是六亲不认。”

老人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陆小凤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本来就是?”

老人道:“近十来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个名头最响的独行大盗,第一个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就叫作“六亲不认”,这个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你这名字倒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独孤美淡淡道:“我六亲不认,你重色轻友,你是个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个人本就是志同道合,所以才会走上同一条路。”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还有一点不同。”

独孤美道:“哪一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可以走,你却只有躺在这里等死。”

独孤美笑了。

陆小凤道:“你若认为现在我还硬不起这心肠,你就错了,你既然可以六亲不认,我为什么不能?”

独孤美道:“你当然能。”

陆小凤已站了起来,说走就走。

独孤美看着他站起来,才慢慢地接着道:“可是我保证你走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陆小凤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什么?”

独孤美道:“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人的人。”

陆小凤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还有种东西也会吃人?”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

独孤美道:“树林子,有的树林子也会吃人的,不认得路的人,只要一走进这种树林,立刻就会被吃掉,永远都休想活着走出去。”

现在虽然已将近正午,四面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丑恶的树木枝叶,腐臭发烂的落叶沼泽间,根本就无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树林,这里一定就是的。

陆小凤终于转回身,盯着老人的脸,道:“你认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独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带你走出去,还能叫西门吹雪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陆小凤冷笑。

独孤美道:“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就算西门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陆小凤盯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远处却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四)

来的人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的确有点像。”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陆小凤摇摇头。

独孤美冷笑道:“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做第二个西门吹雪。”

独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门吹雪的好处他连一点都没有学会,毛病却学全了。”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又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作他心目中的神祇?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

叶孤鸿一直在冷冷地盯着陆小凤,直到这时才开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知道独孤美一定会抢着替他回答这句话,他果然没有猜错。

独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可是这世界假如还有一个人够资格谈论西门吹雪,这个人就是他。”

叶孤鸿忍不住问:“为什么?”

独孤美悠然道:“因为他有四条眉毛,也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跟西门吹雪的老婆睡过觉。”

叶孤鸿耸然动容:“陆小凤,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有承认。

叶孤鸿握剑的手已因他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该先替西门吹雪杀了你的……”

树梢上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只可惜我们这次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浓密的枝叶间,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

粉红的燕子。

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

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这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赤裸的大腿时那种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

陆小凤忽然想吐。

粉燕子对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乎,还是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粉燕子道:“你现在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给你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让你好好地洗个澡,你就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了。”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小凤:“我现在就可以想象得到。”

陆小凤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幸好这时粉燕子已转过脸去看叶孤鸿,道:“这个人是我的,我不许你碰他。”

叶孤鸿脸上也露出种想呕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时候我连你都想要。”

叶孤鸿苍白的脸已发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却又偏偏少不了我,因为这次假如你没有我,非但找不到这老狐狸,还休想能活着回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像你这种名门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面虽然耀武扬威,到了这吃人的树林里,很可能连两个时辰都活不下去。”

叶孤鸿居然没有否认。

粉燕子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若肯把这老狐狸让给你,你就已该觉得很满意了。”

叶孤鸿的手又握紧了剑柄,道:“你一定要让我出手,你知道我已发下重誓,一定要亲手杀他的。”

粉燕子道:“陆小凤呢?”

叶孤鸿咬了咬牙,道:“陆小凤是你的,只要他……”

独孤美忽然大笑,道:“你们都错了,陆小凤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谁的?”

独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样的毛病,也绝不会看上你。”

独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让我死在你们手里。”

粉燕子又转身面对陆小凤,柔声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陆小凤没有反应。

粉燕子又吐口气,道:“叶大少爷,你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出手了!”

叶孤鸿道:“好。”

“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

他的出手轻灵、狠毒、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融合了另外两家剑法的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这也是致命的一剑,一击必中,不留后着。

独孤美张大了嘴,想呼喊,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陆小凤居然真的没有阻拦。

粉燕子还在笑,笑容却突然冻结。

一截剑尖忽然从他的心口上露了出来,鲜血飞溅,洒落在他自己眼前。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只可惜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五)

剑尖还在滴着血。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地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

×

×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独孤美。

独孤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独孤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

叶孤鸿道:“我杀他,只因为他要杀你。”

独孤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独孤美更惊讶,道:“可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独孤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独孤美却又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口气,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

独孤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独孤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

叶孤鸿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独孤美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独孤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

独孤美道:“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独孤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独孤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他好像完全听不懂。

独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现在我也不想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独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千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独孤美道:“所以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最好还是去走你的路。”

陆小凤道:“不好。”

独孤美道:“不好?”

陆小凤道:“因为我走的一定还是刚才那条路,一条死路。”

独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独孤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是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去不得?”

独孤美道:“因为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才去得?”

独孤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人?”

独孤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转眼间就消失在灰白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独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独孤美道:“你不怕他泄露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个时辰。”

独孤美道:“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独孤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独孤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独孤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过要带你去。”

独孤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独孤美恨恨地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独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地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还有瓶酒。

对一个已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十六个时辰的老人来说,牛肉和酒的香气,已不再是诱惑,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地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独孤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手里。”

独孤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独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凤?”

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枝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酒瓶已在独孤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牛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下。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牛肉的那块油纸。

独孤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地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独孤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那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地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个纸卷,用一根银针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着树干,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独孤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卷。

他知道这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孤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了,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独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地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很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纸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一响,剑尖入木,竟活生生把这只手钉在树上。

独孤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独孤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的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这是谁的手?谁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陆小凤!

当然只有陆小凤。

笑容又上了独孤美的脸,他微笑着道:“现在你的剑已出鞘,他好像并没有血溅五步。”

叶孤鸿咬了咬牙,忽然放开手里的剑,擦过树干掠过去。

陆小凤果然就在树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叶孤鸿冷笑道:“我不用剑还是可以杀你。”

陆小凤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叶孤鸿已出手,用的是武当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

谁知陆小凤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陆小凤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

他甚至连陆小凤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陆小凤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叶孤鸿脸上已全无血色,忽然问道:“西门吹雪使出了几招才刺伤你的?”

陆小凤道:“一招。”

叶孤鸿道:“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陆小凤苦笑。

叶孤鸿道:“当时你是不是已烂醉?”

陆小凤摇头。

叶孤鸿又问道:“以你这种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出手,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剑的速度。”

叶孤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在流血,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

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叹息声突然停顿,眼珠突出。

陆小凤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叶孤鸿苍白的脸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渐渐急促,挣扎着道:“我学剑二十年,自信已无敌天下,本已约好了西门吹雪,端阳正午决战于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今年的端阳正午?”

叶孤鸿点点头,道:“我虽无必胜的把握,自信还可以与他一战,可是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学二十年,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说到这里,他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陆小凤已明白。

到时他若不去,当然无颜再见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法和西门吹雪相差实在太多。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距离,已无异是种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种羞辱远比妻子被侮更大。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怜悯之色,道:“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死的?”

叶孤鸿点点头。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陆小凤。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

(六)

剑尖已没有血。

最后一滴血是被风吹干了的。

人虽已亡,剑却仍在,剑光仍清澈如秋水。

无论剑上的血是被人吹干的也好,是被秋风吹干了的也好,对于这柄剑都完全没有影响。

剑无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剑在。

陆小凤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看着这把清澈如秋水的剑,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将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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