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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梯

(一)

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么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

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就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已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那么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伤害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典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了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

黑衣老妪冷笑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

张洁洁也显然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

黑衣老妪道:“是我!”

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字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了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

张洁洁怔住。

黑衣老妪道:“那时本教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

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来接我。”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嗄声接着道:“我一直在苦苦的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从此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

黑衣老妪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己后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

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已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

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连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

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

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伤痛?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干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偻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

“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像到她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么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是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将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后,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

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要走,而是因为我要他走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定会比在这里更快乐。”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若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

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么?”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

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要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

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分,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

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么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抖,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

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么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个人,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恨他?”

黑衣老妪紧握双拳,身子却还是在不停的颤抖,过了很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让他走!”

张洁洁大喜。

可是她笑容露出来,黑衣老妪又接着道:“只不过他只能走你父亲以前走的那条路,绝没有再让你们选择的余地!”

张洁洁道:“那条路?”

黑衣老妪道:“天梯!”

天梯!

什么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听到这两个字,张洁洁的脸色突又变得苍白如纸,失声道:“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

黑衣老妪道:“因为那也是经典上记载的规矩,绝没有人能违背。”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永远离开这里,都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的,现在他岂非已是这家族中的人?”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我知道,他……他是的。”

黑衣老妪道:“很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亲自为他送行!”

(二)

夜很静。

这里虽然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种神秘奇妙的感觉,让你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来了。

楚留香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泪流下?

张洁洁轻抚着他的脸,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温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不愿意去看呢?

张洁洁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难道不想多看我几眼?”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动,过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想我多看你!”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

张洁洁笑了,勉强笑道:“我说了什么?”

楚留香冷笑着,道:“对了,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跟你母亲说,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的。”

楚留香大声道:“为什么?”

张洁洁赧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还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个人走?”

张洁洁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走了会快乐?你以为我肯让你和我的孩子,在这里鬼地方过一辈子?”

张洁洁道:“你错了。”

楚留香道:“我哪点错了?”

张洁洁道:“很多点。”

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让他再叫出来,然后才柔声道:“我们不会在这地方过一辈子的,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们还想留下来,这地方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我们的祖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折磨和打击,已变得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们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惯别的人,所以他们才宁愿与世隔绝,孤独终生。”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可是这世界是一天天在变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上一代人的想法,永远和下一代有很大距离。”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现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某种恐惧,生怕自己到了外面后,不能适应那种环境,不能生存下去。”

这点楚留香当然不会同意,立刻道:“他们错了,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

张洁洁道:“他们当然错了,可是他们这种想法,也一定会渐渐改变的,等到他们想通了的时候,世界上就绝没有任何一种经典和规矩还能约束他们,也绝没任何事还能令他们留在这牢狱里。”

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这地方岂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这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张洁洁道:“快了,我可以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这一天。”

楚留香道:“你保证?”

张洁洁点点头,道:“因为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残酷可怕,我一定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要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这不但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姐妹兄弟。”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来。”

张洁洁柔声道:“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

楚留香道:“据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活得很有意义。”

张洁洁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羡慕她们,只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们那种人,也没有她们那么幸运。”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叹息着,道:“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说话了。

张洁洁道:“就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你也不能忘记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也会渐渐变成个废物,甚至变成个死人。”

她说的不错。

一个人若是活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定会渐渐消沉下去,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无几。

楚留香当然也明白的。

张洁洁轻抚着他,柔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绝不希望你改变,所以你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息,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张洁洁道:“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样,何况,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凝视着她,目中竟似带着些崇敬之意,长叹道:“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以后只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了。”

张洁洁道:“但你却一定会永远永远想着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当然。”

张洁洁道:“这就已够了。”

她眼波更温柔,轻轻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楚留香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道:“我还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好好的活下去,让我以后还能够看见你。”

张洁洁道:“我一定会的。”

她的语声坚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却似已化为一泓春水。

她倒入楚留香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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