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不是什么怪物,如果我看到的是一个怪物的话,哪怕它的脸上,长着八个鼻子,十七双眼睛,舌头三尺长,嘴巴一尺宽,我也不会那么震呆。
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样子很威严,正因为我的一拳而昏了过去。
令得我震呆的是,这个人是我的熟人,而无论我如何设想,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地方捱了我一拳。
这个人是陶启泉!
这个人,真的是陶启泉!
我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慌乱,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在最初的那一刹那间,已无暇去想及陶启泉何以会在这里出现。我所想到的只是:陶启泉病情极严重,他患的是一种严重的心脏病。
一个严重的心脏病患者,突然之间,捱了我重重的一拳,这一拳,力道只能令正常的人昏迷,但是却可以令陶启泉这样的病人丧生!
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我扑向前去,几乎也跌倒在那堆床单上,我立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因为他的脸色,看来极其苍白,我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一直到我的手指,感到了他鼻孔中有气呼出来,我剧烈跳动的心才算渐渐回复了正常。
陶启泉没有死,他只是被我一拳打得昏了过去,我立时又推开他的眼皮,他的瞳孔,看来也正常,我拉开他的领口,伸手去探他的心口,心跳也没有什么异常。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心想,陶启泉看来情形极好──我一想到这一点,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然而,这种迷惑,只是极短的时间,我立时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陶启泉的情形很好,这就不对头!
陶启泉的情形不应该好,他是一个重病患者,生命没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来,健康状况,似乎比我还好得多,和他分手没有多少天,他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健康。
我在当时,也无暇深究,只是用手指在陶启泉的太阳穴,和后脑的玉枕穴上,用力叩了几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击而昏迷的人苏醒。
陶启泉的眼皮,开始跳动,不多久,他就张开了眼来。当他张开眼之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几乎要大叫起来,但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轻点,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的?
躲在杂物室中干什么?刚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对不起。”
我自顾自讲着,一直等到门外那阵脚步声远去,我才放开了按住他口的手。
我以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来。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的手已离开,他完全可以自由讲话,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压低着声音:“怎么?不认识我了?”
陶启泉挣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来。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子,他却陡然震动了一下,身子向后一缩,缩开了一些。
在那一刹那间,我感到陶启泉这时的神情、动作,和我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再像也没有。
我曾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那个杜良医生,曾说他什么来?间歇性痴呆症患者?说是这种病症发作,人就像白痴。
我知道陶启泉绝没有这样的病症。陶启泉所患的是严重的心脏病,不是什么先天性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这一次,陶启泉的反应,仍然和上次一样,缩着身子,想避开我的手。他的这种动作,不是反抗性,看来是一种毫无反抗能力的躲避。他身子一缩,我便将他的手臂抓住,拉着他向我靠来。这个动作,可能粗鲁了一点,可是也绝不应该引起陶启泉那么大的惊恐,刹那之间,他反应之强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现出了极度骇然的神色,接着,他张开了口,发出了可怕的呼叫声。那种呼叫声,其实只是“啊”的一下叫唤,但是听得陶启泉像是白痴一样,发出那样的叫声,真是令人毛发直竖,我忙松开了手,身子向后退去,连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由于当时,我实在太震惊了,只顾面对面前的陶启泉,身后有事发生,也全然无法防范,我身后的房门,是什么时候打开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顾盯着陶启泉。
等到突然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时,已经慢了一步,我还未及转过身来,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锐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针突然刺中了我,我陡地转过身来,看到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没有机会看清他们的脸面,当我转过身,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在那一刹那间,我想到了:有人在我的背后,向我注射了强烈的麻醉剂,我要昏过去了。
事实上,我甚至连这一个概念都没有想完全,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我连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都不知道,当然更无法知道昏迷过去之后的事,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后才知道,当才醒过来时,并不知道。
我醒过来时,除了感到极度的口渴之外,倒并没有什么其他不适。我挣扎着动了一下,立时感到有一根管子,塞进了口中,一股清凉的,略带甜味的汁液,流进了我的口中。连吞了三大口之后,我睁开眼来,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中,一个护士,正通过一根胶管,在喂我喝水。
床前还有一个人站着,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杜良医生,他一看到我睁开眼,就过来把我的脉膊,一面摇着头:“你太过份了,大过份了!”
我想开口讲话,但是语音十分乾涩,口中有着胶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拨开了胶管,第一句话就问:“陶启泉呢?”
我问出了一句话后,已经坐了起来。由于我曾受到这样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气了,我一坐起来,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来:“你干什么?疯了?”
我冷笑道:“一点也不疯,你们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针!”
杜良有点发怒:“你偷进医院来,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是医务人员,除了用这个方法对付歹徒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陶启泉在哪里?”
杜良喘着气:“他才施了手术,情形很好,不过像你这种动作粗鲁的人,不适宜见他。”
我一呆:“他才施了手术?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没有回答我这句话,只是道:“你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冷笑着,我的目的,是想发现这家医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陶启泉居然会在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说话间,又有两个白衣人走了进来。
如果要动手,人再多点我也不怕,但是我却念着陶启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见他。”
杜良有怒意:“胡说,据我所知,陶启泉来到这里,极端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
我立时道:“至少还有一个带他来的人。”
杜良摇头道:“没有人带他来,他是自己来的。”
我恶狠狠地道:“少编故事了,让我去见他。”
杜良的样子十分气愤,他走向床头,拿起一具电话来,拨了一个号码:“我是杜良医生,是,我想知道陶启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愿意见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对,就是偷进医院来的那个,请尽快回答我。我在三○三号房。”
杜良讲完之后,就放下了电话,鼓着腮,望着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急速地转着念,在那一刹那间,我所想到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又要施行什么阴谋,我绝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环境下和陶启泉见面。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我准备用武力冲出去,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令得我的动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时拿起了电话来,听着,不断应着。
他讲了没有多久,就放下了电话,然后,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则只是冷笑地望着他。
他道:“真怪,陶启泉虽然手术后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还是愿意见你。他并且警告说,千万别触怒你,要是你发起怒来,会将整所医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闷哼了一声,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过来:“真的?”
我有点啼笑皆非:“你不妨试试。”
杜良摊了摊手:“陶启泉既然愿见你,那就请吧,我陪你去见他。”
我心中极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将我带离病房,一定另有奸谋。
但是我继而一想,却又觉得没有这个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时间一定相当长。在我见到陶启泉的时候,他绝不像是曾动过手术,如今,已经是手术后了。
陶启泉要动的并不是小手术,而是换心的大手术,那需要将近十小时的时间,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医院中人,要对我不利的话,在这段时间中,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不必等到现在,再来弄什么阴谋。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来,我的一切猜测,全都错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一条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机,再走在一条走廊上。我注意到医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着白衣服的人,像是守卫。杜良压低了声音,对我道:“这间医院,来就医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国家元首、金融界钜子等等显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医院尤甚。”
我只是闷哼着,等到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来,门口两个人向杜良打了一个招呼,又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在门上轻敲了几下。
将门打开的,是一个身形极其窈窕,容颜也美丽得异乎寻常的妙龄护士。相信只要不是病入膏肓,明知死神将临的人,有这样的护士作陪,都会觉得是赏心乐事。
那位美丽的护士向杜良医生和我,展示了一个令人至少要有好几天不会忘怀的笑容,门内是一间极其宽敞舒适的病房,正中的一张病床之上,躺着脸色苍白的陶启泉。
我和杜良向前走进去,陶启泉从床上侧过头,向我望来。
我一看到陶启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来极好,虽然脸色苍白,身上并没有才动完大手术的人所必有的各种管子。我发怔的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他,在我昏迷之前,而当我醒来之后,他不但已经动完了手术,而且看样子,已经在迅速复原之中。
那么,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陶启泉在看到了我之后,想弯起身来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丽的护士,立时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住了他。
我来到了床边,陶启泉摇着头:“算你本事,我曾叫你别自作聪明!你为什么还是来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静静地等他讲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是你。我根本不是为你而来,也根本不知道会在这家医院之中见到你。”
陶启泉发出了“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
我再走近些,仔细打量着他。绝无疑问,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正是我所熟悉的陶启泉,亚洲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这个人,和我在储物室中见到过的,显然是同一个人。
我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讲什么才好,还是陶启泉先开口:“我很快就会康复,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你已经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陶启泉眨着眼:“我不知道医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手脚,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医学专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专门知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巴纳德医生都认为不可能的事,这家医院却做得到?
我转头向杜良医生望了一眼,他也看着我,我道:“手术是什么人──哪一位医生进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点冷漠:“这个问题,非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陶先生都不会问。谁进行手术都一样,主要是手术的结果。”
我碰了一个钉子,可是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你们已经解决了器官移植的排斥问题?”
杜良医生的神情更冷漠:“要对你这个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释那样复杂的问题,那简直不可能,请原谅我不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不错,我是不懂,但世上尽有懂的人,你们有了那么伟大的发现,为什么不公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医生仰起头来,没有出声,陶启泉叹了一声:“卫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还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再点着头:“我是为了你着想,怕你被人欺骗,你在这里就医,花了多少医药费?”
陶启泉的神情,不耐烦到了极点,他提高了声音:“钱对我,根本不是问题,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现象,是无可解决的。”
陶启泉闭上了眼睛,神情极其悠然自得:“我不和你作无谓的争论,但是希望能在半年之后,和你在网球场上一决雌雄。”
我看到他讲得这样肯定,只好苦笑,当时我想,不论怎样,让他花一点钱,而在临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我一面想着,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在那一刹那间,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在杂物室你见到我,为什么感到那样害怕?”
我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半转过身来,所以,此时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启泉在打眼色。为什么对我这个问题,要由他来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云陡生间,陶启泉已经道:“当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又生气,又是疑惑,转回身去,瞪了陶启泉一眼,陶启泉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只好哼了一声,向病房门口走去,一面心中在骂自己多事,他是亿万富翁,要我替他担心什么!
那位美丽的护士,抢着来替我开门,又向我微笑,不过我却没有欣赏,我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是疑问却全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任何事,看来每一件都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绝无可疑之处。
当我走出了病房之后,杜良医生也跟了出来,我背对着他,问道:“请问,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医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几乎直跳了起来:“十二天!我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
杜良道:“这是陶启泉的意思,他怕你会……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信。”
杜良道:“应该由他亲口告诉你。”
我冲口而出:“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来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哼了一声,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怀疑什么。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
杜良道:“是的,你体质极好,普通人醒来之后,至少有半天不能动弹。”
我心中陡地一动:“如果我的体质在平均水准以下,那么,岂不是要对我的健康造成极大的伤害?你们是医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讲完,就挥着手:“我们本来歇力反对,但是陶启泉坚持要这样,他说,如果不令你昏迷,他的手术,一定会被你阻挠。”
他处处抬出陶启泉来,而且,事实上,陶启泉的确是站在他的一边,令我无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笔直向外走去,一直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转身向后看了一下,看看那座医院建筑物,心中实在说不出来的懊丧。这座医院,明明有着极度的古怪,但是我却偏偏一点也查不出究竟。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着,思绪极紊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个湖边。我在湖边停了下来,用足尖踢着小石子。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叫声:“卫先生,你来了。”
我转头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着湖边走过来,我苦笑了一下:“来了很久了。”
海文来到了我的面前,说道:“关于丘伦的事──”
我神情苦涩:“正如你所说,时间隔得太久了,什么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他留下来的那几张照片,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道:“有一点用,那种车辆,那种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医院中的人──”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医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陡然“啊”地一声。
海文用惊讶的眼光望着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伦所拍的照片上,有一个人,瘦削,有着尖下颏,那人正是自称为巴纳德医生代表的那个,难怪我第一眼见到这位神秘的罗克先生时,觉得有点脸熟。
虽然我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个罗克是这间医院中的人,但是那说明了什么呢?还是什么也不能说明。情形和没有发现这一点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我明知这间医院中有古怪,就是无法知道是什么古怪。
海文看到我发怔:“怎么啦?”
我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这间医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说了这一句之后,不等海文发问,就挥着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古怪,想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海文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过了片刻,她才道:“或许,一分名单,会对你有帮助?”
我有点莫名其妙:“什么名单?”
海文压低了声音:“是我调查得来的,一份历年来在这间医院中治疗的病人名单。
”
我苦笑,那有什么用处?每间医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人病愈出院。海文见我没有什么表示,颇有点讪讪地神情:“这份名单中,全是十分显赫的人物,包括两个总统、七位将军、三个阿拉伯酋长,以及好几个钜富在内。”
我紧皱着眉,向医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边这个位置,看不见医院,可是我还是怔怔地向前望着。这样一间医院,名不见经传,也没有什么出名的医生,如何能吸引那么多大人物来求医?
旁人不说,陶启泉来到这间医院,就十分神秘,他被一个自称罗克的人带走,这个罗克是医院中的人,难道这间医院专门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门“兜生意”?而他们又有什么把握,可以彻底医好像陶启泉这样全世界公认没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问,已臻于极点,可是仍然不知道从哪里去打开缺口,寻求答案!
当时,我一面想,一面顺口问道:“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联合国的一个组织中工作──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就见过一个国家元首,在盛传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的三个月,又生龙活虎地出席国际会议,他就是在这间医院中医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看来,这家医院的秘密,就是在于他们已掌握了一种极其先进的医疗术,可以医治一般公认为不治之症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点愤怒:“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公布出来?”
我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一般来说,医学上的发现,都立即公布于世,但如果这间医院有了新的发现,不公布出来,而专替能付得起巨额酬金的大亨治病,那不算犯法?
”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设,当然不算是犯法,这间医院,不过是藉此谋取巨利。当然,这种做法不道德。但是世上谋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德标准的?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实在没有法子再调查下去了,我站了起来:“你的车在哪里?
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车──”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天前,我的车停在离医院约一公里外,现在车子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经准备放弃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那么,丘伦的死因,永远没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没有法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没有法子了。”
海文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公路边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辆小车子停在路边,就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车子之处,车子还在,我向她道别,上了车,发动了好一会,才将车子发动,驾着车,回到了勒曼镇上那唯一的一家酒店之前。
我的车才一停下,酒店经理便奔出来,挥着手:“欢迎,欢迎。”
待我打开车门,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后满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好的房间给你,保证清静无比,整间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国老先生。”
我顺口道:“齐洛将军的随从呢?”
经理道:“将军出院,回国了。”
我随着他向酒店内走去,填写着一个简单的表格,等到他将钥匙给我之际,我转过身来,看到酒店的另一个住客,经理口中的那个“英国老先生”。
“英国老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国老先生,已经六十开外,脸色红润。可是,我却从来也未曾将他和“老先生”三个字联在一起过,他就是精明能干,充满了活力的沙灵。
沙灵也看到了我,我们两人同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将酒店经理吓了一大跳,我向沙灵冲过去,和他拥抱,他用力拍着我的臂:“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你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沙灵略怔了一怔,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对我说他来这里的原因,这令得我十分生气:“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还有秘密。”
沙灵的神情更是为难,他拉住我的手臂:“走,到你的房间去。”
我看出他有十分为难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话,不会不和我共商。但是我还是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来──那样,可以令得他讲话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间之中,沙灵望了我一会,才道:“这是极度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可以造成极大的风波,甚至影响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别自以为伟大了。”
沙灵道:“一点也不夸张,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的消息传出去,会怎么样?”
一时之间,我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阿潘特王子,沙灵是他的护卫人员,而王子几乎掌握着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权,他的一个决定,可以令得世界经济产生剧烈的波动,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传出来,争夺继承位置的人,会开始行动,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实在是谁也说不上来。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的确没有夸张,不过王子将死了,你在这里──”
我下面的“干什么”三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已经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疗养院。
阿潘特一定到那家医院就医来了。
刚才我还在缓缓地吸一口气,但这时,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王子在这里附近的一家医院就医?”
沙灵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什么时候到的?”
沙灵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什么病?”
沙灵的声音压得十分低:“胃癌。”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至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医生可以医治胃癌!”
沙灵抿着嘴,不出声,我盯着他,沙灵过了片刻之后,才道:“从头开始,我都知道经过情形,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我忙摇头:“我对他如何得病这一点,并没有兴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会来到这家医院。”
沙灵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经过检查,证明是胃癌之后,保持着极度的秘密,医生会商的结果是,除非将他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切除,才能维持生命,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
沙灵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这样活下去,拒了施行手术。由于他职务重要,他想在临死前,作一个好好的安排,但是发现形势十分险恶,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个王子,立场十分暧昧──”
我挥着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些无关重要,说他如何会来到这里。”
沙灵说道:“你就是这样心急。我在医院里日夜陪他,几天前,有一个西方人,自报姓名,叫作罗克──”一听到“罗克”这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来,刹那之间,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别说下去,经过我知道了。”
沙灵抗议着:“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就是知道,罗克和王子经过了密谈,王子就觉得他的病,全然可以医治,不像是一般医生所说的不治之症,所以他就到这里来就医!”
沙灵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那家医院之中,他是亚洲数一数二的豪富,患的是整个心脏都坏了的重病,经过的情形,和王子遇到的事一模一样。”
沙灵陡地紧张起来,用力一挥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骗局?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精明能干的王子如何会信了那家伙的话,觉得自己的病可以医治,那是什么样的骗局!”
我缓缓摇着头:“不是骗局,他们真有能力医好病人。我那个朋友,已经施了手术,正在复原中,看来精神极好。”
沙灵瞪着眼:“心脏移植手术?”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脏之外,没有旁的办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灵在房间中团团乱转了片刻:“那难道是我想错了?可是他们的条件──”
我忙道:“条件?什么条件?是医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劳?”
沙灵点头:“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语时听到的,讲来来真骇人。”
我催道:“吓不死我的,只管说好了。”
沙灵讲出了几句话。我当然没有被沙灵的话吓死,可是却也震惊得好一会讲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灵道:“我听得王子在自言自语,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他部落中的土语,而我会这种语言,他说:“要将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拨归他们,并不容易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还是十分值得。””
我不由自主地眨着眼:“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骇人之极,我怕阿潘特王子,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沙灵道:“可以的,如果他发动一场政变,使他自己变成一个独裁者,那么不论他怎样做都可以。”
我又问道:“三分之一,估计是多少?”
沙灵竖起几只手指来:“每年,超过一百亿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医疗费,是每年超过一百亿美元,陶启泉的又是多少?齐洛将军的又是多少?这间医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灵沉默了片刻,沙灵才打破了沉寂:“牵涉到那么多金钱的事,如果说其中没有犯罪的因素在,杀我头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实上,他们是挽救人命,并不是在杀害人命。虽然丘伦的死,十分可疑。”
沙灵像是猎犬嗅到了猎物一样,立时满脸机警:“什么丘伦的死?”
我略为定了定神,将丘伦的事、陶启泉的事,以及我的经历,详细说给他听。
沙灵叫了起来,说道:“你给他们弄昏过去了十二天,就这样算了?”
我道:“那又怎么样?我看到陶启泉真的在康复中,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是陶启泉自愿接受治疗,而且真的医好了。”
沙灵紧皱着眉,我又道:“而且,医好了的人,还不止陶启泉一个,齐洛出院了,曾经治疗过而恢复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给我听的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念了出来。人并不多,而且全是极著名的大人物,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我念到一半的时候,沙灵已经双眼放光:“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来,沙灵却又不出声。
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又道:“还有哪些人,再说下去。
”
我又念了几个人的名字,等到念完,沙灵的气息十分急促,盯着我,没头没脑地道:“这──是巧合吗?”
我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巧合?”
沙灵说道:“你刚才念的那些人,有许多,全在我的名单中。”
我仍然不明所以:“你的名单?”
沙灵用力挥着手:“我的名单,我调查的,曾经意外受伤的大人物的名单。”
我呆了一呆。是的,沙灵曾做过这样的调查工作,起因是由于有人假冒了日本人去见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点伤──全然微不足道。虽然在当时引起了一阵紧张,但是事后,除了沙灵之外,再也没有人将之放在心上。
而沙灵,不但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还尽他的可能,作了极其广泛的调查。他曾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我,说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级大人物,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当时我的回答是:任何人一生之中都会有轻微受伤的经历,不足为奇。而现在,沙灵将他调查所得的那份名单,和曾在勒曼疗养院中就医的人的名单,相提并论,这实在是一项相当令人震惊的事。
两者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关系?一时之间。我的思绪十分混乱,瞪着沙灵,沙灵显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双手无意义地挥动着,在我望向他之际,他忽然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卫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什么?”
沙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调查所得的名单中,所有受伤的人,他们的伤,全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级大人物受伤的
”
我道:“那又怎样?”
沙灵说道:“当时,我们曾考虑过对方的手段,是一种慢性毒药──”
我插口道:“但不会有一种毒药,药性的发作是如此慢!”
沙灵用力拍了他自己的头一下:“如果受伤的人,因为这个伤害,而在若干时日之后,就患了严重的疾病,有没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气:“沙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灵乾咳了两下,由于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可以知道,我只是在同情他胡思乱想的苦处,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见。
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一个人在若干时日之前,受了一点轻伤,在日后,就会演变成严重的疾病。而这种疾病,又非到勒曼疗养院来治疗不可,医院方面,就可以趁机索取巨额的治疗费?”
沙灵不断点着头:“这样的推测,十分合理!”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这些人的疾病,都绝不是多年前的一个轻伤所能造成的。轻伤能造成心脏病?能造成胃癌?”
沙灵苦笑道:“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项事实,不容忽视,就是所有患了绝症的人,都到那家疗养院去,而且,在那家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的医院中,种种绝症,都可以得到治愈的效果。他们是什么?是奇迹的创造者?还是他们已突破了现代医学的囚牢?”
我苦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想过了多少次了,一点头绪也没有。
当然,我这时也无法回答沙灵的问题。
沙灵见我没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来。”
我叹了一声:“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医学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来说,不能医治的绝症,在他们看来,十分简单
”
沙灵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公开?”
我道:“如果他们真是掌握了这种新的医术,他们有权不公开。”
沙灵咕哝着骂了几句,我没有十分听清楚他在骂些什么,但也可以知道他骂的那几句话,通常来说,一个英国绅士一生之中,很难有机会说第二次。
我拍了拍他的肩:“我看算了吧,你在这里等阿潘特王子复原,我可要先回去了。
”
沙灵双手抱着头,又喃喃地道:“这件事的真相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实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这样激动,我只好安慰他:“世界上有很多事,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真相。”
沙灵显然很不满意我这样的态度,挥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别的话好说,离开了房间,和航空公司联络,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