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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惺惺相惜

楚留香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施茵既然没有死,那么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复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的。

张简斋一代名医,多少总该能分得出一个人的生死,他既已断定左明珠死了,她就万无复活之理。

这问题的确很难解释,但楚留香却居然一点也不着急,看来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小秃子要请他喝豆腐浆,吃烧饼油条,他就去了。

“请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请人的客,总比要人请愉快得多,最妙的是,越穷的人反而越喜欢请客。

小秃子开心极了,简直恨不得将这小店的烧饼油条和豆腐脑全搬出来,不停的劝楚留香多吃一些。

这时天还没有亮,东方刚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色。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浆的时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来了,两人的脸色都很焦急,像是很紧张。

小麻子还在不住东张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来,就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两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么事?”

小火神道:“两件事都是在薛家庄里发生的……”

小麻子抢着道:“薛衣人藏的几口宝剑,竟会不见了。”

小火神道:“薛家庄里连烧饭的厨子都会几手剑法,护院的家丁更可说无一不是高手,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还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剑,不说别的,只说这份轻功,这份胆量,就已经非同小可。”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骨碌碌在楚留香脸上打转。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错,有这种轻功的人实在不多,但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连呼吸都停住了。

小麻子吃吃道:“香……香帅你怎么会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个知道宝剑失窃的人,自然是那偷剑的人了……”

他故意停住语声,只见小火神和小麻子两人脸色却已发了白,而且在偷偷使眼色,显然已认定了楚留香就是偷剑的人。

楚留香这才微笑着接道:“但我知道这件事,却是薛衣人自己告诉我的。”

小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难怪香帅比我们知道得还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声音压得更低,道:“薛家庄昨天晚上居然来了刺客。”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意外,皱眉道:“刺客?要谋刺谁?”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居然还有人敢去刺杀他,这人的胆子,实在比老虎还大。”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住用眼睛偷偷去瞟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为这人就是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小火神脸红了,吃吃笑道:“听薛家庄的人说,他们四五十个人,非但没有捉住这刺客,而且连他的身材面貌都没看清楚,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所以我想……我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么?”

小火神讪讪的笑道:“除了楚香帅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么高的轻功,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你想不出,连我都想不出来。”

小麻子道:“现在薛衣人已认定了这两件事都是香帅做的,所以从三更起,已派出好几批人分头来找香帅,又在‘掷杯山庄’那边埋下了暗桩。”

小火神道:“城里城外总共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香帅若不赶紧想个法子,只怕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小秃子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想法子?想什么法子?你难道要香帅躲起来,或是要香帅逃走吗?”

小火神脸一沉,叱道:“你少说话……香帅,薛衣人虽没有真的收过徒弟,但门下家丁却都得过他的传授,剑法都不弱,薛家庄上上下下,加起来一共有七八十把剑,就连眼前盛极一时的黄山派都不敢和他们硬拼,香帅你又何苦跟他们斗这闲气。”

楚留香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总算还聪明,到了这时,你还能跑得了,那才是怪事。”

卖豆腐浆的地方是个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这句话说完,只听“哗”的一声,竹棚的顶突然被掀起。

十余个劲装急服的黑衣人同时跃了下来,每个人掌中都提着柄青钢剑,身手果然全都不弱。

小火神的脸色立刻变了,反手抄起张板凳抛了出去,板凳虽不重,这一掷之力却不小。

谁知为首那黑衣人轻轻用剑尖一挑,就将这张板凳拨了回来,来势竟比去势更强,几乎就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装豆腐的碗全都被摔得粉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们拿你当朋友,向你打听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说也就罢了,谁知你竟吃里扒外,反到姓楚的这里出卖我们。”

怒喝声中,已有两三柄剑向小火神刺出。

楚留香突然长身而起,这几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谁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秃子的肩膀,微笑道:“这豆腐浆真好,我临走前一定还要来吃一次。”

小秃子虽已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笑道:“好,下次还是我请。”

楚留香笑道:“下次该轮到我了。”

小秃子道:“不,不,不,我只请得起豆腐浆,你要请,就请我喝酒。”

他们一搭一档,竟似全未将这些黑衣剑手瞧在眼里。

为首那黑衣人怒喝一声,闪电般一剑刺出。

其余的人也立刻挥剑抢攻,这些人不但剑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只这出手一剑,别人便难以招架。

只听“呛啷啷”一阵响,剑与剑相击,剑光包围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竟然不见了。

黑衣人一惊,退后,回剑护身。

只听竹棚上传下一阵笑声,原来楚留香不知何时已掠上竹棚,正含笑瞧着他们,悠然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带我去见薛庄主吧。”

黑衣人纷纷呼喝着,又想扑上去,却被为首的人喝阻,这人一双眼睛倒也很有威仪,瞪着楚留香道:“你敢去见我家庄主?”

楚留香笑道:“为何不敢?难道他会吃人么?”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然走在前面,满脸容光焕发,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一夜没有睡觉,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随时都可能在他背后刺个大窟窿。

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了,好几路的人都汇集在一处,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白这姓楚的胆子为何这么大,居然竟敢跟着他们回去,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人一定和他们二庄主一样,脑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秃子和小麻子三个人也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看到楚留香的悠闲之态,他们也猜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手心都不禁捏着把冷汗。

薛家庄已无异龙潭虎穴,薛衣人的剑更比龙虎还可怕,楚留香此番一去,还能活着走出来么?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于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汇集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前面走着一个很英俊,又潇洒的人,后面跟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剑手,再后面还有一群叫化子。

这行列当真是浩浩荡荡,好看极了,幸好此时天刚亮,街上的行人还不多,两旁的店铺也还没有开门。

他们到了薛家庄时,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却搬了把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后园的树阴下闭目养神。

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果然不愧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有关楚留香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江湖传说中,简直已将“楚香帅”说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信,但“妙僧”无花、南宫灵、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败在楚留香手下,这些事绝不会假,无论楚留香用什么法子取胜,但胜就是胜,也不是别的东西所能代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他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一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么?”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不多说一句话,就站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捧了来一柄剑。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三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的!

铁灰色的剑,却发着淡淡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森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么兵刃?”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刀的黑衣人已将后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嫌这里太挤了么?”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间一木一树都熟悉得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已失了地利;若再失人和,这一战你不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的凝注着他,目光虽然冷酷,但却已露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也渐渐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讽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多谢”,但却从没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后,也是对他的一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敬份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得来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才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与帅一帆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会再用这一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而前辈你的剑法却是以‘取胜’为先,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维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差无几,但功夫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又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么?”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锐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么兵刃,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一种和这柄剑同样的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都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香帅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想抵挡招架,贪功急进,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而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困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取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也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刹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剑。

他的招式看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变化为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之水,一泻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人丝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楚留香的轻功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刺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只堪堪擦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设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眨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他已掠出了三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三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桥上掠上假山。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仿如飞鸟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树梢。

他们的人已瞧不见了,只能瞧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兔起鹘落,一道闪亮的飞虹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着。

只听“哧哧”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雨。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他自己本也以剑法、轻功双绝而称雄江湖,但此刻却已觉得有些吃力,尤其是他的眼睛。

人到老年时,目力自然难免衰退,他毕竟也是个人,此刻只觉园中的亭台树木仿佛也都在飞跃个不停。

一个人若是驰马穿过林荫道,便会感觉到两旁的树木都已飞起,一根根向他迎面飞了过来。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奔马,自然也难免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想楚留香也是个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只觉楚留香也有眼花的时候。

楚留香这种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说过,“不迎战,只闪避”,所以薛衣人现在也不能责备他。

只见他自两棵树之间窜了出去。

谁知两棵树之间,还有株树,三株树成三角排列,前面两株树的浓阴将后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时,楚留香自然还是能瞧得见,但此时他身法实在太快,等他发现后面还有一株树时,人已向树上撞了过去。

到了这时,他收势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剑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若是撞上树干,哪里还躲得开这一剑,何况他纵然能收势后退,也难免要被剑锋刺穿。

薛衣人也知道自己这一剑,必定再也不会失手了!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交手,他心里也许还会有怜才之意,下手时也许还不会太不留情。

可是现在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根本不容他有丝毫考虑的机会,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他的剑一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挽回。

“哧”的一声,剑已刺入……

但刺的并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树干。

原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身法变化之快,简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就在他快撞上树干的那一瞬之间,他身子突然缩起,用双手抱着膝头,就地一滚,滚出了两三丈。

他听到“哧”的一声,就知道剑已刺入树干。

这是很坚实的桐柏,剑身刺入后,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那必须要花些力气,费些时间。

楚留香若在这一刹那间从旁边出手,薛衣人就未必能够闪避得开,至少他一定来不及将剑拔出来。

薛衣人掌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样做,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的瞧着薛衣人,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

薛衣人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拔剑。

他凝注着嵌在树干中的剑,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胜之道,果然没有败。”

他承认楚留香未败,那便无异已承认楚留香胜了。

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生未遇敌手,此刻却能将胜负之事以一笑置之,这等胸襟,这种气度,确也非常人能及。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暗暗敬佩,肃然道:“在下虽未败,前辈也未败。”

薛衣人道:“你若未败,便可算是胜,我若不胜,就该算是败了,因为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万万不敢言‘胜’,只因在下也占了前辈的便宜。”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毕竟还是上了你的当。”

他接道:“我养精蓄锐,在这里等着你,那时我无论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状况,正如千石之弓,引弦待发。”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时万万不敢和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战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再而竭,然后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后才使出疑兵诱敌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战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实是惭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奇计制胜,方为大将之才,你又有何惭愧之处?何况,你轻功之高,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前辈之胸襟气度,在下更是五体投地,在下本就没有和前辈一争长短之意,这一战实是情非得已。”

薛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我错怪了你。”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道:“现在我也已明白,你绝非那盗剑行刺的人,否则我方才一剑失手,你就万万不肯放过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来,非但是为了要向前辈解释,也为的是想观摩前辈的剑法,只因我总觉得那真正刺客的剑法,出手和前辈有些相似。”

薛衣人动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迟早总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战,那一战的胜负关系巨大,我万万败不得,是以我才先来观摩前辈的剑法,以作借镜。”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辈在,我想那人是万万不会现身的。”

薛衣人道:“为什么?”

楚留香沉吟不语。

薛衣人再追问道:“你难道认为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面上已露出惊疑之色,但楚留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却抬起头四面望着,像是忽然对这地方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这是个很幽僻的小园,林木森森,却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叶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字和围墙都建筑得特别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去自如。

有经验的夜行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住在这里的又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换作是我,我就未必敢闯到这里来行刺,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准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发现墙角还有道小门,四面墙上都爬满了半枯的丝藤,所以这扇门倒有一大半被掩没在藤丝中,若不留意,就很难发现。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过去,喃喃道:“难道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这扇门平日一直是锁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开启。”

门上的铁栓都已生了锈,的确像是多年未曾开启,但仔细一看,就可发现栓锁上的铁锈有很多被剥落在地上,而且痕迹很新。

楚留香从地上拾起了一片铁锈,沉吟着道:“这地方是不是经常有人打扫?”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扫,只不过……这两天……”

楚留香笑了笑,说道:“这两天大家都在忙着捉贼,自然就忘了打扫院子,所以这些铁锈才会留在这里。”

薛衣人道:“铁锈?”

楚留香道:“这扇门最近一定被人打开过,所以门栓和铁锁上的锈才会被刮下来。”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还有人打扫过院子,扫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细,他打扫过的地方,连一片落叶都不会留下来。”

楚留香道:“所以这扇门一定是在老李扫过院子后才被人打开的,也许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动容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我是说那刺客也许就是从这扇门里溜进来,再从这扇门出去的。”

薛衣人脸色更沉重,背负着双手缓缓的踱着步,沉思道:“此门久已废弃不用,知道这扇门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轻轻的摸着鼻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矫健,轻功不弱,尽可高来高去,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扇门呢?”

楚留香道:“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从此门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这扇门,悄然而来,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但现在这扇门又锁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后,难道还敢回来锁门?”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有把握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难道他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许他有特别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么法子?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说话了,却一直在盯着门上的锁。

然后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很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一挑,只听“格”的一声,锁已开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这种锁绝对难不倒有轻验的夜行人,只不过聊备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这世上的君子并不多,小人却不少。”

薛衣人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干咳两声,抢先打开了门,道:“香帅是否想到隔壁的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确有此意,请前辈带路。”

他似乎对这把生了锈的铁锁很有兴趣,居然趁薛衣人先走出门的时候,顺手牵羊,将这把锁藏入怀里。

只见隔壁这院子也很幽静,房屋的建筑也差不多,只不过院中落叶未扫,窗前积尘染纸,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扫过积尘和落叶,面上已有怒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地方至少已有三个月未曾打扫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薛家庄的奴仆也和别的地方的一样,功夫也只不过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风吹过,吹得满院落叶簌簌地飞舞而起。

楚留香道:“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干咳了两声,道:“这里本是我二弟笑人的居处。”

楚留香道:“现在呢?”

薛衣人道:“现在……咳咳,舍弟一向不拘小节,所以下人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却说明了三件事。

第一,薛笑人还是住在这里。

第二,下人们并没有将这位“薛二爷”放在心上,所以这地方才会没人打扫。

第三,他也无异说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很疏远,他若时常到这里来,下人们又怎敢偷懒?那扇门又怎会锁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薛二侠最近只怕也很少住在这里。”

薛衣人“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哼”是表示不满,叹气却是表示惋惜。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着道:“火……马棚起火……”

薛衣人虽然沉得住气,但目中还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来盗剑,昨天有人来行刺,今天居然有人来放火了,难道我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赶紧赔笑道:“秋冬物燥,一不小心,就会有火烛之灾,何况马棚里又全是稻草……”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早已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小火神”他们见到楚留香进来这么久还无消息,怎么肯在外面安安分分的等着。

薛衣人勉强笑了笑,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一阵惊呼骚动之声传了过来:“厨房也起火了……小心后院,就是那厮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术原来并不高明,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见薛衣人面上已全无半分血色,似乎想亲自出马去追那纵火的人,又不便将楚留香一个人抛下来。

从高墙上望过去,已可望见闪闪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闪,道:“前辈你只管去照料火场,在下就在这里逛逛,薛二侠说不定恰巧回来了,我还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脚,道:“既然如此,老朽就失陪片刻。”

他走了两步,突然又回首道:“舍弟若有什么失礼之处,香帅你用不着对他客气,只管教训他就是了。”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仿佛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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