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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救人害己

胡铁花瞪着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这也用了易容术,而且手法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里也有这样的人才,我倒真想不到。”

他这话是向姬冰雁说的,但话没说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铁花也只得走回去,只见那十几个羊皮袋虽然都被打穿洞,但里面的水并没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将羊皮袋都解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里至少都还有半袋。

胡铁花大喜道:“原来这两人白送了性命,并没害到咱们,咱们还是有水喝。”

姬冰雁也不说话,却提起水袋,将水都倒在地上。

胡铁花大骇道:“你这是做什么?”

姬冰雁还是不说话。

楚留香却走过来,沉声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里,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铁花踉跄后退了两步,几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着了他们射暗器的针筒,构造之精巧,竟似还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针’之上,我实在想不出江湖中谁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他摊开手掌,双手中各有一个黝黑的铁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这且留到晚上再说,现在还是赶紧走吧!”

他还是不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道:“这全是我不好,是我爱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为什么不骂我?不说话?你痛骂我一顿,我反会好受些。”

姬冰雁终于转过头,静静地瞧着他,缓缓道:“你要我骂你?”

胡铁花道:“你不骂,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还是神色不改,缓缓坐上骆驼,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救人总是好事,何况,瞎了眼的不只是一个,上当的也不只是你一个。”

胡铁花这次才真的怔住了,许久说不出话。

楚留香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这死公鸡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可恶,是么?”

这天晚上,胡铁花也和石驼一样,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热气散尽的沙粒上,坐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风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气。因为他们所剩下的,只不过是永远不离姬冰雁身畔的一小袋水。

没有水,就没有热菜,没有享受,没有生命。

石驼就坐在不远,经过这次事件后,他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却像是也变了。

他永远笔挺的身子,像是变得萎缩了起来,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脸上,也像是忽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但胡铁花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改变。

胡铁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气。

帐篷里有盏水晶灯,灯光温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讨论的事却无丝毫温柔之意。

那黝黑的针筒,在灯光下尤其显得丑恶而冷酷。

楚留香望着这针筒,苦叹道:“这实在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几种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三个人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

姬冰雁道:“三个人?”

楚留香道:“第一个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第二个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这两人自然绝不会到沙漠来。”

姬冰雁道:“不错……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个就是我,这暗器自然也不会是我造的。”

姬冰雁连眼睛里都没有笑意,一字字道:“你虽只知道三个人,但我认为必定有第四个人的,只不过这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叹道:“能造出这样的暗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竟能令他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

姬冰雁道:“你认为这绝不是你那对头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黑珍珠没有这么强,也没有这么狠。”

姬冰雁道:“你想这会是什么人?”

楚留香沉思着道:“我想,这人或许是自中原出关的一个极厉害的黑道朋友,或许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领,他并不是冲着我楚留香来的,也不是冲着你姬冰雁来的,他只是将我们当作一队‘肥羊’,要从我们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准我们要从这条路走过,就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也许他本来是想要我们命的,但那两人发现我们不是普通客商时,生怕一击不中,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暗器不射人而射水袋。”

他苦笑着接道:“他要等我们渴得半死不活时,再来下手,那时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岂非只有任凭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许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们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们活着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

他骤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发现,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竟似藏着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实在是姬冰雁从未有的情形,能令他这种人恐惧不安的事,那必定已严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开始不安了,试探着问道:“你难道已猜出这人是谁?”

姬冰雁似乎想说什么,但瞟了帐篷外的石驼一眼,立刻将想说的话忍了下去,却笑了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若想渴死我们,就打错主意了。”

楚留香也没有问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从来没有怕会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个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赶到那里,我方才没有说,只因我想让胡铁花着着急。”

他笑着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着了。

楚留香却悄悄走出了帐篷,坐在胡铁花身畔,他不是想来和胡铁花说话,只不过想坐近些来观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隐约觉出,在石驼那岩石般胸膛下隐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见血封喉的毒针还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将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可以现在一口气喝下去,也可以留着。反正这点水最多也不过只能支持两三天。”

胡铁花望着那空了的水袋,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留着的水,我不喝。”

他扭头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冰雁赌气,和他赌气是会上当的。”

胡铁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赌什么气,昨天晚上,我已听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过我自己还有一壶酒,我为什么喝这淡出鸟来的淡水。”

姬冰雁不觉也笑了,小潘瞧着这三个在一起把臂大笑的朋友,忽然觉得自己也勇气百倍。

跟着这么样三个人走,他还用得着怕什么,只有石驼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他这没有眼睛的人,却仿佛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危险。

姬冰雁只挥了挥手,石驼就立刻使队伍停止,骆驼伏下,胡铁花从驼峰上跃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问道:“是你要石驼停下来的,是么?”

姬冰雁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只一挥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大叫道:“但你却说他又瞎又聋,他怎么能看得见?”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铁花道:“你有什么见鬼的法子?为何不说出来?”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铁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转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缓缓道:“你用一颗小石子来传达你的命令,你若要队伍停下,便用石子打石驼的左肩,若要队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着胡铁花笑道:“这法子并非只有王八蛋才能瞧得出的,是么?”

胡铁花平举双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现在发觉我实在未见得比王八蛋聪明多少。”

这里看来也是一片黄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什么两样,唯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树。

树生长在一堆风化了的岩石旁,早已枯了。

胡铁花瞧了半天,忍不住道:“这里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摸着脑袋道:“水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难道我不但脑袋不灵,连眼睛也不灵了?”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实说,你瞧见了没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听说沙漠里有许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错,你……”

他瞧着胡铁花,想说话,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又高举双手,道:“你莫说了,我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好吗?”

他摸着脑袋笑道:“我本来不是很聪明的吗?怎地和这两人在一起,就变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传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爷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传过去的。”

姬冰雁板着脸道:“你怎会传给他,他比你还要呆得多。”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能笑多久——他们花了一个时辰,来挖掘这地下水源,谁知地下连一滴水都没有。

姬冰雁像石头般怔住了。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汗,想说两句俏皮话笑一笑,看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将到来的危机。

他哪里还说得出,哪里还笑得出。

楚留香尽量将声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没有弄错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来,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难受十倍,也不忍再说什么,姬冰雁却像突然软了,斜斜倚在那枯树上。

小潘赔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时会忽然干枯,有时会忽然改道,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什么人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着楚留香,终于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会拿你出气,说不定发的脾气更大。”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一个人难受时,不拿好朋友出气拿谁出气,好朋友若不能谅解他,谁还能谅解他。”

小潘瞧着这三个人,喉咙里像是忽然堵着块东西,哽声道:“小人斗胆插嘴说句话……谁若能交着楚爷和胡爷这样的朋友,他可实在是这世上最走运的人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传了过来。

胡铁花一惊,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却拉住了他,沉声道:“此时此刻,咱们绝不能妄动,先静观待变。”

那边姬冰雁、小潘、石驼已将骆驼全拉入沙坑里——他们方才四下寻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还有一堆岩石挡着对面的视线,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当真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藏身处。

楚留香和胡铁花刚藏起来,便瞧见几匹飞奔着的健马,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现出了身影。

但这几匹马发狂般直奔而来,马上人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已极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灿烁如金,除了这几匹马外,后面再也没有人马的影子。

胡铁花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在逃避什么?”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声道:“沙漠上常会有一些诡秘之极的事,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咱们最好还是装做瞎子,只当没瞧见。”

但马匹却直向他们奔来。

胡铁花道:“若是惹到咱们身上了呢?”

姬冰雁还未说话,那几匹疯狂飞奔的马,已力竭而倒,马上人在地上一滚,随即跳了起来。

一共有五匹马,却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中原武师的打扮,劲装佩刀,四个人身手看来都不弱。

胡铁花简直从未见过比他们更狼狈的人。

四个人满头满身都是黄沙,瞪大了眼睛,喘息着瞪着前方,脸上那种惊骇恐惧之色,真是谁也描叙不出。

胡铁花等人瞧见他们这种神态,自己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些人究竟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恐惧?”

突听一声狂吼,四个人一起拔出了腰刀,疯狂般飞舞、杀砍!将一生本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他们对方却没有人。

他们的刀砍杀的竟只是空中的尘沙。

他们用尽了力气,竟只是来和“虚空”搏斗,这敌人却是任何人永远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些人莫非瞧见了鬼么?”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小潘打了个寒噤,颤声道:“我曾听说沙漠中有种隐形的恶魔,专门吃人的心肝,他们莫非……”

姬冰雁轻叱道:“不许胡说。”

小潘闭起了嘴,但寒噤却打得更厉害。

胡铁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在凝视着石驼。

这听不见、瞧不见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缩成了一团,正在不停地发抖——他又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只觉掌心冷冷的,湿湿的,不觉也淌出了冷汗——这无情的大沙漠里,竟真有这么多诡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边,四个人中已有两个倒了下去。

另两个也筋疲力竭,牛一般喘着气,但他们只要有最后一丝力气,就不肯住手,他们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声道:“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叹道:“我也看出来了,彭家的人,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胡铁花仔细瞧了瞧,也失声道:“不错,这竟真的是五虎断门刀!而且瞧这四个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断门刀素来不传外姓,这四人多半就是彭云的子侄,‘彭门七虎’中的兄弟,这大胡子也许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门七虎’现在是否已继承了彭云的镖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们必是走镖而来的。”

小潘道:“一定是这样,在沙漠上只有走镖的人,才不骑骆驼。”

只听一声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铁花霍然站起,大声道:“彭云为人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儿子发狂而死,我要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