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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枭

盐,是最普通的东西。不过,盐,也可以说是最神秘的东西。人的身体一定需要盐,没有盐,就活不下去,而事实上,盐只不过是一种化合物:氯化钠,世界上有几万种化合物,为什么独独人体不能缺少氯化钠,而不是别的化合物呢?所以说,盐在人类的生命之中,是一件极其神秘、玄妙,占有不可思议的地位的东西。

盐,大部份自海水中来,将海水引进盐田,撒上盐种,日光曝晒,海水慢慢蒸发,盐的结晶就在海中凝成,到过盐田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海水干了之后,盐才出现,而是海水蒸发到了一定程度,盐的结晶就出现了,盐是从变浓了的海水之中捞起来的。

盐,也有的来自天然的盐池,盐池本是海,地壳变迁,海水干涸,剩下了盐,到盐池去取盐,大概是所有取盐方法中,最简单的一种办法了,只需要将一大块一大块的盐敲下来就可以了。大块的盐,晶莹美丽,在阳光下,幻出绚烂色彩,极其迷人。

而最复杂的取盐方法,应该是井盐,川康一带,盛产井盐,用极其繁复的技巧,在岩石上打井,深达数十丈,然后,再汲取岩层下有盐份的水,煮水成盐,取井盐的技巧之精细繁琐超乎想像之外,当地人是如何开始发现数十丈的地底下有盐可取的,也是一件十分玄妙的事,但盐是人体所必须,人要活下去,一定要千方百计将它找出来才行,这可能就是原因。

盐的成本很便宜,税很重,自古以来,盐就是“国营事业”,由于盐税重,所以走私盐,逃避税项,也一直是很兴隆的事业,而盐商之富有,也是自古就闻名的。

中国东部,有几个很大的盐场,淮南淮北盐场,所出产的盐,供应了许多地区盐的需要。江苏北部的扬州,是淮北盐场出产盐的集散地,盐商群集,由于盐商的富有,使得扬州这个地方,着实繁荣了好多年,盐商穷奢极侈的生活,实在不是普通人所能想像的。

“盐”这个故事,写的是和盐、盐场、盐民、盐商、走私盐者、盐民的家庭等等与盐有关的事,地点是在中国江苏省的北部,时间,大抵是在几十年前。

骑着小毛驴,沿着盐河的岸边向前走,李和顺的心里,不住发毛。

天色很阴,春天的风吹上来,也有点寒意,可是李和顺的手心却冒汗,要时时在裤子上抹汗。盐河并不很宽,河中的水在静静的流着,在盐河中缓缓地驶来,李和顺又陡地紧张起来,等到拉绳的人走了过去,李和顺才又松了一口气。

他盯着前面,天色更阴,而且起了一重霾,前面再远一点的情形,有点看不清楚。李和顺又呑下一口口水,再擦了擦手心的汗,心中在想:怎么还不见有人来。

昨天,在集上,李和顺遇到了一件怪事。

这种怪事,李和顺早就听人说起过,可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遇上过,他是一个盐民,一生之中,他所接触的东西,最多的就是盐,他知道有私盐的各种故事,特别是有关私盐的事,一篓私盐,就可获得将近一块大洋的账利,一块大洋,在一生穷困的盐民来说,已经是难以想像的大数字了!

可是李和顺现在,在他那件补过二十多次的棉袄里袋中,有两块大洋!他特地用干草将那两块大洋裹了起来,以免那两块大洋在他的衣袋相碰而发出声响。两块银洋相碰,发出的声响虽然不是十分大,可是也足以令得李和顺心扰半晌了。

那两块大洋,是昨天在集上,一个陌生人给他的。

当时,李和顺正在用力拗着一双草鞋,看看草鞋是不是编得结实,并且考虑是不是要买,一面又看着自己脚上的破草鞋,心中在犹豫着,是再拖上几天,还是现在就买了来换上。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他的身后道:“李和顺,跟我来。”

李和顺转过身子,在他背后讲话的人,已经转过身,向前走了出去,李和顺只看他的背影,即使看到了背影,李和顺也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实在未曾想到,有那样一个阔人,会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穿着一身哔叽呢的短装,头上还戴了一顶礼帽,衣上连一点尘都没有,这样的人,在陈家港这样的大集上,虽然不是罕见,可是像李和顺这样普通的盐民,见到了这样的人物,总是赶快让开路的好,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或许是扬州上来的大盐商——就算是大盐商的跟班,也一样惹不起。也或许是做官的,或者是盐场大总管、小头目,总之,那是上等人,可是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在叫他的名字!”

李和顺不由自主,跟了上去,他才走出了一步,卖草鞋的老头就嚷了起来,一把扯住了李和顺,道:“喂,你还没给钱!”

集上的人很多,穿哔叽呢、戴礼帽的那人一直在向前走,看来并没有停下来等候李和顺的意思,李和顺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七、八个人。

李和顺不和那老汉多说什么,抛下了草鞋,急急跟了上去。

前面那人走得很稳,也走得很快,李和顺一面跟着,一面心里在嘀咕;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他想了又想,一点也没有错,那人的确曾在耳边说过:李和顺,跟我来。

李和顺的心怦怦跳着,一半是由于好奇,这人怎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什么要我跟他去?

穿过拥挤的人群,渐渐到了港边,港中爆竹声震天,有一艘新船正准备下水,那人还在前面,李和顺仍然只看到他的背影。

李和顺有点不服气,他能挑一百二十斤的盐担,健步如飞,盐场上的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人比得过他。港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群母鸡,在地上啄着,咕咕叫着在追逐,李和顺急步赶向前,一面叫道:“先生,是你叫我?”

前面那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像是长着眼睛一样,李和顺急步仍然追不上他,李和顺忍住气,急步走着,心中有点不服气,终于向前拔脚奔了过去。

李和顺发脚一奔,前面那人,突然站定了身子,李和顺正在向前奔,一下子收不住势子,在那人的身边,掠了过去,李和顺心中暗骂了一声:“蠢”,立时收住了脚步,待转过身来时,后颈陡地一紧,已经叫人抓了个实。抓住李和顺后颈的那只手,是如此强而有力,以致令得李和顺这样精壮的小伙子,也被抓得陡地眼前金星直冒,李和顺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才叫了半声,抓住他后颈的手,略向前移了一移,大拇指紧紧扣在他喉间的软骨上,李和顺勉强还可以透气,想要大叫,却是叫不出来了。

这时候的李和顺,心中又惊又怒,双眼瞪突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的,那抓住他后颈的人,就是他一直跟着的那个神秘的人物,而且,那人也一定不是普通人,一出手就能制得他眼前直冒金星,那不消说,一定是一个练过功夫的武学高手了,李和顺一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底冒起了一股寒意来。

李和顺在那一霎间,想起了许多有关武学高手的传说,练内功练得到了化境的人,你打他一拳,他笑嘻嘻地并不还手,非但不还手,还要请你打第二拳;可是,你第二拳打不下去啦,因为在你打第一拳的时候,他已经运内功反震过来,令你拳头、手臂的筋脉都受了伤,这时候,你拳头已经疼得抬不起来,再过一会,你的拳头就会肿起来,一直肿到手腕,肿到手臂,等到肿到了心口,就没命啦,少则三日,多则五天,死前,还要受很多痛苦!

他也听说过,横练外功,金钟罩、铁布衫,练得好了,全身除了方寸大小的一个“罩门”之外,全身刀枪不入,身子硬得和铁一样。

李和顺也知道,轻功练得好了,能在水上飘,盐场上的徐老爹,就亲眼见过,在水上飘倒是假的,可是足踩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菱叶,就那样飕飕飕地向前飘了出去,可是真的。徐老爹本来是扬州的捕快,追捕飞贼一朵青,从扬州追到兴化,就眼看飞贼一朵青,从水面上踩着菱叶逃走的,临走还给徐老爹一套飞针,据徐老爹说,那多半是一朵青念在他是公门中人,追捕他是因为职责所在,所以手下留情,那一套七枚飞针,虽然打在胸前,却没有打中要害。

当徐老爹敞开胸口的时候,胸前七个针孔还可以清楚看得出来,玄就玄在那七个针孔,完全是照天上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的,徐老爹经此一来,大彻大悟,再也不在公门里耽了,北上关外,熬了两年,又回到关内,在盐场里安下了身。

李和顺也听说过,练刀的人,能将刀舞得只见刀光不见人,水都泼不进去;练剑的人,练得玄了,能连人带剑飞起来,各种各样奇妙的武功一直是小伙子最心向往之事,可是如今,真正遇到一个高人,李和顺却被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和顺还想挣扎,他身后的那人已发了话,道:“别动,听我的,我不会叫你吃亏!”

李和顺苦笑了一下,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除了听他的话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啦,他勉力点了点头,身后那人道:“别转过头来望我。”

李和顺听得那人这样说,又吓了一大跳,武学高手多半长相古怪,听说有的是阴阳脸,一半红一半白的,有的可能受过刀伤,说不定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李和顺忙又点着头,抓住后颈的手,松了开来,李和顺急速吸了几口气。

李和顺很听话,虽然已没有手抓住他的后颈,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眼直望向前面,他前面是海口,停了很多船,海水相当混浊,可是李和顺对眼前的东西,却一点也看不到,他全副心神在身后那个人的身上。

身后那人停了片刻,才道:“你是淮北盐场上的?”

李和顺咽了一口唾沬,道:“是!”

身后那人又道:“你是洪字号盐田,第三十二组里的?”

李和顺苦笑了一下,那人对盐场工作区的编号,看来比他还熟。他又点点头。

身后那人又道:“你那一组的盐田,离大王集挺近?”

李和顺苦笑了一下,道:“是,才两里地,今天正是大王集的集期,要不然,我也不会到陈家港来了,也就——”

李和顺将下面的话嚥了下去,他本来想说,那就不会那么倒楣遇到你了!可是他认定了身后那人,是一个武学高手,所以不敢开罪他,硬生生将要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没敢说出来。

身后那人道:“你在盐场多久了?”

李和顺心中想,这是怎么了?这人的大妹子嫁不出还是怎么了?这样查根问底,想替我做媒么?他心里虽是这样胡思乱想,口中倒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忙道:“是,我是在盐场长大的,我爹是种盐的,妈妈杂工,管挑盐,现在我也挑盐,过几年,学会了种盐,也许会——”

身后那人好像不耐烦听下去,道:“行了!”

他喝了一声之后,却又没有再问下去,李和顺实在忍不住想回过头去望望,他只是尽量斜眼看,可是一个人要不转过头去,随便怎么斜眼看,也是看不到脑袋后面的情形的,所以李和顺又慢慢地转过头去。

就在他的头转得差不多可以看到那个人时,李和顺陡地觉得,腰眼上被什么东西戮了一下,那一下力道并不重,可是李和顺却立时觉得身子一阵发麻,几乎站立不稳,差点跪了下来。

李和顺大吃一惊,头上已冒出冷汗来。那是“点穴”功夫!他听得老徐说过,人体有三十六大穴、四十九死穴、三百六十个小穴,顺血脉流动,算准了时间,点正了穴道,那被点的人,轻则受伤,重则死亡,这个不是玩的!

李和顺的身子却觉得僵硬,再也不敢回过头去了。

身后的那人这才道:“我要问你一些事,你可得老实告诉我!”

李和顺苦笑了一下,心想你问我?我有甚么可以告诉你的?奶奶的,十九岁了,除了海水和盐,还见过甚么?连大姑娘的屁股都没见过!

他心中在想着,就听得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叮”的一声响。

那一下声响,倒是叫人眼目清凉的,那是两块大洋相碰发出来的声音,李和顺自己,从来也未曾有过大洋——要是有过大洋的话,就不致连女人的屁股都没有见过了。他每次上集,倒喜欢站在盐站或是大商号的铺前,看那些掌柜的,卷起了雪白的袖子,一块一块敲着大洋所发出的那种声响,那是最悦耳的声音了。

接着那“叮”的一声,李和顺的眼前,陡地一亮,两块银洋,已自他的身后,飞了过来,落在他前面的地上,那两块大洋,也邪门得很,落地之前,是在急速旋转着的,一落地,就向前直滚了出去,前面有一群母鸡正在散步,两块大洋急速滚了过去,吓得那些母鸡,展着翅,“咯咯”叫着,四下奔散了开去。李和顺刚在想:整整两块大洋,要是滚不见了,那多可惜!可就在这时候,两块大洋陡地转了一转,又向着他直滚了过来。

地上高低不平,可是那两块大洋,却滚得像两条直线,一直来到了他的脚前,才又“叮”地一声相碰一起躺了下来。

李和顺急速地眨着眼,不知道身后那人,在玩甚么把戏,他随即盯住了那两块大洋,一块是墨西哥鹰洋,一块是龙洋,就躺在他的脚前,离他那双早就该换新的破草鞋,只不过一寸!

李和顺不由自主,喘起气来,身后那人这才道:“我也不白问你,只要你答得好,这两块大洋,就是你的!”

李和顺道:“我一……一定答得好,你要问甚么,我就说,奶奶的,王八蛋不说!”他心中一发急,讲话也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手心直冒着汗,背脊上冒出来的汗,汇成一条,直淌了下来,像是有一条虫,在背脊上爬。

那人居然叫李和顺的话,逗得乐了一下,道:“你得好好想想,十年前,也是现在这种四月天,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小媳妇,从大王集,到海边去?”

李和顺一听,喉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他双眼仍然盯在那两块大洋身上,可是,在他眼中看出来,那两块大洋,就像是已长了翅膀,正在飞呀飞呀,飞得离他越来越远了!

李和顺早就打定了主意,为了要得那两块大洋,不论那人问什么,他得立时就答上来。可是,那人问的,却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他才九岁,就算见过那小媳妇,他又怎么能记得?李和顺苦笑了一下,喉间又发出了“咯”地一下声响,道:“先生,这两块大洋,我……没法消受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那人好像比李和顺还要着急道:“你,你不肯说?”

李和顺心中颓丧得恨不得一头在石头上撞死,他像号哭一样叫了起来道:“我不肯说?奶奶的,我是王八蛋才不说!”

那人怔了片刻,道:“你真记不得了?那小媳妇,二十六、七岁,水灵灵的大眼,穿着红袄,雪白的皮肤,没有缠小脚,脚程很快,她曾经遇到过你,一定遇到过你的!”

李和顺双眼睁得很大,用心听着,也用力想在他的脑中,挤出点记忆来,可是没有法子,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根本就没见过那样的一个小媳妇!

他只好叹了一声,道:“先生,真的没见过,我要是见过,那时我虽然小,也许还能记得!”

他身后那人,听了李和顺的话之后,猝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那人这样问,李和顺一点也不奇怪,晒盐为生的人,一出生就在海边,带着盐的海风,就像锉子那样,在人的皮肤上锉着,将每一个人的皮肤都锉得那样粗糙和黝黑;再加上成年累月和盐在一起,皮肤不但粗糙,而且还都起着鳞片,白白的那一层盐花,更是怎么洗也洗不掉,根本无法从外形看出他的年纪来,除非是真正老了,头发秃了,牙齿掉了,人家才知道他是一个老头子或老太婆,不然,从十六岁到四十六岁,男女看来,全是一样。在盐中长大的女孩子,听说脱下来之后,总有几截皮光肉滑的地方,不过李和顺也没有见过,那人问他的年纪,他自然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苦笑了一下,道:“我属羊的,今年足十九岁了,才过生日。”

身后那人“啊”地一声,李和顺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出声,可是他也不敢再转过身去,过了好久,那人才道:“那么,你可认得什么人,也叫李和顺的?木子李,和气的和,顺当的顺!”

李和顺心中一乐,这问题,他立时答得上来。

李和顺忙挺了挺胸,道:“我爹就叫李和顺!”

身后那人的声音之中,透着奇讶,道:“你爹?你们父子两人——”

李和顺:“是啊,我们是穷人家,又没有人念过书,我出了世,得取名字?爹说,找人起名字,又得花钱,不如也就叫李和顺吧,和和顺顺,可不嫌多,就那样,我也就叫李和顺了!”

那人的声音显得很急促,道:“那——那你爹呢?快带我去找他!”

李和顺苦笑了一下,道:“你!你不去找他也罢了,他死啦。”

身后那人“啊”地一声,道:“死——死啦!死了有多久了?”

李和顺皱着眉,扳着手指,过了半晌,才道:“十年!”

身后那人像是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一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道:“十年!”

李和顺眨着眼,过了半晌,才又听得那人道:“你捡起那两块大洋,我还有点话要问你!”

李和顺忙弯身,将那两块大洋,捡了起来,紧紧揑在手里。在他弯身的时候,那人又在他的身边走了过去,等李和顺直起身子来时,他又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那人直向前走着,李和顺在后面跟着,沿海边向前走,走出了有两三里地,海边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潮正在涨,一个一个浪头,撞在石头上,溅起老高的水花来,海滩上,大大小小的蟹,在海水涌上来时,慌慌张张地躲进洞去,潮水一退,又慢慢冒出头来。

那人来到一块大石前,自己坐了下来,背对着李和顺,李和顺也坐了下来,那人拉了拉帽子,整个脸全叫帽沿遮住了。

那人坐下之后,才道:“你爹是怎么死的?”

李和顺摇着头,道:“那我记不清了,不过——不过,事情很怪,我爹——我记得,足有三、四天没回家,后来我妈去找他,也没回来,又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说是在老黄河口下面,见到他们俩,全死啦!”

那人挺了挺身子,道:“你爹死前,你可记得他有什么异常的事?说过什么异常的话?你得好好想一想!”

李和顺眨着眼,道:“对了,那天他赶集回来,给我捎回来了一大块糖饼,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我在想,为甚么盐和糖看来一样,糖就那么好吃,盐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人哼地一声道:“还有什么?”

李和顺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敲着,道:“我吃着糖饼,就听得爹和妈吵了起来,爹好像说了一句话,妈就恼了,吵得很凶!”

那人道:“你爹说了什么?”

李和顺道:“我爹……我爹……好像是说,我们真不是人,你才二十七,看来就像老太婆,人家一十七,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我当时就想,人怎么嫩,再也掐不出水来,妈为这恼什么?”

李和顺还想讲下去,那人却陡地转过了身来,那人自己陡然转身,面对着李和顺,倒着实吓了李和顺一跳。不过那人转过头来之后,李和顺仍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下颔,那人的下颔,看来很尖,脸色也苍白得很,那人才一转过头来,立时又转了回去,像是在喘气,道:“你爹是说谁?他又说了什么?”

李和顺道:“那真的记不起了,真的记不起了!”

那人双手紧握着拳,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响,那种声音虽然不大,可是李和顺听了之后,心中却感到很害怕,他连忙补充了一句,道:“真的不记得了!”

那人停了半晌,又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多少?”

李和顺道:“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死了,是徐老爹料理他们后事的,我真的不知道!”

那人坐在大石上的身子,略向上挺了挺,道:“徐老爹?他又是什么人?”

自从和那人开始讲话以来,李和顺就一直给那人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窝囊之感,直到这时,他精神才陡地一振,因为徐老爹到底不是普通的人物,他曾在扬州府当过捕快,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提起徐老爹,李和顺仿佛觉得自己的腰板也登时硬了不少,他忙道:“徐老爹曾当过扬州府的捕快……追过飞贼一朵青,现在是盐场种盐的好手,经他种出来的盐全是雪一样白的……”

李和顺还要讲下去,那人已经霍地站了起来,道:“行了!”

他在讲了“行了”两字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李和顺,你听着,今天遇到我的事,别对人说,不过你可以对徐老爹说,明天你沿盐河走,约徐老爹一起来,我还有事找你们!”

那人一面讲着,李和顺就一路“哦哦哦”地答应着,由于那人说话的那种语气,叫人没有法子不答应。那人一讲完,就已向前疾走了开去,李和顺双眼发着直,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那人看不见为止。

李和顺的手,还紧紧握着那两块大洋,好一会,他才摊开手来,那两块大洋,给他的手汗沾满了,他用力在衫上擦着那两块大洋,再紧紧握在手里,心怦怦跳着,不知该怎样才好。

在海边团团转了好一会,李和顺才有了主意,这人和这件事都古怪,叫自己出主意是出不了的,一定得回去问问徐老爹,才好再作打算!

李和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海边,大踏步向前,走了过去,当他匆匆地在海港沿岸走过去的时候,港里那艘新船,还在举行下水仪式,锣鼓吹打,震耳欲聋,不过李和顺心里有事,一点没听进去。

李和顺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在离那艘又大又漂亮,简直全艘船都在发光的新船不远处,另外有一艘中等大小船停泊着。

那艘船,看来和普通载盐、捕鱼的船,完全没有分别,除非是极小心的人,才会注意到那艘船的船尾上,钉着一块巴掌大小、扇形的、金光闪闪的牌子,那牌子简直就像是一柄小折扇,上面还刻着山水人物。不过就算细心的人,看到了这块约有一寸厚的牌子,也一定只当它是擦亮了的铜牌,绝计想不到那是一块用纯金打成的金牌。而就算有人看出了那是一块纯金的金牌,除非是深知来历的人,心中也不会吃惊,至多是奇怪一下,怎么知道有人会将上百两金子,就那么随便挂在船尾而已。

那艘船尾舱的窗子,打开了少许,有一根黑色的管子伸向外,那根管子在缓缓移动,移动的方向,就跟着李和顺走动的方向。

李和顺完全没有注意这一切,可是在那艘船的尾舱中,却有人注意着他。

那是一个中年人,约莫有五十上下年纪,脸上的皱纹相当多,双手很大,他正将那根管子的一端,凑在自己的右眼上。

那是一具单筒望远镜,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和顺一面在向前走着,一面口唇掀动着,在不住喃喃自语,而脸上那种充满了疑惑的神情,更是一望便知。

就在那时,舱门移开,刚才和李和顺讲话的那人,走进了船舱来。那人才一走进来,中年人就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压了进去,顺手放在一张几上。

那船的尾舱并不是很大,可是和那艘船的外表,却实在太不相称了,从那艘船的外表来看,无论是什么人,都绝想不到,这艘船上,会有这样华丽的一个船舱。

船舱的一边,是一列八扇玉雕屏风,屏风的前面,则是一套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椅子的背上,全镶嵌着大幅的粉芙蓉——一种粉红色而又有天然黑色纹理的大理石,每一块尺半丁方的粉芙蓉上黑色的纹理,看来全是极其佳妙的山水画。

在另一角,是一张巨大的西洋丝绒沙发,沙发不远处,是一只紫檀木的柜子,一半是书格,放着十几套书,另一半的柜门,放着各色玉石砌成的“九子图”,工艺精绝,栩栩若生,那九个正在嬉戏的胖娃娃,就像是随时会跳下来,叫嚷着满地奔走一样。在柜边的舱壁上,挂着两幅斗方,是八大山人的无根兰花,楠木的画框上,刻着极细的雕花。在一张几上,一只宣德铜炉中燃着香,烟从铜炉顶盖的孔中,一丝丝冒出来,散发着一股沁人的清香,港口上的那种鱼腥味、汗臭味,在这舱里,是完全闻不到的。

那人进舱来之后,就脱下了帽子,中年人忙过去,将帽子接了过来,那人直来到丝绒沙发前,坐了下来,他脱下帽子之后,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的脸型不算是英俊,太瘦削,下颏很尖,而且脸色也太苍白,看起来约莫是三十上下年纪。不过他高得有点异样的颧骨,和他那一双有一种直逼着人望过来的眼神的眼睛,却叫人一看到他,就有心中一凛的感觉。

他坐下来之后,用手在脸上重重抚着,那中年人小心地在帽上拍了几下,才道:“少爷,李和顺说了些什么?”

“少爷”的口角略牵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下无可奈何的微笑,道:“你弄错了,这个李和顺,不是兰姑当年遇到过的那人!”

中年人“啊”地一声,随即一副亟亟想解释的神气,“少爷”又挥了挥手,道:“不过也有用,他是那个李和顺的儿子,兰姑真在这儿经过,那个李和顺遇到过兰姑,我知道!”

他在讲到最后三个字之际,声音很低,视线转向舱壁上所悬的那两幅兰花,眼中神采越来越逼人,可是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迷惘。

中年人站在一旁,看他的神情,他显然有许多话想问,不过他也显然不敢在“少爷”注视着那两幅兰花时候去打扰他。

过了好久,“少爷”的视线,才离开了那两幅画,望向那中年人,道:“还有一件怪事,徐标在这里的盐场里种盐!”

那中年人陡地震了一震,说道:“徐标?不是听说他到关外去了么?我们也派人到关外去找过他,他在这里,和兰姑的事!”

中年人的神情更疑惑,望著“少爷”,“少爷”又苦笑了一下,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李和顺两夫妻死在老黄河口,是徐标料理的后事,我已经约了李和顺,要他带了徐标,明天在盐河边见我!”

中年人摊了摊手,道:“少爷,徐标是六扇门里有数的好手,他听那愣小子回去一说,我看他立即会知道你是什么人,他敢来么?”

“少爷”冷笑了一声,语调之中,充满了自信,道:“就怕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要是知道了,他敢不来么?我看在他的口里,多少可以问出一点线索来。”

中年人望着“少爷”,欲语又止好几次,才道:“少爷,事情已过去十年了,兰姑她……”

“少爷”陡地向中年人射过他那种凌厉的眼光,中年人也立即住口,脸上是一副难过、惋惜的神情,“少爷”的视线又转向那两幅兰花,缓缓站了起来,踱到了画前,伸手在画上,轻轻抚摸着,神情更是怅惘。

但是,当他转过身来之际,他却变得十分机警,说道:“对头那里,有什么动静?”

中年人苦笑道:“少爷,你想想,他们怎么肯放过你?要我是你,躲还来不及,还要大模大样,将金扇子挂出来,还不是引鬼上门么?”

“少爷”冷冷地道:“要打鬼,不引鬼上门,难道还得花时间到处找他们!”

中年人神情更苦涩,道:“少爷,那些鬼,全是恶鬼,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要是兰姑在……”

“少爷”的神情一直很镇定,可是这时候陡地暴躁了起来,陡地喝道:“她一直还在!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她……说她……”

他又急躁又发怒,声音发着颤,中年人忙道:“还在,还在,我的意思是,要是她在你身边的话!”

“少爷”像是陡地泄了气,颓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少爷”坐下来之后,中年人在他的对面,也坐了下来,只是怔怔地望著“少爷”。“少爷”略略抬了抬眼皮,道:“唐荣,这年头,已不兴忠心耿耿这码事了,你要是害怕的话!”

唐荣的脸,陡地胀得通红,甩力一掌,拍在身边的几上,道:“少爷,你要再讲这种话,我就……”

“少爷”笑了笑,道:“你就怎么样?就不理我,自顾自离去,是不是?”

唐荣的神情很难过,他的怒意已经消失,像是哀求似地道。“少爷,别难为我,我是粗人,不像你,放过洋,念过书,别难为我!”

“少爷”叹了口气,道:“唐荣,我是为你着想,你想想,对头多么厉害,多么深谋远虑,当年的那种阴谋,不是到了事后仔细想起来,神仙也要堕入他的圈套,现在更是要财有财,要势有势!”

唐荣冷笑了一声,说道:“不论他有什么,我只有烂命一条,说什么也不会亏本!”

“少爷”叹了一声,抬头望着舱顶,道:“说来也奇怪,我挂出了那柄金扇子,已经有一个来月了,怎么对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江南江北,他至少有七十二处站口,不知道有多少三山五岳的人马是他的手下,青红两帮的人,更和他广通声气,难道金扇子不见了十年,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唐荣瞪了“少爷”一眼,道:“你才那样想!我看,或许就在我们的船旁,就是对头的船!”

“少爷”像是在喃喃自语,道:“那么,他还在等什么呢?”

唐荣吸了一口气,双手互扭着,道:“当然他已经知道了你在找兰姑,他这十年来,也一刻不停在找兰姑,他找不到,他要等你找到了再下手!”

“少爷”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味道,然后道:“他找了十年也未曾找到兰姑?兰姑她……”

“少爷”没讲下去,神情也更怅惘。

唐荣一面摇着头,一面推开舱门,向外面走了出去,舱中只剩下了“少爷”一个人,他取起一本书来,翻了翻又放下,又开始怔怔地望着那两幅兰花,那两幅笔触简单的兰花,像是可以勾引起他无限的回忆,而他的回忆,又必然是极其伤感的,要不,在他的脸上,就不会有那种怅惘的神情和蕴藏着如此深刻的悲哀了!

和那船尾挂着纯金扇子的船的船舱,完全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是徐老爹的住所。所有盐民的住所,全是一样的,是他们自己建造的,用土块当砖,屋子能有一根碗口粗细而又笔直的木头做大梁,已经很不错了。徐老爹的屋子就没有,屋梁是弯曲不直的,所以屋顶上的草苫,也歪歪斜斜,在月明星朗的天气,可以看到天上的月光,而在下雨的时候,屋里和屋外,也差不了多少。

李和顺来找徐老爹的时候,徐老爹正向灶中塞柴草,在煮他的晚饭,那是一锅玉米糊子,如今锅里的玉米糊子显然还没有煮熟,不过灶里的火早已熄了。徐老爹像是已经忘记了他的晚餐,只是不断屈着手指,在屋中团团走着,屋子是那么小,以致他在团团转的时候,李和顺不断让开身子。

李和顺并没有完全讲完他白天在陈家港集上的遭遇,徐老爹就站了起来,一直转到现在。李和顺好几次要说话,全被徐老爹挥着手,将他要说的话,挡了回去。

李和顺已经算有耐心的了,而且他对徐老爹也有一份异常的尊敬,可是他也不耐烦,他退了退身子,又让徐老爹在他的身前,踱了过去,大声道:“老爹,你还没听我说完!”

徐老爹陡地停了下来,道:“别说了,你对那人提起过我,他一定要见我,是不是?”

李和顺睁大了眼,点着头,徐老爹苦涩地笑了一不,道:“你走吧。”

李和顺忙道:“他要我和你,明天在盐河边见他!徐老爹,你可得去,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徐老爹不说什么,只是挥着手,李和顺没有办法,只好推开门,走了出去,徐老爹连忙将门拴上,神情更苦涩,喃喃地道:“你害怕!我比你更害怕,唉,李和顺,你这毛小子,看害死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来到灶后,抽出一块泥砖,伸手去洞里掏摸着,摸出了一个油布包来,又匆匆理了几件衣服,撕开了被子,将被里子当着包袱布,将那个油布包,包在衣服中间,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来到门前,就着门板上的隙缝,向外张望了一下。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黑了,有几个人在闲谈,有的蹲在地下吃玉米糊子,有十几个孩子在追逐着,这时候他要是走出去,一定会被人问长问短的,所以徐老爹又退了回来,怔怔地坐着,他在等,等夜阑人静,然后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远走高飞。

徐老爹的心中,一定是真正地感到害怕,他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他自二十二岁起,就一在扬州府衙当捕快,扬州那样的大地方,他当了近二十年的捕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未见过?他曾和青帮大字辈的人物平起平坐,曾和各方游侠称兄道弟,曾和各门各派的高手,切磋武艺,进过豪门,入过陋巷,拜过高官,作过小民,可是这时,他真正感到害怕。

李和顺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他吧!徐老爹的心中一直在想着这句话,当他在团团转的时候,念叨着的是这句话,李和顺走后,他心中念叨着的,也还是这句话;他千方百计地向自己譬解,不是他!不是他!可是他知道那是谎话,是自己向自己撒谎,而绝对无法相信的话,虽然李和顺根本未曾看到他的脸,不过那一定是他。徐老多也知道,他一定会来,只不过过了十年之久,徐老爹已经不想再动了,他却突然来了,那未免有点意外的突兀。

徐老爹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来的呢?那得从十年前的那晚上说起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他正在煮玉米糊子,李和顺推门走了进来。这个李和顺,是小伙子李和顺的父亲。

李和顺直来到灶后蹲下来,灶洞里的火虽然旺,可是映着李和顺的脸,他的脸却是苍白的。徐大叔——那时候,徐老爹还没老成“老爹”,只是“大叔”——望了他一眼,李和顺的口唇动了动,徐大叔叹了一声,道:“你怎么了?”李和顺的声音很急促,道:“不,不,没有什么,只不过今天我在道上,遇……遇到了一件奇事!”

徐大叔笑了起来,往灶肚子里塞上一把草,轻轻咳嗽着,道:“什么奇事?”李和顺的呼吸,不由自主,有点急促,道:“我,我遇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小媳妇……”他一面说,一面急速地眨着眼,“我真不相信世上真会有那么好看的女人,比画里大美人还要好看……”

李和顺在结结巴巴地说着,徐大叔笑了起来道:“唷,小子遇上天仙了!”

李和顺抚着自己的脸,道:“你别笑,要不是她给了我一样东西,千叮万嘱,叫我好好地保管着,会有人来向我要的,我真以为她是月里的嫦娥!”

徐大叔又笑了起来,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李和顺平时就够精灵的,甚至于偷过盐场的盐,卖给私盐贩子,他说的话,多半靠不住,所以他又向灶肚子里塞了一把草,一面不经意地问道:“她给了什么予你?”

李和顺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见识多,倒瞧瞧那是什么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递过了一样东西来,灶肚中的干草,烧得正旺,映得灶口一片通红,徐大叔一低眼就看到了李和顺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三指宽,八寸长,一寸厚乌漆黑亮的一块东西,上面刻着不少字,那东西不像铁,不像石,也不像是木头,一拿在手里,就有一种极其滑腻温润的感觉。可是徐标一接了那东西,看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手中揑的,是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样,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双眼发定,盯在那块东西上,眼睛之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神情,与其说他觉得那东西珍贵,还不如说他觉得那东西可怖。

李和顺并不是傻瓜,他知道徐标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定会认得出那块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所以才来找他的。这时他看到徐标的神情,就像见到了什么恶鬼一样,他也不禁吃了一惊,道:“大叔,这究竟是什么家伙?那女人……那女人很邪门,这究竟是什么家伙?”

徐标的口唇掀动了几下,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但并不是想发出声音,而是他的喉咙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使他出不了声。

李和顺一将那东西拿出来,他第一眼看到那东西,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虽然他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东西,但是别说他在扬州府当了那么多年捕快,就算是一个初出道的盐贩子,或是才走了一天私盐的私枭,都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过,徐标这时,还是小心地将那块东西在手中转了一转,他的手在发着抖,脑袋里也像是才塞进了干草的灶肚子一样,轰轰地在燃烧着。

在那东西上刻着的字是古篆,徐标并不认得,字上本来可能是漆着金的,但因为年代实在太久远,把玩它的人太多的缘故,金粉已经全剥落了,只有在很深的刻痕之中,还闪着一点金光。

牌的两面全是字,牌的两边,各刻着一条龙,龙头在牌的上面,在两个龙头之间,是一颗珠子,那颗珠子,不是刻出来的,而是真的嵌在那块黑色东西上的,珠子相当大,可是它已经发黄了!

徐标用他颤动着的手指,缓缓转动着那东西之际,李和顺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又指着那东西,道:“这颗珠子,是真的吧,值不值钱?”

徐标的脑中,乱成了一片,李和顺讲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只隐约听到了一个“钱”字。他面肉抽动着,突然有点异样地,像是中了邪一样笑了起来。“钱”!这面令牌值不值钱?这面令牌,代表着无上的权力,无数的金山和银山,李和顺这一辈子,做梦也梦不到那么多的金子和银子!

徐标的口唇在掀动着,可是声音却只在他的心中,他心在狂叫着:这是双龙争珠令!

双龙争珠令!

徐标和所有知道双龙争珠令的人一样,知道它的来历,几乎所有和盐有关系的人都知道双龙争珠令。“双龙争珠,令出真主,通行天下,生死无阻”!

这面双龙争珠令,据说,是明太祖朱元璋颁下来的,所以传说中才有“令出真主”这样一句话。据说,朱元璋在没有做皇帝之前,做过很多贱业,当过小和尚,也做过翦径的小贼,更走过私盐,在私盐帮中,结识了不少好汉,那些好汉,其中有不少后来成了助他开国立业的大将军,所以,在他登基做了皇帝之后,就选了一颗大明珠,又选了一块天下独一无二的黑珊瑚,刻成了这面“双龙争珠令”,颁给了一个不愿做官,又曾帮过他忙,当年和他一起走私盐的人。

盐一直是官利的,逢关逢卡,官府抽税,但是私盐一直无法禁绝,这块双龙争珠令,颁下来的时候,朱皇帝金口下旨,凡持有双龙争珠令的,就是天下盐枭的总首领,走私盐的帮、会、门,不论大小,总首领逢百抽一,所得与官家在盐上所得的利薮相埒,走私盐的人就算在半途死了,那一份利益,仍然一样要照缴,所以才有“生死无阻”那一句话。

这面“双龙争珠令”一颁下来,天下盐枭哄动,走私盐的全是亡命之徒,其间不乏武艺精绝之士,眼看一面令牌就等于是金山银山,谁不眼红,是以数百年来,为了争夺这面令牌,不知起了多少争斗,流了多少鲜血,盐枭的帮会之间,残杀不绝,牵连越来越大,几乎牵涉到了每一个私盐贩子,而在连年的自相残杀之下,贩私盐的人,变得更凶悍,帮会组织也更集中,变得决不是普通的亡命之徒所能参加的行业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将近两百年。

在“双龙争珠令”面世两百年之后,私盐的盐枭中,才出了一个杰出的人才,那人姓潘,在贩盐这一行业中,已经没有人敢提他的名字,是以久而久之,变成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他被尊称为潘老太公。

潘老太公文武全才,据说他要是去应考,状元就非他莫属,但是他不知道为了什么,却做了私盐贩子,潘老太公武功极高,在布满了腥风血雨的盐枭这一行中,很快就出人头地,成了当时七大盐帮之一——金扇帮的帮主。在他当上帮主的那一年,“双龙争珠令”是在当时第一大帮青鲤帮帮主的手里,青鲤帮主手下,有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二十二个武林高手,本人横练金钟罩外功,已到第七重境界,罩门只是巴掌大小,就在心口,再要练下去,能练到全身刀枪不入,坚如铁石的地步,手握双龙争珠令,住在兴化水城之中,号令天下,听说他的银子全沉在兴化湖底,令得兴化湖的湖水,也高了几寸。潘老太公一当上金扇帮主,第一件事,就是去拜会青鲤帮黄帮主,照着青鲤帮的规矩,一关一关打进水城去,连过廿二关,打退了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等到他见到青鲤帮主的时候,已经身受重伤,口角流血,那时,青鲤帮主只消伸一个指头向他指一指,他就非跌倒不可,可是就凭他对青鲤帮主的一番话,不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还使得青鲤帮主,心悦诚服,从此,天下走私盐这一行,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潘老太公说的是什么呢?他首先告诉青鲤帮主,朱皇帝颁下了这面“双龙争珠令”,并不是为了顾念他曾走过私盐,所以才照顾私盐的盐枭,而是因为朱皇帝走过私盐,知道在天下私盐盐枭之中,不知有多少草莽英雄、江湖豪杰,也知道那些英雄豪杰,个个全是桀桀不驯的血性汉子,无论在什么时候,这批英雄豪杰,要是拧成了一股心的话,皇帝的宝座,就会坐不稳。所以,他才颁下了“双龙争珠令”,令得那些英雄豪杰,为了争夺双龙争珠令而自相残杀。

算算将近两百年来,为了这面双龙争珠令,死了多少人!青鲤帮黄帮主,为了争夺这面令牌,全家都被仇家杀害,他自己一个人死里逃生,拜师学艺,受尽了苦楚,才又从仇家的手里,将令牌夺了回来,建立了基业,眼前金银多得能令兴化湖的水涨,可是一有人走近他五尺,他就会全身紧张!潘老太公又劝谕青鲤帮主,人寿有限,金银再多,又有何用!不如趁在世之日,多作善举,以争后世声名。

潘老太公对青鲤帮主所说那一番话,究竟如何,因为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场,所以,以后的传说,也不过是传说,但是令得天下人知道的是,青鲤帮主被潘老太公说动了,留着潘老太公在水城里养好了伤,广邀天下贩私盐的大小首领,总共有二千三百多人,齐集水城,当众宣布,将双龙争珠令,双手奉送给潘老太公掌了令,仍然将私盐的利薮,逢百抽一,积下的银子,任何私盐盐枭,逢病逢老,遇死遇难,广为抚卹。不到三年,天下盐枭称道,本来七大帮会,无形之中,已经解散,全都归入潘老太公的旗下。

而潘老太公处事公允,赏罚分明,为公多,为私少,也极得天下盐枭的爱戴。潘老太公等于是天下盐枭中的皇帝。潘老太公死后,长子继父业,长子死后,孙又继祖业,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渐渐地,潘家的后代,未必有祖上那种为天下盐枭谋利的胸襟,潘家的钱财,自然也渐渐多了起来,由于盐枭一直和官府处在对立的地位,所以盐枭的人数尽管多,但一直处于一种极其严密的组织之中,戒条多而极严,人人都知道,潘家积了金山银山,不过究竟有多少是没有人知道的。

“双龙争珠令”,一直在潘家的子孙手里,所以扬州有一首儿歌,扬州儿童唱了几百年:

“天下盐利三千万,

齐中劈开分两半,

公一半,私一半,

公归官,私归潘。”

儿歌唱的是,天下盐利,一年有三千万两,一半入了官府,一半入了潘家,那是当时私盐已被双龙争珠令害得极其萧条的时代,潘老太公之后,私盐又蓬勃起来,一年利薮,又何止三千万两?

潘家一直住在扬州,清兵入关,大军南下,扬州失陷,清廷知道潘家的财富,曾逼潘家献财,杀了当时潘家一百七十余口,可是仍然有人逃了出来,官府一直未曾找到双龙争珠令,也没有找到潘家的宝藏,八旗子弟,将潘家连绵数里的大宅,拆成了一块块砖头,所有的栋梁大柱,也都劈了开来,连一个银錬子都没有找到,又发掘了潘家的祖坟,连潘老太公的坟都掘了出来,除了一点陪葬品之外,也没有得到什么。

天下盐枭,从此失去了首领,一直又过了百余年,到了清朝乾隆一代,才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清乾隆四十五年,春三月,十五,那天正是盐枭的一个大日子,在黄河的出海处那一片旷野上,聚集了将近五千个私盐贩子,人虽然多,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在阳光之下,人人都看到一个年轻人,手中持着传说中的双龙争珠令,缓缓地走过来。

“双龙争珠令”重现人间,盐枭又有了总首领!

照说,野性难驯的盐枭,应该并不欢迎有一个首领来管他们的,但是,贩私盐是那么辛苦、那么漂泊、那么没有保障,又那么要在腥风血雨、刀头上舐血的行业,每个盐枭,别看他表面上是多么不怕死,表面上是多么犷悍,也别管他的性子多么野,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虚无依,飘零空荡的感觉,他们需要有一个首领,那个首领,能给他们在他们痛苦无依的时候、在他们求告无门的时候、在他们戴上大枷,要砍首示众的时候,成为他们的依靠。

据传说,那天齐集的私盐贩子,在看到了“双龙争珠令”之后,所发出的欢呼声,连离海十几里在捕鱼的船上,都可听到,可知他们内心对双龙争珠令重现的欢欣。而更令得他们高兴的是,那个持双龙争珠令出现的年轻人,就是潘老太公的后代,是当年清兵抄斩潘家时唯一逃出去的潘家子孙的后代。当时,所有的人,一看到“双龙争珠令”,就毫无保留地承认了那年轻人的首领地位,到后来,才陆续传了出来。当年,清兵抄斩,逃出来的人,一直向西逃,逃到了青海洪木诺,才叫两个喇嘛收留了下来,从此就在青海定居,一百多年来,传了四代,再回中原,双龙争珠令一直未失,而在潘家本来家传的武功之外,更学会了西藏密宗神功,等到再在扬州建立基业之后,不但是天下盐枭之首,而且也成了武林泰斗,受尽了草莽英雄、江湖豪杰的敬仰。

双龙争珠令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各种戒条、规矩也越来越严,令牌是传子不传婿的,有幸潘家的许多代,一直都子孙繁衍,直到了最近的那一代,掌令的潘帮主,只生了一个女儿。

偏偏那一位潘帮主,夫妇情笃,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夫人不育,潘帮主又不肯纳妾,所以,双龙争珠令,破天荒第一次,落到了一个女人的手中。或者说,一个少女的手中。那个少女,成了天下盐枭的首领,这个少女的名字叫潘兰花,但是没有人敢叫她的名字,人人都只叫她“兰姑”。一个少女,是上万犷悍、猛野的汉子的总首领!

灶肚子里的火早就熄了,只留下了一堆暗红色的灰烬,暗红的光芒,映在徐标脸上,使他的脸上神情,看来更加神秘。

徐标在那片刻之间,想起了有关种种“双龙争珠令”的传说,几百年古老、神秘、深远的传说。但是“双龙争珠令”对徐标来说,却并不是那么深远神秘而不可捉摸的,潘兰花接令的时候,他还在当捕快。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真是,那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坐在一旁的李和顺,好像对徐大叔那种出奇的沉默,有点不习惯,他几次挪动着身子,可是徐标就是不出声,李和顺呑了一口口水,道:“徐大叔!”

徐标扬了扬手,不让李和顺再开口。他绝想不明白,那面“双龙争珠令”,怎么会到了自己手中的,不过,令牌交接前那一天发生的事,他却记得很清楚。

那一天一早,徐标在澡堂子里,才从热辣辣的汤池里出来,伏在躺椅上,身上覆着一条大毛巾,一个搥骨的师傅,在他的身上搥着,徐标所在的是雅座,外面传来卖唱的声音,带着稚音的女声,正在唱着淫亵的“十八摸”,伴随着的,是众多汉子的轰笑声。

就在那时候,布帘子一掀,两个人走了进来,徐标究竟是当了多年公差的人,什么样的人全见过,反应极其灵敏,那两个人才一进来,他甚至连进来的人是长是短都没有看清楚,就从来人的身形、步伐、脚步声上,知道对方决不是普通人,他陡地转过身,一伸手,抓住了就放在枕边的一柄短刀——那柄短刀,土语叫“囊子”,正式的名称应该是“匕首”,七寸刃,七寸把,双刃,薄身,没有血槽,锋利得轻轻一划,就能划开牛皮。

徐标一坐起来,背上的毛巾落了下来,他是赤身露体对着掀帘进来的两个人的。也直到坐起之后,他才看清楚了那个人,一个年纪很轻,只有十八九岁,脸色很苍白,下颔很尖,不过一双眼极有神,那双有神的眼,掩遮了他的稚气。另一个,三十上下年纪,一脸精悍的神色,两只手极大,指骨粗壮,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是一个练过武,武功造诣决不会差到那里去的江湖人物。

那两个人,想是看到徐标的反应十分快,所以一进帘,就停了下来,那年长的一个向年轻的一个笑了笑,道:“少爷,我说,徐爷不是寻常公门中人,你该信了吧!”

年轻的那个也笑了笑,说道:“说得对!”

他们两个自顾自说着话,像是并没有将徐标和他手中的囊子放在眼里,可是也说不上对徐标有什么不尊敬,徐标瞪着眼,在估量这两个人的来历。

那年轻的一个,向徐标作了一个手势,道:“徐爷穿上裤子好说话,我们有事相求,来得莽撞些,徐爷别见怪!”

徐标心中嘀咕了一下,向搥骨的作了一个手势,搥骨的拿起长叉子来,将高挂在天花板下的衣裤,叉了下来,忙不迭地向外走去,他在经过那两个人的身边之际,年长的那个,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背道:“出去别多说什么,嗯?”

搥骨的连连点头,年长的一松手,他就走了出去。

徐标将囊子咬在口里,看来很从容地穿上衣裤,其实他心里很紧张,不过他也并不害怕,他有很出名的一门绝技,就是能将咬在口中的囊子,用极强的劲道吐出去,就算对方突然出手,他也绝不是不能对付的。

也是那个人并没有出手,一直等徐标穿好了衣裤,从口中取下了囊子,两人才互望了一眼,年长的那个,将手中的一个布包,提了起来,放在榻旁的几上。

那布包并不大,看得出布包里是一只木箱,至多不过一尺见方,看那人提着,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吃力之处,可是布包在几上一放,那张藤几,却立时被压得发出“吱吱”的声响,几乎承担不起!

徐标陡地吃了一惊,盯着那布包,一时之间,连气也透不过来。

那布包那么重,看来至少有一百斤,徐标吃惊的,不是那汉子提着百来斤重的布包,完全像是没事人一样,天下有什么东西,看来那么重的,不会有别的东西,除非是金子!

徐标毕竟也是个老江湖,他立时笑一下了,说道:“兄弟是公门中人,两位带着那么多金子来找我,好像不怎么方便吧!”

那两人又互望了一眼,一起向徐标拱了拱手,年轻的那个说道:“有件事要拜托!”

徐标沉声说道:“能为朋友办事,不敢推辞,不过用金子叫徐某枉法,却办不到!”

年轻的笑了起来道:“说得好!”

他一面说,一面陡地向前连跨了两步,来到了几前,徐标一见他向前跨来,心中一凛,手中的匕首,已经横在胸前以防万一。

徐标将匕首横在胸前,当然只是预防,但是最好的预防,就是进攻,所以他手中的匕首,虽然横在自己的胸口,匕首锋锐的尖端,却是向外的,以防对方一有行动,可以立时抢攻。

那年轻人却笑了笑,望着那柄匕首,道:“徐爷,借来用一用!”

他一面说,一面迳伸手,两只手指,就向匕首的尖端揑过来。徐标心中又是一凛,接著心想,这倒好笑了,要是我不点头,就能叫你将这匕首拿了去,在江湖上也别再混下去了!

徐标心里这样想,也难怪他,他拜过名师,苦练过武艺,在这柄七寸长的匕首上,更下过苦功,匕首在他的手里,就等于是他的手臂长了七寸一样,如何会那么轻易给人夺了去?

徐标心中一面想着,一面手腕向下一沉,可是就在此际,那年轻人看来全然不经意,手也跟着向下一沉,两只手指,还是揑住了刀尖,而他的眼,却并不看着刀,只是望着徐标,仍然带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不过他那种笑容,看在徐标的眼里,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

徐标闷哼了一声,他此际若就势将匕首向前送出去,那人闹得不好,手上就得带花,这时徐标只是不想自己随身佩了二十多年,连洗澡的时候也放在身边的利刃,随随便便就落到人家的手中,所以他手背陡地向后一缩之际,也用上了六七成劲,在他想来,刀身是如此平滑,那人只不过是两只手指揑住了刀尖,自己往回一夺,自可夺回来的,可是,就在他手背向后一缩之际,那年轻人仍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而徐标陡地感到手心上,像是被几十枚并不是十分锋利的针,陡地一起划了一下,一股大力,撞了过来,不由自主,五指一松,匕首已到了人家的手中。

那年轻人一夺刀在手,手一扬,将刀尖向上一抛,手法干净俐落,潇洒轻松,握住了刀柄,在布包上轻轻一割,就将布包划了开来。

这时候,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的徐标,就在当地呆立着,汗水自他的脸上,直淌了下来。

年轻人将他的匕首夺了过来,看来并不像是什么恶意,但是徐标却被他夺刀时所用的那一下手法,震骇得像是井里捞起来的木头人一样——僵住了不能动而混身湿透!

徐标想说些什么,可是硬是不争气,喉际像是有什么东西梗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他的心中却很明白,对方刚才那一下手法,那是“内劲”,内劲又叫气功,是最难练的武功,徐标的授业恩师,曾经再三告诫过他:你的功夫练得很不错了,三四十个大汉,奈何你不得,可是如果你遇上了练气功的内家高手,还是差得太远,除非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不然、对方说什么,都得听他的,千万不能与之动手!

天下内劲,只源出佛道两门,佛家是达摩易筋经,出自少林!道家是太极气功,出自武当,还有一支,练的人更少,也出自佛门,属于密宗。

徐标在出师之后,也会过不少高手,更和不少武学高手,谈武论艺,人人都知道内家气功这回事,可是谁也没有遇上真正的内家高手。

徐标再想不到,在一个看来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这种绝世武功。

年轻人已将布包划开,包内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四角全镶着云南白铜的包角,他用刀尖将箱子盖,顶了开来,又转头向徐标望来。

徐标也看到箱子盖顶了开来,可是,他的视线却十分模糊,一时之间,看不清箱子内的是什么东西,他心中感到很怕!是不是刚才那一下,自己已受了伤呢?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那年轻人道:“徐爷,敢是这里太热了?”

徐标一听,心中一震,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他看出来视线模糊,决不是受了内伤,而是惊骇太甚,汗出得太多,淌了下来,将双眼全都浆住了之故。

徐标松了一口气,连忙顺手拉过了一条毛巾来,抹着,一面唯唯地答应着,当他抹干了汗之后,定睛向箱子中看去,又怔了一怔。那箱子一放在簾几上之际,以徐标的经验而论,就可以猜到箱子中是金子,可是他却也没有想到,箱中的金子有如此之多!

箱子中,一叠一叠,全是十两一块的金条,看来绝对在一千两以上。

徐标吸了一口气,向那年轻人望去,年轻人道:“徐爷,这里一共是二千两黄金!”

年轻人的话还没有讲完,徐标陡地感到,豪气上升,一扬手,打断了那年轻人的话题,道:“朋友,该做的事,只要你一句话,不该做的事,金山银山,徐某也不在乎!”

徐标挺着胸,讲了那两句话,年长的那个喝了一声采,道:“好!”

年轻的那一个笑着,道:“徐爷放心,对徐爷,我们决不敢得罪,这些,是供徐爷上下打点,给徐爷手下的一干弟兄,喝杯水酒的。”

徐标瞪着眼,仍然不知道对方的心意是什么,那年轻人接着道:“七天之后,兰姑接令,城里会有大典,不免有些碍眼的人,自天下各处赶到扬州城来,他们决不会在城里生事,只盼徐爷和一干兄弟,高抬贵手!”

徐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七天之后,兰姑接令”这八个字一入耳,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盐帮的双龙争珠令,要传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手中,江湖上早就沸沸扬扬地在谈论著,而徐标也知道,所谓“碍眼的人”自然指的是各路盐枭的首脑,全是好勇斗狠,一言不合,性命相扑的亡命之徒,犷悍懔厉的野汉子!

明白了是什么人,徐标先放下了一半心来,道:“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代六扇门弟兄,多谢潘爷!”

年轻人摇头道:“我不姓潘,小姓陈,贱名典文,这位是徐州下来的唐荣唐大哥,这些金子,全是兰姑交下来的,徐爷不必客气。”

刚才在尖刀之下,徐标虽然吃了一个哑巴亏,但是“陈典文”这三个字,却是闻所未闻,反倒是“徐州下来的唐荣唐大哥”那句话,令到徐标震了一震,才抹干的脸,又在冒汗,不由自主苦笑了起来。

唐荣当然是走私盐的盐枭,领着百来个亡命之徒,专走徐州、蚌埠这条路,徐蚌一带的缉私所,配了精兵缉拿他,可是唐荣在七天之内,连烧了十二处缉私所,通缉他的海捕文书,雪花也似,飞向各地,徐标的手中就有一份在,那怎能令得他不骇然!

唐荣反倒若无其事,道:“徐爷如果一定要公事公办,唐某决不皱眉!”

徐标挥了挥手,道:“唐爷别调侃人了,只要不在扬州城里生事,就算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也一定尽力压着,请两位放心!”

陈典文和唐荣都笑着,陈典文道:“徐爷真是痛快人,有一件小东西,送给徐爷,留个纪念,东西虽小,但徐爷日内,怕会有麻烦,这东西或能有用!”

陈典文一面说,一面一伸手,徐标想闪身,陈典文已经将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插在徐标的衣服之上,徐标低头一看,那是一柄金子打成的小扇子。

那柄金扇子只不过两寸来长,其薄如纸,若论金子的份量,怕只有两、三钱,但是徐标知道对方说上千两的金子都是“小意思”,而送了这样一柄小金扇给自己,虽然还不知那东西有什么用,但是“日内怕会有麻烦”这句话,倒令得徐标心中一动。徐标向两人拱了拱手,陈典文先转身向外走去,唐荣在临走时,一伸手,将箱盖盖上,也走了出去。徐标呆立了半晌,将匕首插进了腰际的皮袋之中,在榻上呆呆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中,扬州城里,至少多了上千个三山五岳人马,那二千两黄金果然有用,公门中人,上上下下,由徐标分派着,人人都得好处,对于那些人酒醉闹事,争风吃醋,都眼开眼闭,盐帮的令牌交接大典,总算顺利渡过。令牌交接大典,只有盐帮中人自己有份,徐标当然不曾参加,但是事后的欢宴,唐荣又来邀请,徐标也去参加,就在那次宴会上,徐爷看到了成为天下盐枭之首的那位少女,被每一个人尊称为“兰姑”的潘兰花。

徐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扬州又多的是风月场所,美人荟萃之所,徐标的眼睛,当然见过不少美人儿,可是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当潘兰花一出现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禁屏住了气息。

兰姑看来并不是十分出色的美艳,可是她的动作、言语,是如此之轻柔、顺和,配着她雪白的肌肤,水灵灵的大眼,叫任何人一看之下,心中就升起一股莫名的喜爱,那种喜爱,可以说是和邪念无关的,不过是看到了她就喜欢,她要是向你浅浅一笑,或是向你轻柔地问候一下,就能叫人喜欢上好几天。

徐标本来一直在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如何能统领天下盐枭?但是自从那次宴会之后,他就再不怀疑了,宴会是在潘宅的大厅,打通了举行的,上千个来自各地的亡命之徒,本来是喧哗吵嚷到了极点的场面,可是兰姑一出来,上千个野汉子,人人屏住了气息,反倒静得鸦雀无声,只看到兰姑轻盈的身形在飘来飘去,银铃般的笑声在此起彼伏,不论是多么粗野的汉子,在兰姑春葱一样的手指指点下,都像是温和柔顺的小绵羊一样。

从那次宴会之后,徐标个人就发生了极大变化,飞贼一朵青来到了扬州,徐标为了追捕他,中了一朵青的北斗七星针,徐标的心中十分明白,何以一朵青的七星针,竟没有要了他的命。

飞贼一朵青心狠手辣,七星飞针,号称不发则已,一发必制敌于死地。徐标心中很明白,他保住一条命,是因为他衫上扣着的那柄小金扇,一朵青和他一照面,就指着金扇子向他问过话,而且,现出极其小心的神色来。

徐标在养好了伤之后,就离开了公门,远走关外,不一年,从关外回来,落籍盐场,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到了盐场之后,不到半年,竟会有机会,手握着双龙争珠令,仔细地看着它!

徐标一面翻来覆去看着双龙争珠令,手心不住冒着汗,心中思潮起伏,照李和顺所说,他遇到的那个“小媳妇”会不会就是兰姑?那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一件事,关系如此重大的一面令牌,怎么会交到一个普通的盐民手里?而兰姑不在扬州城里享福,又何以来到这种荒僻的地方,这其中,一定有着巨大的变故,而如果不是事情危急到了万分,兰姑也决不会将双龙争珠令交给了李和顺!

徐标心头怦怦跳着,他心跳得如此剧烈,连李和顺都可以感觉得出来,忍不住道:“徐大叔,你怎么了?这究竟是甚么玩意?”

徐标陡地吸了一口气,道:“李和顺,你是不是肯听我的话?”

徐标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十分凝重,李和顺呆了一呆,道:“自然听你的,我有甚么见识?”

徐标又吸了一口气,道:“那么这东西就放在我这里,你决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连你老婆也不能提,你可能做得到?”

李和顺并没有回答,只是不住地眨着眼,看来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而且,很不满意徐大叔的这样处置。徐标叹了一声,道:“李和顺,你别以为你是有了甚么意外之财,我要占你便宜!我这辈子,甚么事没有见过,你不但没有便宜可占,而且弄得不好,你决难活命。”

李和顺吓了一跳道:“大叔,那……那就照你说,我不对人讲就是了!”

徐标点着头道:“你要记得才好!”

他是看出了李和顺的心理,仍然充满了疑惑,所以又特意叮咛了一句,可是李和顺在离开之后,第二天就失了踪,接着,有人在老黄河口,发现了李和顺两夫妇的尸体。徐标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他只是将双龙争珠令包了起来,塞进了灶上的一个砖洞之中。

塞在灶洞中的双龙争珠令,曾令得徐标不知多少次,在午夜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有了双龙争珠令,就是天下盐枭的首领,天下私盐的利薮,逢百抽一,那是任何人难以抗拒的一个诱惑,但是徐标毕竟是死过来的人,将一切全都看得很透彻,再也不想生事了,

他也知道,只消有一点点口风,露了出来,他就活不到天亮!凭他这些能耐,能保得住双龙争珠令不被人抢了去!

自从李和顺死了之后,不知有多少疑问,在他的心中盘旋着。盐帮没有了双龙争珠令,为什么不找?如果那个“小媳妇”是兰姑,那么她遭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别说兰姑自己,内家气功练得火候极高,她手下的那些人,徐标见过的陈典文、唐荣,那些高手,又到那里去了呢?这些疑问缠着徐标,好几次,徐标想到扬州去打听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随着日子的过去,他陆陆续续,在集上听人当故事讲一样地讲起,或是几个私盐贩子说起来,点点滴滴,拼凑起来,使他知道了在扬州发生了什么事。

徐标拼凑起来的经过,是不是事实的经过,他也不能肯定,但他只能知道这些。

他拼起来的经过是:兰姑在接令,统领天下盐枭之后,不到半年,就嫁人了,新郎是一个新科举人。

关于这头突如其来的婚事,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本来,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之处,可是,像潘兰花那样的姑娘,说这头婚事,是潘兰花父亲临终时吩咐下的;也有的传说,说这位新科举人,人品才貌,全是头挑头的,所以兰姑一见倾心,先聘他总理盐帮事务,不多久,就成了好事。新科举人官也不做了,就做了兰姑的新姑爷。

传说又说,婚后半年多,兰姑突然不见了,兰姑失踪之后,盐帮一切事务,自然而然,就由那新科举人担任;又听说那位举人老爷,不但文才出众,连武功也是头挑的好手,传说中的武功之奇,令人咋舌,天下盐帮对于兰姑失踪的事,好像也没有起什么大的波动,那新科举人稳稳地当他的统领,也似乎没有人追究“双龙争珠令”的下落,徐标心里明白,知道双龙争珠令静静躺在他住所的灶洞之中的,天下只有他一个人!徐标也就知道,这面令牌,是一个祸胎,决不会永远这样躺在灶洞之中的,而现在,果然,这时候来了,在经过了将近十年时间之后,他预料到的事情来了,小李和顺今天在陈家港集上遇见的那人,除了陈典文之外,还会是什么人?

徐标实在觉得害怕,在经过了十年静如止水的生活之后,他对于江湖上的争杀,实在没有一丝一毫想参加的愿望,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完生命最后几年就算了。

所以,当他知道陈典文想见他之际,他很快有了决定:远走高飞,带著“双龙争珠令”远走高飞。他本来是不想将双龙争珠令带走的,但是不论他如何心如止水,他总是在江湖中熬过来的人,那面令牌,对任何混过江湖的人,都有一股无上的魔力,尽管他知道这面令牌在他的手里,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他还是不舍得将之舍弃。

他将双龙争珠令塞在衣服包中,在等着夜深人静时,可以离开。屋外的人声,已经渐渐静了下来,徐标的心情极其紧张,他又伸手进包裹去,在包著令牌的油布上,揑了一下,和令牌放在一起的,是那柄小金扇,这些年来,他对这柄小金扇的来历,也多少知道了一些。

潘老太公本是金扇帮的帮主,在他统领天下盐枭之后,盐枭中的各大帮会,已无形解散,可是各帮的首领,各有独特的武功,在传授弟子之际,还是在名义上,将帮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弟子。

当年,清兵入关,潘家逃出去的那个子弟,不但带走了双龙争珠令,带走了潘家金银窖藏的秘密,也带走了金扇帮主的一面标志,听说那是一百两纯金打成的一柄金扇子,在那年黄河口大聚之后,金扇标志,一直在潘家最出色的弟子,而又不能接双龙争珠令的弟子手中,流传了下来,徐标不知道何以会落在陈典文的手中,但是,陈典文和潘家的关系之密切,是可想而知的了。屋外的人声,终于完全的静了下来。

徐标提起了包袱,慢慢推开了门,看到外面已经完全没有人了,附近屋里的盐民,在经过了汗流浃背的一天辛劳之后,一定都已睡得极其沉熟了。

徐标闪了出去,急急向前走着,他走的是小路,走出三、四里,已经完全离开盐场了,向前看去,一片荒凉,茅草、蒿子和芦苇,在泛白花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生长着,徐标一直向前走着,他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前面的一个小集,然后再作打算,可能再到关外去。他一面走,一面在想着,何以过了十年之久,才有人来追问兰姑的下落,这十年来,兰姑又在什么地方?想起兰姑,徐标又想起仅有的一次和兰姑的会面,这样动人的一个姑娘!徐标低着头在赶路,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他看到旷地上,有三个长长的人影停着不动。

徐标还没有看到那三个人,只看到地上,由月光斜映出来的三条人影,那三条人影离他不会太远,当然,那三个人也离他不会太远。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在这样的旷地上,那三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徐标略停了一停,立时镇定了下来,抬着头向前看去,一面继续向前走着。

不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人,那三个人的个子相当高,一色的黑色短装,他们脸背着月光,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徐标一看到这三个人,就可以知道那不是普通人,他故意装出害怕的神情来,迟迟疑疑,绕开了些,在那三个人的前面,走了过去,就在他以为不至于发生什么事之际,三人中的一个陡地笑了起来,用一种听来十分尖厉的声音道:“徐标徐大爷,多久不见了哬!”

一听见那声音,徐标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了。那并不是由于突然之间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而是那种桀桀的,听了令人发毛的笑声!以及那种揶揄地,如同死亡一样的语声!

这个人会在这里出现,飞贼一朵青会在这里出现!

徐标的心头突突地跳着,一朵青一开口,他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死对头,十年之前,他曾在他的手下死里逃生,这十年来,不但他个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整个天下,也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变化,清朝皇帝下了龙廷,其间又出了一个坐了八十一天龙椅的袁皇帝,然后,正正式式到了民国。虽然说,这种变化,对盐场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是至少,每一个人脑后的那条辫子,是全都剪去了的,徐标是那样,一朵青也是那样。

已留了西式头的一朵青,在月光下看来,并不见得比以前苍老,只是看来脸色苍白了许多,神情也更加阴森得多,徐标知道,十年前自己打不过他,现在当然更打不过他,而且对方有三个人,那另外两个,徐标并不认识,但是能和一朵青在一起的,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了!

徐标也不是等闲之辈,尽管猝然之间,遇到了一朵青,使得他的心头乱跳,但是他也立时想出了对付的方法,他定着眼,直勾勾地望着一朵青,道:“爷们是叫我?”

一朵青笑了起来,笑声仍然桀桀地令人发毛,道:“徐爷,别来这一套了!”

徐标仍然不理,摇了摇头,一片傻呼呼的样子。

徐标一面装出一副乡下老实人的样子,向前走去,一面右手已经缩进了袖子之中,手指向上弯,手臂略抖一抖,紧贴着他手臂的那柄匕首,向下滑下了少许,他已经握住了匕首的柄。那柄匕首,就是十年前在澡堂子里,被陈典文轻易抢过去的那柄,这些日子来,这柄锋利之极的匕首,一直留在徐标的身边。

徐标曾经好几次想将之抛去,可是想起这柄匕首,曾随着他渡过那么多年险死还生的岁月,他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但未将之抛去,而且还时时磨着,以致十年来,这柄匕首,变得更锋锐、更薄。盐场上完全没有人知道徐标老爹有着这样的一柄匕首,徐标自己竭力不去想它,只有有时,半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才会坐起来,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又小心地收藏起来。

一将那柄匕首握在手中,徐标的心跳也不再那么剧烈了,他才走出了两步,三条人影,晃眼间,就来到了他的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那三个人的来势十分怪异,看来就像是飘过来的一样,在飘过来之际,身形也像是十分不稳,就像是喝醉酒的人,随时会跌倒一样。

可是他们的来势,却是如此之快,眼前一花,三个人已经并排站在他的面前。

徐标心中又打了一个突。飞贼一朵青的轻功,曾得过异人的传授,似乎未曾听到过有什么能自称轻功更在一朵青以上的,但如今看来,另外两个黑衣人的身法,似乎和一朵青一模一样。

徐标仍然装出一副傻样,陪着笑,道:“三位,老汉有急事,老伴有病,要到集上去请郎中,三位……”

一朵青站在三人的当中,缓缓扬起手来。

一朵青不但轻功好,暗器功夫,也是顶儿尖儿的,他心思灵巧,能制造西洋的机簧,用来发射暗器,他的拿手暗器北斗七针,就是用机簧发出来的,其快如风,准头极高,他一扬手,等于是牛头马面在向你招手一样,任何人只要是在江湖上混过,知道底细的话,谁都会吓上一大跳,自然而然,作出防备的反应的。

可是徐标却极之老辣,一朵青缓缓招手,他心中虽然吃惊,但仍是若无其事,瞪大了一对眼,怔怔地望着。一朵青抬起了手,就指着徐标,没有再动,他身边的两个黑衣人,都现出相当疑惑的神色来,左首一个道:“老三,你认错人了吧?”

一朵青冷笑着,道:“别人我会认错,徐爷我可不会认错,十多年前,他曾中了我的北斗七针!”

右首那个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老三,那更不对了,哪有人中了你的北斗七针,隔了十多年,仍能活着的?我们敢莫是见鬼了?”

一朵青阴森地笑着,道:“当年他戴着金扇帮的标记,我投鼠忌器,所以放了他一条生路,如今可不用顾忌什么了。陈典文和唐荣在陈家港,他又在这里赶夜路,我看其中必有缘故!”

一朵青一面说,在月光下,看来有点青幽幽的一双眼睛,说不出的邪门,一直注定在徐标的身上。

徐标仍然陪着笑,道:“三位在说些什么,老汉可一点也不明白!”

一朵青仍然伸手向前指着,道:“你不明白?”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根本未曾看到他的腿动,身子微微一榣,已到了徐标的身前,一伸手,已经抓住了徐标胸前的衣服,疾声喝道:“你不明白?看看你自己的胸口,就明白了!”

他说着,手陡地向下一沉,“嗤”地一声响,就将徐标身上,满是补钉的那件衣服,扯了开来,可是也就在此际,徐标的手腕向外一翻,也是“嗤”地一声响,袖中的匕首,已经裂袖而出,那两下“嗤”地一声,几乎是在同时间发生的,一朵青实在太托大了,一则,徐标的武功他深知其详,十多年前,他可以杀徐标而没有杀,徐标是他的手下败将;二则,这时他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他两位师兄在旁。他两位师兄,武功比他更高,一向不在江湖上走动,无人知晓,近两三年来,一朵青为了讨好兰姑走了之后,接掌盐帮的新帮主,才特地走了一趟四川,将这两位师兄请了出来的。

在一朵青想来,在这样的情形下,徐标无疑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可是他太托大了,怎么也未曾想到,徐标的反击,会来得如此之快。匕首才一裂袖而出,月光之下,陡地亮了一亮,一朵青就觉得自己的右腕上,陡地凉了一凉。接下来的那一刹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朵青甚至无法感觉得到,他之所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是看出来的,他看到自己的手,仍然抓在徐标身上的衣服之下,可是,那只手,在手腕部份,却已然和他的手臂,完全脱离了关系,鲜血正像是泉血一样,在涌了出来。

一朵青只怔了极短的时间,就发出了一下慢嗥声来。

那一撕心裂肺的慢叫声,在黑夜的旷野中听来,简直是令人毛发直竖。

接下来发生的事,徐标也完全无法明白,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快得令徐标明白,而且徐标也永远不会明白!”

他的匕首才一裂袖而出,就运用早已蓄定了的势子,向一朵青的右腕削去,匕首一削而过,一朵青的右手已被齐腕削了下来,这一点,徐标是看到的,但由于一出手就建了功,反令得徐标呆了一呆,紧接着,一朵青就发出了那一下可怕已极的嘷叫声来,嘷叫声还没有完,徐标已经觉得胸口一麻,他低头一看,胸口已多了一支筷子粗细、黑黝黝的东西,看来就像是一枝断筷子,插进了他的胸口,徐标也发出了一下叫声,转身向前就窜。

他才窜出了没多远,至多只有两三步,来到了一大簇芦苇面前,背后就已经接连中了两拳,那两拳,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冲过了那丛芦苇,口中一阵发甜,鲜血直涌了出来,冲过了那丛芦苇之后,身子疾仆在地上。

徐标一个翻身,胸前一阵剧痛,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用力抓住了胸口,像是想将胸内的那阵疼痛,藉自己双手的力量,将之抓出来一样。

血不断自他口中涌出来,他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当他勉力向自己的胸口看去之际,依稀看到,在自己的胸口,一共有三只手抓着,除了他自己的两只手之外,还有一只,是一朵青的断手!

徐标又看到,两条人影,像是两片乌云一样,向他压了过来。

在那一刹间,他知道自己完了,生命要结束了,对这一个感觉,他是如此清楚尖锐,一点也没有模糊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结束了!当一个人的生命,面临结束之际,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什么也没有了,即使是一拿出来就可以惊天动地的双龙争珠令,也变得和一块废木头一样。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人到临死之前,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到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但是已经迟了,什么都不能挽回了。

在徐标看来,像是两块乌云般压了下来的,是一朵青的两个师兄。

他们跃向徐标,徐标才翻过身来,两人已经落了下来,一个左脚,一个右脚,重重踏在徐标的胸口,徐标连自己肋骨的断折声都未曾听到,死亡是来得如此之快,生命已离开了他的躯壳。”

一朵青的那两个师兄,身子在跃起之际,轻得就像他们两个人,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可是当他们落下来之际,却又沉重得像是麻石刻成的石人,两只脚踏在徐标的胸口,几乎全陷了进去,两人立时缩脚、转身,徐标已经看来不像是一个人了。两人一转身之后,一个抬头便踢,踢得徐标的尸体,向外直飞了出去,在满是盐花的地上,滚了几下,滚进了一道沟中,那沟中积着一沟水,徐标的身子滚了下来,沟两旁的泥土,纷纷落了下来,将徐标的身子,盖住了一大半。

两人踢开了徐标的尸体,立时身子一飘,又已降到了一朵青的身前?

一朵青的左手,紧紧揑在右臂的小臂弯上,手指陷进了臂弯之中,可是断腕处的皮肉向外翻着,露出了半寸长短的一截白骨,血还在向外淌着。一朵青紧咬着牙,额上和面上的冷汗,像是雨后的瓦檐一样,簌簌地向下落着。两人一来到一朵青的身前,一个立时取出一对瓷瓶来,打开,将一朵青的断腕,托高了一点,将瓶里的云南白药,疾洒了下去。

灰白色的粉末,一碰到了鲜血,立时被血渗透,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紫红色。

那人不断洒着,直到白药将所有的皮肉,全都遮住,才住了手,而另一个已撕下裤带,紧紧地扎在一朵青的手臂之上。

一朵青直到这时,才能松得一口气,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道:“那——杂种呢?”

他的两位师兄愤然道:“还能让他活着吗?”

一朵青喘着气,道:“快——送我回扬州去,这里的事,另外有人办!”

他两个师兄点着头,扶着他,急急向前走去,旷野之中,迅速地平静下来,看来全然像是未曾发生过性命相扑的搏斗。

本来,对于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大地而言,人的生命,算是什么呢?

一朵青等三人,迅速走远,徐标的尸体,也沉进了沟中的积水中,完全看不见了,地上虽然有几滩血渍,但不消几天,就会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这些变故,李和顺当然完全不知道。

李和顺离开了徐老爹之后,紧紧揑着那两块大洋,在干草垫上,转来转去,又起身将两块大洋,用草裹了起来,不让它们相碰发出声响来。

在盐河边上,李和顺在等的,自然是唐荣和陈典文。李和顺不知道为什么徐老爹不知所踪,但是唐荣和陈典文,多少可以估计到一些,当然,他们也无法知道,徐标已经沉尸在旷野的沟渠之中了。陈典文和唐荣见到了李和顺,知道徐标忽然失了踪。

他们两人互望了一下,陈典文伸手,搭在李和顺的肩头上,道:“昨天你对徐……徐老爹是怎么说的?”

李和顺将昨天晚上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陈典文点着头,道:“好,不理会他了,李和顺,你不知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可是他们葬在那里,你总知道!”

李和顺点头道:“知道,徐老爹时不时带我去坟前祭我爹娘。”

陈典文道:“那好,你带我们去,我们要发坟,看看你爹娘的尸首。”

李和顺陡地吓了一大跳,道:“发……发坟……他们,他们死了……已经十年,有……什么好看的?”

唐荣道:“我们要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和顺的神情十分为难,陈典文的脸拉长了点,唐荣喝道:“傻小子,犹豫什么,发了坟,自然会再掩埋好,你要是怕看死人,没人要你一定看!”

唐荣声若洪钟地一喝,李和顺只觉得耳际“嗡嗡”一阵响,连反抗的念头也不容起,立时就道:“是……是!我带你们去!”

陈典文反倒有点过意不去,道:“李和顺,事情和你们一家子,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事后一定有你的好处。”

李和顺苦笑了一下,点着头,道:“他们葬在乱葬岗上,路可不近!”

陈典文道:“不要紧,有的是时间,十年都过去了!”

李和顺不是很听得懂这两句话,眨着眼,唐荣牵来了两头驴子,李和顺对牲口是有点知识的,一看到那两头油光水滑,额头白毛,发着银光的黑驴子,就尖声叫道:“好牲口!”

唐荣笑道:“傻小子倒识货!”

三个人一起上了驴,向前急步奔去,不多久,就看到了盐场上堆盐的仓地,盐场上的盐,一堆一堆地堆着,每一堆都有几十尺高,看来像是一座一座的金字塔,百来堆盐堆着,盐上盖有芦席,有的芦席,已经由金黄色变成了霉灰色,那表示这些盐堆,堆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有的盐堆,可能已经超过了一百年,堆好了之后一直没有人去动过它们。

那些盐堆,一直是偷盐者的目标,一堆盐,几百个人挑的盐,要堆上一个来月才能堆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万斤,偷盐的人,掀开芦席来,偷上万把斤盐,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唐荣和陈典文,特意离开盐堆远点,而且赶着驴子,走得更快,李和顺急急跟在后面。

在数百堆大盐堆过去,是正在堆着的盐堆,几百个人,挑着担子,盐是那么重,看来小小的一挑,就能压得扁担咯吱咯吱直叫,压得挑盐的汉子,在经年累月的重压之下,肩头上起上鸡蛋大小的高茧,这种情形,在扬州穷奢极侈的盐商,自然是想也不会去想的。

再向前去,前面又渐渐地荒凉起来,荒凉到真难使人相信天底下竟然会有那样的荒地,极目看去,除了茅草、盐蒿子和一簇簇的芦苇之外,什么也没有,一大片一大片光秃秃的,泛着白色盐花的空地,看来是那么平滑。然后再向前去,前面是一片较高的土坡,一群皮包着骨、毛东一搭西一搭的野狗,在土坡上来回逡巡着,不时发出极其难听的吠叫声。

那就是乱葬岗了。

才来到土坡下,李和顺就拉住了驴子,陈典文转过头来,道:“到了?”

李和顺点了点头,虽然李和顺是傻乎乎的小伙子,可是到了乱葬岗上,他心里也不禁发毛,乱葬岗不是人的世界,尤其在阴沉的日子里,乱葬岗更加像是鬼蜮,岗上的白骨和薄皮棺材,朽腐了的棺材木,专吃死人肉而致眼睛发绿的野狗,草茅堆上的土坟,坍出来乌黑溜溜的深洞,那一切,全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气,那种阴气,在渗入了人体的每一个毛孔之后,就会变成一股莫名的寒意,令人裹足不前。

李和顺一面点着头,指着岗上的一处,道:“两位——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我——我——”

陈典文向唐荣望了一眼,唐荣掀了掀上衣,在裤带上解下了一只皮包来,向李和顺抛了过去,李和顺反应很迟钝,愣了一愣,才伸手去接,一下子没有接着,那只银包,“拍”地一声,跌在地上,从银包落地的声音听来,银包里的大洋还真不少!

李和顺迟疑着,不敢俯首去拾,唐荣已经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这银包里有二十块大洋,你拿着,到兴化去,够买一所宅子和做点小买卖的了!记得,别对人说起,这就走!”

李和顺呆呆地站着,像是在做梦一样。直到唐荣又喝了一声,李和顺才急忙拾起那银包来,张大了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陈典文笑道:“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李和顺不住点着头,直到点了好几百下,才缓过一口气,道:“两位……爷……我不知道两位想做什么,不过先人的坟墓……只盼两位爷……别太扰乱了……我先人的骸骨!”

别看李和顺傻乎乎的,临节骨眼上,讲了那几句话,还真是不含糊。”

陈典文笑了笑,神情有点凄然,道:“你放心,我们不过为了寻找十年前一件疑案的线索,我们相信,你父母全是被人杀死的,我们来发坟,你父母九泉下有知,只有高兴,不会难过的!”

李和顺手里抓着二十块大洋,心中有一种凭着二十块大洋,就出卖了自己父母的尸骸一样的歉疚之感,所以才有刚才那一番话讲出来的,这时,听得陈典文那么说,他立时放下心来,连连答应着,将驴子牵远一点,上了驴背,急急地回去了。

陈典文和唐荣互望了一眼,又向岗子上走去,两人才一上岗子,两头眼睛发绿的野狗,就吠叫着窜了上来,唐荣闷哼了一声,飞起两脚,踢在那两只野狗身上,将那两只狗,踢得发出惨嗥声,直滚跌了出去,其余的野狗,连连后退,大声叫着,不敢再过来。

唐荣和陈典文来到了李和顺刚才指的那处,停了下来,和乱葬岗上其他的坟一样,只有略为拱起的一堆土,土上的茅草特别长得旺,土堆前有一块木牌,木牌已经腐得发黑了,依稀还可以辨得出木牌上写着些字,陈典文低头看了看,木牌上写的是“李和顺李张氏之墓”。

唐荣已经在驴背旁的布袋中,取出了一柄精蓝的小钢铲来,一铲铲下去,就铲起了一大块泥土来。

陈典文背负着双手,望着远处,在阴沉的天色下,无边无际地向前伸延着,四周围只有唐荣发坟,钢铲插入泥中,又将泥土抛出来的声音,陈典文的心中,十分惘然,在发开了坟之后,是不是可以找到解决这件疑案的线索呢?

十年前发生的事,陈典文可以说是当事人之一,但是,作为当事人之一,究竟事变的经过怎么样,事变的阴谋是如何展开的,事变后突然失踪的兰姑又到那里去了,他也一样不知道,那自然是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的缘故。

望着阴沉的天,陈典文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兰姑才接了“双龙争珠令”,统率天下盐帮之余,陈典文是总理盐帮事务的第一红人。陈典文是当年,和潘家后代,一起自青海洪木诺回来的同伴的后代,自那时候起,潘家就将金扇帮的帮主之位,让给了陈家,一代代传下来,潘、陈两家的关系,极其密切,两家联姻的事,每一代都有,潘兰花和陈典文从小在一起长大,潘、陈两家,武功向不分家,潘兰花和陈典文的武功是一样的,那就是潘老太公的武功,再加上密宗的内家气功,两者的精英,混合而成的独门武功。

陈典文在江湖上没生什么事,名头并不响亮,但是真正的武林高手,都知道他的武功造诣,出神入化。常有人问他关于潘兰花的武功,究竟怎么样,陈典文总是笑而不答,那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也不知道。他和潘兰花,自小一起习艺,那是事实,但是,潘兰花的父亲,早就有意叫女儿挑起盐帮的重担,是不是保留了什么独特的武功传给了潘兰花呢?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在外表上来看,潘兰花是那么婉柔,完全不像是会武学的人,也完全不像是学武造诣深不可测的高手,陈典文也时时和潘兰花切磋武学,两人经常在一起,在外人看来,陈典文和潘兰花的这件好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潘兰花的心里怎么想,陈典文也不知道,而陈典文自己,自从他十四、五岁,开始懂得男女之情之后,心中就只有潘兰花一个女人。扬州是那么繁华的地方,盐商花起钱来像是淌水一样,凡是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天下美女的荟萃之所,各种各样的美女,能叫人在脂粉阵中,一世都不走出来!以陈典文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乏接触美女的机会,他倒也不是假道学,也曾和不少美人儿,有过亲暱的关系,他十七岁那一年,扬州二十七家大盐商,就集资在苏州贡了一名天姿国色的美人来,送给了陈典文,陈典文替这个美人取了一个名字叫荷香,替她买了一所巨宅,那巨宅的所在地,就叫荷香巷,自荷香之后,也不知有多少美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令他动心的。真正能令他动心的女人,只有一个,单独的一个。潘兰花却一直是那样,女孩子年纪渐渐大了,看到男孩子,总会有一点异样,可是潘兰花对他,却完全没有变,陈典文看得出,兰花对他好,但是那种“好”,并不是他期待中的那种,陈典文也有他的自尊,他从来也没有在潘兰花的面前,表示过什么,一直到那一天,他觉得自己非表示不可了。

事情该上溯两个月,正是盛夏。那一天,在一家临着一大荡水的一家茶馆中,陈典文带着一个小厮,正在品茗,望着满荡的菱角,和在水荡上摇着水盆采菱的孩子,突然之间,喧闹的茶馆,陡地静了下来。

陈典文是练武练到出神入化的人,就算他最心不在焉的时候,对于四周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反应还是最敏锐的,当他觉得茶馆中突然静下来之际,他立时转过头来,而他才一转过头来之际,就看到了正走进茶馆来的那个人,而且也知道为什么,茶馆中的喧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单是陈典文,事实上,茶馆中的所有人,目光全注在那人的身上。扬州的茶馆极多,所有的茶馆,茶客的身份几乎是固定的,这一家茶馆的茶客,全都非富即贵,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而这个人,竟能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令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静了下来,可见他的气势,是如何不同寻常。

陈典文在向那人看了一眼之后,心中就禁不住喝了一声采。这个人,其实气势并不霸道,相反地,看来极其温文儒雅,那么多人的眼光逼视着他,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窘,全然若无其事,而那种若无其事,又决不是勉强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仿佛所有的人全是泥捏成的,全然没有灵性和不值得注意的,只有他一个人,超乎一切之上,难得的是他脸上,又绝无傲气,像是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一样。

这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四、五,一件银白色的阔长衫,在他走进来之际,长衫在轻轻飘动着,陈典文望着他,心中叹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人的身材相当高,身形挺直,稳稳地向前走来,手中的一柄折扇,半打开着,识货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扇子的骨是墨竹的,扇子的一面,是金冬心的字,当这人的手腕不经意地翻动之际,可以看出,扇子的另一面,是郑板桥的竹。这人的身后,跟着两个家人打扮的中年人,看来沉实木讷,这人一出现,不但所有人全望着他,而且不知不觉中,连动作也停止了。

扬州人不算是没见过世面,可是像这样的人物,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人走进了十来步,站定了身子,用清朗得人人可以听见,但决不是高声的声音道:“那一位是陈典文陈先生?”

陈典文陡地怔了一怔,他平时,已经可以算得是头挑的机灵人物了,可是这时候,他却陡地怔了一怔之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陈典文怔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家可不那样,那人一面发问,一面眼风已经扫遍了整个茶馆,陈典文的那一怔,也给他看出来了,他立时迳自向陈典文走了过来。陈典文这时,也完全定下了神来,不等那人来到身前,就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阁下是——” 那人也向陈典文拱了拱手,声音仍是那样清朗,道:“在下南通张翱。”

他像是单向陈典文一个人在通名,可是由于这时,茶馆中仍然十分静,所以他“在下南通张翱”这个六个字,还是人人可以听得到,而茶馆之中,也立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来。在交头接耳的人,自然全是知道“南通张翱”是什么来头的人。

陈典文的心头,也陡地打了一个突,盐帮中全是粗人,走私盐,只知道性命相扑,那里懂得什么子曰诗云,而陈典文算是例外,他是文武兼修的,盐帮之中,除了他之外,大约也只有潘兰花一个人了。

陈典文读书,倒并不是为了去应试,但既然读了书,每次大试,总多少留点意,这“南通张翱”四个字,对他来说,决不陌生,那是文名著于天下的新科举人!

陈典文的心中,这时充满了疑惑!那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一个文名显赫的新科举人,为了什么,会特地来找自己!

在他心中疑惑间,张翱已经微笑道:“陈先生请坐,别客气!”陈典文先来是主,可是这时候,自然而然,陈典文反倒变成是客了,张翱一面说着,他身后两个中年人中的一个,已经簌地抖出了一块洁白的茧绸来,铺在椅子之上。这家茶馆的气派极大,所有的桌椅,全是精工镶雕的紫檀木的,那张椅子,泛着发亮的深紫色,实在可以说得上是纤尘不染,但是张翱还是等那中年人铺上了茧绸,才坐了下来。

那又令得陈典文怔了一怔,令得陈典文发怔的,倒并不是张翱的那种气派,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在旁边那桌子上,坐着的那个胖子,用来喝茶的茶壶、茶杯,就硬是他自己带来的宋朝牛奶白的细瓷。令得陈典文吃惊的是,刚才那中年人抖那幅茧绸,约有两尺见方,陈典文看得很清楚,那中年人是一只手拈住只角取出来的。

那中年人在抖动那幅茧绸之际,仍然是一只手提茧绸的一只角,他“簌簌”抖了两下,并不见他的动作怎么劲,可是每一下抖动之际,那幅茧绸就整个张了开来,像是有人提住了四只角,一起在向后拉一样。 陈典文是会家,这种情形,看在心里,自然吃惊,因为那是内家的气劲,已经练到了这种程度,可以力贯两尺见方、极其柔软的茧绸之上,这份功力,也就极其可观了。 而那中年人只不过是仆人打扮,仆人尚且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莫非这位文名显赫的新科举人,本身又是身怀绝技的武学高手?这当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陈典文一面想,一面也坐了下来,这时候,不单在人家的眼中,连陈典文自己也可以明显地感得出来,张翱一出现,自己和他一比,无论在那一方面,都叫他比了下去,张翱简直是人中龙凤,无可企及,陈典文连动作都变得笨拙了许多。

陈典文才一坐下,张翱又笑着道:“他们这种人,总爱卖弄,倒叫阁下见笑了!” 陈典文“嗯”地一声,心想原来自己心中发怔,又叫他看穿了,这时,人人向他们这一桌望来,想来就算本来有人不知道“南通张翱”来头的,在经过了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也全已明白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有这样的人物来到扬州,全扬州的人都有荣焉”的神情。众多人的这种眼光,反倒令陈典文有点不自在,以致他的声音也有点急促,道:“张先生……有什么指教?”

张翱微笑着,掌柜的已亲自过来,上壶,泡茶,等掌柜的离开,张翱才道:“我从京里下来,经过连云,遇上一帮人在无法无天、欺压良善,所以略微教训了他们一下,事后才知道这些人是潘帮主的辖下,这种事,本来应该由贵帮的刑堂处理,我不该越俎代庖,所以特地上扬州来,向贵帮告一声罪!”

陈典文用心听着,迅速地转着念,张翱说来虽然轻松,但是陈典文一听,就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其一,张翱所说的“无法无天”究竟是什么事?盐帮的戒律极严,一部刑典,有的对犯戒律的帮众,处置十分之严;其二,这“一帮人”,如果是普通的小脚色,以张翱这身份,也不会特地上扬州来;其三,张翱说得虽然轻松,还说是“告罪”,但是明摆着是来教训盐帮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定要妥为应付才好。陈典文正在想着,突然一个人大叫着,直冲了过来。

直闯进茶馆来的是唐荣,唐荣来得十分急,才一进来,横开手,就推开了在面前的一个小二,那小二吃唐荣一推,一个踉跄,手中的一叠小笼包,跌了一地,唐荣也不管,直来到了陈典文的桌前,看他那种气咻咻的样子,分明是有极重要的事要说,可是当他一来到了桌前,一眼看到了张翱,陡地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才好。

陈典文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什么事?”

唐荣又向张翱看了一眼,才道:“少爷,许老拐出事了,在连云港南……”

唐荣才讲到这里,陈典文的耳际,就响起了“轰”地一声。他早就料到,叫张翱教训了的,不会是小脚色,不过他也没有想到,那会是许老拐!

许老拐在盐帮中的地位相当高,在潘兰花的父亲执掌盐帮之际,许老拐就是总帮的重要人物,潘兰花接令之后,许老拐是潘兰花的父执辈,地位自然更高了一层,许老拐年纪并不大,不会超过六十岁,早年,曾和缉私队火并,中了枪,左腿一直是拐的,所以才叫着许老拐。许老拐的独门硬功,相当了得,性子烈、脾气大,可是极其耿直,在盐帮之中,得上下人等的尊重,兰姑接令之前,已经领了刑堂堂主之责。

许老拐在连云以南出事,张翱又说在连云港外,“教训”了几个盐帮的人,那么,事情一定是发生在许老拐的身上了! 陈典文竭力镇定着,同时,打量着张翱,张翱却像是完全没有他的事一样,只不过是略微蹙了蹙眉。

唐荣也顿了一顿,像是在犹豫,在陌生人面前,是不是应该讲出来一样。陈典文沉声道:“只管说,这位南通张爷,才说在连云以南,教训了我们的几个弟兄,许老拐的事,也许就……”

陈典文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唐荣已经陡地一下虎吼,“呼”地一拳,直打向张翱的面门。

当唐荣急匆匆闯进来之际,茶馆里的人,已经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可是也想不到事变来得如此之快,唐荣一声大吼,就有十几个人,忙不迭搂住了面前的茶壶、茶杯,几个古董掮客,更是脸上发绿,急忙收拾着他们带来的古董,要是打了起来,任砸了哪一件,都是血本无归的事!陈典文也想不到唐荣会那么毛躁,说动手就动手,唐荣出手如风,他想阻也阻不住,心想要糟,唐荣那一拳,已快打到,只见张翱一抬手,折扇合拢,抵在唐荣的拳上,现出一种厌恶的神情来。

唐荣的武功,陈典文了然于胸,他知道,唐荣这一拳打出,就算张翱可以避得开,张翱所坐的那椅子,椅背也非被打碎不可。

可是,张翱一抬手,折扇横抵在唐荣的拳头之上,唐荣去势如此猛烈一拳,竟然平空僵住,再也打不向前。

这本是眨眼间的事,陈典文在这时,已经唤了出来,道:“唐荣!”

在张翱身后的两个中年人,这时也陡地踏前来,各自伸指,向唐荣指来,看他们的情形,像是指着唐荣,想派唐荣的不是。

唐荣也是会家,一见那两个中年人伸出的飞指,指尖又平又直,皮粗得像是牛皮一样,指的又正是自己左、右的“太阳穴”,心中已然一凛,再加上他打出的一拳,突然之间,叫折扇一碰,手腕一阵酸麻,力道竟不知去了哪里,心中大惊,腾地一步,已经向后退了开去。

陈典文也看出唐荣吃了亏,身形一闪,已拦在唐荣的身前,张翱仍然稳稳坐着,那两个中年人也立时后退,仍然在张翱的身后,垂手侍立。张翱微摇着头,道:“盐帮戒律松弛一至于此,真要好好整顿一下,再这样下去,要成江湖大患了!”

张翱那几句话,讲来不急不徐,讲的时候,皱起了眉,好像真的是在代盐帮可惜一样,陈典文已经知道张翱必有来由,非小心对付不可,而且,他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可是一听得这两句话,陈典文的脸上,也不禁勃然变色。要知道在江淮数省,各种帮会虽多,但论财论势,决没有可以超得过盐帮的,陈典文甚至因为受到江湖上的崇敬,在青帮之中,也领有极高的荣誉地位,盐帮帮众过万,江湖上谁敢说一声盐帮的不是,可是张翱那两句话,却是直指盐帮的不是,看来他不但是有目的而来,那目的还是要对盐帮大不利了。 陈典文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白里泛青,额上的两根青筋,也现了起来,冷笑一声,道:“张先生,这话,太重点了吧!”

张翱扬了扬眉,道:“可不是么?这位出拳那么重,要不是我也有点能耐,不早就躺下了?”

唐荣在陈典文的身后,脸色和陈典文恰好相反,胀得通红,叫道:“少爷,别听他的,老拐……许老拐……”

唐荣叫到这里,想是太激动了,竟然讲不下去,陈典文向后摆了摆手,直视张翱,道:“阁下将许堂主怎么了?倒要请教!”

这时候,茶馆中的茶客,几乎全避了开去,但是又不舍得远离,大都聚在走廊上、门口,向内看着。

茶馆中还有几个人坐着,陈典文一面问,一面眼光向四面溜了一溜,看出坐着不动的,是四个中年人,各据一桌,全是生面孔,陈典文心里有数,这四个人自然不是普通的茶客,定是张翱带来的,不过他们早已来了而已。

陈典文向张翱问了这句话,张翱还未曾回答,就听到门外一阵大喝,聚在门口的人,纷纷闪了开来,让开了一条路,在人弄之中,十二个劲装的汉子,一起疾步走了进来,这批人一到,陈典文又放了心,这十二个劲装汉子,统称十二金刚,是盐帮总堂的护卫高手。

十二个人一进来,直趋陈典文,向陈典文行了一个礼,又一起退了几步,挺立着不动。张翱对来的十二人,似乎完全若无其事,只是淡淡地道:“那位姓许的朋友?我将他入了钉箱,送给贵帮自行处理!”

张翱讲来轻描淡写,在陈典文身后的唐荣,已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十二金刚,也个个怒形于色,十二双拳头,紧紧握着,人人指节骨凸起,看来像是一双一双的鐡槌一样,这十二个人,练的全是少林的金刚拳,金刚拳力道威猛,是大开大阖的外门功夫,十二人合称十二金刚,也是由于他们所练的功夫而来的。

陈典文总算沉住了气,低是心里一股怒气,也陡地向上,冲了上来。

陈典文是帮会中人,自然知道“钉箱”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虽然从小就在帮会之中,“钉箱”这种事,也一直只是听说,而且,也想不到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自然更绝想不到会发生在盐帮的身上!

“钉箱”是一种刑罚,各帮各会,都有不同的戒律,但是大致是相通的,若是被发现有人犯了戒律!为了顾全这个帮会的面子,出手干预的人,就将犯事的人制伏,钉箱,送回他所属的帮会去,由他所属的帮会处置,这是江湖上的一种规矩。但是江湖帮会之间,无风尚且起三尺浪,这种事,一定引起轩然大波,决不轻易发生,就算有,也是在大帮会对付小帮会之间,而且,犯戒的人,也要真正罪无可恕,才能这样做;而今,盐帮的刑堂堂主,叫人用钉箱送了回来,这可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连聚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也不由自主,人人打了一个突,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来!

可是,张翱却显得那么满不在乎! 陈典文心中不但怒,而且十分难过,他和许老拐的私交相当好,他也知道“钉箱”,是如同棺材一样的一只木箱,上下四周,全是尖锐的钢钉,总数九十九枚,那些钢钉,是在人放进去之后才钉进去的,每一枚钢钉,透过箱子的木板之后,还要入肉九分,人在钉箱之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从连云到扬州,少说也要走三、四天,在这三、四天中,许老拐受的是什么样的活罪?

陈典文气往上冲,面色更青,他一扬眉,冷冷地道:“多谢张先生,请张先生同到敝帮,当面评理!”

将别人钉入钉箱,就必须亲自到这个人所属的帮会,还要公开评理,看其人处置是否得当,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陈典文的话,自然十分上路,他一面说,一面已有心掂一下对方的斤两,一伸手,就去抓张翱的左腕。

张翱正在缓缓地摇着扇,陈典文一出手就抓他的右腕,手腕称为“脉门”,是学武之人身体上最弱的几处地方之一,陈典文有意如此,看看张翱怎么防范,他出手如风,心念电转,已经准备张翱一有反应,他后面的几个杀着,也就可以绵绵使出。

却不料他一伸手,手指搭上了张翱的手腕,张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陈典文不禁陡地一怔,原先蓄在指上的力道,也在那一霎间,陡地收了回来。

等到他的手指,抓住了张翱的手腕,觉出张翱的确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打算之际,他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脸上一阵发热。

他的指劲,何等之强,曾在酒后,一口气揑扁了二十多只锡酒壶,要是他不是陡然之间觉出张翱完全无意与自己较劲照样发出去,张翱的手腕骨非立时折断不可!理还未评,就先将对方的手腕骨折断,这自然又是大大的不是了!

在这一霎间,陈典文对于张翱,虽然还是充满了敌意,但是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佩服。他自度要是易地相处,自己就决不会有这样的镇定功夫!他伸手出去,抓向对方的要害,任何人都看得出是不怀好意的,可是他居然能沉得住气!

陈典文定了神,又道:“请!”

张翱像是看穿了陈典文的心思一样,站了起来,向陈典文微微一笑,说道:“请!”

陈典文被他冲着自己一笑,脸上一阵发热,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另一队劲装汉子,走了进来。

那一批进来的劲装汉子,一共二十四名,装束和十二金刚一样,只是腰际的裤带,颜色不同。十二金刚的腰带,是一式金黄色的,后来的二十四人,则是斜条的黄白相间,腰带上的颜色,表示其人在盐帮中的地位,像陈典文那样地位的人,若是有什么仪式,他劲装出场时,他的腰带上,是缠满了黄金丝的,而唐荣则和十二金刚一样,缠金黄绸带。

进来的二十四人,地位较十二金刚稍次,他们进来之后,立时分两行列开,紧接着,一个矮个子,光头,肥胖,肉里眼,未语先笑的老者,稳步走了进来,那是陈典文的副手,在盐帮中资格极老的潘七叔,人人皆尊七叔而不名,是因为他辈份相当高之故。

七叔一进来,就向张翱拱着手,也像是没事人一样,道:“张先生,兰姑有请张先生带着贵友,一起到敝帮相聚!”

刚才,陈典文出手,抓向张翱的手腕之际,张翱自己沉得住气,和他一起来的两个中年人,和坐着的四个人,倒有点沉不住气,已经全都跃跃欲动,直到七叔一进来,气氛才略缓。

七叔话一说完,又对张期身后的两个中年人,笑了一笑道:“两位是高邮施宝应施老太爷的后人吧?我小时候,曾受过施老太爷的教益,今日能和两位相会,真正是幸事!”他眉开眼笑地说着,那两个中年人,忙躬身行礼,道:“先父常提及七叔的好处!”

潘七叔呵呵地笑着,十二金刚、唐荣和陈典文,看来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他们心里,也不禁暗自吃惊,高邮施家独门绝传的打穴功夫,已是武学中的奇技之一,打穴一道,天下相传者不过七家,高邮施家是其中之一。打穴在武学之中,是十分难练的一种功夫。相传练得好了,能点中对方的穴道之后,令对方的身子,僵立不能动弹,非施解穴功夫不可,但那只不过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打穴功夫真正的厉害之处,是认准人体的穴道,每一出手,重击必然击中在对方的穴道上,穴道是人体内的特殊构造的关眼,针之灸之,可以治病,在穴道上受了重击,也特别容易受伤,打穴功夫比别的功夫,容易使对手受伤,道理也在于此。

而今,那两个中年人,施氏兄弟,看来简直就像张翱的仆役一样,张翱的厉害,也可想而知了!

陈典文踏前两步,在潘七叔的耳边低声道:“七叔,老拐叫钉了箱!”

潘七立时略一点头,道:“是,兰姑已经大开刑堂,在等着张先生!”

张翱态度安详,又像走进来的时候一样,向外走去,这一次,不单是施氏兄弟跟在他的后面,另外那四个,一时之间,还叫人猜不透他们来历的中年人,也大踏步跟在张翱的后面。潘七和陈典文连忙跟了上去,再后面,是十二金刚,和那二十四个劲装汉子。唐荣自知脾气不好,看到潘七带人来这种阵仗,知道在未评理之前,要是闹出事来,一定是自己的不是,所以他忍住了气,跟在最后。一行人等,离开之后,茶客又涌了进来。茶馆中本就是一个闲闹的地方,这时候,闲闹比往时又甚了许多,人人都在谈论着张翱的丰采,在谈论著盐帮不知准备如何处处置这件事情。

盐帮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呢?陈典文想知道兰姑的心意,所以在离开茶馆之后不久,他向潘七使了一个眼色,告了一声罪,抄着小巷,先回总堂去。

盐帮的总堂,就是著名的潘家大宅,就在原先被拆去了的大宅宅基上再建造起来的,围墙比平常巨厦大宅的围墙要高得多,一直围到正门,正门是一种暗红色,门环是铮亮的白铜,门外永远有四个身形一般高大的劲装汉子在守着,陈典文急步进了门,直趋内堂,他才走进内堂,就看到了兰姑。

兰姑换上了劲装,在柔媚之中,看来有一股极其吸引人的飒爽之姿,一见陈典文,兰姑就道:“来了没有?”

陈典文道:“快到了,七叔陪着他们,你看该怎么办?”

这是一件极难委决处理的事,陈典文这样问,只不过是随便问一声,事实上,他一路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只待兰姑一开口,他就准备将自己想好的计划讲出来给兰姑听。

却不料兰姑听了,淡然道:“那还不容易,他照江湖规矩来,我们照江湖规矩办!”

陈典文怔了一怔,道:“兰姑,照江湖规矩,也可以大有出入,老拐在那里,救出来了没有?” 兰姑摇了摇头,道:“没有,在刑堂里,我们去吧,他们也该来了!” 陈典文呆了一呆,准备好的那番话,竟然讲不出来,兰姑已经在陈典文的身边,走了过去,一阵淡淡的幽香飘了过来,也不知是兰姑身上的幽香,还是院子里白兰花的香味。

刑堂在大宅的最后面,那是大宅中,最是神秘,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刑堂不常开,盐帮的帮众有时开玩笑,常说:“你想进刑堂,还不够资格!”开刑堂,一定是处理帮众极有地位的人,绝不为处理无名小卒而设。当陈典文和兰姑一前一后来到刑堂之前的那条直路之际,刑堂的黑漆大门洞开着,从大门起,一直到大宅的后厅,足有两百来人,肃立着,一动不动,他们全是未够品级进刑堂的人。

人虽然多,但是静得鸦雀无声,陈典文想知道,兰姑的心中,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他仔细打量着兰姑的神情,不过,在兰姑细嫩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来,从侧面看过去,只看到兰姑细嫩的脸上,细嫩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彩。

陈典文好几次想开口,但是却没有发出声来,他们两人,一起来到了刑堂的大门口,刑堂之中,响了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鼓声。

陈典文抢先几步,跨过了极高的堂槛,立时又垂手而立,兰姑接着走了进来。

一进了刑堂,所有在刑堂中的人,全站了起来,潘七他们还没有来,在刑堂中的,全是盐帮中地位极高的人,约六十来人。在刑堂正中,放着一只木箱,箱子盖打开着,许老拐就直挺挺地躺在箱中,九十九颗钢钉,每一口都入肉将近一寸,血在钉上和身上凝结着,老拐紧闭着眼,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口中咬一枝老山参,参尖露在口外。

在木箱旁边,另外跪了七个人,全都是额头点地,一动不动,这七个人,自然是和老拐一起生事,被张翱押了来的人,七个人,人人都带着伤。

在刑堂中的盐帮中人,每个人都是满面悲愤,这些人和许老拐,都有过命的交情,如今眼看许老拐受这样的活罪,仇人就要来到,谁不想拼命?

陈典文先来到刑堂正中,交椅之旁,站定身子,兰姑也走上来,转过身,在刑堂正中的交椅,坐了下来。刑堂的交椅,又高又大,最特别的是,铺在交椅上的是一张用棘荆编成的垫子,若是没有练过功夫,坐上去,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是潘老太公当年定下来的规矩,意思是大开刑堂,当帮主的,虽然照帮规大公无私,处理犯戒的帮众,但是帮主的心里,也极不好受,就像是坐在棘垫上一样。兰姑才一坐下外面就响起了铜锣声。

铜锣声一下接一下传来,每一下锣声,就像是敲在人的心头一样,接着,便是脚步声,先进来的是十二金刚,各按自己的地位站定,再进来的,就是并肩而行的潘七和张翱,和跟着张翱的施氏兄弟,和另外四个大汉,唐荣在最后。

潘七一进来,连常年浮在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十分严肃,道:“启禀帮主,南通张翱先生来访!”

潘七和张翱一进来,刑堂中的气氛,就陡地变了一变,本来,人人愤形于色,可是张翱一进来,各人的神情,就变成十分惊讶,虽然这种惊讶的神色,一闪即逝,但是也可以知道,所有人的心中,对张翱那种高贵、雍容的神态,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折服!陈典文就站在兰姑的身边,他也看到,张翱一进来,兰姑就震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迅速地抖动着,陈典文甚至可以敏感地感到兰姑的心跳,也陡地加速了许多!张翱直向前走来,他却不照江湖上参见一帮之主的礼节,只是向坐在正中的兰姑,拱了拱手,道:“久仰盛名,今日来得冒昧。”

兰姑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道:“张先生请坐。”

在兰姑的座位之旁,另有一张交椅,张翱也不再客气,跨前一步,来到椅前,指着同来的六人,道:“这两位,是高邮施家兄弟,这位是萧县炭窑的掌舵林振山林先生,这位是槽运上的大龙头张恩,这位是凤阳来的化子头刘辉,这位帮主可能比较陌生,是四川来的,袍哥兄弟。冒昧一起来打扰帮主!”

张翱一个接一个介绍,都提姓道名,只有说到四川袍哥那位朋友之际,却将姓名,略了过去。随着张翱的介绍,各人都向兰姑行礼,兰姑也一一还礼,张翱看来是随便指着各人介绍的!但是陈典文心里明白,他是将地位低的,放在前面。事实上,这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地位低的,施氏兄弟,在六个人中,竟成了最低的了,萧县盛产木炭,烧炭为生的人,不下数千,掌舵的林振山,是江湖上吃得开的人物,那不必说了,槽运上的大龙头,扬州人可决不陌生,尤其盐帮,和莲河上的槽帮,关系密切,一直只知道槽帮大龙头是于四爷,怎么忽然冒出了一个“张恩”来?各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至于那个“化子头”刘辉,虽然看来像是土老儿,但各人知道那是最难惹的人物。最后一个,四川哥老会来的那人,又瘦又干,一件长衫,大得不称身,留着两撇老鼠须,一双眼睛,白多黑少,说什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

张翱将那哥老会人,放在最后,又不提姓道名,看来一定是极有来头的人。

兰姑在听到“林振山”之际,还没有什么表示,可是听到了化子头刘辉的名字之后,已经扬了扬眉,等张翱讲完,那哥老会的人,上来和兰姑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算是行礼,操着川音,说道:“想不到下江也有帮主这样出色的人物,可心服了!”

幸而他川音极浓,一大半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然只怕得有麻烦,兰姑道:“各位也请坐!”

刑堂的座位不多,兰姑一开口,十二金刚中的六个,已经提着椅子,在张翱的座位之旁,一字排开,六人和张翱,一起坐了下来!

陈典文已有点迫不及待,道:“该请许堂主说话了!”

兰姑却只是望着张翱,她望着张翱的那种眼光,叫陈典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是味儿,张翱道:“自然,岂有不让他说话之理!”

张翱才出口,陈典文向唐荣一使眼色,唐荣立时大踏步走了上来,在木箱边站定,大声道:“老拐,忍着点!”唐荣这样喝,自然大有理由,九十九口钉,入肉九分,要扯出来,若不是忍着痛,只怕就得立时痛昏了过去。

许老拐躺着那口木箱,看来和棺材差不多,木板足有二寸来厚,唐荣一声断喝甫毕,双手下抓,抓住了两边的木板,他还未曾运劲向外扯,就听得一阵“格格”的响,那是他的手指,几乎已经陷进了木板之中,所发出来的声响。 紧接着,唐荣一声大喝,双肩向外一扯,在木箱被扯开来的哗然声响中,只听得许老拐发出了一下闷哼声,那一下闷哼声,是紧紧咬住了牙关之后,仍然免不了发出来的,木板一扯开,许老拐身上的钉,也全离开了他的身体,霎时之间,血流如注,十二金刚中,早有四个,抢了上来,用极快的手法,在许老拐的身上,洒着白药,许老拐紧闭着眼,居然挣扎了起来,直挺挺地站着,除了木箱初被扯开之际,发出的那一下闷哼声之后,竟然紧咬着牙关,没有再多吭一声。

许老拐这种神态,倒叫盐帮上下,多少有点安慰,人人心中都在想:许老拐毕竟是好样的!同时,每一个人的心中,也都很紧张,因为他们决不相信许老拐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每个人都在等着,只等许老拐一开口否认,兰姑一声令下,那就不用再客气,可以将张翱和那些人一起拿下再说了!

许老拐身上冒血的九十九个伤口,全被止住了血,十二金刚中的四个,退了下去,这时候,该是兰姑向许老拐问话的时候,可是兰姑却没有出声,刑堂之中,静得出奇,陈典文向兰姑望去,看到她的一双妙目,仍然注定在张翱的身上。这时候,陈典文的心里,不但不是味道,简直有点怒意了,他沉着声,道:“兰姑——”

他叫了这一声,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些,要是只有两人相对,还不要紧,但现在是当着外人,在大开刑堂之际,礼制不可废,所以他顿了一顿,立时放软了口气,又叫了一声。

兰姑这才向许老拐望去,秀眉微蹙,道:“许堂主,你干了些什么,怎么叫人家钉回来了?”

许老拐双目睁开,跪了下来,这时候,刑堂中的气氛更是紧张,许老拐只要一开始自辩,接下来的,就是要对付张翱等人了,堂中有一些练内功还未能到劲道发挥如意的,唯恐等一会动起手来要吃亏,已经在暗中运起气来,一两个人运气还不打紧,运气的人一多,再加上刑堂上,静得出奇,一时之间,就有一阵轻微的“劈劈拍拍”之声,发自运气蓄劲的那些高手的关节之上,听来变得十分刺耳。

看张翱带来的那六个人时,个个神情木然,张翱的脸上,更有着几丝嘲弄的笑容。

许老拐本来是站着的,兰姑才一开口,他立时跪了下来,和那几个早就跪伏在地的人一样,以额点地道:“属下万死,在连云港南,一时见色起意,纠众抢了花轿,奸了新娘,杀了迎亲的十七人!”

许老拐虽然才从钉箱中出来,声音也有点嘶哑!可是这几话,却是讲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没有一点含糊,刹那之间,兰姑、陈典文脸上变色,刑堂之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由自主,一起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有若干性烈的汉子,像唐荣等人,更是惊骇得失声叫了起来,道:“老拐!”

刑堂中所有的人全震动了,陈典文在那一刹之间,更是手足无措,兰姑在脸色大变之后,陡地站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又坐了下来。她自己自然知道,作为盐帮帮主,她那样子,实在是失态之甚了,但是当她坐下来之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当口,还是陈典文比较有主意点,他立时扬起了手,刑堂中也登时静下来。

刑堂中重又静了下来,陈典文不由自主喘着气,他竭力使自己镇定,道:“老拐,可是另有别情?”

许老拐仍然跪伏着,道:“禀总管,没有别情,这事全是由我一人起意,跟着我的人,是我逼他们干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陈典文咽了一口口水,向张翱望去,张翱淡然道:“许朋友倒是硬汉,不错,旁人确是胁从,并无干系!”

陈典文心头怦怦跳动,事情突然之间,到了这等地步,那是再没有话可说了。他缓缓地向刑堂中所有的人望了一眼,刑堂中倒有一大半人面如死灰。

要知道,这些人,虽然全和许老拐有过命的交情,但是许老拐自己亲口承认了犯有这样滔天大罪,这种大罪,应处极刑,交情还交情,响铮铮的好汉,可也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坏了帮中的严规!

本来人人对张翱,均怀有极高的敌意,但这时张翱一开口,将事情只放在许老拐一个人的身上,并没有多作株连,那等于已开脱了其余几个人的罪名,对张翱有恶感的人,倒大都变得对他有好感起来了。

这,连陈典文的心中,也是如此。

陈典文的视线,最后落在兰姑的脸上,只见兰姑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陈典文的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平时,兰姑统领全帮,可以说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来,但是到了有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之际,看来是难以靠她来作决定的了!

陈典文想到这里,定了定神,朗声道:“本帮戒律,首戒奸淫,次戒滥杀无辜犯者无赦,许老拐连犯两大重戒,罪不可恕,当——”

他讲到这里,吸了一口气,盐帮的制典,陈典文自然是烂熟于胸,可是这时,要他亲口讲出如何处置许老拐来,那依然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所以,他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能讲得出来。

而就在陈典文吸一口气来定神之际,只见张翱,突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向兰姑,一躬到地,声音清朗,道:“潘帮主,张某大胆,愿保许老拐一命,请帮主定夺。”刑堂中的意外,实在太多了,人人都想不到许老拐会自认罪状,而许老拐一认罪之后,每一个人都像挨了一个晴天霹雳一样,人人都自然而然,只想到许老拐会受到极其严酷的刑罚,再也没有人想到,照例,是可以有办法保许老拐一命的。

这一点,别说盐帮中其余的人,全是粗人,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想不到,连陈典文算是有见识、有才能的人,也未曾想到,他所想到的,只是许老拐要受的刑罚,极其严酷,比起来,“钉箱”简直就像小孩子玩的游戏一样,所以他也感到有点说不出口而已。直到张翱陡地向兰姑讨保,他心中才“啊”地一声,也就在这时,他的心中,也涌起了无限的疑窦来,那令得他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要保一个这样犯了重戒的人,只有一条规条可用,那就是,担保者不但要保犯戒的人,此生永不再犯任何戒条,而且,还要担保全帮上下,在一年之内,绝没有人犯任何大小的戒条,不然,担保者与犯戒条者同罪。当年,潘老太公订了这一条规条,意义深长,虽说是一人出头,但是等于所有帮众,一起以自己的行为来担保犯戒的人。盐帮戒条上百,帮众逾万,要在一年之内,上下帮众,绝不触犯帮中的任何戒律,那简直是绝不可能的事,这条帮规规订以来,也根本没有人运用过,如果有人运用,那自然比处置一个犯了重戒的人,起儆戒作用更大得多,因为全帮上下,必须战战兢兢,不可有任何对帮规的触犯,而那也必然形成帮众之间,更加团结一致!

陈典文别说刚才在仓卒之间,未曾想到这一点,就算想到了,他是不是愿意替许老拐担保,也成问题,一来,许老拐真是犯了重戒,二来那几乎是可以肯定,一年之内,逾万帮众,必然有人犯戒,那么,连他也要和许老拐一样处置了!

只是,现在张翱甚至根本不是盐帮的帮众,而且又是他将许老拐“钉箱”送了来的,他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运用盐帮这一条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规条,来担保许老拐?为什么?

刹那之间,陈典文的心中,充满了疑问,疑问多得塞住了他的智窍,使他完全没有答案。

而张翱的神态,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话一出口,兰姑还没有回答,他又挺直了身子,向刑堂中各人,迅速望了一眼,道:“自然,还得各位弟兄,给我一点薄面!”

张翱的话,人人都明白,那就是说,他身犯奇险,将许老拐的性命,保了下来,要是盐帮上下众兄弟不给他面子,不论是哪一个人,稍微犯了一点戒条,他就不免一死!这种话,听在粗犷的、没有机心,又深重义气的莽汉耳中,简直是热血沸腾,不可遏制的,刹那之间,只听得“轰”地一声响,堂里堂外齐声答应。

刑堂之内,品级高的盐帮中高手,约有百余人之众,在刑堂之外,盐帮中各级头目更多,由于堂门大开,张翱的话,又是字清音朗,人人可闻,所以不但堂内高手,连堂外的帮众,也齐声轰然答应。

在这些人想来,许老拐本来是绝无希望的了,尽管许老拐自认犯戒,但是眼看许老拐要受酷刑,他们心里的难过,也可想而知,如今在眼看无望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转机,而且,甘愿为许老拐担保的,又是一个外人,他们心中的感激,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在轰然一下答应之后,十二金刚、唐荣、潘七,堂里堂外,所有的人,一起跪了下来,当众人一起跪下之后,重又变得鸦雀无声。

陈典文还站着,这时,陈典文心中的疑问,仍然一点答案也没有,可是有一点,他却再明白不过了!

本来,以他在盐帮中的地位而言,张翱所作担保,应该是由他来作。可是他没有做,张翱作了。

如今的情形是,张翱虽然是一个今天才在盐帮出现的陌生人,但是真正的陌生人却变成了他——盐帮总管陈典文!陈典文的心中更乱,这种变故,实在太突然了,张翱竟有本事,在几句话之间,就将盐帮上下的人心,全拉了过去,眼看着跪在地上,自己对他们极之熟悉的那些人,陈典文更感到自己被孤立了,完全孤立了!

陈典文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他实在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正由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做,要是他知道做错了什么,那倒简单了,他只要改正错误就行了。

他是不是也应该跪下来呢?是不是应该抢着和张翱去作担保呢?不论他怎么做,他都会变成张翱的附庸。但如果他反对张翱作保呢?他不禁苦笑起来,别说反对了,就像他现在那样,站着不动,看来也已经和所有的盐帮重要人物,站在对立地位了

陈典文心中乱成一片,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兰姑已经开了口,道:“张先生,你不是盐帮中人!”

一听得兰姑这一句话、陈典文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他心里又是一紧,因为张翱连考虑都未考虑,而且听来,也像是绝不让别人有考虑的余地,立时朗声道:“愿意入帮!”

陈典文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反对,堂里堂外的欢呼声,简直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焦雷一样,响了起来,就算陈典文要讲什么,他的话,也不会有人听得到。

兰姑立时站了起来,潘七最早站起,来到兰姑之前,双手奉上了一只只有一握大小、破旧得难以形容的布袋来,那只看来是丢在街边也不会有人要的,可是潘七才一取出来,所有的人又一起静了下来,兰姑接过了布袋,张翱踏前一步,屈膝跪下,兰姑打开布袋,倒转,袋中的盐洒落了下来,落得张翱一头一脸。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陈典文简直无法记得清楚,那是因为他心绪实在太乱了,他知道,经过了这番仪式之后,南通张翱,就成了盐帮中人,而且是盐帮里的要人了!

为什么这个新科举人,要纡尊降贵,加入盐帮?为什么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但是一切又那样自然?为什么明明是突如其来的事,却像是演习了几百遍一样,进行之际,连一点错误都没有?

陈典文决不相信,刑堂之中,会有任何人事先知道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是事情发生了,一切都照着张翱的意思在进行,这是张翱的魂力,使得所有的人,都毫无疑问地跟着他走,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疑问。

陈典文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几乎是被心中的疑问,缠得他身外发生一切,全都不知不闻的程度,而且,在刹那之间,即使其余的人,不是有意疏远他,他也变得自然而然被人遗忘了!

等到陈典文又清醒过来之际,他才发现,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站着,四周围静得出奇,那种静是有来由的,因为刑堂中的所有人,全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了,只有一个人,还木然在刑堂里!

当陈典文一发现这一点之际,他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寒意,令得他不由自主,簌簌发起抖来,而也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陈典文抬头看去,只见唐荣一个人,急急走了过来。

唐荣的神情,充满了兴奋,甚至胀得通红,一进来就嚷着道,“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典文这才注意到,远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隐隐地传了过来。

陈典文陡地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袭上心头的疲倦,哑声说道:“他们——他们全在——”

唐荣兴奋地说道:“兰姑正在大摆筵席,欢迎张先生入帮,少爷,帮里的兄弟全高兴极了,我看来看去,看不到你,所以——”

唐荣的话还没有讲完,陈典文就摆了摆手,道:“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发现我不在?”

唐荣呆了一呆,像是他绝想不到陈典文会有这样一个问题,而且,他看来,也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唐荣才道:“弟兄……太高兴了……少爷,你……不去……趁热闹?”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唐荣毕竟是没有机心的粗人,他那一声“趁热闹”,就将他现在的地位表露无遗,他变成了一个只是趁热闹的人,而不是全帮上下尊重敬仰的人物了!陈典文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去“趁热闹”,而是回到荷香巷,唐荣则一脸不解的神气,跟在他的后面,直到荷香巷口才折回去。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情形迅速地改变,那种改变,是陈典文意料之中的,每当他有什么事吩咐安排之际,接受吩咐的人,总会自然而然说“张先生已经吩咐过了”,要不就是“张先生意思是——”

陈典文好几次忍不住想大发雷霆,可是他却忍了下来,他不能对那些粗犷、直心肠的汉子发脾气,他们没有错,当他们衷心地尊敬、崇仰一个人的时候,是任何力量都报不转他们心中的敬仰的。

而使得陈典文忍不住的,还不是他盐帮总管的职位,迅速地形同虚设,最主要的是,兰姑和他,也是迅速地疏远,兰姑和张翱在一起,每次他看到兰姑,或者是他想见兰姑,兰姑都和张翱在一起,盐帮上下,人人谈论的是兰姑的好事——这一次,他陈典文不是主角了。主角是张翱。

陈典文和张翱还是每天见面,可是陈典文却越来越怕和张翱见面,张翱的学问、见识,处处都胜过他,他满以为全是理由的事,张翱只是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满腹道理,全变成了狗屁。

到了事情发展到了他每天可以在荷香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时候,陈典文下定了决心,他要见兰姑,将多年来的心意说一个明白了!他直趋兰姑的住所,他要经过大堂之际,听到张翱用那种从容不迫的声音,在简单明了地吩咐着帮中的大事,盐帮上下,从来也没有这样齐心过,看来所有的人都下了决心,连好几个嗜酒如命的人,也一起戒了酒,生怕在酒后犯了小小的戒律,连累了张先生。

陈典文在窗外站了片刻,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这种情形,看来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兰姑的心意怎么样,现在是到了非问不可的时候了!他穿过了巨宅中长长的走廊,来到了月洞口,就看到了在后园里的兰姑。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可是秋老虎仍然在扬威,天气还是很热,兰姑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坐在金鱼池的槛边,伸出一只手指,在水中打着圈儿,引得池里的金鱼,不住向水面上浮来,不断张着口,在水面发出“唧唧”的声音,和弄出一个一个的水泡来。 兰姑看来是在想心事,陈典文走向前,一直到他的影子也映在池面上,兰姑才抬头起来。

陈典文低声道:“兰姑。”

兰姑缩回水中的手指来,然后,有点想遮掩似地,道:“你看这两条黄莺儿,听说黄河以南,就这里有两条。”

陈典文又叫道:“兰姑!”

兰姑抬起了头来,望着陈典文,她没有出声,只等着陈典文开口。

陈典文要说的话,是早想好了的,他道:“兰姑,潘、陈两家,一直婚嫁不绝,我们——”

兰姑睁大了眼,现出讶异的神色来,道:“典文,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已经娶了一个什么荷香了么?”

陈典文一怔,连忙道:“那是……那是……”

陈典文虽然早已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他却未曾提防兰姑会在他一开口之后,就直截地提出了这一件事来,不错,陈典文是有一个荷香,荷香是在扬州城里,锋头十分劲的美人儿,当她盛装出游,驾着单座马车,车摆子的黄铜,擦得铮亮,沿着瘦西湖边驰过去之际,当真是人人为之侧目,也人人都知道那是盐帮总管陈典文的爱宠。

陈典文的女人,不单止荷香一个,他年纪轻,出手又阔绰,花街柳巷中的姐儿,一看到了他,就像是蝴蝶看到了花儿一样,而陈典文也一直享受着这种风流旖旎的生活,而且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他的这种生活,会变成他和兰姑之间的障碍。

然而现在,他感到了!

他顿了一顿道:“荷香,那个女孩子,是他们送给我的,那不算……是……”

他只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兰姑已经沉下了脸,而且感到,自己再说下去,简直就是越描越黑!

兰姑淡淡地道,“典文,我见过那女孩子,很不错,人家不将她当人,你可不能不将她当人!”

陈典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想继续挣扎,可是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都不出声,只有鱼池上传来的“唧唧”声,过了一会,陈典文又道:“兰姑,那么我们之间——”

他自觉不用再讲下去,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兰姑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兰姑果然明白了,她垂着眼帘,望着池上的浮萍,长睫毛轻轻地抖动着,声音十分平静,说道:“我会嫁给张翱,就快了!”

陈典文早就知道,会有这个可能,可是这件事,兰姑用那么肯定的语气,简直对他毫无怜悯地讲了出来,那令得陈典文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腾地向后退了一步,陡然之间,只觉所得一股气自体内涌了上来,呛在胸口,眼前一阵发黑。

陈典文大吃一惊,立时张口,一声大喝,一拳向前打出,正打在一只康熙五彩的瓷缸之上,那一拳,将那只瓷缸,打得粉碎,也幸亏他及时打出了这一拳,令得陡然之间涌上来的那股气,有了渲泄的去处,不至于立时闭气死去,但就算是这样,当他一拳打出之际,一阵极古怪的声音,发自他口中和鼻孔,鲜血自他的口中和鼻孔处,一起标了出来。

兰姑发出了一下惊呼,一步横过,伸掌在陈典文的前心后背,迅速地拍了七、八下,陈典文一口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跌出了一步,才勉力站定了身子。

陈典文自己也想不到,一听说兰姑要嫁给张翱,竟然会这个样子!

他一站定之后,立时转过身,背对着兰姑,他不需要兰姑的怜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绝对不要。

他转过身,调定了气息,伸袖抹了抹脸上的血,沉声道:“那么,恭喜你。”

本来,陈典文还有很多话要说,例如,他想问一问,对于张翱,兰姑的认识,是不是清楚,张翱这样刻意联络盐帮上下人等的人心,是不是别有用心?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切全是多余的了

在他身后,传来兰姑的声音,道:“典文,我看你该到外面去走走!”

如果不是先有了重大的打击在前,这句话,就足以令得陈典文跳了起来,因为兰姑那么说,等于是在命令他,将盐帮总管的职务,交卸一下,不必再管了!

但是现在,对陈典文来说,这句话,却完全不算什么,他只是淡然道:“对,现在很时兴到东洋去,我也想到日本去走走。”

陈典文真的到日本去了,他动程到上海的那天,只有唐荣一个人跟着他,唐荣和陈典文有过命的交情,唐荣的性命,在一次恶斗之中,是陈典文的父亲舍命救下来的,自此之后,唐荣就以陈家的奴仆自居,所以他对陈典文的称呼是“少爷”。

可是唐荣在上海码头,送陈典文上了大洋轮之后,他又匆匆回到扬州去了,盐帮中所有重要的人物,全都集中在扬州,张翱和兰姑要结婚了。

那是在许老拐事件发生之后,整整一年之后的事。

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苍白的脸,被晚霞映得发出异样红光的陈典文,耳际似乎通在响着唐荣的话。唐荣在和他分手之际,道:“少爷,你别难过了,难怪兰姑,张先生是有他的本事,你看,这一年,有哪个兄弟,犯了帮规的?他们不是为了许老拐,而是不肯连累了义薄云天的张先生!”

陈典文反覆地回味着那番话,这番话听在他的耳中,极不是味道。而如果唐荣不是直肠直肚的汉子,也决不会在他的面前讲这种话。

陈典文苦笑着,他只好希望张翱是真正地喜欢兰姑,是真正希望振兴盐帮,做一点事业,而不是如他一直在怀疑,而又找不到丝毫证据的那种,别有用心。

到了日本,陈典文过着和以前二十年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像发了疯一样地读书,吸收着一切新的知识。如果大时代不是那么动荡,陈典文可能成为极其出色的科学家。

但是,那年代,正是中国最动荡的时代,反清革命,正如风云澎湃,多少满怀理想,热血沸腾的革命志士,集中在日本,陈典文很快地就认识了其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隐名中山的孙文、气度轩昂的黄兴,和这些胸怀广阅、志向万里的人物相处,陈典文迅速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微小和太微不足道了!盐帮的总管,在扬州城的街道上高视阔步,可以使得所有路人恭候在路边,等他过去,也足以使人踌躇满志,可是比起有勇气将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挑在自己肩上的革命志士来,陈典文真想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掴上几下。陈典文很快就成为极其活跃的革命份子,他几乎忘记一切地工作,偷运军火,直接参加一次又一次的武装起义,凭借他特有的江湖豪气,去说服大大小小的武装力量,倾向革命,摒弃满清。

陈典文有可能成为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如果不是他知道盐帮发生了意外的话。

当陈典文狂热地投身革命之际,他几乎将过去的生活,完全忘怀了,在将近两年的时间内,他和过去的生活,完全没有联系,他在这期间所做的事,和如今这个故事,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不加详述,只有一件事,是有关系的。

那就是,当革命的经费筹措困难之际,陈典文解下了他常年佩在身边的那柄小金扇,托一个靠得住的革命同志,从上海到扬州去找唐荣,随着那柄小金扇一起的,还有一封他亲笔绘制的地图,信上所写的,是要唐荣根据地图上所绘的地点,找到一万两黄金,并且设法将之运到上海,作为革命的经费。

那一万两窖藏黄金,是传说中有金山银山,沉在兴化湖底,连得兴化湖水也为之高涨的盐帮历数百年来,积下来的财富中的不知几分之几。

盐帮的确有着数不尽的金银,只是这些金银,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却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盐帮帮主。那是盐帮之中的顶峰秘密,永远只有一个人知道,当年清兵入关,将潘家大宅拆成平地,也没有找到什么??

当年,秘密随着逃亡的潘家子弟,到了青海,而陈家和潘家,是在青海共患难的,所以自那时起,潘家将三处窖藏的地点,告诉了陈家,规定也只能由陈家的一个子弟,知道这个秘密,并且决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典文知道三处盐帮财富埋藏的秘密,一处是一万两,另外两处是五万两,而据知,盐帮财富,是共分一百处,秘密地被藏着。

为了革命,陈典文才将这一处窖藏,献了出来,被他派去的那位革命同志,在带着金子到上海的时候,还带来了唐荣。

那时,陈典文正在广州,参加他第十几次的武装起义,唐荣在上海未见到陈典文,坐上了大洋轮,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到了广州。

陈典文和其他的革命同志一样,是满清政府头等通缉的对象,唐荣到了广州之后,也是久经转折,才见到了陈典文,在陈典文住所院子的一株大榕树下,唐荣紧握着陈典文的手臂,一时之间,激动得讲不出话来。

陈典文转拍唐荣的肩头,道:“任务完成了么?”陈典文讲的话,唐荣已经有点不怎么听得懂,他要怔上一怔,才道:“全起出来了,总如共一万两,还是老秤,合起现在的斤两,足有一万一千六百多两,成色也好极了,已经到了上海。”

唐荣讲到这里,向榕树根上,大口地吐了一口水,道:“真想不到,那道小石桥,每天有几千个人踏过,谁能料得到,桥面上的那两块,不是大石,是整块的金块,要是早叫人知道,扬州那么多人,每人啃上一口,也将这些金子啃完了!”

陈典文笑了笑,道:“那算什么,还有两处窖藏,你更做梦都想不到!”

陈典文陡地住了口,虽然陡地住了口,虽然他和唐荣的关系,与众不同,但是事情有关盐帮窖藏的骇人巨富,究竟是不容多漏口风的。

唐荣也立时住口,没有再问下去,两人呆了半晌,陈典文才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道:“我叫你对兰姑说一声,我为了革命,不得已要这样做,兰姑的意思怎么样?”

唐荣陡地一怔,张大了口,望着陈典文,像是他所听到那句话,是最奇怪的话一样!

陈典文也怔了一怔,唐荣的神态实在太特别了,那令得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问才好,因为这两年来,盐帮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然不知道,就算想问,也无从问起。

过了半晌,唐荣才做了一个鬼脸,越是没有机心的人,越是要装出胸有城府的样子来,那样子也就格外惹人发笑,他笑着,道:“少爷,连我也不能说?”

陈典文有点恼怒,道:“唐荣,你在捣什么鬼?”

唐荣忙挺直了身子,道:“少爷,兰姑不是和你在一起,她不是到日本找你去了?”

陈典文的耳际,“轰”地一声响,怔怔地望着唐荣,一时之间,他更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兰姑到日本找他去了?这话是从哪儿说起?

陈典文在一怔之后,不由自主喘着气,道:“你慢慢说,别急,告诉我,兰姑,怎么到日本了?”

他在叫唐荣“别急”,可是他自己却急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唐荣搔着头,道:“大婚之后,不到半年,兰姑就走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走的,只知道她走了,又过了不多久,到日本去了,到日本去,为的是找你,要和你在一起!”

陈典文顿着脚,道:“这是什么话,张翱呢?”

唐荣叹了一声,道:“张先生?真是难为了他,唉,你想想——”

陈典文忍不住喝道:“少废话,张翱为什么不去找?他怎么不去找兰姑?”

唐荣呑了一口口水,道:“少爷,你听我说,张先生他……他……帮里人人都说,兰姑早就给了你,可是张先生也没说什么,一样尽心尽力,替盐帮办事,不过兰姑还是忘不了你,所以走了,到……”

唐荣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典文已经把不住全身发起抖来,陡地扬手,“叭”地一声,在唐荣的脸上,打了重重的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唐荣那样的大个子,也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陈典文的声音也变得尖锐,可是他心中的愤怒和激动,已到了极点,道:“这是谁说的?”

唐荣掩着脸,道:“我不知道,兰姑……走了之后,帮里人人都那么说,他们……都那么说……我也……这么说……”

陈典文的身子,仍在把不住发抖,他已经感到,一个重大的阴谋,他曾有过预感的,现在已经变成了事实!

他连连吸了几口气,才道:“帮里的事呢?双龙争珠令呢!”

唐荣的手放了下来,他的脸上,红肿了一大半边,他道:“帮里的事,是张先生在理着,双龙争珠令,我也不知道。”

陈典文本想问,张翱在当帮主,大伙儿心服么?

可是,他这句却没有问出口,因为,他从唐荣的态度中可以看得出来,张翱正深得人心,他一定已经成了盐帮实际上的帮主。

陈典文再吸了几口气,他觉得胸口像是有一块大石堵住一样,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发出声音来,道:“你……将我的信,给张翱看了?”

唐荣急忙摇着头,道:“这规矩我懂,帮里藏宝的事,除帮主之外,谁也无权知道。”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兰姑和我在一起,我又叫你将信给兰姑看,你没有起疑?”

唐荣苦笑着,道:“我……我以为你是想假撇清,表示……你和兰姑的那档子事,没有干系!”

陈典文吼道:“我为什么要撇清?”

唐荣吞了一口水,道:“少爷?你想想,张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才,他要是上京当官,这上下,只怕已经是军机大臣了,他娶了兰姑……这样子一走了事……”

唐荣嗫嚅道,没有再往下说,但是陈典文心头冒起的寒意,却越来越甚。从唐荣的态度上,他明白了,在盐帮上下人等的心目之中,他们尊敬的“张先生”,是一个受了极大损害的人,他的妻子私奔了,奔向了她莫须有的旧情人身边,而他却还留下来,为盐帮出力办事,盐帮上下,人人都会觉得欠了他的人情债,所以更加要死心塌地拥护他!

陈典文不住地摇着头,道:“唐荣,没有人想到过,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阴谋。”

唐荣听得立时张大了口,反问道:“阴谋?”

陈典文知道,和唐荣这样的浑人,是讲不出什么来的,他只好问道:“潘七叔呢?”

唐荣现出悲哀的神色来,道:“中风死了,少爷,你走了两年,帮里的情形已经很不同了,很多新来的人,全是头挑的高手——”

陈典文挥了挥手,呆了半晌,才道:“你是说,盐帮整个成了姓张的了?”

唐荣皱着眉,像是很难开口,过了片刻,才道:“也不能这样说,不过,你现在回去,一定被当作陌生人!”

陈典文的心中,陡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可怕的念头,那种可怕的念头,令得他的声音都有点发颤,道:“唐荣,兰姑娘会不会已经死了?”

唐荣吓了一大跳,道:“这……怎么会?”

陈典文疾声道:“她走了之后,有什么人见过她?”

他在“走了”两字上,特别加强了语气。唐荣道:“有,有一个叫李和顺的,盐场里的,在淮北盐场到海边那条路上,见过兰姑,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潘七叔带着几个人去追,可是没追上,回来,七叔就中风了!”

陈典文慢慢地挺直了身子,他和唐荣讲话的那段时间中,像是背上负了重担一样,等到他挺直了身子,他才道:“我们——”

唐荣高兴地道:“我们回扬州去?”

陈典文道:“不,我们去找兰姑,到日本去找她。”

为了陈典文要到日本去找兰姑,取消了可能改变历史写法的一次武装起义,革命志士人人钦仰的黄兴,和陈典文作了竟夜的长谈,但是陈典文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黄同志,革命要我出力,我决不推辞,但是现在,我一定要找兰姑,一定要去找!”

陈典文和唐荣一起到了日本,一方面,尽一切可能找寻兰姑;一方面,和以往不同,陈典文开始通过一切可能的联络来取得盐帮的消息。他知道,张翱一直在当实际上的帮主,盐帮的重要位置上,已全变换了新人,而张翱还在不断网罗各地高手,连一些江湖上臭名昭彰的人,也进了盐帮。

陈典文本来早就要回扬州去,和张翱摊牌的,可是,汹涌澎湃的革命,还是将他牵了进去,在一次运转军火之中,发生了意外,他身受重伤,那使他在东京帝国大学的医院中,躺了将近五年,这五年,使他的脸变得更苍白,而他在医学权威一致认为不可能的情形下,逐渐复原,当他又可以开始行走之际,革命已经成功了。

当陈典文和唐荣两人,终于又看到扬州的破旧的城垣之际,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他们两人,都穿得十分普通,进扬州城后第一件事,他们就是蹲在面摊上,捧着又大碗又烫手的长鱼面,送着辣口的烧酒,听着久违的乡音,心中有着无限的感慨。

陈典文并没有立即去见张翱,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事,他过去是盐帮的总管,现在,他什么也不是,他早已被摒弃在盐帮之外了!

面摊就在离荷香巷不远一幅空地上,抬头望去,可以看到陈典文买给荷香的那所巨宅的帘角,而且,还隐隐可以听得鼓乐声自巨宅中传了出来,不过陈典文一直没有抬头向那所本来是他的宅子望一眼,他只是近乎贪婪地呑着面,一叉一叉地用筷子将背上花纹斑驳、腹际泛着金黄色的鳝鱼往口里送。唐荣则忍不住向摆面摊的老头问了一句:“那边好热闹啊!”老头回答道:“你是外地来的吧?”

唐荣虽然是粗人,可是他也知道,在这当口,他和陈典文又回到扬州,虽然他还不知道陈典文究竟想怎么样,但是越秘密越好,所以他忙含混地道:“是,才从徐州下来。”

面摊老头道:“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今天是荷香姑娘的生日!”

陈典文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唐荣实在忍不住又道:“那荷香姑娘是——”

面摊老头还没有回答,几个一起在吃面的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不知道荷香姑娘是什么人,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一样。

听着那种讥讪的笑声,唐荣不禁瞪起了眼睛。那几个人可一点不在乎,还是一个劲笑着,其中一个,伸着油腻腻的筷子,几乎直指到唐荣的鼻子上,说道:“老哥,你要知道荷香是什么样子,也容易得很,荷香院新订的规矩,入门,就是十块大洋!”

唐荣直跳了起来,道:“什么?”

那几个大汉又笑了起来,一个道:“吓坏你了,是不是?荷香是——”

唐荣没有再听下去,因为陈典文已放下了碗,付了钱,向外走了开去,唐荣急急跟在后面。

十块大洋,当然吓不倒唐荣,唐荣陡然之间跳了起来,是因为听到了“荷香院”三个字,那是一个妓院的名字,那么说,荷香她已经——。

唐荣追上了陈典文,急喘地道:“少爷,我不知道荷香她——”

陈典文向后摆了摆手,道:“你走了也很多年了,她除了走这条路,还有什么办法?”

唐荣一顿脚,道:“我就不信饿得死她,她好歹是你的人,这………这样一来,你的脸——”

陈典文的声音还是出奇的平静,道:“我的脸?”他苦涩地笑了几下,又道:“或许,这正是有些人的目的,他们要将盐帮原来的人物,全都弄成是江湖上的败类,声名越坏越好!”

唐荣的声音听来激动、粗嗄,道:“少爷,我们回来了,找张翱去!”

陈典文摇了摇头,道:“不急,我先得去找许老拐!”

唐荣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与文要去找许老拐有什么作用,陈典文也没有再说什么,唐荣也只好在后面跟着。

一看到了扬州城的城墙,陈典文就打定了主意,他第一个要见的人是许老拐。

那是他在将所有的事,就他所知的,再三思索考虑了之后得出的决定。

当年在刑堂上,种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虽然没有一桩不是出人意料之外,但是在事后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一想,倒也是有一条可以一直循下来的,而许老拐自钉箱出来之后,伏地认罪,就是线头。一切的意外,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陈典文只是怀疑张翱,何以要保下许老拐来,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有了答案了,因为张翱已经成功地掌握了整个盐帮!如果说,张翱的一切行动,从那天,他在茶馆中现身开始,一直到夺得盐帮的大权,全是有计划的阴谋,那么,许老拐就是这一盘张翱已经大获全胜的棋局之中,最重要的一着棋!

陈典文一直到现在,仍然不相信像许老拐那样的人,会在连云港附近,干下这样的滔天罪行。而且,在出了钉箱之后,竟一点不为自己辩护,立时伏地认罪,容得张翱在刑堂之上,能够从容发挥,这一点,不是也太突兀了么?陈典文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一直没有结果,自然,那非得等到见了许老拐,才能知道的。

陈典文和唐荣向前走着,许老拐的住处,他们是知道的,可是,等到了他们熟悉的地方,抬起头来看时,他们却怔住了。

许老拐原来的那所房子不见了,耸立在眼前的,是一所西式的花园洋房,这种洋房,他们两人当然见过,可是在扬州,却还真正少见。

不过,是西式洋房也好,是中国式的古老大宅也罢,有一点是不变的,而且,从这一点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住在里面的,是盐帮的要人,那就是,在门口有两个黑衣短打的壮汉,横眉怒目地站着。 陈典文和唐荣两人,略停了一停,互望一眼,唐荣叽咕了一句,道:“嘿,许老拐怎么抖起来了?”

陈典文沉声道:“你在扬州的时候,他怎么样?”

唐荣皱着眉,道:“他不见人,说是在家里躲着,要闭门……闭门思过!”

陈典文点了点头,迳自向前走去,来到了近前,门口那两个大汉,已经弹起了眼珠,陈典文仍然向前走着,那两个人的脸很陌生,自然是新来的了。就快来到门口,两个大汉一起伸手,抵住了陈典文的胸口,喝道:“站住,这是什么地方,容你乱闯?”

陈典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只是道:“是我认错地方了?这……不是许老拐住的?”

那两个大汉,一副又怒又好笑的神气,一个喝道:“放肆,许督导的府上,容得你乱闯?名字也不能乱叫!”

陈典文怔了一怔,这一次,他是真的诧异了,也道:“许督导?我怎么不知道他做了官?”

那两个大汉,大笑了起来,道:“空子,滚远点,盐帮有八大督导之职,你都不知道?”

陈典文苦笑起来,他是盐帮的总管,这职务一直未被解除过,那是除了帮主之外,最高的职位!

照现在盐帮的情形,帮主离奇失踪,生死未卜,他这个总管,就是代理的帮主,可是如今,那两个看门的小卒,居然叫他“空子”,那是帮会中人,对于根本不在帮会的人的称呼!

陈典文并没有多争什么,只是道:“原来老拐当了督导,我真是悖时得很,烦你告诉一声,有旧朋友要求见,那总可以吧!”

那两个大汉互望了一眼,一个扬手向围墙一指,道:“绕过围墙,到后门去,只要你说出姓名来历,每人可以领一块大洋!”

陈典文一扬眉,道:“你当我是来告帮的?”

那两个大汉的眼珠,又弹了出来,道:“不是么?”

在陈典文身后的唐荣,可再也忍不住了,一声虎吼,踏前两步,喝道:“瞎了眼的王八蛋,滚开!”

他一面说,一面双手齐伸,展开手指,向那两个大汉的肩头,抓了下去。

那两个大汉,看来也有两下子,唐荣一动手,他们两人身形一挫,腰一扭,姿态还真不赖,眼看可以将唐荣的那一抓避过去,可是唐荣就在那时,手腕陡地一翻一沉,出手快绝,两个大汉一怔之间,一个左胁,一个右胁,已齐被唐荣抓个正着,唐荣五指一紧,手臂向上一抬,竟硬生生地将两个大汉,提了起来,直提得他们双脚离地,将两人的身子,抵在大铁门上。

那两个大汉,杀猪一样叫了出来,只见大铁门内一阵脚步声,十几个人一起奔了出来,来到门口,为首一个疾声道:“放下!” 那人一面说,一面打开了铁门,陈典文站在一旁没出声,并不惹人注目,唐荣却是双眼圆睁,将两个身形和他差不多粗壮高大的大汉,提得双脚离地,这份惹眼可别提了,所以奔出来的人,首先看到的是唐荣,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向唐荣望了一眼,便满脸吃惊,道:“唐爷,是你!唐爷,怎么了?”

唐荣在盐帮中的地位也很高,那人认得他,他却只不过觉得那人脸熟,他“哼”地一声,双手向地上一摔,那两个大汉跌下来,为首的那中年人,已在唐荣面前,叉手而立,神态十分恭敬。

唐荣冷冷地道:“怎么,现在规矩全变了?”

那人忙道:“别生气,现在新兄弟多,他们不认得唐爷!”

唐荣冷冷地一哼,道:“也不认得陈总管?”

直到唐荣伸手一指,各人才注意到陈典文,不认识陈典文的人,自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那十来个人,也有三、四个,是盐帮的旧人,一看到了陈典文,连脸都黄了,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典文淡然道:“许老拐在不在?”

为首的那中年人忙道:“在!在等我去通报!” 陈典文冷然道:“不必了,我自己会进去。”

他一面说,一面已跨进了大铁门,唐荣跟在陈典文的后面,几个盐帮的旧人,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急忙在后跟着,不认得陈典文的那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道:“这痨病鬼似的是什么人?”

另一个聪明伶俐的立时答道:“你没听说是陈总管,八成是那个抢走了兰姑的王八蛋,张先生大量,不愿追究,他倒还有种——”

那人话还没有讲完,突然之间,“呼”地一声,一枚鹅卵石直飞了过来,正好重重砸在他的口唇上,不但打得开了花,而且,门牙也掉了下来,破碎的口唇,沾在门牙上,看来令人发颤,那人痛得一阵发抖,自然再也讲不下去了。

其余各人抬头看去时,只见几个人在向前走着,也没瞧出是谁发出那枚鹅卵石的,通过花园的那条路上,全是鹅卵石,鹅卵石总不成会自己飞了起来?

陈典文向前走着,唐荣心中很高兴,陈典文刚才那一手,在陈典文身边的几个人,可能也没有看出来,可见得陈典文的功夫非但没搁下,反倒更精进了!

来到了石阶前,几个跟着的人,抢前几步,上了石级,推开镶花玻璃的门,大声叫道:“陈总管到。”

那几个人齐声一叫,声势极大,楼梯上,恰好有两个人下来,怔了一怔,齐声喝道:“什么陈总管?”

陈典文也恰在这时跨了进来,道:“盐帮陈总管。”

从楼梯上下来的那两个人,衣着十分华丽,一身白绸长衫,精工绣着十七、八只大蝴蝶,当他们撩长衫的下摆,向下走来之际,那些颜色艳丽的蝴蝶,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陈典文并不认识这两个人,不过,他毕竟曾是盐帮的总管,和各路江湖人物,都有接触,江湖上出名的人物,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郅两个人这一身打扮,不消说,一定是早已出名的胡家兄弟了。胡家是皖南的世家,沿着长江,不知有多少良田,胡家传到了胡金、胡银这一代,两兄弟却好武若命。

常言道:有钱好办事,胡家有的是钱,胡金、胡银两兄弟好武,自然有会武功的人上门,多少年下来,两人居然也学了一身武功,不过两人除了一身武功之外,别无所能,偌大的家财,也经不起每天开起饭来,有上千人等着吃。听说他们兄弟两人,进了黑道,不过也没有确据,这时在这里见到他们,陈典文也不奇怪,他早就知道,张翱广招高手,已有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进了盐帮,比起来,胡氏兄弟实在算不了什么。

胡氏兄弟一听得“盐帮陈总管”五字,立时站定了脚步,就在这时,楼梯上又一阵响,只见许老拐拄着一根拐杖,一身华服,左手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钻石戒指,自楼梯上走了下来。

许老拐看来,红光满面,显见得这些年来,他日子过得不错,如今这等情形,和当年在钉箱之中,口中咬着老山参,硬挺着延命之际,不可同日而语了。

许老拐一现身,立时站定,伸拐向陈典文指,厉声喝道:“陈典文,是你,你还有脸来见盐帮弟兄?”

陈典文要见许老拐,本来有许多要说的话,可是,他再也料不到,许老拐一见面,就会声色俱厉,他双眉略扬,道:“老拐,我有话和你说!”

许老拐的声色更厉,道:“和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要说,开刑堂再说,将他拿下!”

陈典文还待说,胡氏兄弟已经一声答应,手在楼梯的扶手上一按,身子向下,直落了下来,同时,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大客厅中,立时多了二、三十人。在胡氏兄弟向下跃来之际,唐荣的忍耐,也到了极点!他已经忍了不止一天两天,而是忍了好几年!好几年的怒气,在一刹间发泄了出来,简直像是出了柙的老虎一样,只见他双拳一碰,发出“砰”地一声,大喝道:“来得好!”

一面喝着,一面身子旋转,已经在刹那之间,向前,向左,向后,向右,呼呼风生,片刻之间,连打出了七、八拳之多。

随着他那疾如轰雷的八拳,中拳的八个人的呼叫声,老大的身躯跌翻声,家具陈设被撞翻打破声,再加上唐荣酣畅淋漓的叫声,大厅之中,简直像是一个有上百人的战场一样。

唐荣一动手,陈典文也有了行动,当胡氏兄弟落下来之际,陈典文的身形,向上一纵,直上直下,拔了起来,在半空中和胡氏兄弟相遇,相距不过两尺。

胡氏兄弟也算了得,身在半空,陈典文突然迎了上来,两人在事出意外之际,居然还各自起脚,向陈典文攻了过来。陈典文身子同前一翻,凌空一个觔斗,在两人的头上翻了过去,避开了两人的一脚,到了两人的背后,双肘一缩,撞在胡氏兄弟的背上。

这一撞,令得胡氏兄弟各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向下面直跌了下去。

本来,陈典文的身子也要向下落下去的,可是那一撞,却给他垫了力,他非但不向下落去,又向上升了起来,双脚已站在楼梯的扶手之上。

唐荣在下面,大打出手,从他的呼叫声听来,他正打得极其过瘾,陈典文才一站定,许老拐挥起拐杖,打横扫了过来。

陈典文向上一跃,避开了一拐,再凌空一翻,已落在许老拐的背后,伸手抓住了许老拐的后颈,左手在许老拐的肩上轻轻一拍,道:“老拐,不管有什么事,总得让我说话!”

陈典文的那一拍,并没有用力道,可是许老拐的身子,却已发起抖来。

这时,楼下仍是打得不可开交,哗啦一声响,一个康熙五彩的花瓶,成了碎片,“嗤嗤”两下,一幅马远的山水,成了五片,而楼上,也传来了一阵娇呼声,有五六个打扮艳丽的女人,在楼梯口,挤成了一团,一副害怕的神气向下面张望着。

陈典文向那些女人望了一眼,又道:“老拐,上去,我有话说!”

他的右手,始终抓在许老拐的后颈上,许老拐一面发着抖,一面发出极难听的闷哼声,转过身,由陈典文押着,一直向上走去。

到了楼上,惊呼的女人更多,看得陈典文有点眼花撩乱,陈典文推着许老拐,直进了一间房间,一脚将门踢上,才松开了他,他一松手,许老拐就转过身来,陈典文四面一看,道:“老拐,日子和以前不同了?”

许老拐喘着气,同后退着,陡然之间,在一张桌子前站定,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柄大头六子来,对准了陈典文,他虽然握枪在手,可是看起来,他比陈典文要紧张得多,甚至握枪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到了这里之后,一切的发展,远在陈典文的意料之外,但是陈典文却开始明白了。

陈典文来找许老拐,本来是想好好套问一下当日他所未能想得通的许多疑问的,可是现在,看来不必问,已经有了部分答案了。

许老拐要不是做了极度的亏心事,决不会一见到他,就这样色厉内荏的,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陈典文望着大头六子黑洞洞的枪口,陈典文在这十年来,对那种机械的知识,已经到了专家的程度,对于许老拐的手指,只要扳一下,他纵有一身武功,也得一命归西这一点,一点也不怀疑,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盯着许老拐因为过度紧张,而在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地道:“兰姑在那里?”

许老拐陡地震动了一下,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免得抓住枪的手抖得太厉害,他并没有回答。

陈典文又道:“兰姑在哪里?”

许老拐叫道:“要问你,你……你……她……她……”

许老拐实在不知道在说什么,陈典文冷笑一声,道:“老拐,你害我不要紧,你不能害兰姑,天理报应,你不能全不顾了!”

许老拐急速喘着气道:“我没有害兰姑,没有害她,没有!”

陈典文的声音,冷峻迅疾,像是暴雷一掠地喝道:“兰姑在那里?”

许老拐抖得更厉害,几乎是号叫出来的,道:“我不知道,那要问你,张先生说你将她拐走了!” 陈典文踏前几步,一字接着一字,像是铁锤在敲着钉子一样,问道:“张先生那样说,你信不信?你是吃了蒙药,还是故意装成不知道?”

许老拐急速地喘着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嗓音听起来像是破锣一样,翻来覆去地只说那几句话,陈典文又逼近了一步,许老拐陡地叫了起来,道:“站住。”

许老拐如果真的要陈典文站住的话,当陈典文向他跨出第一步之际他就应该喝阻了,这时再来呼喝,已经迟了,陈典文陡地飞起一脚,正踢在许老拐的手腕上,许老拐发出一声怪叫,手枪脱落,陈典文跟着欺身向前,五指抓向前,将许老拐胸前的衣服,连他的皮肉,一把抓了个紧,大喝道:“老拐,你要是人,知道多少,对我说多少!”

许老拐的身子一面发抖,一面道:“我……你饶了我,我没害兰姑,不过,当年我钉箱,在刑堂上认罪,他再保我,这全是说好了,我……”

许老拐断断续续讲到这里,陈典文的耳际,陡地响起了“轰”地一声响,许老拐可能还在讲些什么,但是他却根本无法再听进去了!

全是“说好了的”,那就是说,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当年刑堂之中,许老拐一出钉箱,就自认了罪,接下来,张翱挺身而出,将许老拐保了下来,赢得了全帮上下的崇敬,也赢得了兰姑的芳心,这一切,全是早已安排好了的,目的自然是夺取盐帮的大权。

陈典文在不由自主之间松了手,他只感到整间房间全在旋转着,他站立不稳,踉跄向后退着,一切全是“说好了的”,一切全是一个早经过处心积虑安排的阴谋,而这个阴谋,实施得极其顺利,兰姑的下落不明,自然也是计划中的一部份。

那么,现在兰姑究竟是生是死?兰姑已失踪了十年之久,她究竟在那里?

陈典文在那一霎间,只觉得心如刀割,他眼前好像觉得有许多人影在晃着,可是他也辨不清楚谁是谁,陡然之间,他听得唐荣的一声怪叫,陡地一醒,看到唐荣老大的身躯,直飞了起来,一面怪叫着,一面在空中扎手扎脚,向着窗外,直飞了出去。

紧接着,就是乒乓哗啦好一声响,唐荣的身子,撞在窗上,将窗子上的玻璃、窗格,全都撞得粉碎,唐荣整个人,也随着碎木、碎玻璃,一起跌了出去。

陈典文在这时,看到房间里,确是多了两个人,一个他曾见过,是那年在刑堂上,张翱带来的六个人之一,那个瘦小干枯,一口川音的老头子,十年不见,仍然是那个鬼样子。

另一个,身形壮硕,正在拍着双手,看来将唐荣隔窗子扔了出去的就是他,许老拐还在,只不过身子缩成了一团,全身发抖,像是在抽筋一样。

陈典文一时之间,顾不得去看唐荣,他也知道唐荣皮粗肉厚,从二楼的窗口,叫人扔了出去,还扔不死他,倒是许老拐的样子,看起来很特别。

陈典文陡地吸了一口气,来到许老拐的面前,一伸手,抓住许老拐的肩头,手向上提。

陈典文本来是想,将缩成一团的许老拐的身子,提得站起来再说的,可是他手臂向上一提,许老拐的身子仍然缩成一团,倒叫他凭空提得双脚离了地,许老拐的神情十分古怪,只有一双眼,充满了难过悔恨,怔怔地望定了陈典文,口唇抖动,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陈典文是会家,一看许老拐的情形,就知道许老拐一定是捱了重击,伤得极重,多半是活不成了,他陡地喝道:“老拐,你还有什么话说?”

许老拐只是睁着双眼,望定了陈典文,眼中陡地迸出两行泪来,可是仍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陈典文还待问,已听得那瘦老头子阴恻恻地道:“这龟儿子就要见阎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啰!”

随着这一句阴森森的话,许老拐的身子,越缩越紧,陡地一阵抽搐,双眼已翻白了。

陈典文的心中极怒,可是他却十分镇定,他提着许老拐,走了两步,将许老拐放在一张椅上。这时候,唐荣的呼叫声,又自下面传了上来,还伴随着打架声,陈典文缓缓转过身来,盯着那瘦老头,瘦老头居然一本正经地问道:“听弟兄说,你自称是盐帮总管?”

陈典文冷冷地道:“正是!”

瘦老头“桀桀”笑了两下,道:“这个倒奇了,盐帮总管,只有一个,就是老子王老六,那里又冒出了一个来了?”

陈典文冷笑一声,道:“盐帮的帮主是谁?”

陈典文的意思,是要责问,盐帮的帮主大位,究竟是在谁的手中,可是王老六却皮笑肉不笑地道:“咦,你不是盐帮总管么?怎么连盐帮帮主是谁都不知道?”

陈典文沉住了气,道:“没人和你插科打浑,帮主是谁?说!”

王老六看来更镇定,冷声道:“南通张翱!”

陈典文一声长笑,道:“好,张翱,帮主的信物是什么?双龙争珠令在张翱手里?”

陈典文对自己这个问题,对方决不能有肯定的答覆这一点极有信心,因为兰姑已经看穿了张翱的阴谋之故,而在那半年之中,张翱一定已经用高强的手段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以致令得兰姑虽然看穿了他的阴谋,独力也难对付,只好一走了之。

如果不是有一个名李和顺的盐民,曾在大王集附近,见过兰姑,那么,陈典文一定以为兰姑已死在扬州城了。而如今,兰姑离开了扬州,当然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兰姑能走得脱,有两件东西,她一定会带走的,一件是双龙争珠令,另一件,是盐帮上百处的窖藏金银的秘密,张翱的手段再高强,兰姑再对他死心塌地,也不会将这两件秘密讲出来的。

果然,这时王老六的脸色,立时变了一变。

王老六的脸色一变,陈典文就知道,双龙争珠令,决不在张翱的手中,而且陈典文还进一步想到,对方一定以为令牌,在自己手中。

陈典文并不知当年,兰姑是如何发现了阴谋,他也不知道兰姑离开扬州之后的目的地在哪里,可是她是在向海边走,那是可以肯定的,她是不是准备出海,是不是真的准备来找自己?陈典文心中一阵阵发热,兰姑要是来找自己,为什么不取道上海呢?是不是张翱广派高手,甚至亲自出马要阻截她,所以她才选了那条荒僻的道路?

她究竟到了哪里去了呢?

王老六立时恢复了常态,盯住了陈典文,陈典文装出一副若有所得的神情来,而且,还冷笑了一下,道:“盐帮就要有大事了!”

他含混地说了那么一句,暗示双龙争珠令在自己的手里,只要有令在手,就有资格召集天下帮众,决定谁是帮主,就算是一个本来和盐帮全无关系的人,也可以这样做,何况他本来就是盐帮的总管。

王老六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冷然道:“是么?”

他一面说“是么”,一面身子陡地卷起了一股劲风,就向前移了过来,来势之快,当真如鬼似魅,一欺到了陈典文的身前,扬手就是一拳。

他那一拳打出来,看来轻飘飘地,并没有甚么力道,倒像他是一个鸦片没抽足的大烟鬼,却发狠想揍人一样。可是当他出拳之际,陈典文却一眼望到,他中指之上,套着一环指环,那指环之上,有两枚尖刺,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暗绿色光采。

陈典文一看到那种光采,就尖声叫了出来:“孔雀绿!”他陡地叫唤,是因为他明白许老拐是怎么死的,那是许老拐曾叫王老六打中了一拳,染有剧毒的尖刺,刺进了他的身子!

孔雀绿是从孔雀胆里提出来的剧毒之药,已经很少人知道这种剧毒毒药的制法了。

陈典文一面叫,一面身子向旁一闪,只听得“嗤”地一声响,饶是他避得快,衣服还是叫王老六指环上的尖刺,扯破了一道口子。

他身子一闪,那大个子陡地迎了上来,双拳齐出,是一式硬桥硬马的长拳,陈典文心念电转,已经有了主意,大个子双拳来,他也双拳去,四拳砰然相碰,大个子一声怪叫,身子向后疾退。

大个子身子向后一退,陈典文立时跟着欺向前,大个子想是刚才吃了亏,再也不敢逞强,一面叫着,一面更忙不迭后退,退到房门口,一个收不住势子,蓬然巨响,撞在门上,将一扇门,撞得向外直飞了出去,他人也仰天跌倒,陈典文早已料到了有这个变化,大个子一将门撞开,他身子已向外疾窜了出去。

在这当口,王老六又在陈典文的身后,连攻了两拳,但是陈典文的动作实在太快,王老六虽然是照准了陈典文的要害攻击的,可是他拳到半路,陈典文的身子已换了方位,所以两拳都落了空,陈典文一出了房间,连奔几步,到了楼梯的栏杆旁,向下一看,唐荣还和十几个大汉,打得酣畅,大堂之中,几乎已没有什么是完整的了。

陈典文纵身向下跳去,还未曾落地,就拳打脚踢,打开了四个大汉,喝道:“唐荣,我们走罢!”

唐荣嚷道、“少爷,老拐说了什么没有?”

陈典文道:“全说了!”

陈典文已来到了唐荣的身边,还怕唐荣不肯走,飞起一脚,踢在唐荣的屁股上,踢得唐荣整个人向外疾扑了出去,有四、五个人想来拦路,唐荣的去势何等之猛,也没动拳脚,就是凭身子向前跌出的那股猛劲,向前硬撞了过去,硬是将那几个拦路的汉子,撞得鬼哭神嚎,跌的跌,爬的爬,再也起不了身。

陈典文跟着窜向前,只听得王老六在楼上也赶了下来,喝道:“别放走了这个!”

陈典文和唐荣,已到了花园,一到了花园,两人都陡地楞了一楞,只见一色的黑色劲装,十二条汉子,齐齐列队站着。

十二条汉子,陈典文和唐荣两人,也不会放在眼里,而令得他们非停下来不可的,是那十二个汉子的腰际,全是一色的快慢机,红穗子贴着身,手按在枪把上。那种德国造的快慢似机,一扳机,二十颗子弹射出来,神仙也逃不过去,陈典文一站,唐荣已叫道!“闪开!”

那十二个人一动也不动,唐荣虽然一身是胆,这当口,可也不敢硬向前闯。

陈典文一定神,看到这十二个人中,有几张是熟脸,本来是十二金刚中的人物,他沉声道:“唐荣,跟着我!”一面说,他一面昂着头,大步向前,就走了过去,唐荣吓了一大跳,可也立即跟着,两人向前一走,那十二个人的快慢机,全出了盒子。

王老六这时也奔了出来,叫道:“将这两个留下!”

陈典文仍在向前走着,他迳向那几张熟脸孔走去,一面沉声道:“瞧瞧清楚,我是谁。”

有七、八个人,已经将快慢机的保险掣,扳了下来,可是那几个熟人,却站着不动,那八、九个人向另外三、四个看去,王老六还在叫着,那三、四个熟人陡地叫了起来,转过了身去。

就在那一霎间,陈典文一拉唐荣,两人已经直奔了出去,出了围墙,连转了十七、八个弯,才停了下来。

唐荣一面喘着气,一面道:“老拐说了些什么?”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说道:“许老拐只是说,当年刑堂的那场戏,全是说好了的。”

唐荣陡地一震,道:“说……说好了的,许老拐,他图……图……什么?”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道:“图什么?自然是图这十年来的日子,我看张翱倒没有亏待他。”

唐荣的喉际咯咯作响,低下头去,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神情极其难过,道:“我可不那么想,张先……张翱他人才出众,人人见了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敬意,我倒宁愿相信,他对许老拐说了一番话,由他来执掌盐帮,对盐帮更有利,也或许是他说服了许老拐,只有他,才配得上兰姑,而只有这个方法,他才能进得了盐帮,得兰姑的倾心。”

陈典文的神情很苦涩,唐荣虽是粗人,可是那一番话,却也未必完全没有道理,陈典文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张翱的情形,张翱的那神情,那样的盛名,只要他一现身,实在没有法子使人不信服,自己和他比,实在是比不上的,许老拐的头脑更简单,自然有可能完全不图什么,而死心塌地照张翱的安排做事。

陈典文呆了半晌,道:“老拐死了,这……怕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了。”

唐荣吃力地呑下了一口口水,道:“许老拐他并没说兰姑在那里?”

陈典文榣着头,手放在脸上重重地抚着,说道:“没有,我想,他是真的不知道!”

唐荣道:“少爷,我们怎么样?”

陈典文道:“找那个十年前,曾看到过兰姑的李和顺去,也许,能找到一点头绪!”

唐荣拍着口袋,道:“少爷——”

陈典文没有再说什么,向前直走了出去。

陈典文向前走,在两边全是高墙的小巷之中,曲曲折折地走着,一直到一家祠堂的门口,才停了一停,那家祠堂,也不知道是那一家的,门口破败的可以,有一半已经不见了,另一半也歪在一边,门口上的匾上,全是蜘蛛网,大门内,野草比膝还高,祠堂的一边,是一个塘,可是水也早干了,只有一点红蓼,在塘底的污泥之中,随风摇动着,陈典文在祠堂前停了下来。

唐荣苦笑着,道:“少爷,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

陈典文道:“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唐荣摊着手,笑道:“担保没有人在这里,找鬼比人还容易,谁不知道破祠堂里没有人,满清旗兵屠扬州的时候,死了半城人,这祠堂的后人,早死绝了,这是出名的鬼地,谁来!”

陈典文有点发怒,喝道:“去瞧,有没有人。”

唐荣吓了一跳,立时转身走了进去,陈典文慢慢来到门口,转过身,祠堂的门外,全是两尺见方的石板,石缝之中,也长满了野草,陈典文踏着石板,低着头,数着,横直走了几遭,才站定在一块石板之上。

唐荣也走了出来,道:“真瞧过了,没有。”

陈典文道:“过来,把这块石板掀起来。”

唐荣呆了一呆,立时走了过来,道:“少爷,这里……这里……”

陈典文点头道:“这下面,有五万两金子,全是老秤的,看来,张翱一点也没有探到盐帮窖藏的秘密,这里没有人来动过!”

陈典文一面说,一面后退了一步,唐荣俯下身,十指用力一插,插进了石板和石板之间的隙缝之中,用力向上一掀。石板应手而起,石板下,是一窝大蚯蚓,正在蠕蠕而动,唐荣双手乱抓,将石板下的泥块,大把大把抛开去,当石板下出现一个两尺来深的坑时,唐荣抬起头来,双手抓住了一只铁箱的环,用力向上一提,提了起来,重重放在石板之上!

陈典文道,“总共有二十箱,我们先取一箱就够用了,再掩上吧!”

唐荣道:“少爷,这……全是潘老太公埋下的?”

陈典文道:“这个问倒我了,自然是满清入关之前的窖藏,鞑子拆了潘家老宅,也找不到什么,那里知道,扬州城里,遍地是金子!”

唐荣已用力打开了箱盖,黄澄澄的金子,在夕阳之下,发着耀眼的光芒,唐荣吸了一口气,道:“要是叫人无意间发现了,这人可发大财啦!”

陈典文笑了一下,道:“谁会没事在路上乱掘?走吧,我们这就到上海去。”

唐荣脱下上衣,将铁箱裹好,再将土拨回去,盖上石板,弄得看来全然和未挖过石板一样,才和陈典文,一起离开了祠堂。

有了金子,办事就容易,他们没在扬州逗留,连夜雇船,到了上海,买了船,沿海北上,到了连云港,在连云港停了一停,又直放陈家港。

唐荣先上岸,调查李和顺的一切,等陈典文在陈家港的集上,见到了李和顺,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李和顺父子同名,老李和顺,早已死了,而且,他们也知道,当年扬州名捕头徐标,也在盐场上。

在李和顺和徐标商议的那个晚上,陈典文和唐荣也在商议着。他们决定,要知道老李和顺,是怎么死的。

老李和顺夫妻,要是死于非命,那就可以证明,当年张翱明里派潘七叔出来找兰姑,暗里,另有人派出来,连带潘七叔的死,也很有可疑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李和顺夫妻的尸体,当然已经只剩下白骨了,要查验出他们是怎么死的,当然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但是陈典文却有信心,因为在扬州,他和那个自称“盐帮总管”的王老六交过手,王老六竟会使用传说中已失了传的毒药“孔雀绿”,那么,老李和顺一定是死在张翱请来的高手的古怪手法之下,老李和顺的死,在外表看来,一定极其自然,因为据小李和顺的说法,连干了半辈子捕快的徐标,都没看出是怎么死的!

越是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可疑的死法,在骨子里,一定可以找出真正的致死原因来。陈典文心中奇怪的是,他们在上海,买了那艘船,一直沿海北上,盐帮的人,一定早已查知他们的行踪,为什么一点行动也没有呢?

他们并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行踪,一买下了船,第一件事,陈典文就是将那面金扇,钉在船尾上,虽然并不十分抢眼,但是以张翱行事的周密,以他势力之庞大,眼线广布之下,一定早已知道了。

那么,他为什么一点也不采取行动?在等什么?这种平静,反倒使陈典文心头,感到了一股重压。

陈典文心头感到的那股重压,就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就像是现在的天气。

天色更阴晦,明明是大白天,可是到处一面灰溕溕,在乱葬岗上,这种阴天,更透着说不出的阴森,陈典文一直背负双手,站着,望着烟霞迷漫的远方,前面好像已在下雨,看出去,一切东西,都像是隔着几重浓黑色的黑纱一样。

唐荣仍然在运着铲子,泥土一块一块铲起来,在他的身前,已出现了一个坑,坑中有两具并列着的薄皮棺材,棺材的败木,已经朽成了黑色,唐荣停了手,抬起头来,道:“少爷,见棺了!”

陈典文转过身来,向两具败棺望了一下,神情看来很苦涩,他心中在想,要是躺在棺材里的老李和顺没有死,那该多好,他一定会详详细细告诉良己,当年遇到兰姑的情形,或许兰姑还会告诉过他,要到什么地方去,那么自己可找到兰姑了。

不过,陈典文只是微微幻想了一下,立时就回到了现实中来。他知道,在如今这时刻,幻想是没有用的,自己要对付的事太多了,唐荣固然是一个好助手,可是对付张翱这样的对头,有唐荣和没有唐荣,几乎是一样的,因为对头实在太强了,强到了陈典文在自己的船上,好几晚上,会莫名其妙地惊醒。在心底深处,他自己知道,自己是斗不过张翱的,可是他不能停止,他一定要和张翱斗下去,直到分清你死我活为止。

陈典文定了定神,向唐荣作了一个手势。

唐荣向那两具败棺,喃喃说了一声“得罪”,手起铲落,已将一具败棺的棺盖,铲了起来。

棺盖一起开,一股异样的恶臭,扑鼻而来,那股臭味是这样恶毒和浓稠,好像是有实质的东西一样,令得唐荣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唐荣摒住了气,又是一铲,再将另一具败棺的棺盖,也铲了开来,然后,迅速退了开去。过了一会,等到那股恶臭散开了,他们才又来到棺前,棺盖铲开之后,很明显可以看出来,棺中是一具女尸、一具男尸。两具尸体,已经只剩下白骨了,在白骨上,覆着的是一些颜色灰败的布片,可以见得他们两人,殓葬时所穿的,也根本不是衣服。

在白骨的骷髅体旁,还可以看到一点稀疏疏的头发,陈典文看着,取出一幅白绸巾来,撕开了两半,递了一半给唐荣,要来扎住了口鼻。

用白绸巾扎住了口鼻之后,恶臭才不致那样攻鼻,陈典文拾起一根枯枝来,将白骨上的布片,慢慢拨开来,两具白骨都很完整,骨头一根也没有断,白森森的骨殖,在阴浓的天色中,看来很夺目,从骨殖的颜色来看,两人也不像是中毒死的。

这倒很出乎陈典文的意料之外,看来老李和顺夫妻的死因,并无可疑。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在老李和顺遇到了兰姑之后不久,就死在黄河口,他们虽然是一双普通的盐民夫妻,然而他们的死,一定和盐帮惊天动地的大反覆有关联的。

陈典文又走近了些,俯下身,就在这时,他看到,在男尸的骷髅的顶门上,有一点亮晶晶的东西,那东西极小,若不是陈典文站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那一点反光,是决不会发现的。

陈典文陡地怔了一怔,抬头向唐荣看去,唐荣立时走了过来,陈典文让开了一些,指着男尸的顶盖骨,唐荣侧着身,也看到了那亮点,震了一震,道:“这是什么?”

陈典文道:“得取出来看看!”

唐荣吸了一口气,又喃喃道:“得罪,想来你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副白骨,也不会太在意了!”

唐荣一面说,一面俯身,伸手将骷髅取了起来,交给了陈典文,两人一起看看。只见那发亮的一点,像是一股极细的白金丝,只有极短的一点,露在骨外,陈典文想用指甲,将之钳出来,可是由于露在外面的那一点,实在太短了,根本没有法子钳得住。

唐荣一伸手,自陈典文的手中,接过骷髅来,道:“别麻烦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骷髅托在掌中,右掌已一掌向骷髅上拍了下去,一阵骨裂声过处,整个骷髅被他一掌拍得散了开来,鼻孔以下的碎骨,全落到了地上,唐荣的左手紧了一紧,又是一阵骨碎声,将头盖骨又揑得更碎了一些才离开手掌来。

等到唐荣手掌再摊开来之际,陈典文和唐荣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响。

那一点露在头盖骨外,看来细如发的白金丝,已经全显露出来了,足足有三寸来长,紧紧嵌在头盖骨上,陈典文忙伸指甲,将之挑了出来,平放在掌心之中,刹那之间,他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寒,那是在于他心头的震悸,而不是由于已经大滴大滴洒下来的雨点。

已经下雨了,雨点大而密。

可是陈典文和唐荣两人,都站着不动,虽然雨水已迅速地顺着他们的头发,在向下淌着,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已经下雨了!

他们盯着那根白金丝,连眼都不眨。“

老李和顺是怎么死的,已经很明白了,白金丝虽然细,可是自顶盖骨上,直穿了进去,任谁也非立时丧命不可。他们也明白,。何以作了半辈子捕快,老于仵作的徐标,也不知老李和顺时死因,白气丝如此之细,又全穿进了头盖骨之中,当人才死,还有头发之际,谁也找不出他的死因来。

老李和顺的死因已经明白了,可是陈典文和唐荣两人的心头,却决不是滋味。

他们盯着手上的白金丝,心中所见的是同一问题。那根白金丝是这样细,但是也不会坚硬到哪里去,它是怎么钉进人的头盖骨去的呢?

如果有一个人(一定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够一出手,就将这样的一根白金丝,钉进一个人的头盖骨中,那么这个人练的是什么功夫?

陈典文和唐荣都是武术大家,可是他们听也未曾听说过有什么功夫,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典文之所以突然感到了寒意,由于如此,他一直没有低估对头的力量,不但不低估,而且还尽可能将对头的力量估得高,不过现在他发现,还是将对头的力量估得太低了!

张翱的手下,竟有这样的高手,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陈典文在想着,唐荣也一样在想,唐荣猝然道:“一定是张翱亲自下毒手!”

陈典文震了一震,倏地抬起一望着满面是水珠子的唐荣,道:“你看到过张翱用这门功夫?”

唐荣苦笑着,道:“没有,不过……不过有一次,在席上,大伙起闹,要张翱露一手,张翱他顺手摘了一片万年青的叶子,伸手一按,就按进了桌面,那一会,席上的人,就看得气也喘不过来!”

陈典文显然听得气也喘不过来,有点傻傻地问,道:“这是什么功夫?”

唐荣道:“当时,谁也说不上来,后来,那干老头子说这是最上等的气功!”

陈典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向那具女尸望过去。

唐荣指了女尸一下,道:“她……也是这么死的?”

陈典文作了一个手势,唐荣又将女尸的骷髅,取了起来,仔细看看,果然,在女尸的头盖骨上,也有一点露在外面的白金丝,唐荣又待伸掌去拍,陈典文一拦手,道:“留着,带在身边。”

唐荣犹豫了一下,要带一个骷髅在身边,虽然是出生入死,决不皱眉的豪侠,心中总也不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骷髅是属于死人的,死人是属于另一个、活人对之一无所知的神秘领域的,那种感觉,自然也有说不出的神秘之感。

唐荣咽下了一口口水,抖出一块布来,将骷髅包了,系在腰际。

雨越下越大,铲起来的泥块,全成了泥浆,他们两人身上全湿透了,唐荣草草连泥带水,铲进坑中,将坑填平,和陈典文一起离开了乱葬冈。

雨一直那么大,两头驴子的身上,叫雨水一淋,看来格外油光水滑,驴蹄踩下去,水溅如起老高,他们一直来到盐河边上,才看到有一艘船停着,唐荣隔老远就叫道:“船家,船家!”

等到他们来到了河边,才看到一个人,穿着蓑衣,躬着身,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头上的斗笠,簌簌地往下淌着水,也看不清他的脸面。

一到河边,两人下了驴,唐荣大声叫道:“借你的船避一避雨。”

那穿蓑衣的道:“只怕舱里窄——”

他话还没有讲完,陈典文和唐荣两人,已经一跃上了船,那穿蓑衣的呆了一呆,将斗笠向上顶了一顶,道:“真邪门,这两天见到的人,怎么全会飞?”

唐荣已经躬身进了舱,陈典文听得那人这样说,心中一动,转头道:“还有什么人会飞?”

那船家说道:“在舱里面,也是避雨的。”

陈典文心中又一凛,立时去着唐荣,只见唐荣躬着身,就堵在舱口,显然是他要进舱,可是还没有进去,就看到舱里有什么异样的物事,所以僵在舱口了。

陈典文唯恐唐荣吃亏,忙道:“先出来。”

唐荣身子一缩,离开了舱口,陈典文抢前一步,一矮身,来到了舱口,向内看去。他在向内看去之际,已经作了准备,单掌当胸,目光如电,船舱中又小又脏,而且,到处在滴滴嗒嗒地漏雨,比外面的情形,好不了多少。

在又脏又窄的船舱的一角,并肩坐着两个人,那两个人一身灰衣,身子缩成一团,都是双手抱着膝,两个人三只眼,看来隐隐闪光,他们一动也不动地蹲坐着,可是看来,却给人一种极其胁迫的动感。

陈典文略怔了一怔,又向前跨了一步道:“两位,对不起,外面雨太大了!”

那两个灰衣人中间的一个,声音很冷,道:“舱里也好不了多少!”

陈典文道:“总好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也蹲下来,唐荣跟着进来,在陈典文的身边蹲下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穿蓑衣的船家,向舱里张望了一下,摇了摇头,船舱实在太小,蹲坐了四个人,已挤不下他了,他只好站在外面。

雨仍然很大,雨点落在盖舱的芦席上,发出“柴柴”的声响,舱中四人,谁也不出声,只是不时各自用阴冷的目光对望着?

他们双方,并没有盘问对方的身份,但是实际上,根本不必盘问,心中都一片雪亮,知道对方什么人。

静默维持了好半晌,才由陈典文首先打破,陈典文冷笑了一声,道:“原来张先生没有闲着!两位来自何处?”

一灰人道:“界首!”

那两个灰衣人二,又是闷哼一声,一个道:“你陈先生太忙,他张先生当然不敢闲着了!”

那两人的口音很奇特,陈典文要小心听才能听得懂,他向唐荣望了一眼,唐荣毕竟跟他久了,知道陈典文想问什么,立时就着舱板中的滴水,在板上划出了“界首”两个字。界首的口音,十分奇特,陈典文听来有点不懂,但是唐荣从小南闯北荡,谙通南北各地的乡谈,一听就听出了这两个灰衣人的籍贯。

陈典文的心中,迅速想了一想,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中,籍贯界首的,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陈典文又倾听了一下,四周围除了雨声之外,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这两个灰衣人,是张翱的手下,那已是没有疑问的事了,看来他们落了单,遇上了自己,那算他们倒楣,好歹也得在他们口中,问出点什么来。

陈典文冷冷地道:“两位贵姓?”

那两个灰衣人看来很镇定,不过他们的眼珠,在不断转动,可以看出他们心中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陈典文一问,一个道:“姓包。”另一个道:“姓么。”

一个答姓“包”还不稀奇,另一个说“姓么”,陈典文又呆了一呆,以为自己没有听懂。陈典文一呆,唐荣也一怔,立时在陈典文耳际道:“少爷,界首么爷,是通巢湖水贼的。”

船舱上能有多大,而且唐荣是个粗人,嗓门大,脖子粗,就算在他来说,是“附耳细语”,声音也不会低到哪里去,他一说,那两个人又互望了一眼,那姓么的道:“唐爷好见识!”

陈典文笑了一下,十指叫叉,双手轻轻地向外,反拗了一下,指节骨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必必”声,道:“两位,既然相遇,我有几句话要问,我和你们并无冤仇,不想怎样,你们可要明白才好。”。

那两人的身子动了一下,陈典文的话,听来平和,实际上,充满威胁,他们怎会不明白,那姓包的立时道:“陈爷,问我们,可问不出什么来。”

陈典文声音一沉,冷冷地一哼,道:“能问出多少,就问多少,你们见过兰姑没有?”

两人互望了一眼,姓包道:“没有,只听说过,她是个美人儿,是不是?”

陈典文的声音更冷:“她在那里,你们听说了?”

两人一起冷笑着,道:“你是明眼人,别充瞎子,问你们自己就行了!”

陈典文的眼角牵动了一下,这两个人可能是新来盐宁的,自然一切全听张翱的安排,张翱散布了谣言,说兰姑是做出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和自己在一起,看来盐帮上下,全都深信不疑。

陈典文又问道:“两位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问题开门见山,那两人互望了一眼,这会,由那姓么的开口,道:“陈爷你还有不明白的?自然是冲着你,你昨晚伤了一朵青,要动手,少废话!”

陈典文陡地一怔,道:”“什么?你说什么?”

姓包的双肩耸了一耸,看来像是正在鼓气,道:“一朵青,你废了他一只手,出手好辣!”

陈典文还没有回答,唐荣已忍不住骂了起来,喝道:“放你娘狗屁——”

他这里一喝,那两人陡地一声大喝,身子直起,“呼呼”两声,顶开船舱顶的芦席,人也向上,直窜了起来,唐荣跟着叫道:“别走!”

陈典文没出声,只是顺手抓起一块舱板来,打横挥出,舱板脱手,正打在那两人的足踝上,两人眼看已要拔出去了,又一声怪叫,“砰砰”两声响,重重地跌回船舱来,脸色发青,全身发抖。

陈典文望着两人,舱顶上穿了一个大洞,避雨是谁也避不成了,船家在船头,目定口呆地望着,一声也不敢出,陈典文又冷笑一声,道:“我没有见过一朵青,他怎么样?废了一只手?”

姓包的一面哼哼,一面道:“右手齐腕断了,他的两个师兄,护着他回扬州去了!”

陈典文向唐荣望了一眼,道:“明地、暗地里跟着我们的人,可真还不少!”

姓么的大声道:“告诉你,这条道上,上百人都有。”

陈典文道,“那算是张先生瞧得起,他怎么不动手,在等什么?”

姓包的瞪着眼,看来他倒是个硬汉子,大声道:“姓潘的淫妇对不起他,他可是好人,好歹还想见那淫妇一面,问问明白,所以只要我们跟着你!哼!”

一时之间,陈典文还不明白“姓潘的淫妇”是指的什么人,可是他立即明白了,那姓包的说的是兰姑!刹那之间,他血向上冲,苍白的脸,变成了红色,唐荣忙即闭了眼睛,那姓包的口出不逊,唐荣可不想看他自食其果的惨相,陈典文陡地一声大喝,一伸手,就抓住了姓包的胸口,姓包的大叫起来,道:“抓死我,也是那么说!”

唐荣闭着眼睛,听得在那姓包的怪叫了几句之后,接下来,就是“卡卡”两下响,再接下来,就是姓包的惨嚎的声音,再接下来,忽然是一阵“得得得”的声响。唐荣不禁怔了一怔,那“卡卡”两下响,一定是陈典文心中怒火上涌,出手重了一些,将姓包的肋骨,抓断了两根,肋骨叫人抓断了,自然得发出惨嘷声来,然而,那“得得”声,又是什么昵?

唐荣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姓么的吓得缩成了一团,敢情是他把不住在发抖,牙齿相叩,发出来的声响。再去看陈典文时,已由红而白,变得比平时更白,那姓包的口中、鼻中,都向外沁着血,可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倔强的神色。

唐荣最爱硬汉,一看姓包的这种神情,心中倒起了几分怜惜之意,忙道:“少爷,这人——”

陈典文不等唐荣讲完,也已经松了手,那姓包的“砰”地一声,跌了下来,跌得太重了些,将小船的舱板压断了。

唐荣瞪了那姓包的一眼,冷冷地道:“你想找死,口里就再不干不净。”

姓包的抹了抹口鼻涌出来的血,一样瞪着眼。

姓包的一面瞪眼,一面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奶奶的,为什么嫁了人不到半年,就踪影不见,勾汉子去了?我可没不三不四,不过那样子叫什么,我可不知道!”

唐荣又好气又好笑,看来,那姓包的,竟是个浑人,唐荣生怕陈典文再度出手,姓包的定要禁受不起,立时向陈典文望去。

只见陈典文苍白的脸上,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甚至看来眼皮也十分沉重,连眼都睁现不开来,唐荣挪了挪身子,道:“少爷,我们走吧!”

陈典文陡地抬起头来,伸手用力一拨,将唐荣的身子拨开,唐荣防不到他有此一着,一个踉跄,倒撞在舱壁上,“哗”地一声响,将舱壁又撞坍了一半,雨更像倒水一样,倒了进来。

雨水将陈典文的头发,紧贴在他苍白的前额上,他盯著姓包的,道:“是,兰姑不见了,你们可曾想到,她是叫人谋害了?”

姓包的看来更不好受,雨洒在他的脸上,将他口鼻处流出来的血,全化成一条条,顺着他的鼻子,向下流着,他听得陈典文那样说,怔了一怔,道:“害她?谁害她,你是说,她不是存心跟你走,是你勾引她的?”

陈典文忍住了气,这时候,他的心口,像是有几千百斤涨力,在向外用力涨着,就要令他的胸膛炸开来了,所以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异样,道:“我说是张翱,他……他害兰姑!”

姓包的陡地笑了起来,他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可是从他一面笑着,一面牵动了肋骨,疼得脸上变色,口中呛血,但仍然忍不住要笑的那种情形看来,显然,他心中认为陈典文所说,是绝无可能之事!

陈典文并没有出声,只是在他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极其悲哀的神色来,缓缓地转动眼珠,向姓么的望了过去,姓么的仍缩成一团,身子也仍在不断抖着,陈典文一向他望了过来,他喉际就发出了“咯咯咯”三下响,一连呑了三口口水,然后,才用颤抖的声音道:“陈爷……老实说……我怕死,不过……你才说的……就算死了,我也……不信!”

姓么的话才说完,陈典文陡地发出了一声狂吼,在那声狂吼之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接着,只见他双臂一振,在他双臂振动之际,雨点横发,打在人的身上,就像是小石子一样。

陈典文叫声未完,人已向上拔了起来,倏地穿出了舱顶,唐荣张大口待叫,只听得一下巨响,一根桅杆,断了,又将舱顶压塌了一半。

唐荣忙也向外窜去,只见大雨弥漫,陈典文已上了岸,在雨烟弥漫的荒野之中,向前奔着,转眼之间,已经只见一条模糊的人影。

唐荣大吃了一惊,叫道:“少爷!”

他一张口,雨水灌进了他的口中,令得他的喉际,发出一阵“都噜噜”的声响,他无法再叫出第二声来,一面呑下了口中的水,一面抹着脸向前追了过去。

旷野上的雨是如此之大,天地间,一片灰暗,只是偶然间,有几只惊慌的海鸥,在雨中翱翔,露出肚上的那一点。

唐荣竭力向前看着,想看到陈典文,可是向前看去,除了一片雨濛濛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唐荣心中,说不出来的着急,他完全明白,陈典文为什么会这样子发出一下吼叫声,向前奔去,那是因为他感到绝望了!

张翱在其他人的心目之中,威望如此之隆,看来就算是兰姑亲自出现,和他一起,当着加盐帮上下,一起诉说张翱的种种阴谋,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了!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陈典文怎能不心如刀割,看来他除了在豪雨下的旷野之中,拚命奔驰之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唐荣心中也不好受,一面向前窜,一面仍在向前看着。雨势太猛,原野上,积水向低处窜着,就像是有千万条怪蛇在流窜一样,唐荣奔得急,不暇向地上看,陡地一脚踏下去,踏了一个空,“噗通”一下,水花四溅就跌进了水中。“

唐荣水性不怎么样,陡然之间,到了水中,心里一慌,就呑了两口黄泥水,好不容易挣扎得站了起来,才弄清楚自己跌进了一道沟中,水深齐胸,湍急无比,涌了过来,唐荣站在水中,水涌过来,被他的身子所阻,激起老高的水花来,唐荣那样的大个子,尚且有站立不稳之感。他定了定神,抹去脸上的水,正准备跨上沟去,突然在水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唐荣心里暗骂了一声,伸手向水中就捞,一捞就捞了个正着,向上就提。

他本来心想,这一提,不论在水冲过来的是什么,总可提出水面来的了,却不料水中的那东西十分重,一提之下,非但没有提起,脚下一滑,又跌进了水里。

唐荣在水里挣扎了一下,又喝了两口黄泥水,再站了起来,双手一起,将水中的东西,提了起来,用力向岸上一抛。

等到他将水里那沉重的东西,抛出了水,他才陡地一怔,在水里冲过来,给他抓住了的,原来是一个死人!

唐荣一面暗骂着自己霉气,一面拖泥带水,自沟中爬了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得那死人翻了一个身,向那死人看去,只见那死人的脸皮,是厚厚的一层死灰色,看了令人恶心,不但是脸皮,整个身子都在发胀,以致他身上的衣服,看来像是裹在粽子上一样,那自然是人死了之后,在水里浸过不少时候之故。

对于一个这样难看的尸体,唐荣当然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何况他还紧着要去追陈典文,踢了一脚之后,正待向前拔步奔去,陡地一眼看到,那死人全身发胀,可是唯独胸前坍下去了一大片。

唐荣是武术的会家,一看到这情形,就不禁一怔。这情形,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人生前,胸前受过重击,十几条肋骨可能全断了,才会这个样子!

唐荣一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多看一眼,又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他看到那死人的手里,紧紧揑着一只黑布包袱,抓得如此之紧,看来五根发了白的手指,像是做了鬼也不打算将之放弃一样。

唐荣虽然是粗人,可是看了这种情形,他也不禁自然而然,发出了一阵感叹,他一面抹着脸上的水,一面喃喃地道:“放开点吧,那包袱里就算有金钡珠宝,老兄你也用不着了,还不肯放开?”

死人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只是在大雨之下,灰白的眼珠,可怕地瞪着,唐荣俯下身,想将死人的眼皮抚下来,可是尸体已经发了胀,眼皮是抚不下来的了,唐荣叹了一声,用力一扯那布包裹,在他用力一扯之下,倒将死人的手指,扯断了两根,断手指仍然搭在布包袱上,看来极其骇人。

唐荣又嘀咕了几句,顺手抖了抖包袱,抖出了几件旧衣服来。

在旧衣服之中,好像还有一件什么东西,一跌出来,就跌进了水洼中,也看不清是什么,唐荣也懒得再俯身去拾,顺势向洼中一脚踢去,将那件东西,踢得飞了起来,等到那件东西,一向上飞起来,唐荣一眼看见,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怪叫!

那东西在被踢得向上飞起之际,恰好在唐荣的脸前掠过,唐荣在一瞥之间,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面令牌,是双龙争珠令!

唐荣怪叫了一声,傻了一傻,再抬头向上看去,给他一脚踢了起来的令牌,兀自在半空中翻着滚,叫豪雨一淋,更显出它那深紫色、发光的特质来,那不是双龙争珠令是什么?

唐荣再发出了一声怪叫,头仰上着向前直冲了过去!他竟然一脚将双龙争珠令踢了起来,这种事别说讲给人家听,就算他自己对自己说上一万遍,他也不会相信。

他向前奔去,原是想伸手将双龙争珠令接在手中,可是,他心情实在太紧张了,那种紧张,全然是一种虔诚的教徒,亵渎了宗教之后,有一股极其的内疚之感,唐荣打从十二岁,背井离乡,出来走私盐,过了半辈子闯荡江湖的日子,也一直是盐帮中的骨干份子,凡是盐帮中人,对于双龙争珠令,都有一股莫名的崇敬之感,而他刚才竟一脚将双龙争珠令踢了起来!

他心情紧张,向前冲去,一不小心,又向前滑了一下,“叭达”一跤,仆地跌进水潭之中,后脑上,“卜”地一下,一件东西撞了下来,撞得他生疼,接着,撞着了他后脑的东西,落了下来,落在他的面前,正是叫他一脚踢了起来,又自半空中落了下来的双龙争珠令!

双龙争珠令就在眼前几寸处,唐荣也忘了脑后的疼痛,口中连声道:“邪门,邪门!”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爬起,跪下,就着水,叩了一个头,这才双手,恭恭敬敬,将双龙争珠令,请在手中。

他虽然早就是盐帮中人,可是对于双龙争珠令,也不过远远地看过几次,从来也没有这么近,将之捧在手中,仔细地看过,他一面仔细地看着,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站了起来。

可能已经过了很久,天色看来更加阴晦,但是雨却小了很多。

直到这时,唐荣才如梦初醒,陡地叫了起来:“少爷!”

他的叫声,在旷野之中,悠悠地传了开去,可是哪里有人应他?

唐荣用力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两下,解开湿透了的衣服,将双龙争珠令,贴肉藏好,又隔着湿衣服,轻轻按了几下,肯定令牌确是在自己身上,才向那人看去。

唐荣望着那死人,死人的脸发胀,变形,完全认不出他是什么人,唐荣自然不会想到,那死人,正是叫一朵青他们哥儿三人打死了的徐标。

他搔着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想不出,为何盐帮的双龙争珠令,竟会叫这个人包在几件破衣服之中!看来这个人并不是不知道双龙争珠令的来历,要不然,他也不会临死还紧抓着双龙争珠令不放。

唐荣呆立了片刻,这时,他急于要找到陈典文,要向他报告自己发现双龙争珠令的经过,所以他又向前,追了上去,可是,足足追出了十里来地,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还是没有陈典文的踪影。

唐荣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可能陈典文已经同船上去了。

唐荣想了一想,认定了方向,又急急往陈家港走去,雨已经停了,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有一股极度的兴奋支持着,唐荣越走越快,等到他进了陈家港,经过一家饭店,闻到摆在饭店外木案上烧酒食物的香味时,肚子中才叽咕地大叫了起来。

唐荣摸出了一个毫洋,顺手拿起两只野兔,一手一个,大口啃着,转眼之间,一只就只剩下了骨架,恰好一个半开门的破鞋,涂了一脸的粉,发着嗲,双手拉住了唐荣,不叫他走,唐荣一反手,就将兔骨架子,塞进了她的口中。穿过了市镇,来到海边,向前望去,唐荣先定下了一会神。

船上,船舱中有灯光冒出来,那自然是陈典文早已回到船上来了。

唐荣又伸手在脑袋上击了一下,埋怨自己太笨,白奔了十几里冤枉路,他跳着跳板,跳板在他的脚下,吱吱地响,唐荣心情又紧张又轻松,双龙争珠令到了他们的手中,他可以想到,陈典文看了双龙争珠令之后的高兴,也像是听到了陈典文用兴奋的声音在叫着:“走,我们上扬州去!”

唐荣一只脚才踏上了甲板,就叫道:“少爷!”

他一叫,只见船舱的门打开,眼前一亮,走出了两个人来。

一看到那两个人,唐荣就陡地一怔;再一看,舱中灯光通明,人影绰绰,看来还像是有不少人,他这时知道不对头了,身形一凝,那自船舱走出来的两个人,唐荣倒并不陌生,一身白绸短打,连扎起的裤脚上,都绣着花儿,正是胡金、胡银两兄弟。

唐荣一看对方人多,本来是准备反身就走的,可是他不知道陈典文是不是在船上,不知道陈典文是不是已着了他们的道儿。

由于不知道这一点,唐荣不能走,也不想走。不过唐荣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决不能和对方动手,要是动起手来,双龙争珠令跌了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他站着不动,心中在盘算着不知该怎么才好,胡金、胡银两兄弟,倒很客气,笑嘻嘻地道:“唐爷,真不好意思,等久了,不见你们回来,我们只好自己先上船来歇着了!”

唐荣一听,心已放下了一大半,立时转身,道:“那我去找少爷回来!”

他已在胡氏兄弟的话中,听出了陈典文没回来,那他还留在船上干什么?自然立时就走,他动作快,一个车转身,已经跨出了一大步,再一步,就到了船舷,可是也就在这时,“呼”地一声!一件东西,在他头上飞过,落在跳板之上。

那东西,是一块玲珑剔透,又瘦又皱又丑的太湖石,足有百来斤重,唐荣还记得,那是陈典文在上海,花了两百大洋买来的。

如今这块太湖石一砸在跳板上,跳板便齐中压断,太湖石也跌进了海中。

唐荣一面骂,一面身子腾起,跳板虽然断了,船离岸不过丈许,倒也难不倒他,身子一腾起,就向岸上窜去,再听得身后呼喝之声传来,唐荣也不转身,脚一点地,立时向前奔出。

他奔出没多远,前面黑处,有四条人影,疾扑了过来,唐荣也不停步,拳头直击了出去,“砰砰”两声,撞在两个人的脸上,那两个人固然连声都未出,唐荣的拳上,也好一阵痛。

唐荣向暗地里奔,后面的呼喝声,也越来越近,陡然之间,唐荣只觉得后肩上,紧了一紧,唐荣反肘撞去,却又叫他身后那人,伸掌托住了肘,接着,便是一阵阴森森的冷笑,道:“唐爷,你可不是落荒而逃的人!”

唐荣不禁苦笑了一下,他自然不是落荒而逃的人,可是这时,他不能不逃,他身上有盐帮的双龙争珠令,他担的干系太大!

他身后那人,一说完了话,就松开了手,唐荣转过身来,在他眼前的,正是新任盐帮的总管,一口川音的瘦小老头王老六。

唐荣瞪了眼,叫道:“好哇,人真不少!”

王老六一扬手,道:“刚才我要杀你,你已经没了,还是上船去,我有话说!”

唐荣在他一扬手间,看出他的掌心,夹着一个上面有尖刺的小铁片,尖刺之上,有着看来触目惊心的暗绿色,唐荣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要是他刚才抓住自己的后肩时,这尖刺发力,刺了进去。

唐荣想到这里,忍不住缩了缩肩。他道:“有什么话,只管在这里说!”

王老六点头道:“好,我们虽没见到陈爷,见了你也是一样——”

他的话才讲到这里,陡然之间,“呼呼”两声响,两个人直飞了起来,重重落在地上,紧接着人影一闪,陈典文已站到了王老六的面前。

陈典文来得如此突然,王老六和自船上追出来的那些人,全都吃了一惊,不过王老六却仍是阴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唐荣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暗自叫了一声:“好!”

王老六非但不惊,而且还立时接着将话转了下去,道:“陈爷来了更好,张先生说,违教已久,想请陈爷到扬州去相会!”

陈典文的神情,看来很峻冷,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的语气也出奇地阴冷,道:“我们在扬州时,张先生为什么不提相见这件事?”

王老六向前踏出了一步,道:“这事难怪张先生,陈爷来得突然,盐帮上下,知道陈爷来了,群情汹涌,张先生怕要闹出事来,是以要等陈爷走了之后,好好安排一番,再请陈爷去相会!”

王老六那样说法,陈典文一时之间,真有点不怎么明白,可是他只是略想了一想,还是明白了,看来,张翱还是要将“勾引兰姑”的莫须有罪名,加在他的身上,要使他变成罪人!

陈典文的心中,自然十分恼怒,可是他也知道,如今决不是发怒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是以他看来,比平时更冷静,冷笑一声,道:“我到扬州,会使盐帮上下,群情汹涌,阁下用孔雀绿毒死了许老拐,盐帮上下不知会怎么说?”

陈典文只当自己这个问题,对方一定十分难以回答,却不料王老六人不起眼,不但武功奇诡,应对也是流利之极,立时道:“盐帮上下都会齐声说一声该死!”

陈典文倏地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王老六一句话讲完,很有得理不饶人之势,立时又接着道:“去是不去,请陈爷回一句话。”

陈典文仍然不出声,这时,他正在细细玩味王老六刚才的那句话。许老拐是死在他的毒计之下,而王老六却说盐帮上下,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是齐声说一声许老拐该死而已。这句话,自然不是为了争一时的意义而说,而是有极深的寓义在的,王老六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只要想深一层,就可以很明白,如今盐帮上下,已经全是张翱的人,张翱已经完全控制了盐帮,他说许老拐该死,就没有人会再说个“不”字!要不然,像许老拐这样的重要人物死了,不引起轩然大波,是不可想像的事!

地上还有着积水,积水在黑暗之中闪着光,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陈典文的脸上,但是陈典文看来,却有一片惘然之色。他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决定下来,他曾经以为,如果能将兰姑找出来,那么,事情或者可以挽回,但现在看来,兰姑在各人的印象之中,已经成了“淫妇”,就算她再现身,也不会有必胜之道的了!

陈典文在考虑间,王老六又“嘿嘿”冷笑起来,道:“陈爷,张先生又曾吩咐过,他说,世上有胆识的人,可遇而不可求,陈爷若是不想到扬州去,他也决不相强,只是请陈爷长住东洋,别再到本国来,因为他能原谅陈爷,只怕盐帮上下兄弟不谅,那就诸多不便了!”

陈典文的血又在向上涌,不过他还是竭力忍着,而且,居然笑了起来道:“你不必激我,我并没有说不去,是不是?”

主老六冷声道:“那么,陈爷是答应了?”

陈典文这次答覆,十分干脆,道:“是!不过我还有点事,一个月之后,定然回到扬州。”

王老六立时道:“好,有陈爷这句话,我就好向张先生交代了!”

他一面说,一面扬起手来,口中发出“嘘”地一声响,身子已向后退去,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人动作当真快得出奇,转眼之间,和王老六一起隐没在黑暗之中不见了!那些人一走,唐荣已经急不可耐,像他这样心急的人,要他硬生生地忍住那样一个大秘密不说,实在是极其辛苦的事,他立时道:“少爷!”

可是陈典文看来,却像是不想听他讲下去,扬了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若是别的事,唐荣或许还能忍得下去,可是,他在无意之中得了双龙争珠令,这实在是惊天动地大事,他如何忍得住?

尽管他看出陈典文不令他继续说下去,他还是道,“少爷,我找到了双龙争珠令!”

这句话一出口,陈典文也不禁陡地一怦,立时转身,向唐荣看来,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唐荣忙伸手入怀,道:“你不信,我给你看!”“

唐荣还没取出手来,陈典文已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低声喝道:“放着,这是什么地方,怎能随便拿出来!”

唐荣忙道:“那我们到船上去!”

陈典文道:“这些人,到过船上?”

唐荣点点头。

陈典文道:“这艘船,我们也不能要了,走,我们这就离开这里,”

旷野之中,黑沉沉地一片,他们连停都不停,就向前走着,一直到天亮,才来到了一个叫作“七套”的小集子上。

在那小集子上歇了歇脚,陈典文小心打量着人面,看定了没有可疑的人,才向唐荣点了点头,唐荣取出了那面双龙争珠令来,交给了陈典文。

双龙争珠令叫唐荣贴肉藏着,取出来的时候,摸上去,竟是热的,陈典文提着双龙争珠令,半晌说不出话来。

唐荣却显得很兴奋,道:“少爷,这面令牌在我们手里,总是大大有用!”

陈典文苦涩地笑了笑,道:“我倒宁愿它不知所踪的好,这面令牌会落在不知名的人手里!”

唐荣大是不明白,道:“少爷,这令牌?”

陈典文叹了一声,道:“双龙争珠令是盐帮的根本,你想想,兰姑只身出走,连令牌都保不住,她……她……”陈典文讲到这里,连声音都发起颤来。

唐荣人虽然浑,可是听到这里,他也不禁凉了大半截。

陈典文的话再也明白不过,若不是当年兰姑的处境,危险到了极点,令牌决不会落在别人的手中,而如果兰姑能够化险为夷的话,她也必会设法将令牌取回来的,而今令牌出现,这不是喜讯,简直就是兰姑早已经死了的噩耗!难怪陈典文讲话的声音都变了!唐荣明白了这一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陈典文缓缓地抚著令牌,往日的事,一幕一幕浮上心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过了好一会,他才小心将令牌收了起来,道:“唐荣,我到扬州去!”

这一次,唐荣可一点也不笨,陈典文才讲了半句,他就大声道:“我们到扬州去!”他在“我们”这两个字上,特地加重了语气!

陈典文却不和他争,只是摇头道:“不,我去,此去见张翱,我想是九死一生,不会有太大的希望了!”

陈典文是真正感到不会有太大的希望了,所以,他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口气也出乎意外的平静。人到了几乎可以知道没有希望之际,是往往会这样的。

不但是陈典文,连唐荣也居然沉住了气,没有再争。

陈典文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如今盐帮已全在张翱的掌握之中,我们是不是有双龙争珠令,对于事情,也不会有多大的帮助,我只希望兰姑没有死,那么,我就可以和张翱作个交易。”

唐荣瞪大了眼,望着陈典文,不知道陈典文究竟想说什么。

陈典文道:“我是想,用双龙争珠令,和他换兰姑的消息,那令牌对他,多少还有点用处!”

唐荣陡地站了起来,又重重坐下,过了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来,道:“这样子,等于是将盐帮,拱手让给张翱了。”

陈典文爽然一笑,道:“为了兰姑,那也不算什么,我们帮会中人,总把自己的帮会,如看得比天还大,我算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了,要不是为了兰姑,我中途退出,又受了伤,说不定是哪一省的督军,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军队,区区一个盐帮,怎能比得上?”

唐荣用心听着,还是摇着头,的确,他就是将自己的帮会看得比什么都大的那种人,在他看来,说什么也比不上盐帮的帮主来得重要!

陈典文停了片刻,又继续道:“盐帮窖藏金银的秘密,我想兰姑始终没说出来,是找不到兰姑,那该是永远的秘密了,我只知道三处,一处已经动用了,另一处你是知道的,还有一处,是在——”

唐荣叫了起来,说道:“你这算是什么?”

陈典文喝了一口火辣的酒,道:“算是交代一下身后事吧!”

唐荣想说些什么,可是颤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怔在那里发傻。

陈典文反倒笑了起来,道:“这算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人总要死的!”

唐荣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陈典文继续道:“在荷香巷尽头,有一口井,你是知道的?”

唐荣点着头,道:“知道,那井的水特别清凉。”

陈典文道:“那口井的井壁,全是用一斤一块的金砖砌成的,然后,外面再用糯米汁调了泥灰,涂在金砖之上,千年不掉,发掘起来很容易,你拿了这两处的窖藏,设法离开中国。”

唐荣呑了一口口水,陈典文道:“我劝你别到日本去,到南洋去,那一带,人又纯朴,物产又丰富,你有那么多金子,到那里去,一定可以建一番基业,我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劝你别再惦念着帮会,要多信念过书的人——”

唐荣到这时,才迸出了一句话来,道:“念过书的人是靠不住的,张翱念的书还不够多么?”

陈典文苦笑一下,道:“像他那样的人,究竟不多,你到南洋,买地、买矿,做什么生意都可以,娶个老婆,不必再浪迹江湖了!”

唐荣看来犯了僵脾气,他也不和陈典文争,只是瞪着眼不出声。

陈典文沉声道:“唐荣,答应我!”

唐荣仍然不出声,陈典文连脸都沉了下来,他知道唐荣若是不答应,一定是尾随他上扬州,若是答应了,那么一诺千金,就算他心中再不愿意,也一定会照着自己的安排去做。

而在陈典文想来,实在没有再拖着唐荣上扬州去陪死的道理,那么,也就不会有再妥当的安排了!

唐荣仍是不出声,陈典文也不和他讲道理,只是道:“你看,我还是不是盐帮的总管?”

唐荣一翻眼道:“当然是!”他这里一个“是”字才出口,陈典文已经翻手取出了双龙争珠令来,“拍”地一声,拍在桌上沉声道:“唐荣听令!”

唐荣防不到有此一着,立时站了起来,行了一礼,垂手而立。

陈典文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唐荣纵有万般委屈,这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喉间发哽,道:“是,唐荣遵令,若不遵从,死无葬身之地!”

陈典文收起了双龙争珠令,他的心中,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望着愁眉苦脸的唐荣,只觉得好笑。

陈典文一面笑着,一面道:“我约了王老六在一个月之后到扬州去,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这就回扬州,切不可招摇,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行事,我和你一起到连云,就要分手了!”

唐荣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他真后悔何以世事那么巧,在大雨的旷野中,会让他找到了那面双龙争珠令,正因为陈典文看到了双龙争珠令,才会感到兰姑一定是死多活少,才会有现在这样的安排!

他们两人,继续走路,过了响水口,第三天早上,就到了连云,陈典文当然说分手就分手,迳自雇了一艘船,出海去了。

唐荣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叹了半晌,另取道回扬州,照陈典文的安排自去进行不提。

陈典文又扬帆出海,并没有目的地,他只是想静一静,一个人真正地静一静。

那艘船,船主的一家,有六个小孩子之多,可是船主早已吩咐了孩子,不准去吵陈典文,陈典文只是用有着腥味的缆绳作枕躺在甲板上。

他几乎日夜都这样躺在甲板上,望着蓝天白云,听着海水拍在船上的声音。

他一面在想着兰姑,一面也在盘算着,到了扬州,该怎么对付。

他只想在张翱处探听出兰姑的消息来,而这时在他心目中,所谓“兰姑的消息”,也只不过是兰姑确实的死讯而已。

兰姑要是死了,自然是被人杀死的,而能够杀死兰姑的人,也几乎只有张翱一个人,陈典文盘算的,就是如何要张翱自己承认这件事。

船上的孩子,看到这个奇怪的人整天只是躺着,动都不动,都躲在桅后,偷偷地看着他,陈典文也不去呵责他们,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见到张翱,对付张翱这样的聪明人,也根本不必作什么转弯抹角的打算,只要开门见山就可以了。

在海上,耽了将近二十天,陈典文才吩咐船主,将船驶到烟台去,在烟台上了岸,给了船主出乎意外的厚酬,几天之后,沿着铁路,他到了浦口。

在浦口,他买了一辆四马马车,那四匹骏马,还是一个外国领事养的,因为要回国去了,才让了出来,正好叫陈典文买了下来。

自驾着马车,陈典文直奔扬州。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陈典文进了扬州。他那辆马车,那四匹白马,他那一身打扮,他的慑人气度,令得他在街口驰过去之际,将茶馆中的人,全引了出来。而认得出陈典文身份的人,一看到陈典文,都有点发傻,他们立即想到,平静的扬州,快要有大事发生了!

陈典文左顾右盼,看来神采飞扬,虽然他的脸色,仍然是那样苍白,但是一样有一股非凡的气势,甚至令得迎面而来的一队士兵,也不由自主,笔直地站立着,等他的马车驶过去。如陈典文的车,一直来到了离潘家大宅,只有两个街口处,才遇到了阻碍。

自然是盐帮已得了信息,所以派出人来了,陈典文向前看去,只见大街两旁,行人绝迹,店铺全上了牌门板,前面路口,四十人排成两列,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站在当路,大声喝道:“陈爷暂留!”

陈典文扬起马鞭,“刷刷”地向马身上抽了下去,车子的去势更急,拦在前面的那些人,显然想不到陈典文有此一着,一见车子向前冲了过来,立时散开,有两个想要冒险来拉辔头,陈典文看得真切,马鞭先左后右,又是“刷刷”两声响,那两人各自发出了一声怒吼,立时缩回手去,手背上,已然划起了两道血痕。

陈典文的车子向前疾冲,转眼之间,已将那两排人,全抛在后面。

可是也就在这时,只见前面,有两个人,悠悠闲闲,迎着马车,走了过来。

这时,四匹骏马,扬鬃踢蹄,气势惊人,再加上陈典文挥动马鞭的“拍拍”声,车轮在石板上辗过的声响,和马车向前疾冲而出的那股去势,任谁见了,都不免要避上一避的。可是那两个人,却悠悠闲闲地向前迎了上来。

马车驶得快,簸动得自然也很厉害,陈典文一时之间,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面,只觉得这两人体态悠闲,而且,衣着十分奇特。

那两人出现之际,离马车还有六、七十尺之遥,但是马车去势快,转眼之间,已来得十分近,陈典文扬鞭大喝道:“闪开!”他一喝,那两人果然一左一右,闪了开来,同时,见他们一扬手,“哗啦啦”一阵响。

随着那一阵响,只见那两人已到了马车的两旁,那一阵声响,原来是两人各抖出了一副三节棍,他们三节棍出手之后,不攻人,不攻马,却向着马车的车轮,疾砸了过去!车声如此惊人,但是还是可以听得三节棍舞动之际的呼呼风声!

陈典文一见那两个人的身形,就看出那是山东荷泽,于家的地趟三节棍法,也知道于家三节棍,除了中节是枣木所制之外,首、尾两节,全是熟铁打成的,沉重无比,难怪棍一攻出,声势就如此惊人,看来自己来得虽是突然,但张翱也早已有了准备,非要自己在街上摔了下来不可!陈典文想挥马鞭去打那两个舞三节棍的汉子,可是却已然慢了半步。

只听得车两边,各自传来“哗啦”一声响,三节棍扫过,已将车轮,砸成了粉碎,那两个大汉,就此一滚,已经滚出了老远。

车轮虽碎,但是马车的去势,仍然十分急骤,没有了车轮,车子仍然叫那两匹骏马,拖得向前疾冲了出去,自前面涌过来的一些人,在陈典文的马挥鞭舞之下,纷纷呼叫着,向两旁退了开去,眼看前面,就是陈典文再也熟悉不过,盐帮总部,潘家大宅的黑漆大门了!

大门前的街道上,虽然因为陈典文驾着马车,冲了过来,众多大汉,拦阻不来,打得灿烂,可是站在门口,一字排开,身穿劲装的八名盐帮帮众,却像是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样,寒着一张脸挺立着。

陈典文的无轮马车,直拖到了离黑漆大门丈许处,那两匹骏马也吃不住了,各自一声长嘶,腾跳了起来,守门的八个人中的一个,向前踏出一步,道:“来客请通名!”!

陈典文疾声应道:“陈典文!”

随着他一个“文”字出口,他人已向上,疾腾了起来,向着黑漆大门,直扑了过去。

这一扑,是陈典文毕生功力之所聚,简直是非同小可,宛若一阵狂风一样,头先要陈典文通名的那汉子,张大了口,看来还想讲点什么,可是随着陈典文向前扑出,所带起的那股劲风,将他要讲的话,全都逼了回去。

陈典文像是出柙之虎一样,一来到了门前,那几个大汉来阻拦时,陈典文双脚还未曾落地,已一起踹出,“砰砰”两声响,踹在黑漆大门之上,将两扇大门,踹得向内,直倒了下去。

大门一倒,门内就传来一阵呼叫声,陈典文身子向下一沉,落在门上。

陈典文双脚踏在被他踹倒的门板之上,门板在高低不平的浮动,那是由于门板倒下之际,门内有不少人,走避不及,被压在门板之下,这时正在挣扎之故。

陈典文也不出声,只是面带冷笑,身子再度拔起,已经到了影壁墙之上。

他在影壁墙的墙头上站定,已经可以看到盐帮大堂的正门和大堂前,那一色三尺见方,青石板铺成,看来气派极大的空地。

只听得踏步声不绝,自大堂两旁,奔出两队劲装汉子来,陈典文吸一口气,向那些人看去,几乎所有的人,全是生面孔。紧接着,大堂的亮牕,一扇接一扇打开,每打开一扇,就有三、五人,六、七人不等奔出来,奔到空地之上,站定了不同的位置,这些人,高矮男女,肥瘦老少全有,看他们奔出来时的势子,好像杂乱无章,但是一到站定,却又井然有序,分明是久经训练的健儿。

陈典文看了这等情形,心中也不禁叹了一口气。在他执掌盐帮总管大权之际,虽说盐帮上下,纪律严明,但要做到如今这样地步,只怕也不能够,因为盐帮弟兄,究竟全是凭自己一股不怕死的蛮劲,在江湖上熬过来的人,谁都有自己的两下子,要他们像士兵一样听话,那是谈何容易之事。

可是,如今张翱却做到了!

对于张翱的治事能力,陈典文本就决不怀疑,当年在刑堂之上,以一个即时入帮的帮众身份,除下犯了死罪的许老拐外,盐帮上下,一年之间,竟没有犯规者,由此已可见一斑了!

陈典文定了定神,他站在影壁墙的墙头,居高临下,无论如何,总占着地利,是以他一时也不想下来。

只见自大堂中奔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转眼之间,几乎大堂前的空地上,全站满了人,望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这才听得三下锣响。

陈典文毕竟是自小在盐帮中出来的,一听得那当当当三下锣响,就知道帮主出来了,刹那之间,他心中实是感慨万千,时间不过短短十年,但是眼前一切,几乎完全不同了。

锣声悠悠未绝,又是四个人走了出来,有王老六在内,其余三个,陈典文却不认识,这四人来到大堂门口,站着不动,再接着,就看到张翱,潇洒悠闲,踱了出来,就站在四人之中。

张翱未出来之前,大堂前空地上人虽多,已然没有什么声音,等到张翱一出来,更是静如得人人屏住了气息,甚至可以听到后院风吹过,竹枝摇动时,竹叶所发出的簌簌声,张翱一身宝蓝色长衫,益发衬得他身形高挺,那副雍容儒雅的神态,还是那样令人心折。

他一现身,向在影壁墙之上的陈典文一看,立时微微一笑,道:“陈先生,这毁门踰墙以应邀,不知是何时的礼数?”

陈典文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但是他也沉住了气,沉声说道:“张先生,若论口舌之灵便,不如阁下很多,不必以此为胜!”

张翱居然立时正色道:“那是我的不是,陈先生请到大堂聚旧!”

张翱立时改口,而且请陈典文到大堂讲话,那是再大路也没有的了,陈典文犯险前来,自然也是为了要和张翱谈个分明,那么他就该立时进大堂去才是。而他的心中,也的确想进大堂去,可是他却仍然僵在墙头,一时之间,脸上更是发热。

从他所站的墙头到大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莫有四丈远近,以陈典文的功力而论,一跃虽不可就,但只要在中途能略一点足,一式“燕子三抄水”,不必使足,就可以进入大堂了。

但是这时,在他和大堂之间的空地上,少说也站了两百来人,那些人,分明全是各在武学上有独特造诣的高手!别说他不能一下子就跃过这幅空地去,就算能,也得在这些高手的头上掠过去才行,就算这些高手不趁机出手偷袭,那也是对这些高手的大不敬,日后积怨相报,不知何时才能了结!

而如今,他若是向前跃去,到半途,身形下沉,要找地方立足的话,如何能够?除非他落在其中一两个人的头上和肩上,不然,万万不能,所以,张翱虽然已经出言相邀,陈典文却还是只好僵在墙头。

刚才他自觉跃上墙头,是占了地利,深庆自己得计,可是如今却后悔莫及了!

陈典文在墙头发窘,张翱却又微微一笑,道:“请!”

张翱就有这个本事,分明是他在咄咄逼人,可是看来却还是那么文雅,仿佛道理全在他那一边,而他话一讲完,就转身向大厅内走了进去。

而在空地上的所有高手,这时,也一起抬起头,向陈典文望了过来。

刹那间,陈典文只觉得那几百道眼光,如同几百柄利剑一样,显然是每一道眼光,都在等着他如何出丑。他陈典文要是连大堂也进不了的话,那只有一条路可走,干脆反身向外跃去,再也别到扬州城来了。

陈典文自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尽管他的手心冒着汗,心头怦怦跳着,可是在外表看来,神情也十分锲定,只听得他沉声道:“得罪了!”

他一声“得罪”,整个人,已向上拔了起来。

陈典文身形才一拔起,估计着他要在自己头上越过去的那些高手,面上便尽皆变色,分明是想借此发作,有的衣袖之中,甚至响起了兵刃相交的金铁交鸣之声,可是陈典文毕竟也不是这么容易被难倒的人,他身子拔起之后,并不向前掠出,反倒身子向后微仰,手向上一伸,他早已觑准了门左的一棵大树,一伸手,就抓住了大树的横枝,那是一棵大榆树,横枝经他一抓,向下略沉,磨得满树的榆叶,纷纷旋转着落了下来。

而陈典文则就着一沉又向上弹起之势,整个人又向上弹了起来,落到了围墙之上。

一到了围墙上,他就哈哈一笑,身子在墙脊之上,直滑了过去,凌空一翻,动作快疾无伦,“刮”地一声响,已经窜进了大堂之中。

这一手,不但轻功身法快,而且巧妙绝伦,一点也来曾得罪在空地上的那数百高手,陈典文才进大堂,就听得空地上,响起了森然一下叫好之声。

陈典文定了定神,张翱就在他面前,他向张翱拱了拱手,张翱笑道:“陈先生惠然肯来,真是不胜荣幸!”

陈典文四面一看,大堂中的陈设看来并没有变动多少,但是看上去,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本来,不论如何看,不论陈设的东西如何名贵,看起来,总不过是一个江湖人物的聚事之所,不登大雅之堂,但是现在,却没有了这种感觉。

陈典文的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他想说话,可是在还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之际,张翱已经道:“陈先生远道而来,一定有点话说,我想,我们两人,清茶一杯,娓娓细谈,不必劳师动众了,如何?”陈典文正是想和张翱单独谈谈,闻言正中下怀,所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张翱微微一笑,跨过两步,来携陈典文的手,陈典文略怔了一怔,在这样情形下,他要是缩回手去,外面几百个人看着,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陈典文也知道,张翱决不至于趁机暗害,甚至也不会和自己较劲,是以他只是略怔了一怔,几乎没有什么人看得出来,立时也伸出了手,和张翱一起携手,向前走去,来到帘前,自有人掀开了帘子,两人一直向前走着,在背影上看来,这两个人,那里像是对头,简直就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生死莫逆之交!

张翱和陈典文一起在走廊上走着,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月洞门,陈典文自然知道,出了那月洞门,就是花园了,看来张翱真的准备和自己一杯清茶,促膝长谈。

张翱一面向前走着,一面道:“陈先生,听说这些年来,你为国为民,着实做了不少事,令人钦羡不止,不像我那样,一直只在扬州,处理一帮之务,比起来,实在太不如了!”

陈典文也觉得十分感慨,道:“可是,盐帮倒也秩序井然,张先生大材小用,当日计谋又如此周详,不知是不是另有隐衷?”

张翱叹了一声,道:“我也不必太过自谦,我虽不至于有经理国家之才,但是一个小小盐帮,也不至于放在我的眼里,陈兄以为可是?”

张翱在自然而然之间,对陈典文改了称呼,陈典文听在耳里,也没有什么刺耳之感,张翱虽说“不必自谦”,但是他还是谦虚得很,像他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是经理国家之材?但是,他又的确是串通了许老拐,用阴谋抢走了盐帮帮主之位,那又是为什么?

陈典文的语气,听来仍是淡然,道:“这正是小弟不明之处!”

张翱叹了一声,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月洞门,来到了后花园,张翱也松开了陈典文的手,自己背负着双手,向前走了几步。

一到了后花园中,陈典文自然而然,想起当年自己就是在这里,在兰姑透露心意,而兰姑却表示要嫁给张翱,当时自己所受的打击之大,几乎昏了过去,种种情形,全都浮了上来,一时之间,几乎连张翱在讲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等到他定了定神,才听到张翱并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叫人,一个十三、四岁,衣着干净的童子,正应声挑着一担担子,走了过来,张翱伸手向前面的凉亭,指了一指,那童子就挑了担子走过去,在亭旁放下了担子。

张翱向前走着,陈典文跟在后面,他一路也在小心查看,不过看来,花园之中,绝无埋伏。

陈典文和张翱两人,一起在凉亭中坐定,只见那童子打开担子的一头,是一只上好精炭生着了的小风炉,炉上是一把青瓷壶,壶嘴上正在嘟嘟地向外冒着热气,看来水快滚了,另一端,则是明青花的茶盘、茶壶、茶杯,看来洁净之极,令人心旷神怡。

陈典文本来是好吃好用惯了的,看了之后,也并不在意,只是有点可惜,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却要费尽心机,和对头周旋,并不是真正的良友倾谈。

张翱道:“陈兄问我为什么,我想陈兄必然明白,漂母一饭之恩,韩信终身不忘的事!”

陈典文愕然道:“此言何意?阁下曾受——”

张翱立时接了上去,道:“小弟家境贫穷,其所以能读书求上进,不致一生为耕田儿,皆出一人所赐,这个人,就是潘帮主。”

陈典文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立时又坐了下来。

张翱口中的“潘帮主”,当然不会是兰姑,那一定是兰姑的父亲了。潘帮主性好游历,又仁侠豪义,若是说他见到了一个有出息的少年,而资助他求上进,那实在是太普通的事了!

可是,陈典文的心中,却还有疑惑,不知道张翱究竟想说什么。

张翱继续道:“在我应考前的两年,正在寒窗苦读,潘帮主忽然光临,向我详述了帮中的情形,要将盐帮托付给我,陈兄你想,这固非我心愿,但我又怎能不答应他的要求?”

陈典文沉住了气,不出声。张翱又道:“连许老拐的事,也是帮主在世之日吩咐好了的,以许老拐为人之耿直,若不是潘帮主亲口吩咐,他如何肯这样做?”

陈典文到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口道:“潘帮主将女儿也托了给你?”

张翱道:“是,以后的事,你也全知道了。”

陈典文冷笑一声,道:“张先生,潘帮主既然将帮务,连女儿也托了给你,可是,盐帮窖藏,富甲天下的财富,却未曾告诉你,那未免说不过去吧!”

张翱看来若无其事,道:“所谓盐帮窖藏,只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而已!”

陈典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错了,是你一直未曾查到这些窖藏的秘密而已!”

看来,陈典文的这句话,倒真击中了张翱的要害,只见他也略怔了一怔。

但是张翱立时恢复了镇定,道:“窖藏的传说,深入盐帮帮众之心,陈兄自然这样说。”

陈典文这时,词锋上也不客气了,冷笑道:“你又错了,陈家和潘家关系不同,有三处窖藏,是特许陈家弟子知道的,我已经发了!”

这时,童子已送上泡好的茶来,张翱正一杯在手,陈典文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色骤然变了一变,可是,他的手还是如此之定,杯中碧清的茶,连一丝皱纹也没有起过。

陈典文立时又冷笑道:“你所说的,全是一派胡言,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张翱居然还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来,直视着陈典文,陈典文也望着他,道:“传说之中,能令兴化湖湖水高出三寸的盐帮窖藏,就足以令得你安排下一场阴谋,来谋夺帮主之位了!”

张翱仍然不出声,只是望着陈典文。

陈典文尽量使自己镇定,声音铁冷,道:“可是你却没有想到,谋夺来的帮主,是无法知道帮中最高秘密的,那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

张翱微笑着道:“是,兰姑知道。”

一提起兰姑来,陈典文血向上涌,双手按住石桌上,道:“兰姑在哪里?”

张翱摇着头,陈典文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俯去,道:“兰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她?”

张翱的回答,十分简单,也十分自然,他道:“兰姑?她不肯将盐帮窖藏的秘密告诉我!”

陈典文要竭力抑制着,才能使自己的双手,不至于剧烈发抖,可是他在讲话之际,却还是不由自主,粗喘着气道:“我这次来,和你作一个一字交易!”

张翱扬了扬眉,陈典文续道:“我给你一样东西,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你答一个字!”

张翱道:“好得很,什么东西来换我一个字!”

陈典文道:“双龙争珠令!”

张翱陡地一怔,一时之间,也好半晌讲不出话来。他虽然老谋深算,聪明绝顶,可是双龙争珠令,是怎么到了陈典文手里的,他也是无法凭空想得出来。他只知道双龙争珠令是叫兰姑带走的,刹那之间,他想到的是:陈典文是不是已和兰姑见过面?不然,双龙争珠令,如何会在陈典文的手上?

这些年来,他做的每一件事,无不经过悉心安排,也无往而不利,可是这时,他却有点失措了!

然而,张翱毕竟非同凡响,他立时笑了起来,道:“陈兄,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双龙争珠令到了我的手中,盐帮可就世世代代,全是姓张的了!”

陈典文冷冷地道:“时易势变,我看得比你清楚,再下去,盐帮决不会有世世代代的了!”

张翱听了,又是一怔,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已是第二次失措了。因为他不明白陈典文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陈典文纵有百般不如张翱之处,但是这十年来的生活,却使他的眼界大开,也使他知道,像盐帮这样的组织,只能存在于民智落后的社会之中,而自从革命后,民智日开,社会进步,盐帮自然而然消灭,那里还提得上世世代代。然而,这道理,张翱是无法理解的!张翱的学识,自然可称在陈典文之上,但是这种道理,决不能在书本上,或是在扬州的潘家大宅之中,盐帮帮主的座位之上,所能学得到的,非在大时代的漩涡之中,打过滚,挣扎过,和不断前进的时代,共同呼吸过,才能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才能明白,时代在向前进展,不论是什么人,什么力量,都无法加以阻止。

张翱在一怔之后,立时又恢复了常态,而且看来像是充满了信心,不过在他的眉宇之间,却也多少有一点疑惑之意。

然而,张翱的疑惑,并不是对陈典文所说有关盐帮的话,有任何怀疑,他是在想双龙争珠令,是怎么会到了陈典文手中呢?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双龙争珠令,会落在陈典文的手中。

旁人或者不清楚,但是,张翱的心里,却是十分明白,双龙争珠令,是十年前,叫兰姑带走的,兰姑走得匆忙,临走之际,只带走了三件东西,一件是双龙争珠令,一件是她自小练武术,到长大了之后,仍然一直佩带在身边的一柄极其锋利的小金剑,还有一件,就是张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可是兰姑却未曾说出来的,盐帮历代以来窖藏的大量黄金的秘密。

张翱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发怔,他立时微笑了一下,来掩饰他自己的思疑,同时用锐利的目光,望定了陈典文,道:“双龙争珠令会在陈兄手里,倒是奇事!”

陈典文沉声道:“世事奇怪的多得很,你要是不信,令牌就在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令牌来,在石桌之上,轻轻一放,陈典文放下了令牌,可是右手仍然在令牌旁边,食指和中指,向上翘着,指向张翱。

张翱是武术的大会家,他一看到陈典文令牌出手,心中第一个意念,就是想伸手,将令牌抓在手中,可是他还没有动,就看到了陈典文右手的姿势,他也就没有伸出手去,只是盯著令牌看着。

陈典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上翘着,那是随时可以出手制敌的手法,张翱虽然自诩武功在陈典文之上,但是在陈典文制了先机的情形之下,他倒也不敢妄动。

陈典文冷冷地望着张翱,他的神情看来,虽然镇定,可是心头,却忍不住在怦怦乱跳,

张翱则只是盯着石桌上,离他只不过两尺的那面令牌。张翱一眼就可以看出,那面双龙争珠令是真的,是几百年传下来,由盐帮帮主执掌的这一面令牌。

虽然,这些年来,凭他的学识、处事能力和威望,他处理盐帮大小事务,率领上万桀骜不驯的粗汉,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但是身为盐帮的执掌人,手里没有这面双龙争珠令,总不是很自在的事,有一些大典,必须要请出双龙争珠令来的,这些年来,都因之而没有举行。

虽然张翱的威望,可以压得住上下人等的窃窃私议,然而又怎及得上手握双龙争珠令那样名正言顺?

盯着双龙争珠令,张翱心念电转,眉尖向上略扬,道:“不知道陈兄适才所提的交易是什么?”

陈典文立时说道:“只要你回答一个字!”

张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看来,我太合算了!”

陈典文仍然盯着张翱,张翱一面说着,一面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接,虽然他们各自全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非凡人物,但这时,两人的心里,还是十分紧张。!

陈典文一字一顿,道:“那是我情愿的——”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兰姑究竟是生是死!”。

张翱是聪明人,他也早已料到,陈典文要他回答的问题,必然和兰姑有关,可是他也未曾料到,陈典文的问题,来得那么简单、直接!一时之间,张翱有点不敢和陈典文的目光接触,他将目光偏了一点开去,恰好落在一块太湖石的石根下,附石而生的一簇兰花之上。

一看到了那簇兰花,张翱的心头,又不免震动了一下。那是兰姑最喜欢的一簇三蕙兰,这些年来,这簇异种兰花,是不是还是每年都开过花,张翱并没有注意,但在这时候,张翱陡地看到了这簇兰花,陈典文问的又是道样一个问题,那也令得他不自自主,也想起兰姑来了。

在谋夺盐帮大权之际,兰姑在张翱的心目之中,就像是盐帮之中的一份财产一样,或者可以说,那是他夺取盐帮的一块最主要的踏脚石。要是他不娶兰姑,那么,他在盐帮中的地位,至多不过和以前的盐帮总管陈典文一样,不可能再进一步。

他在事先,也了解过潘、陈两家,世代联姻的事,所以,早在好多年前,他已经开始安排,潘家大宅之中,早就有他买通了的婢仆,将潘兰花的行动、脾性,详详细细地报告给他听,他知道了潘兰花是性高气傲的姑娘之后,第一步行动,就是说动了扬州的十七家盐商,买了一个绝色的少女荷香,送给陈典文。

陈典文做梦也想不到,当自己温香软玉,在享受着旖旎风光之际,就是张翱的阴谋能得到顺利进行的时候。陈典文一直以为,事情是在张翱大茶楼中现身的那一霎间才开始的,但事实上,到了张翱在扬州现身之际,张翱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了!

张翱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在兰姑的心中,陈典文和张翱,本来或许还要作一番选择的,但是她高傲的性格,决无法忍受陈典文先有了荷香,再加上张翱丰度、神采、才能、武术、文名、人品,看来无一不在陈典文之上,所以,她嫁了张翱,那是顺理成章的事,而在结婚之后,她也的确过了半年其甜如蜜的生活,她和张翱之间,新婚燕尔,令得张翱那种胸怀大志的英雄人物,也几乎想放弃自己的计划了!

在那时候,张翱在他周密无匹的计划之中,犯了一项错误,他以为自己不但已经完全控制了盐帮,而且,也已经完全控制了兰姑,他以为不论自己说什么,不论自己提出什么来,兰姑一定会应允。

张翱的想法不能说不对,或许他迟一点,照原来的计划那样,在三年之后提出,一切就会全初他想像那样进行,可是他心太急了一点,才半年,他就向兰姑问起盐帮历代密藏的事,而且,明显地表示,那是他一定要知道的事。开始,兰姑还未曾知道张翱的真正心意,她告诉张翱,只有盐帮的帮主,才能够知道这个秘密,张翱有点得意忘形了,他的一句话,使得兰姑看清了他的真面后,他的那句话是:那么,就将盐帮帮主的位置让给我!一听到了那句话,兰姑二话没说,掉头就进了房,等到张翱发现兰姑已经不告而别之际,立时派出高手,四下去追截,而他自己,也在有了线索之后,离开了扬州,去追寻兰姑的下落。

在陈典文的目光通视之下,张翱的思绪很紊乱,陈典文的问题,的确只要回答一个字就可以解决,但是,这一个字,偏偏就不是那么容易说得出口。

陈典文并没有催张翱立时回答,只是等着,可是张翱看来,却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陈典文沉声,声音听来,已有忍不住要爆发的意味,他又重覆了他的问题:“兰姑究竟是生是死!”

张翱的口唇,颤动了一下,说道:“她走了之后,去追她的人,分成了好几路,只有潘七带的几个人,知道她过了大王集,向海边走去,我得了这个消息,就追了下去。”

张翱讲到这里,视线收了回来,又和陈典文对望着,陈典文可以明显地感到,张翱眼中所显示出来的那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鹫的神色。

张翱的语音很迟缓,继续道:“我一直追下去,在海边追上了她!”

陈典文陡地紧张了起来,身子也不禁向上耸了一耸。

张翱道:“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和我一起去的人,全叫我撇下了——”。

陈典文忽然插了一句话,道:“他们的脚力,自然比不上你。”

张翱却像是未曾听到陈典文的话一样,道:“那时,她已经雇妥了一艘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要到东洋去,你在东洋。”

陈典文只觉得心在抽紧,兰姑在最危难的时候,真的是想来找自己!他相信张翱的这番话,在张翱的神情里,他知道张翱的这番话是真的。

刹那之间,陈典文思潮翻涌,变得迷乱起来,他忙镇定心神,道:“那已经是你在老黄河口,杀了李和顺夫妇之后的事情了,是不是?”

张翱陡地震动了一下,又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来,陈典文却一言不发,自腰间解下一个包布,抖了开来,布包中是一个骷髅,陈典文用手扶正了骷髅,指着露在骷髅顶骨上的金针。

令得陈典文奇怪的是,张翱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

那实在是出乎陈典文意料之外的事,以张翱为人的阴森狠毒,看到了一个骷髅,竟会全身发起抖来,那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

但陈典文却也知道,一到了后花园,他虽然未曾和张翱真正动手,但是言词之间的争斗,他却着着占先,这时,更是占了上风了!

陈典文立时把握到了这个机会,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下的手,旁人也不会有那么高深的武功,能将金针,钉入骨头之中。”

张翱陡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已不再发抖,可是,他的神情,却显然失常,如见鬼魅,陡地叫了起来,道:“不!不会的。”

陈典文全然不知道张翱的那一下叫嚷,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知道,张翱一定是受到了什么惊骇,此刻他的神智,一定不如平时那样清明,要说自己能在武术上胜过他,那是最好的机会了。

陈典文一想到这里,立时手向上扬,自从他取出了双龙争珠令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张翱猝然出手,早已有了准备,虽然他当时想不到,他反而会先出手,然而此际一出手,蓄势已久的气势,却是一样的。

他手向上扬,食指和中指,直戳张翱的胸口,张翱显然不提防陈典文会突然出手,一个错愕间,身子陡地一侧,陈典文的手指,已重重戳在他左肩之上,令得他腾腾向后退出了一步。

陈典文一招得手,身形一纵,已经跃过了石桌,在身子跃过石桌之际,双腿飞起,已经向张翱连踢出了四脚,他也知道,这四脚,是决不可能踢中张翱的,但是也足可以令得张翱手忙脚乱。

果然,陈典文踢出四脚,张翱双手向前拍来,陈典文踢出四脚的目的,就是要张翱出手阻挡,等到张翱一出手,陈典文的身子,早已倒翻而出,“呼”地一声响,在张翱的头上,直翻了过去,到了张翱的背后。

等到陈典文到了张翱的背后,他心头不禁狂跳了起来,他把握千载难逢的时机,如今眼看可以制住张翱了,他已经到了张翱的背后,只要一出手,制住张翱背后的要害,那么,纵使张翱的武功,在他之上,也无法与自己相抗的了!

陈典文心头狂喜,出手却丝毫不慢,一到张翱背后,立时一掌印向张翱背心。

这一掌,他在发出之际,距张翱不过三尺,而张翱又在双掌翻飞,被陈典文刚才的一连四脚,弄得有点手忙脚乱,算来这一掌,万无不得手之理,是以陈典文在一掌印出之际,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可是,眼看这一掌,掌心已可以贴住张翱的背心之际,张翱的身子,陡地向前,跨出了一步,陈典文的掌势快,张翱的去势也快,一掌居然落了空。

陈典文那一掌,连张翱背后的衣服,未曾沾到,心中一凛,张翱已到了石桌之前,看来,张翱在百忙之中!向前跨出,陈典文的这一掌,也来得仓猝无比,身子到了石桌之前,一个收势不住,只听得他闷哼一声,双手在石桌的边上一推,轰然一声响,整张石桌皆被推翻,他人也趁势,窜了出去。

石桌一被推翻,桌上的骷髅、令牌,一起滚落下来,陈典文一见张翱避开了自己在背后所发的这一掌,就知道自己所占的优势,已经完结,再出手,就难以再占到什么便宜了。

而今唯一可为的,是先将双龙争珠令拾在手中,那么,张翱为了投鼠忌器,自己的处境,就会好得多。

他心念电转间,立时身形一矮,疾掠向前,双龙争珠令才落地,他已然赶到,足尖一挑,将令牌挑起,接在手中。

他这里才接了令牌,张翱也已转过身来。

这时,那骷髅骨碌碌地滚着,恰好滚到了陈典文的脚下,陈典文心中一动,暗忖自己刚才才一抖骷髅出来,张翱就大受震动,看来他对那骷髅多少有点忌惮!

陈典文一想到这点,立时一脚,向骷髅踢出,踢得那骷髅,向着张翱,疾飞了过去。

当那骷髅向张翱疾飞而出之际,张翱的确又呆了一呆,但是他随郎哈哈大笑起来,骷髅一到了他面前,他双手一拍,只听得一下骨裂声过处,骷髅吃他双手一拍,已经裂了开来,在张翱的长笑声中,陈典文只觉得骷髅碎裂,眼前似有金光一闪,在骷髅骨中的那枚金针,好像已到了张翱的手中!

陈典文心中一凛间,张翱的笑声,陡地提高,也未见他有什么特别动作,眼前又是金光一闪,金针已到了自己的前面。

陈典文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金针的来势,如此之快,他除了以手中的双龙争珠令去挡格之外,没有别的想法可想。他陡地扬起令牌来,才一扬起,“笃”地一声,金针已穿牌而过,陈典文唯恐金针穿过令牌,再射向自己,一挥手,将令牌抛了开去,只听得又是“拍”地一声响,金针确然穿过了令牌,将令牌钉在一株玉荷花树的树干之上。

张翱的长笑声,也立时停止,道:“陈典文,你想怎样离开扬州?”

陈典文心中,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竟然难以出声。

陈典文猝然偷袭,可是结果,他占上风的时间,只是一闪而过,如今双龙争珠令,陈典文却一点到手的把握都没有。

而张翱既然已问出这样的话来,可知他已知自己有必胜的把握了。

陈典文勉强镇定心神,道:“我们的交易如何,你还未曾回答!”

张翱“呵呵”笑着,道:“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谁知你也糊涂得可以,你想,我刚才为什么大失常态,给你有偷袭之机?”

陈典文一听,不由得自顶至踵,冒起了一股寒意,这时,轮到他的身子发抖,他道:“你……你以为……那是……那是兰姑……”

张翱向前踏出了一步,道:“正是,后来我见你一脚将之踢出,才知道那决不会是兰姑的骨殖。”

陈典文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发着颤,道:“你……你是说,兰姑已经死了?”

张翱悠然道:“中了我绵里金针,我看没有什么人还能活着!”

在一看到双龙争珠令之际,陈典文心里,已经知道兰姑是凶多吉少了,可是这时,听得张翱亲口讲出来,那还是一项极其沉重的打击。

兰姑竟也中了张翱的绵里金针,那自然是有死无生的了!刹那之间,陈典文只觉得心灰意冷到了极点,生命像是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缓缓转身过去,背对着张翱,他自然知道,自己背对张翱,张翱只稍一出手,就可以要了自己的命,但是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在他转过身去之后,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道:“姓张的,你,好狠的心!”

张翱冷笑一声,道:“无毒不丈夫,我不能让她和你一起回扬州来。”

陈典文的声音,这时,也变得出奇地冷静,道:“好吧,我准备死着离开扬州,你下手吧!”

张翱陡地又笑了起来,道:“叫我杀你?你想我会那么笨?盐帮上下,全深信是你勾引了兰姑,我何必杀你?我留着你不杀,更显得我仁义过人,再加上有了这面双龙争珠令,陈典文你还是快走吧!”

陈典文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绞痛,他半侧着身,眼看着张翱,在玉荷花树干上,将双龙争珠令悠然取了下来。

陈典文呑下了一口口水,满口发苦,他钉在地上,一步也不能挪动。

张翱取下了双龙争珠令之后,手指一拈,也未见他用什么力,就将穿透令牌的金针,拈了出来,向陈典文一笑。直到这时,陈典文才挣出一句话来,道:“你不杀我,总是后患!”

张翱笑着,道:“别将自己看得太能耐了,你,我看成不了什么气候!老实告诉你,盐帮的宝藏虽丰,但是如今,帮里的入息好,我也用不完那么多钱,知不知道宝藏的秘密,我也不在乎了!”

张翱话一说完,竟自走向月洞门,等到他走进月洞门之后,他的笑声还传了过来。

陈典文僵立在当地,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早知道张翱比他强,可是他竟然如此一败涂地,那也不是事情开始时所能想得到的。

陈典文呆立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他抬头看去,只见有几十个汉子走了进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一个粗壮的大汉,指着他,叫道:“姓陈的,张先生大仁大义,他肯放过你,我们可不肯。”

一看到那些人涌了进来,陈典文的心中已经有数,张翱的厉害,真是厉害到了家。

这些年来,张翱已在盐帮帮众的心目之中,培养成了他陈典文是盐帮大罪人的想法,兰姑失踪的事,盐帮的帮众,全以为是他陈典文勾引走了的,就算盐帮的旧人,对他还有几分情面,但是在张翱十年的经营下,旧人还剩下了多少?

而今,张翱自己仍然下不了手,因为,他明知道手下会出手的,他自己不出手,又可以博个“大仁大义”的声名。而就算陈典文在车轮战之下丧了生,那也是该死之至!

张翱决不是不想杀他,只不过是要在对自己绝对有利的情形下,要陈典文死!

陈典文望着满面怒容、声势汹汹奔过来的那些汉子,本来还想解释几句,可是他一想到了这一点,实在连口也懒得开。

而事实上,就算他要开口解释,也没有机会,那大汉一面呼喝着,一面早已扬起粗壮的拳头,“呼”地一拳,向陈典文打来。

那大汉一出手,其余各人,已将陈典文团团地围成了一圈,而且奔过来的人更多。先一群奔出来的人,连那一声呼喝,便自出手的大汉在内,还全是空手的,可是后来奔出来的各人,手中却执着各种各样的兵刃,有的是铁尺,有的是单刀,也有的手中兵刃古怪,连陈典文也叫不出名堂来,只觉阳光之下,钢刀的精芒闪耀,没有一件,不是致命的武器。那些人奔了出来之后,并不动手,只是围在外层。

从这情形来看,张翱显然是早有准备了。

本来,陈典文还不想伤人太多,只求自己能夺围而出,再作打算,但现在照情形来看,那是不可能的了!

陈典文心念电转间,那大汉的一拳,已然打到,陈典文见那大汉,不但出拳勇猛,而且马步沉稳,功力实在不弱,他也不敢怠慢,身子一闪,就着一闪之势,顺势在那大汉的拳上,拨了一拨。

别看轻了陈典文的这一拨,那是真正的上乘武功,四两拨千斤功夫,那大汉的一拳之力,立时一斜,连身子也不由自主,转了一下,腰际门户大开,陈典文早已欺到他的腰际,五指如风,一声大喝,手臂一挣,单凭一臂之力,竟生生将那大汉,打横举了起来。陈典文看来,瘦弱苍白,那大汉粗壮过人,站在那里,少说也比陈典文高出一个头,可如是陈典文却一下子将他举起来。

那大汉一叫陈典文举起,扎手扎脚乱挣着,发出杀猪也似的嗥叫声,还有几个,几乎和那大汉同时发动,向陈典文攻来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人人吓得呆了,攻出的招数,竟全僵在半空中难以使全。

陈典文再是一声大喝,手臂向上一托,“呼”地一声,将那大汉的身子,向上直抛了起来,他一抛起那大汉,自己的身子,也跟着腾起,一下子就上了一座亭子的亭角之上。

陈典文这几下动作,可以说是兔起鹘落,勇猛轻灵,兼而有之,来得快捷无匹的了,可是,他才一上亭角,只见眼前人影闪动,另外也有两个黑衣人,也已上了亭角,和他对立着,身法之快,实在难以想像。

陈典文不知道这两个黑衣人,就是飞贼一朵青的两个师兄,在这样情形下,他也无法问两人的名号,三人在亭角上一点脚,不约而同,一起向亭中心掠去。

那亭子四角上各可以停人,但是亭中心的尖顶之上,却无论如何,只能落下一个人,三个人一起抢去,下面成百人一起抬头,向上望来。

陈典文和那两个黑衣人,几乎是同时展动身形的,但是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形最快,一伸足,已经踏在亭尖之上,陈典文跟着掠到,双足悬空,那黑衣人一翻手,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已然直指陈典文的胸口。陈典文向前掠出的势子何等急骤,看来就像是自己的胸口,向着那柄匕首,直撞了上去一般,下面仰头观望的人中,有心急的,已迫不及待,唤起好来。

也就在这时,另一个黑衣人也到了,陈典文一横手,抓住了那黑衣人,手臂一缩,恰好将另一个黑衣人,抓在自己的身前,而向前去的势子未歇,只听得两个黑衣人,同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叫陈典文抓住的那黑衣人,已叫匕首刺进了胸口,直没至柄,陈典文一抬脚,又踢中了最先抢上亭尖的黑衣人的腰间,将两个黑衣人,踢得一起骨碌碌地直滚下了亭子去,而他自己,则已稳稳地站在亭尖之上。

那几下动作,更是陈典文毕生功力之所聚,当真看得人目定口呆。要知道,陈典文和张翱,不论斗文、斗武,结果都输了张翱一筹,但那并不是说陈典文的本事不济,而是张翱的本事,实在太强,在张翱面前,陈典文缚手缚脚,可是在这些人面前,陈典文的拳脚一展开来,当真如同生龙活虎一样!

两个黑衣人一滚到了地上,一个胸口中了一剑,且已了账,另一个胯间吃陈典文踢了一脚,口角流血,伤得不轻,一时之间,也站不起来。陈典文站在亭子上,心念电转,正在想如何离开这里,只听得人丛之中,几下巨喝,四个身形极其粗壮的汉子,一起排众而出。

那四人身形粗壮,可是个子并不高,尤其陈典文居高临下看下去,那四个人,像是皮球一样,直滚了出来,陈典文心想这样身形的四个人,难道也是轻功高手?

那四个人向前奔跑的势子十分快,一面向前奔,一面大声呼叫着,就奔到了亭子边上,只见他们四人,身形一起弹了起来,肩头向亭子的四根柱子直撞了过去。

一看到他们身子弹起,陈典文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可是那四个人动作极快,陈典文心头才一凛,就听得四下巨响,那四个人的肩头,已撞上了亭子的柱子,四根柱子一起撞断,整座亭子的顶,发出一下巨响,向下直塌了下来,陈典文一个提气不及,整个人也陷进塌下的亭子顶之中,一起向下落来,耳际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瓦片纷纷在他身边擦过。

陈典文心中也不免吃惊,知道眼下的形势,实在是凶险之极,自己一落地,就会陷入上百人的包围之中,就算自己功夫高,力敌之下,能够伤得五、六十人,到头来仍是不免要葬身此处!

一想及此,陈典文狠狠一咬牙,一声暴喝,双臂陡地向外一张,两股极大的劲道,一起挥出。亭子顶一塌下,顶上所有的绿釉琉璃瓦,也一起散落,经陈典文两股劲道一挥,数十块琉璃瓦,一起向四下飞溅了出去。亭子顶塌下,在下面围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眼看陈典文跌了下来,少说也有十来个人,一涌而上,但是陡然之间,随着一声暴喝,绿瓦四溅,首当其冲的,也是那十来个人。

一时之间,只听得惨叫之声不绝,在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听得陈典文一声暴喝,人影陡长,陈典文已疾拔而起,拳起脚踢,当场又有四个人倒地不起,陈典文击倒了四个人并不停留,身形再拔,在假石山上,点了点脚,飕飕连声,已到了墙头。

可是,就在这时,只听得一连三、四下枪响,喧闹呼叫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

枪声起自何处,竟没有人知道;连陈典文也不知道,而且陈典文想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会有人使用枪械!

如今,围攻陈典文的各人,全是自以为是正义之师,而陈典文是奸恶之徒,所以要将陈典文剪除的,这一类江湖义勇汉子,讲究的是本身数十年苦练出来的真才实学,和敌人厮拚,最看不起一枪在手,就可以制人于死的那种办法。

所以陈典文从容施展,决计想不到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用枪来暗算!

枪声一响,人人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看到,陈典文的身子,在墙头之上,晃了一下,

在他的左腿之上,有一股鲜血,淌了下来。可是陈典文自己,却并没有觉出自己已经中了枪,他只想到了一点,那就是:再要不走的话,那是绝走不脱的了,是以他用力向下一跃,一落地,就向墙外的小巷上,飞奔出去。

一出了巷子,立时转左,那是他自小住惯住熟的地方,地形自然极熟,连拐了七八个弯,未见有人追来,靠墙角略站了一站,这才觉出,腿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陈典文咬牙,撕开了上衣,将伤处扎了起来。

陈典文一面扎着伤口,一面将刚才的情形,迅速想了一遍,事情很明显,刚才那几发枪弹,就算不是张翱在暗中下手,也必然是张翱的亲信,如王老六之类下的手,那说明张翱一定要将他置之死地了,扬州城里是万万再耽不得了。

紮妥了伤口,陈典文一迳向前走去,他不拣小巷,专走大街,杂在人丛之中,直出了城,来到了一个汊港边上,才舒了一口气,叫来了一艘小船,坐到船上,喘着气,吩咐船家向北驶去。

在船上,陈典文自己挖出了子弹,敷了伤药,这点伤,自然难不倒陈典文,陈典文心头一阵阵的剧痛,比腿上的伤口更痛,那是因为他已经确知兰姑的死讯!当年,张翱是在海边遇上了兰姑的,张翱对兰姑,也下了“绵里金针”的毒手,兰姑自如然是必死无疑的了。

可是,陈典文的心里,却还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张翱好像并没有亲眼看到兰姑死去,只是知道自己所发的金针,射中了兰姑而已。所以他乍见嵌有金针的骷髅,还以为那是兰姑的骸骨。

一想到这里,陈典文的身子,忍不住发起抖来,在滨海的旷野上,有的是野狗,兰姑在中针之后,当时可能硬拼着一口气,负伤逃走,而且,使张翱也无法追得上她,但是结果,她一定是不免一死,莫非就倒在旷野之中,成了野狗的食物?

陈典文身子在发抖,口中不由自主,发出了喃喃的声音来,兰姑不该遭到这样下场的,绝对不应该,但是天地不仁,兰姑若是真的遭到了这样的下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小船上耽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小船已荡进了兴化城外的水荡,水荡的水面上,浮满了菱叶,也满是嘻嘻哈哈的小孩子,撑着水盘,抱着水桶,在水荡中采菱。陈典文上了岸,一拐一拐,向前走着,心中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直到有人陡地叫了他一声,道:“咦,这不是陈爷?”

陈典文定睛一看,只见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浓眉大眼,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一时之间,陈典文真是想不起他是谁来了,那小伙子却高兴莫名,大声道:“陈爷,多亏你那二十块大洋,我现在可好了,也娶了老婆,自己还开了一家烧饼店。”

陈典文想起了,这小伙子是李和顺!

那小伙子李和顺看到了陈典文,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陈典文也需要一个地方,养好腿伤,他逃出了扬州,明知张翱决不会放过他,住在客店里,毕竟不是十分妥当。所以,顺理成章,陈典文就到了李和顺的烧饼炉子。

瞧着陈典文舒舒服服地躺着,李和顺的神情,高兴得像一个小孩子。

陈典文也被李和顺的高兴感染了,他的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他拍着李和顺的肩,道:“借你这地方,养几天伤,我有对头要暗算我,决不会放过我,所以,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我在这里。”

李和顺张大了口道:“放心,你只管在这里养伤,我不会对人说的。”

陈典文叮嘱道:“你要留意点,若是城里来了甚么异样的人,来讲给我听。”

李和顺点头答应着,陈典文挥着手,令他自去照料烧饼铺子。

李和顺走了之后,陈典文不禁叹了一口气。

二十块大洋,对自小在盐帮中出身的陈典文来说,那算得甚么?寒冬腊月,忽然想吃韭菜苗子,那韭菜苗子,就得二块大洋一斤,陈典文见过不知道多少,整天在银洋堆里打滚的人,可是看来,这许多家财百万的人,都不如李和顺来得快乐。

李和顺为甚麽那么快乐呢?他的快乐,是二十块大洋带来的么?看来也不是,就算没有二十块大洋,李和顺一样快乐,是与生俱来的,陈典文终于明白了,李和顺的快乐,是来自满足!

将李和顺张翱来比,一个只不过是蠢小子,一个却是人中龙凤,可是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的日子过得更快乐一些?陈典文双臂枕在脑后,他心中自然而然的答案是:李和顺!

在李和顺烧饼铺后面的屋子里,陈典文住了七天,那七天,李和顺两夫妻,简直将他当作菩萨一样,陈典文也感到自己一生之中,几乎没有过过这样平静舒适的日子,他几乎想就这样一直住下去了!

不过,他无法再安静地住下去了,那天下午,李和顺走了进来,神情很紧张,陈典文的腿伤,已经好得多了,正在院子中,拿着一把糠,在喂着一群鸡,李和顺进来,就道:“陈爷,盐帮的张帮主,到了兴化。”

陈典文陡地一怔,挺直了身子。

李和顺又道:“张帮主一到,就大摆筵席,兴化城的酒楼,全叫包了下来,城里城外,大小混混,全都有份,传出话来,说是找一个腿受了伤的人。”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他早知道,张翱是不会就此放过他的,这种情形,也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和顺看来却比陈典文还要激动,他问道:“陈爷,你不会就是他要找的人吧?”

陈典文望着李和顺,道:“是,我就是他要找的人。”

李和顺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陈典文道:“你放心,我这就走。”

李和顺刹那之间,连脖子都粗了,道:“陈爷,我不是撵你走!”

陈典文道:“我知道你不会撵我走,我也知道,张翱一定出了赏格,要是找到我,赏多少?”

李和顺呑下了一口口水,道:“一千大洋!”

陈典文本来想说:那你将我送给张翱去吧,可是话到了口边,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实在不忍心对一个这样纯朴、老实的人,开这样的玩笑。

陈典文只是道:“我这就走,小李,老实说,我很羡慕你过的日子!”

李和顺瞪大了眼,全然不明白他过的日子,有甚么好羡慕的,而陈典文话一说完,已经转过身,缓缓来到后院的土墙前,一纵身,就越过了墙头,跳了出去。

盐帮帮主在兴化城里,住了三天,并没有找到陈典文,他虽然从陈典文雇的那艘小船上,打听到了陈典文到兴化,可是再也想不到,陈典文会住在一家烧饼铺的后院之中。

而且,陈典文一得了消息,立时就走了,陈典文并没有目的,他只是向海边去,当他在向海边走着的时候,他想着,当年,兰姑在看透了张翱的狼子野心之后,也是在这条路上,向海边走去的。

陈典文向海边走,经过有人烟的地方,盐帮的耳目众多,消息也立时传到了张翱耳中,张翱也赶向海边。

张翱知道,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都不能对付陈典文,而他要杀陈典文,就像多年前他对付兰姑一样,不能让人家知道,所以他才单独出手。

根据消息,张翱很快地就追上了陈典文,当他看到陈典文的背影之际,陈典文正呆呆地站着,望着他前面不远处,巨大的、立体三角形,覆着芦席的盐堆,那一堆一堆的盐,像是亘古以来,就竖立在大地上一样。

张翱渐渐走近,陈典文也立时转过身来,两人在相隔七、八步处站定。陈典文冷冷地道:“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要亲自出手了!”、

张翱依然神情雍容,道:“有些事,非得自己亲自下手不可!”

陈典文的声音有点嘶哑,道:“就像对付兰姑?这里,离你当年和兰姑动手的地方有多远?”

张翱笑了起来,道:“不远,就在那边。”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左首一指,陈典文自然而然,朝他所指看去,却不料在那一指之间,张翱已然发动,身子陡地向前,欺了过来。

张翱的动作如此之快,陈典文连视线都未及收回来,就觉得呼吸陡地一紧,紧接着,“砰”地一声,胸前已中了一拳。

那一拳,直打得陈典文眼前乌云陡生,天旋地转,胸口发甜,身子一个踉跄,不由自主,一个转身,踉跄向前跌出去,这时候,陈典文只想到了一点:快逃!

他甚至未曾定过神来,就没命也似,向前奔了出去,等到他定过神来之际,已经来到一堆巨大的盐堆之前,张翱的笑声,就在他的身后,陈典文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有向着巨大的盐堆上,迅速地攀了上去。

他才攀上了几尺,只听得张翱一声长笑,已经赶到,伸手一拉芦席,将一张芦席,拉了下来,陈典文身子滑下了几尺,又向上攀去,张翱也上了盐堆,一路将芦席拉下来,他要追上陈典文,分明只是一举手之劳,但是他却并不出手,只是残忍地笑着。

陈典文已快攀到盐堆的顶上了,在向上攀之际,盐堆的盐,随着他的上攀,向下泻下来

陈典文一脚踏在盐上,突然,随着盐粒的下泻,一个人的上半身,自盐堆之中,冒了出来。

自盐堆中冒出来的那个人,身上沾满了盐,一时之间,还看不清他是甚么人,但是陡然之间,看到盐堆之中,竟然埋着一个人,已是惊弓之鸟的陈典文,更吓得手一震,挥在那人的身上,那人身上的盐,一起震落了下来,已经可以看清那人的脸面了。

这时候,陈典文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兰姑,一点也不错,那是兰姑,尽管她的脸色,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死灰色,但是毫无疑问,那是兰姑,兰姑的脸对着盐堆下面,正对着跟上来的张翱,而张翱整个人,也像遭雷殛也似地呆住了!

也就在这时,陈典文看到,兰姑的手中还握着那柄小金剑,陈典文一伸手,取过了金剑来,用尽了生平之力,向前扑去,直到听到了“噗”地一声,眼看着金剑插进了张翱的时候,陈典文仍然有点不相信,自己已经杀死了张翱。

陈典文身子在盐堆上滑下了一些,他又看到,兰姑的前额上,绵里金针的针尾还在闪闪发光,兰姑中了金针,挣扎着来到这里,她硬将自己的身子,埋进了盐堆之中,目的是为了甚么?或许是为了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腐烂,等世人可以知道她是死在张翱之手的。或许,兰姑当时,在临死之际,另有用意,但是她决计想不到,她藏在盐堆中的尸体,会在陈典文命在顷刻之际,就在张翱的眼前三、四尺处出现,她自然也想不到,她手中的金剑,会成了令张翱致死的武器。

陈典文伏在盐堆上,伏在兰姑的尸体之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翱的尸体已滚到了盐堆下,脸上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可怖神情,他是应该感到恐怖的,他以为十年之前已死的人,突然在眼前出现,如何会不恐怖?盐,保存了兰姑的尸体,使她的尸体,几乎一点儿也没有腐烂!

盐堆旁一直很冷清,一直到抗战胜利之后的某一天,才有一阵子热闹,淮北盐场的总管,陪着一位南洋来的贵宾,那是一位姓唐的华侨,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是精神瞿烁,声如洪钟。这位亿万富翁,问起了若干年前,在盐堆下发现当时盐帮张帮主尸体的情形,不过,盐帮张帮主的尸体,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什么人杀了他的,却没有人可以回答。岁月悠悠,旷野上的盐堆,照样耸立着,盐场上的盐民,照样辛勤劳苦地工作着,可是早就没有什么人再记得兰姑、陈典文、张翱、唐荣这些人的名字了。

(倪匡《大盐枭》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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