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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虹贯日

一段径可尺许的圆木,看来像是一条大帆船上断下来的主桅,上面抱着两个人,在海中随着巨浪的起伏,忽而被抛到巨浪的顶峰,忽而又沉了下去,被吞进无底深渊也似的浪壑之中。

那两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已完全没有法子看得清,只看得到他们紧紧地抱着那段圆木,头低着,他们在和大海挣扎着。

巨浪将他们推向前,然后,在一次将他们猛地抛高了六、七丈之后,当巨浪退去之际,他们不是再跌落海水之中,而是向着一大堆岩石跌了下去。

他们从六、七丈高的空中直跌了下来,直到来到了离岩石只有两丈上下时,才听得其中一个怪叫一声,道:“二弟,我们到达陆地了!”

另一个一扬头,也叫道:“小心!”

他们两人,本来是抱住了圆木,一起落下来的,但随着这两下呼叫,他们身在半空之中,双臂猛地一转,将那段有七、八尺长的圆木,转成了直上直下。

他们才一将圆木转得竖起,“砰”地一声响,圆木的一端,便已撞到了岩石之上。

本来,他们自那么高的半空之中跌了下来,若是跌在岩石之上,那是非粉身碎骨不可的,但这时,首先落在岩石之上的,只是圆木的一端,那便大不相同了,圆木在发出“砰”地一声响,撞在岩石上面之后,向上疾弹了起来。

也就在圆木弹起来的一刹那,两人一起放手,身子向后便翻!

他们两人一起翻出了七、八尺,稳稳地落在岩石之上。

然而这时,第二个浪头又已汹涌卷到,轰地一声巨响过处,亿万水柱自上而下淋了下来,两人紧紧地伏在岩石上,一动也不动,等到浪头退去之后,他们两人才一跃而起,手拉着手站立着。

这时,才可以看清这两人,全是一脸剽悍之气的汉子,一个年纪较长,约莫三十五、六左右,一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

他们两人的面容十分相似,一望而知是兄弟两人。

他们背对着大海站着,又一个巨浪滚滚而来。在他们的前面,是一大片嶙峋的岩石,然后,是一座插天也似的峭壁耸立着。

那是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

然而对他们两人而言,这个孤悬海外的小岛,已不啻是天堂了。

浪头将他们卷到了这小岛之上,他们才能继续活下去,要不然,不论他们有多大的本领,也是非葬身在汪洋大海之中不可的。

不等下一个浪头卷到,他们两人便手拉着手,向前疾奔了出去,一直奔到了峭壁之下,两人才滚倒在地,大声地喘着气。

天色阴霾得可怕,狂风呼啸,蓦地,大雨如注,倾盆而下,他们两人贪婪地张大着口,承受着大滴大滴向他们口中投下的雨滴,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他们才站了起来,走到了一个岩洞之中。

直到此时,他们两人才再开口。

那年轻的一个道:“大哥,我们……没有事么?”

年长的斥道:“废话!自然没有死。”

年轻的又道:“那么,龙川四杰不知是不是找得到我们?”

一提到“龙川四杰”,年长的面色便突然一沉,抬起头来,望着岩洞的上面,一声不出。

雨已停了,风浪也没有他们来到时那样急了,这个荒岛之上,可以说是静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那年长的抬头向上望之间,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就在岩洞之上传了下来。同时,有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师父,师父,您老人家怎么了?您怎么了?”

那一阵喘息声,和那少年的声音,传到了那两个人的耳中,刹那之间,那两个人完全呆住了。

他们实是未曾想到,在这样的一个荒岛上会有人的!

他们更不曾想到荒岛上有人,而且,人就在这个岩洞之中!

他们两人连忙一起后退,背靠岩石站定,抬头向上面望去。同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右手已向腰际按去。

原来在他们的腹中,各围着一条粗如手臂,青殷殷的鞭子。那鞭子上,有一道一道的鳞片,而且,鳞片之上,全带上尖刺!

他们两人循声望去,才看到岩洞顶上,有一个三尺方圆的洞,分明是从这个洞通向上去,可以到达另一个岩洞的,要不然,何以上面有声音传了下来?

他们兄弟两人互望了一眼,面上依旧神色骇然,只听得上面有一个断断续绩,听来十分苍老的声音传了下来,道:“坚儿,好像……有人……来了……你快去看看。你一个人……是救不了我的,看看来的朋友……可肯帮忙……”

他们两人听到了那几句话,不禁愕然,紧张的神态也立时松弛了下来。

只听得那少年语带哭音,叫了一声“师父”,接着,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自那洞中向下跳了下来。

那岩洞相当高,足有一丈七八高下,那人就这样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显然轻功已有极高造诣。

而当那人落地之后,两人定睛看去,更不禁讶然,那人竟是一个瘦长少年。

从他的样子看来,至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但是却又瘦又高,已和成人不相上下。他虽然瘦,然而,却是精神奕奕,眼睛深陷,更是炯炯有砷。

这时,他满面惶急,一见了两人,呆了一呆,立时走向前来,道:“两位,两位可是武林中人?”

那两兄弟互望了一眼,年长的一个道:“我们兄弟两人,也学过几天武功。”

那少年道:“那么请两位上去帮帮忙,救我师父老人家一救!”

两兄弟的心中,尽皆十分狐疑。因为这少年的身手已极其不凡,由此看来,他的师父自然更是武林中的高人了,但何以那少年竟急成这样,连自己的姓名来历都不问一下,就要自己出手救人呢?

那年长的忙问道:“令师可是受了伤?”

少年摇头道:“不是,两位只要肯加援手,我师父自然会指点你如何下手的。”

年轻的一个,伸肘在他兄长的身上碰了碰,又点了点头,示意他兄长不妨答应。

他兄长“嗯”地一声,道:“那么,请小兄弟带路。”

那少年身形一闪,便已来到了那圆洞的下面。只见他足尖一点,人已凌空向上拔了起来。

刚才,那少年自上面轻轻落下之际,两人已是咋舌不已的了,可是这时,那少年却身形拔起,“飕”地拔起了一丈七八高下,便已穿进了那个洞中。

只听得他的声音道:“两位快来!”两人心中骇然不已,各自跨出了一步,也到了那个洞下。

年长的低声道:“兄弟,我托你一下,你先上去,我立即就来。”

年轻的一个,心知以自己的功力而论,是难以拔得起那么高的,是以点了点头。

年长的伸手托住了他的腹部,趁他真气一提之际,手臂一振,猛地将他向上托了一托,将他疾送了出去。然后,那年长的自己,才双足点动,疾穿而上,那岩洞当真是两重的,但上面一层,却小得出奇,只不过奇特的却是,下面的一层,石质漆黑,上面的一层,石质其白如雪,而且四面石壁之上,镶嵌了许多老大的照夜明珠,是以光线十分柔和。

两人都看到,在两丈方圆的岩洞之中,除了两张石榻之外,可以说空无一物,而在一张石榻之上,则有一个枯瘦无比的老人盘膝而坐。

那老人的上身赤着,肤色如铁,但是他的面色,却是其红如火。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他的头顶之上,也隐隐有白气在冒了出来。

那少年已到了老人的身边,正在急得手足无措。

这两兄弟也是在武功上极有造诣的人,一见到那老人这等情形,都吃了一惊,失声道:“小兄弟,令师真气走入岔道,已将走火入魔了。”

那少年满头大汗道:“请两位快出手相助!”

那老人的眼睁得老大,由他的眼中,射出两股异样的光芒来,望定了他们两人。

看他的情形,分明是他也想出言令两人前来相助,但这时情势紧急,他只有全神贯注地应付体内真气,已不能分神讲话了。

两兄弟一起抢向前去,那年长的一个道:“小兄弟,你双掌抵住了令师胸前的‘华盖穴’,以内家真力渡入他的体内,护住他的内脏。”

那少年忙道:“是!”身形一转,到了老人的胸前,双掌伸出,紧贴在老人的胸前。

而两兄弟一跃上榻,到了老人的背后,各自伸出右掌来,向老人的背后贴去。

他们本来是准备用手掌贴住了那老人的背后要穴,运本身功力,助那老人的真气转入奇经八脉的。

可是,在他们两人的手掌还未曾贴到那老人的背后之际,只听得他们两人,突然发出了一下尖利无比的尖呼声来。同时,他们两人的身子,也一齐向后猛地退了开去。

他们向后退去的势子,是如此之急,以致他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们的身后就是石壁,是以他们在退出了近六尺之后,“砰砰”两声,已撞到石壁之上。

石壁将他们的去势挡住,他们不能再向后退去,但是,他们却也紧紧地靠着石壁,他们两人的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还在剧烈地发着抖。

那少年绝料不到在刹那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连忙抬起头来,道:“两位,快救救我的师父,快出手救他,快!”

那两人不约而同,一起伸出手来,指着那老人的背后。他们的口唇颤抖着,但由于他们惊骇绝伦,是以一时间,竟讲不出话来。

他们两人的眼光,也一起望定了那老人的背后。

只见那老人的背后,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栩栩如生,再加上老人的身子正在抖动,而在他的身上,又有白气在不断地冒了出来,因之看来,那条青龙,更像是要离体飞了起来一样。

那两人指着老人背后的这条青龙,好一会,还是那年长的口中,先迸出了一句话来,道:“小兄弟,你……你的师父,他……他是……他是……南北天山两派传人……青龙王?”

那少年道:“是的,我师父是青龙王。两位,快请出手相助!”

那少年因为伸双手抵住了那老人的胸前,并且内力也送向前去,他自然可以感到,他师父的内家真气,在他的体内是如何地在乱奔乱窜。在这样的情形下,实是随时可以走火入魔的!

这一点,不但是那少年知道,那一双兄弟,他们也是知道的。

可是这时,像是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们两兄弟的身子,紧紧推在石壁上,不令他们走向前来一样,他们竟不能移动分毫。

当然,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人在不让他们动,但是,却又的确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令得他们的身子贴在石壁上,难以动弹。

那股力量,就是那名老人背后的这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和“青龙王”三个字!

“青龙王”,这是武林中任何一个邪派中人,不论他的武功多高,听到了就要脸上变色的名字!

青龙王初任南天山派掌门,他在二十年前,独闯魔教总坛,单掌劈死魔教四大护法,一柄长剑,将魔教副教主金衣神君,逼得自万丈高崖之上跌了下去,又和魔教教主慕容于乐,苦战一日夜,终于以一招天山剑法之中的“长虹贯日”,将慕容教主刺死在他的长剑之下。魔教从此风流云散,而他也兼领了北天山派的掌门。

武林中人人都知道,这位可称是第一高人的青龙王,嫉恶如仇,下手绝不容情。

他每年秋季下山一次,开始两三年,每到秋天,便有大批邪恶之徒伏诛;后来,黑道中人相互警戒,每年八月初起,便销声匿迹。

到后来,邪派异教,甚至在天山脚下设了狼烟台,一有青龙王将要下山的消息,便燃起狼烟,一站接着一站传开去,普天下的黑道中人莫不走避。

八月、九月、十月这三个月中,歹徒绝迹,青龙王的声威,可想而知。

这几年来,虽然未曾听说青龙王再有每年秋季下山之举,但是每到秋天,连镖局的生意,也要少做七八成,因为绝少黑道中的人,敢冒险出来行动之故。

那兄弟两人自然想不到,他们漂流到这岛上来,竟会在这岛上,遇到了青龙王!

他们看到了青龙王,如此之害怕,那自然是因为他们两兄弟,并不是什么好人之故,而更令得他们害怕的原因,是他们原来就是魔教中人!

魔教四大护法,各领一堂,其中有一堂,称为“金童堂”,全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当青龙王大破魔教之际,这两兄弟,年长的十五岁,年轻的只有十岁,他们亲见四大护法死在青龙王的掌下。

这两兄弟姓乌,兄长名乌通,弟弟名乌达,他们两人当时年纪虽小,但是却十分机伶,一见四大护法惨死,已看出魔教要散,两人趁机溜进魔教的藏宝库之中,偷走了一对青麟鞭。

那青麟鞭乃是大沙漠之中,极毒的一种青麟蛇的蛇皮,整个剥制了下来,再在其中注以水银而制成的,粗如手臂,长约四尺,十分沉重。

这青麟蛇的鳞片,在背上的三行之上,有着十分尖锐的尖刺,其硬无比,划石成痕,是以这一双鞭子,乃是武林至宝,本来是一位武林高手所有,那武林高手还创了二十四招鞭法。

后来,这位武林高手为魔教中人所害,是以连鞭带鞭法,便一起入了魔教的宝库之中,却在青龙王独力破魔教之际,被他们兄弟两人连鞭带鞭法,一起盗了出来。

两人就此离开了魔教,来到了中原,日夜苦练,六、七年后,两人的鞭法武功便已有根底,在江湖上走动,声名渐噪。

但他们自小在魔教之中耳濡目染,却是邪性难改,武功一高,更是为所欲为,成了黑道上的一流高手,人称“青鳞双煞”。

这时,魔教中人早已风消云散,也没有人来追究他们这一双青麟鞭是从何而来的了。

他们会在大海之中,原是他们在中原作恶多端,惹动了龙川四杰,撒下英雄帖,对他们两人穷追不舍,两人已躲无可躲,只得扬帆出海。

可是他们出海后第十天,便遇上了风浪,船沉之后,两人总算抱紧了船桅,在海中与巨浪挣扎,好不容易命不该绝,被巨浪抛到了这样一个荒岛之上,他们只当是绝处逢生了。

可是,他们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他们会遇上了他们在二十年前曾见过一次,从此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为之胆丧、最怕的一个人:青龙王!

这时,他们两人的身子发着抖,喉咙之中,像是有火在烧着一样,老大乌通讲了一句话之后,便再难以为继。

那少年又再次道:“两位请快些出手,再迟,只怕……要铸成大错了!”

乌通又勉力道:“令师是青龙王,我们若是……救转了他……他……”

那少年急道:“你们若是救转了他,他自然感激不尽,定有厚报!”

乌通吸了一口气,道:“青龙前辈,我们绝不敢趁机要挟,但我们有一事相求,到时尚盼前辈应允。”

青龙王口不能言,在听得乌通的话后,只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乌氏兄弟直到这时,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乌通向乌达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一切皆由他来说,乌达点了点头,两人这才一起向前踏出了一步,各自伸掌,抵住了青龙王背后的要穴。

青龙王、乌氏兄弟,和那少年,四个人如同结为一体一样,一动也不动,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看到青龙王身上不再有白气冒出,而他的身子,也不再剧烈地发抖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又看到青龙王的脸色,由红而白,由白而青,由青而黑,变得和他的肤色同样了。

这时,乌氏兄弟和那少年人,已是浑身汗出如雨,只听得青龙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臂向上,缓缓地振了一振。

他双臂才一振起,在他身前身后的三个人,便一起向外跌了出去。

那少年跌出了两步,坐倒在地,立时站了起来。但乌氏兄弟则睡倒在石榻之上,除了喘气之外,一动也不能动。

青龙王立时转过身来,反在他们的身上搓揉了片刻,两人才翻身下了石榻。

这时,青龙王已全然恢复了常态,他目中冷电四射,望定了两人,道:“多谢两位相救之德。”

他一开口,语音铿锵,如同铁板相碰一样,和乌氏兄弟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之际,那种苍老、断续之声,已大不相同。

乌通一听青龙王那样讲,忙道:“前辈千万别那样说,我们能为前辈效犬马之劳,都是三生有幸!”

青龙王双眉微微一扬,似乎十分不喜欢两人这样讲话,道:“你们刚才说有一个要求,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好了。”

乌通也不说话,只是一拉乌达,使了一个眼色,两兄弟竟然向着青龙王“噗通”跪了下来。

他们一跪了下来之后,还未曾开口,青龙王已然道:“我已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两人齐声道:“我们明知前辈未必答应,但我们仍要一求,尚祈前辈收归门下。”

青龙王“哈哈”一笑,他的笑声,在岩洞之中回荡不已。

只听得他道:“你们放心,我当时既已点头,如今岂有反悔之理?”

乌氏兄弟大喜过望,连忙叩下头去,道:“蒙恩师收录,我们誓愿追随至死。”

青龙王冷冷地道:“你们既愿拜在我的门下,那么,曾经助我一事,再也休提!我门规极严,你们绝不能有丝毫违反!”

这时,两人已然蒙青龙王答应收在门下,心中的高兴,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他们实在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运气。

能被青龙王收归门下,那实在比什么都好!

就算青龙王什么武功也不肯传授给自己,自己只消逢人自道来历,还有什么人敢不敬畏三分?

是以他们连声道:“自然谨遵师命!”

青龙王道:“好,你们的姓名来历如何,据实报来。 ”

两人互望了一眼,乌通低下头去,道:“我们兄弟两人,幼失怙恃,曾误入魔教金童堂之中,二十年前,曾目睹恩师神威……”

乌通讲到这里,抬头望了青龙王一眼。

只见青龙王神色肃然,也看不出他听了之后,心中反应如何,只是道:“说下去!”

乌通又道:“我们趁机偷了一对青麟鞭,逃走在江湖之中……”

青龙王突然冷笑了起来,道:“别说了,我已知道了,江湖上称作‘青麟双煞’的,就是你们了,是不是?”

乌通和乌达两人,这时仍是跪在地上,而且他们垂低着头。

但尽管他们低下了头,他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青龙王锐利之极的眼光,像是利剑一样地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使他们感到阵阵寒意。

他们战战兢兢地道:“是的……那是江湖上的朋友……取的外号。”

青龙王“哼”地一声,道:“你们的行径,也不负了双煞之称。”

乌氏兄弟遍体冷汗,连连叩头。

青龙王停了半晌,才缓缓地道:“如今你们既已在我门下,以往的一切,自然不再追究,只要你们以后严守门规就是。如今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的青麟鞭抛入海中。”

乌氏兄弟对这一对青鳞鞭看得极重,一听得青龙王这样吩咐,心中俱皆大吃一惊。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却是丝毫也不敢表示不愿意,连忙答应了一声,道:“是!”

他们一伸手,“铮”地一声响,便将腰际的青麟鞭,一起解了下来。

青龙王道:“坚儿,你过来,将这一双青麟鞭,抛到海中去。”

那少年一直站在旁边,不出一声,这时才走了过来,道:“是!”接过了青麟鞭,跃了下去,但不到一盏茶时,又跃回了岩洞之中。

青龙王等到那少年回来,才道:“坚儿,来见你两位师弟!”

武林中规矩,一向是先入门为长的,但这时,那少年却一屈膝跪下道:“参见两位师兄!”

乌氏兄弟忙道:“大师兄何以如此称呼?”

那少年道:“两位师兄曾救过恩师,我虽是先入门,但年纪却比你们小许多,理应尊两位为兄。师父,你说可对么?”

青龙王一字一顿,缓缓地道:“说得有理!他姓盛,名坚,他父亲是我世交好友,是有‘天下第一剑术大家’之称的青城派掌门:‘追风剑客’盛未残。”

乌氏兄弟心惊肉跳,这少年的来历,竟然如此惊人,这也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他们忙道:“大师兄……”

可是,他们只讲了三个字,青龙王便道:“他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他既要尊你们为兄,你们也不必客气了。”

乌氏兄弟连声道是,和盛坚互拜了三下,行了师兄弟之间之礼。

青龙王道:“我天山派内功,练气为主,气行则力达,我要你们用三年时间,在练气上下苦工。你们可莫以为我对你们心存歧见,不肯以武功相授,需知练气有成,武功方可大成!”

乌氏兄弟本是武功上极有造诣之人,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忙道:“弟子绝不会那样想的!”

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打算青龙王会授他们武功,是以这时,心中突然高兴到了极点。

青龙王又道:“一年之后,再传授别的武功。看你们的样子,也已十分疲倦了,今日就在下面岩洞中休息吧!”

乌氏兄弟答应了一声,跃了下去,两人在下面岩洞中躺了下来。

本来,他们全都是疲倦之极的了,但是他们的心情兴奋之极,哪里睡得着?

在上一层的岩洞中,当乌氏兄弟跃了下去之后,青龙王向盛坚招了招手。

盛坚来到青龙王的跟前,道:“师父有何吩咐?”

青龙王张开口来,可是,他却没有讲什么,只是长长地低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现出十分不安的神色,道:“没有事了!”

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盛坚却已低声道:“师父,我明白了。”

青龙王苦笑了一下,道:“你明白了就最好。坚儿,我实在是替你留下了两个大祸胎!”

盛坚道:“师父,他们或者存心改过,会一心向善的,师父不必挂虑。”

青龙王缓缓地道:“但愿如此!”

他们师徒两人,并不再说话。

暴风雨已完全过去,荒岛之上,静到了极点。

乌云如排山倒海似地退开去,夕阳如虹,映得半天通红,天色在转眼之间,已黑下来了。

荒岛上的岁月,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但即使是一成不变的,时间在过去之后回顾起来,也觉得光阴过得太快了。

乌氏兄弟在荒岛上,已过了八年了。

荒岛仍然是八年前的荒岛,但乌氏兄弟已不是八年前的乌氏兄弟了,他们在岛上,早三年,等于是面壁静坐一样,后五年,青龙王对他们两人绝不歧视,授艺之际,俱是三人共在一起,在这八年之中,他们两人武功精进,一日千里。

只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盛坚。

当乌氏兄弟来到这岛上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但是八年之后,他挺拔、英俊,却已然是一个武功极高的年轻人了。

在经过了八年的悠长岁月之后,荒岛上终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青龙王死了!

青龙王之死,是突如其来的。

那一天早上,他们师兄弟三人,撑着自峭壁后面砍下来的树木做成的筏子,出去捕鱼,中午时分,满载而归。在回来的时候,老远地,他们就看到青龙王坐在一块岩石之上。

当他们三人看到师父坐在海边上的时候,心中都已经觉得十分奇怪,因为他们出去捕鱼,乃是十分平常之事,但却从来也没有一次,是看到师父在海边等他们的。

他们心中奇怪,想要快一些回到岛上看个究竟,但这时他们却是在海上,不论他们的武功多高,也得靠海水将他们漂到岛上才行,心急不出来的。

当木筏离岸只有十来丈之际,盛坚便首先扬着嗓子叫了起来,叫道:“师父!师父!”

他一连叫了七八声,青龙王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

这时,筏子已愈来愈近了,三人的身形一齐掠起,相隔三四丈远近,飞掠而过,落到了岩石之上,奔到了青龙王的身边。

他们一来到青龙王的身边,便看出青龙王已然死了。他的脸色,是一种可怕的青灰色,但分明是自己将要气绝,所以才坐在岩石上的。

盛坚一见便哭了起来,他一面哭,一面转过头来问道:“大师哥、二师哥,师父怎么会死的?”

乌通踏前一步,伸手在青龙王的鼻端一探,乌达则在青龙王的背后,缓缓地抚摸着,两人也难过地摇了摇头。

乌通道:“师弟,你不必痛哭,人总是要死的,师父是寿终正寝的。”

盛坚紧紧地咬着牙,泪水仍然不断地落了下来,落在青龙王尸身的岩石上。

他伸手待要抹去岩石上的泪水,可是他忽然发现,岩石上有字刻着。

盛坚呆了一呆,道:“两位师兄,快看,师父有遗言留下。”

乌氏兄弟一看到青龙王已死,心中正不知是什么滋味,思潮起伏不已。

要知道这八年来,在这个荒岛之中,他们两人所过的日子,和过去大不相同,他们对于过去那种荒唐的日子,自然不胜缅怀,但有青龙王在,他们不但不敢说,连想也不敢想的。

可是,突然之间,青龙王死了,似乎一切都在刹那间变了样。

当他们看到了青龙王的死尸之后,他们第一个感觉,是不觉感到难过,但是接着,他们挺了挺身子,都觉得这八年来,一直压在他们身上的那股无形的力量,也已消失不见了。

他们两人在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在一个黑牢之中被囚禁了八年,而突然被放了出来的人一样。

而且,他们也都知道,这八年来枯燥的日子,并不是白过的,因为他们如今的武功,正是令非昔比,绝不是当年被龙川四杰追逐时所能比的了。

那种感觉,在他们两人的心中突然而生,而且在片刻之间,便变得如此之强烈,那是令得他们自己,心头也为之怦怦乱跳的。

是以,在他们思潮起伏不已的情形下,他们竟没有听到盛坚的那一下叫唤。

盛坚叫了他们一声,又转头向两人看去。他一看,就看出两人面上的神情,十分古怪。

盛坚是个现实坚毅的人,也不会去猜人的心思,他看到两人的神情有异,虽然呆了一呆,但随即以为那是两人看到了师父猝亡,心中感到难过的缘故。

他叫道:“两位师兄,师父有遗言留下来!”

乌通和乌达两人,身子震了一霞,如梦初醒也似地问道:“在哪里?”

盛坚向青龙王尸身所坐的那块岩石一指,道:“看!师父刻了字在岩石之上。”

他自己也在这时才运睛去看,刻在岩石之上的究竟是什么字。

只见四个龙飞蛇舞的,乃是“长虹贯日”四字。

这四个字刻在岩石上,一点斧凿也没有,显然是青龙王以手指硬在石上刻了出来的:一看了这四个字,乌通和乌达两人不由自主,各自发出了“啊”地一声响。

他们两人的眼光,也不约而同地一起向盛坚望了过来。

乌通立时道:“师弟,你让开些。”

盛坚一呆,道:“我……让开?”

乌通道:“是的,我是大师兄,师父的遗言,或者有什么重要之处,该让我一人先看,你先让开些,让我看了再说!”

刹那之间,在盛坚的脸上,现出了极度迷惘的神色来,因为他实在难以相信,那几句话,竟然是从乌通的口中讲出来的!

师父的尸身还坐在石上,可是乌通的态度,却已完全变了!

盛坚连忙转头向乌达看去,只见乌达也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盛坚只感到了一股寒意,他低着头,一声不出,走了开去。

盛坚一走开,乌通和乌达两人立时凑近去看。

只见在“长虹贯日”四字之下,还有许多小字,那些字全是刻在石上的,但是愈到后来,字迹便愈潦草,而且刻痕也愈浅。

那当然是青龙王临死之前刻下去的,而青龙王的毕生功力,也全在刻那些字迹上消耗殆尽,所以他才死得如此平静,不觉痛苦的。

他们兄弟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张得可以,那是因为他们先看到了“长虹贯日”这四个字的缘故。

普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青龙王昔年和魔教教主慕容于乐动手,就是以这一招“长虹贯日”取胜的。

这一招剑法,从此也名闻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厉害的剑招。

乌氏兄弟在青龙王门下习艺八年,各样武功都学,但是并未曾学到这一招“长虹贯日”,他们自然知道,若是学会那一招“长虹贯日”的话,那么他们兄弟两人,将可以无敌于天下了!

而此际,就在青龙王的尸体之旁,有着“长虹贯日”四字,又焉知后面的那几行小字,不是这一招剑法的口诀练法呢?

是以,乌通立时将盛坚支了开去,因为他早已设法探过盛坚的口风,知道盛坚也未曾学会那一招,他绝不想除了他们兄弟两人之外,还有第三人学会这一招空前绝后的剑法!

他们忙着这样的心思,在他们看到在岩石上,在“长虹贯日”之后的许多小字时,他们的心情,自然是极其紧张的了。

可是,当他们将那些字看完了之后,他们都不禁一呆。因为,那不但不是什么剑诀,而且所刻的字句在他们看来,也是莫名其妙。

只见在“长虹贯日”之后刻的,乃是:

“十年之期将届,宜早赴青城,免为令尊所讥,余竟于此时油尽灯枯,不能亲睹汝胜玲玲,实为憾事,当年一句戏言,父女阔别十载,思来黯然。玲玲当会告汝一切,以上书留坚儿。乌通、乌达两人,终生不得离此岛一步,是余遗命。”

那最后一个“命”字,已是东倒西歪,看来几乎难以辨认了。

那许多话,前面的一大段,全是青龙王对盛坚而发的,乌氏兄弟看了,莫名其妙,只知道盛坚在青城中,和一个叫玲玲的女子有比武之约;但是这个玲玲,却可能是青龙王的女儿。

叫自己的徒弟一定要胜过自己的女儿,天下真有这等荒谬之事?

但是青龙王的遗言中,却又分明是这样讲的。

青龙王留给盛坚的那一大段,两人看不怎么明白,可是最后的一句,却是一目了然,谁都可以看得懂的。

而他们两兄弟看到了这一句之后,也陡然大怒。乌通为人阴沉,还不出声,但乌达却已忍不住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乌通瞪了他一眼,道:“兄弟!”

乌达仍然大声嚷了起来,道:“怕什么,这怎么成?要我们一生不得离开小岛,这是他妈的什么遗命?”

他在那里一叫,盛坚当然也听到了。乌通抬起头来,只见盛坚紧紧蹙着双眉,望着他们。

乌通已看清了石上所刻的,绝不是什么剑诀,便招手道:“师弟,你过来。”

盛坚的心情沉重,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过来,到了岩石的面前,低下头去,将刻在石上的字看了一遍。

乌达还在骂骂咧咧,道:“除了叫我们死在这荒岛上,那个办不到!”

盛坚抬起头来,道:“二师兄,这可是师父的遗命,怎能违抗?”

乌达怒道:“什么人的遗命也不行!当年若不是我们出手相救,他早已死了,如今他反倒恩将仇报,想令我们在这见鬼不见人的荒岛之上……”

乌达手舞足扬,愈来愈肆无忌惮,盛坚的面色,也变得十分苍白。

就在这时,乌通突然一声大喝,道:“兄弟,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乌达陡地住了口,瞪着乌通。

开始时,他还不明白乌通喝阻他是什么意思,但在乌通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之后,他立即会意,不再出声。

乌通缓缓地道:“师父的遗命,自当遵守,毋庸多讲。坚师弟,我问你,师父留给你的话,那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能瞒我们。”

盛坚点头道:“当然我不会瞒你们,我们是师兄弟,何分彼此?”

乌通伸手在盛坚的肩头上拍了拍,道:“师弟是明白人,这玲玲是谁?”

盛坚叹了一口气,道:“那是师父的独生爱女。十年之前,师父在青城,和家父闲谈。不知怎地,忽然提到了剑法之佳,谁堪称第一来。家父笑道:青城剑法,自然是第一了;但师父却道:那只怕未必,那一招‘长虹贯日’,世人皆知是第一剑法,怎会不在青城剑法之上?两人争论了起来。他们两人,乃是数十年的交情,当然不会真的动手来一决高下的,那时,我和玲玲妹子也全在,他们两人于是提议,我拜在师父门下,而玲玲妹子则拜在家父门下,各以十年为期,由我们两人在十年之后动手,来决定究竟是天山剑法强,还是青城剑法高!”

盛坚一口气讲完,乌通和乌达两人心中才恍然大悟。

而乌通的心中,也狂跳了起来。他先冷冷地道:“看来师父对我们,总是仍有歧见,否则你说的这件事,何以我们连听也未曾听到过?”

盛坚面色一变,道:“大师兄岂可非议师尊?他老人家沉默寡言,本就不喜多说话的。”

乌通冷笑了一声,又道:“师弟,师父既然有心使你替天山剑法扬威,这一招‘长虹贯日’,一定早已秘密传授给你了,是不是?”

盛坚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兄何出此言?自然没有!我们同师学艺,师父若是传了我,怎会不传师兄?”

乌通桀桀地笑了起来,道:“那么,师父在此大书‘长虹贯日’四字,却是何意?他分明是在提醒你,对玲玲动手之时,为了维护天山剑法的名誉,在必要之际,可以使这一招‘长虹贯日’!”

盛坚气得脸色苍白,道:“大师兄,你这样讲,可有违师兄弟之道。”

乌通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师弟莫怪我,我一时疑心,也是有的。”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按在盛坚的肩头之上,又道:“师父令我们不能离开此岛半步,师弟,你去青城,可得快去快回才好!”

盛坚叹了一口气,道:“两位师兄放心,我在这十年之中,深知师门武功,奇妙无穷,一生时光,实难以明其究竟。青城会后,我一定回来岛上,我们三人穷一生之力,将师父武功尽皆刻在岩石之上,也好让后来之人知道,天下有这样奇妙的武功!这可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乌通道:“师弟的主意太好了!太好了!”

他一面说“太好了”,一面便伸手去拍着盛坚的肩头。

可是等到拍了第二下时,忽然听得他大叫了一声,紧跟着,他的五指突然一紧,已抓住了盛坚的肩头,左手倏地攻出,连点两点,已封住了盛坚左右“肩井穴”。

乌通一声大叫,立时出手,乌达的动作也快到了极点,他身形一闪,飕地绕了一个半圆,已来到了盛坚的身子后面。

就在乌通点中了盛坚肩井穴的同时,乌达并指如戟,点中了盛坚腹际的软穴。

盛坚闷哼了一声,身子已“砰”地倒在岩石之上!

若论盛坚的武功,自然不会在乌通或乌达任何一人之下,但是乌氏兄弟两人联手,他却难以抵挡;而且,乌氏兄弟十几岁便在江湖上走动,什么阴谋诡计不会使?而盛坚却是全然不知人心险恶,根本做梦也想不到两人说动手就动手,也全然不及提防,等到他知道不妙时,三大要穴也已被两人封住了!

他们两人一封住了盛坚的穴道,乌达一声长啸,赶到了青龙王的尸身之旁,在青龙王的身上搜着,但却什么也找不到。

他一声冷笑,抬腿便踢,“砰”地一声,竟将青龙王的身子,直踢出了四五丈,“噗通”一声,跌进了海水之中!

盛坚的穴道虽被封住,但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却还是看得再清楚也没有。

他一看到乌达竟然将师父的尸体踢到了大海之中,不禁气血上涌,血脉贲张,真气陡地一冲,力道到处,将被封住的穴道冲得松动了一下,“哇”地一声,大叫了起来。

盛坚突然一叫,倒令得乌氏兄弟大吃了一惊,乌通一翻手,立时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脉门。

盛坚又叫道:“二师兄,你作什么?”

乌达究竟是在做坏事,他陡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当他转过身之后,他看出自己兄弟两人已然控制了全局,他如何还会害怕?

只听得他一声长笑道:“师弟,他死也死了,如何还吓得倒我们?”

盛坚厉声道:“你们,你们……你们两人狼子野心,原来一直……”

他话还未讲完,乌达已然一跃向前,手起掌落,“砰”地一声,正印在盛坚的胸前。

盛坚这时心中的愤怒,实是难以形容,他全身真气皆聚于胸前,正在想将被封住的穴道冲开,恰好乌达的一掌于此际击到,他胸前的真气,陡地向外震了出来,震得乌达的身子向后一仰,连退了三步,方始站定。

但是,乌达的那一掌之力显然不轻,盛坚胸前的真气,也有一部分被反逼了回来,他只觉胸口一甜,“哇”地一声,一口鲜血疾喷了出来。

乌达在退出了三步之后,大怒道:“好小子,我叫你知道‘青麟双煞’的厉害!”

这“青麟双煞”四字,他们已足足有八年未敢去想一想的了,但这时,却又自然地自乌达的口中滑了出来。

他一面讲,一面气呼呼地跳向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接连四下,在盛坚的两边面颊上打了四掌,打得盛坚的脸,立时肿了起来。

那四掌的力道,更加不轻,盛坚不但脸肿,口角也已裂开,鲜血更像是山泉一样地直淌了下来。

乌通忙道:“行了,别打他了,我还有几件事要问他。喂,我问你,八年之前,老贼命你抛去的青麟鞭,你抛在什么地方了?”

盛坚听得乌通已然改口,不称“师父”,而称之为“老贼”,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剧烈地发起抖来,眼中精光暴射,虽在伤后,也是神威非凡。

乌通右手五指紧紧地捏着盛坚的手腕,左手却扬了起来,食指伸出,指尖对准了盛坚的右眼,道:“你别不识趣,我问你,你就快说!”

盛坚“哈哈”笑了起来,道:“你们想再拿了这双青麟鞭去作恶么?那是休想!”

乌通阴恻恻地一笑,道:“我倒要问你,青龙王已死,还有什么人可以阻得住我们?是他的遗命?还是你这个大英雄?”

乌达在一旁也桀桀地怪笑着道:“姓盛的,你也未免太小觑我们了,我们这次重归中原,岂只是作恶而已?我们要重振魔教声威,嘿嘿,你大师兄就是重振魔教之后的教主,而我就是副教主了!”

盛坚的心头,像是有万千把利剑,一齐在向他刺了又刺一样,他已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他根本想不到,人可以这样穷凶极恶!

他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穷凶极恶的人,竟会就是平时对他如此客气,如此熟悉的,他的两个师兄!

他只是撕心裂肺地叫道:“师父!”

乌通“哈哈”笑了起来,道:“他已死了,你还叫他作什?其实,他在八年之前就应该死的,他多活了八年,你又多学了八年武功,已是大大的便宜了。青麟鞭在什么地方,你说不说?”

盛坚斩钉截铁地道:“不说!”

乌通的面色一沉,杀气大盛,道:“说不说?你不说,我一伸指,就点瞎了你的右眼!”

他在恶狠狠地这样讲的时候,他的手指仍在盛坚的眼前不动,但是一股指风,已然自他的指尖直透了出来,令得盛坚的右眼一阵剧痛。

但盛坚仍然厉声道:“不讲!我就是不讲!”

乌通一声厉笑,道:“小师弟,那可是你自讨苦吃,不是我手下不留情!”

他一个“情”字才出口,手指突然向前伸去,盛坚连忙合上了眼。

乌通的手指,直点到了盛坚的眼皮之上,力道疾透而出,刹那之间,只听得“波”地一声,自盛坚的眼皮之中,有一股液汁直射了出来。

而在那一刹间,盛坚只感到右眼一阵剧痛,他立时撕心裂肺地大叫了起来。

盛坚不断地叫着,事实上,他右眼的痛楚,绝不至于令得他这样狂叫的,他所以不停地叫着,乃是由于他心底深处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的一只眼已盲,而乌通的手段如此之狠辣,自己另一只眼,也是随时可以盲的,而且自己的性命,也是随时可以死在他们手中的!

自己竟死在这样穷凶极恶的两个恶人之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是以他不断地叫着,想将心中的痛苦,在嚷叫之中渲泄出去。

然而,他并没有叫了多少下,“叭”地一声,他的脸上又中了一掌。

那一掌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令得他的口中在刹那之间,便涌满了鲜血。

他也不知道口中的鲜血,是口中涌出来的,还是从胸口喷上来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还未曾将鲜血喷出去,便已昏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慢慢地有了知觉。首先,他感到他的右眼,如同有万千枚尖针在刺着他一样。

他也不敢睁开眼,他知道自己如果睁开眼来的话,和以前已然大不相同了。

因为,他只有一只左眼了!

而闭着眼睛,眼睛一只和两只,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他明知自己只有一只眼睛了,但是他却不愿意那无可躲避的事实,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忍着右眼的刺痛,不发出呻吟声来,他勉力地运着气,想要挪动一下身子。

然而,当他真气运转之际,他发觉自己的穴道仍然被封着,一动也不能动,他同时也听到乌通和乌达两人的声音。

只听得乌达道:“大哥,这小子死了么?”

乌通“哼”地一声,道:“放心,就算他双眼齐盲了,也是死不了的。而且,暂时留着他,还有极大的用处哩,怎么能就死了?”

乌达有点不明白,道:“用处?什么用处?”

乌通道:“你看到没有,老贼的遗言中,什么也没有写出来,但却有‘玲玲当会告汝一切’之句,可能老贼留下了‘长虹贯日’那一招的秘密在他女儿处。”

乌达道:“嗯,有可能,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哥?”

乌通笑道:“兄弟,我们到青城去!”

乌达点了点头道:“那敢情好,可是我们的青麟鞭……”

乌通立时道:“你放心,盛坚这小子醒来之后,若是不肯说,我将他另外一只眼也点瞎了,看他是说还是不说!”

盛坚在乌氏兄弟凶残的面目突然暴露之际,心中只是无比地愤怒。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了,他根本不及去思索一下,但这时,他已然吃了一个大亏,当然,他仍然极其愤怒和痛苦,但是在悲愤之中,他却已能静下来想一想了。

他心知乌通说得出就做得到,若是自己不说出青麟鞭在什么地方,他定然会将自己的左眼也弄瞎。

若是自己双眼齐盲,怎还有机会报仇?而且,报仇雪恨事小,要阻止他们两人用青龙王的绝顶武功去重振魔教,却是天大的大事!

而且,盛坚也已听出,他们两人似乎要将自己带到青城去,还想动那一招“长虹贯日”的脑筋。

若是他们到了青城,那可以说他们自投罗网了,自己一定要坚持着,坚持到那一刻!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忍!一定要忍着,忍到对自己有利的时机出现。

他发出了呻吟声,也睁开了眼来,在他的面前,乌氏兄弟身子在摇晃着,好一会儿,他才看到乌通的脸,向他凑了过来。

同时,他听得鸟通问道:“青麟鞭在什么地方,说!”

盛坚吸了一口气,道:“在……岛东端,我抛在两块凸出的岩石之下,那地方的积水并不深,一定仍然在那里的。”

乌通向乌达使了一个眼色。鸟达身形拔起,便已疾掠了开去。

乌通冷冷地道:“若是你胡言乱语,你另一只眼睛,也休想见光了。”

盛坚只觉得一阵无比的屈辱,他几乎又昏了过去。

过了并没有多久,便已听得乌达的欢呼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

转眼间,一团青光挟着一条人影,电也似疾投到,乌达手上,执着那两根青荧荧的青麟鞭,两人一起振鞭长啸!

盛坚竭力忍着泪,他不想哭,他实在不要哭,他在心中千百次地告诉自己,要勇敢地挺着,别哭,别哭!

可是,他的眼泪,还是滚流而下。

当泪水流过他的右眼之时,他右眼的眼窝之中,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烧红了的铁球一样地痛。

他的心仍不断在叫着:别哭,别哭,一定要将他们两人的阴谋消灭!一定要!绝不能让这样两个大祸胎留在世上!

他们扎筏出海,七、八天之后,在海上遇到了一艘大商船,没几日便到了陆地,盛坚一直被点住了穴道,上岸之后,乌氏兄弟更将一张牛皮,将他的身子紧紧地裹住,不让他挣脱。

事实上,盛坚早已没有力量冲开封住的穴道了。

在海上飘流的七、八天中,乌氏兄弟用一根极大的鱼骨,刺过了盛坚肩头上的琵琶骨,再将鱼骨钉在木上,以防他逃走。

他肩头上的伤口,在经过海水浸蚀之后,已可怕地肿了起来,盛坚时时感到像是有一块烧红了的铁,在炙着他的左肩。

而他的右眼,则成了一个可怕的乌溜溜的深洞。当他被带上商船的时候,乌氏兄弟说他乃是一个疯子,也绝没有人表示疑问。

事实上,每一个人在望了他一眼之后,也都立时转过了头去,绝不再去看他第二眼,那是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恐怖了。

他的半边脸,由于没有了右眼的眼珠,变成斜吊了起来,再配上深溜溜的一个洞,那情景之恐怖,是可想而知的。而且,他神情之憔悴,也是难以形容的。

有时,连乌氏兄弟两人看到了他,心中也难免吃惊,也会在刹那之间,感到他实在已不是盛坚,而是另一个人了!由此也可知,他身受的折磨,是如何地残酷。

上了岸之后,乌氏兄弟立时出手,劫了一家镖局,所得的金银,买车买马,裁衣配玉,打扮得焕然一新,直向青城山进发。

总算他们两人还知道,自己最主要要办的事,是到青城山去。未到青城之前,不可招摇太甚,是以他们上岸做了一单案子之后,只是专程赶路。

而盛坚就被他们放在马车的车厢之中。连他们已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只是从天色的明暗上,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天。

而他在车厢之中,足足过了三十多天。

那三十多天之中,他根本不被当作一个人,就像他是一头畜牲一样,乌氏兄弟记得了,就塞上一些干粮在他的口中,忘记时,三天五天,连看也不来看一看他。

盛坚一天到晚只是紧紧地咬着牙,设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将两人除去的样子。但是连他自己也感到,凭自己的力量要去和乌氏兄弟为敌,双方间力量的悬殊,是愈来愈甚了。

有时候,因为他身受的痛苦实在太甚,他真想就此逆运真气,迸断自己的经脉,自杀身亡了。

但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总咬着牙,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死,自己一死,他们更肆无忌惮了!

三十多天,当他终于又被乌达提出了车厢的时候,他看到鸟达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了十分骇然的神色来,手突然一松。

乌达本来是抓住了他的胸口,将他从车厢之中疾抓了出来,他的手突然一松,盛坚的身子便也突然向下落了下来,“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在船上的时候,乌氏兄弟将穴道封闭的盛坚抛掷为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次,盛坚却看得出,乌达之所以突然松手,并不是有意想将自己摔在地上,而是他十分害怕之故。

而他为什么会害怕,盛坚的心中,也是极其明白的,那当然是因为他这时的样子,十分可怖之故了。

他的身子重重地跌在地上,背脊上被地上的一块石头,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一下,令得他的身子陡地抽搐了一下,可是由于那一撞,恰好撞中了穴道之故,使他觉得突然之间,全身气血一活,被封住的几个穴道,一起被撞了开来!

盛坚一时之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已有了这样的幸运,他仍然僵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在那刹那间,他心中思潮起伏,乱到了极点。

如今应该是他的极好机会!因为乌通和乌达两人,是只当他的穴道仍然被封,不能动弹的。

他慢慢地运转着真气,将力道聚于双手。

也就在这时,他听得乌达叫道:“大哥,你来看!”

乌通的身子刚自马车之上一跃而下,转过头来道:“大惊小怪地做什么,你……”

他只讲到这里,也突然怔住了,因为他已看到了地上的盛坚。

盛坚经过了这三十多天来的折磨,已然瘦得和骷髅一样,一只眼睁得老大,闪闪生光,右半边脸却在不断地跳动着。

饶是乌通是黑道上见过世面的高手,也未曾见过那样可怖的神情,是以他陡地停止了说话,用吃惊的神情,望定了盛坚。

盛坚的身子,仍是一动不动,但是他一只眼珠却转了一转,他看到马车停在一片林子之前,在那一片林子之旁,则是一幢十分深沉的砖屋。

而当他眼珠转向另一边看去时,他几乎失声叫了起来,那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山影,那山影他再熟悉也没有了,那是青城山!

盛坚早已想过再回青城山的那一天了,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回到青城山来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冷冷地道:“你们这样望着我作什?”

乌通脸上吃惊的神色,已经收敛了,而换上了一副凶狠之色,道:“师弟,你变得厉害啊,我想令尊看到你,一定认不出来了。”

盛坚喘着气道:“他会认得我的,我十年之前和他分手之际,他给我一块碧玉作佩,见了这块玉佩,他们自然认得我了。”

乌氏兄弟互望了一眼,面有喜容,乌达立时踏前了一步,道:“玉佩在哪里?”

盛坚道:“挂在我胸前。”

乌达又踏前了两步,一面挤着鼻子,道:“臭得像畜牲一样……”一面伸手,便向盛坚的胸前抓来。

盛坚屏住了气息,一等到乌达的手伸到了他的胸前之际,他一声怪叫,右掌一翻,五指如钩,向乌达的胸前疾抓了下去,同时,身子一挺,人已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虽然受了那么多天的折磨,但他乃是青城掌门之子,又从青龙王习武十年,武功根底十分不错,这一击,乃是他师父死后,唯一令得他心中大快之事,而且蓄力已久,势子极猛,自然是非同小可!

当他五指向前疾插而出之际,乌达全然不防,只听得“喀擦”一声响,盛坚的五指抓到,乌达胸前的肋骨,首先被抓断了两根。紧接着,盛坚的五指,便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胸中。

乌达胸前一阵攻心剧痛,空有一身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得出,而且,盛坚愤怒得歪曲了的脸,似乎要喷出火来的一只眼睛,就在他的脸前,这更是令得他丧魂落魄,一时间也顾不得还手,只是急叫道:“大哥!”

而乌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呆了,一时之间,不知怎样才好。

盛坚的左手缓缓地扬了起来,他的左肩之上,由于被乌氏兄弟用鱼骨钉穿了琵琶骨之故,一直奇痛难忍,这时要扬起左手来,牵动了筋脉,更是抖得全身发抖,使他忍不住怪叫了起来。

他的样子,本来已如同鬼怪一样,再加上那种凄厉无比的怪叫声,更使得他看来足有七分像鬼。

他一面叫,一面拼命要将左手扬起来,他一定要打死乌达。打死了乌达,再对付乌通一人,那就简单得多了!

可是,他忍着剧痛,左手才扬到一半,乌遥也已经从极度的错愕之中,惊醒过来了。他猱身直上,“叭”地一声,击在盛坚的背上。

那一掌的力道自然极大,一击中了盛坚,不但令得盛坚“哇”地一声,立时喷出了一口鲜血来,而且,一股大力顺着他的手臂,向前疾送了过去,令得他的五指不由自主一松,乌达的身子,猛地向后倒去。

不等乌达的身子倒地,乌通一闪身,已来到乌达的身边,将他扶住。

盛坚眼前金星直冒,几乎昏了过去,但是他却也知道,乌达已脱身而出了,他并没有能打死乌达,他难过得怪声嚎叫了起来。

就在他不断地嚎叫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矫叱,道:“什么人在青城脚下撒野!”

盛坚这时,又身受内伤,心中的哀痛悲愤,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他所发出来的嚎叫声,也是骇人之极,震耳欲聋。

乌通是老奸巨猾的人,但此际扶住了乌达,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可是,那一下娇叱声,夹在盛坚的嚎叫声之中,传入了众人的耳中,却是字字清楚!

盛坚陡地一怔,停止了嚎叫,乌氏兄弟也吃了一惊,一起循声看去。

只见在十来丈开外,银光掣动,一片银辉匝地卷来,转眼之间,便已到了眼前。

只见那是一个一身劲装,披着一件银白色披风的少女。

那少女极其俏丽,凤目樱唇,这时面上薄带怒容,右手按在腰际的剑柄之下,双目炯炯有神,大约二十上下年纪。到了近处之后,向乌氏兄弟看了一眼,然后再望向盛坚。

她一看到了盛坚,吃了一惊,向后退出了一步,伸手一指,道:“你是什么妖孽?”

盛坚一张口,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笑声来,却并不回答。他本来绝不是妖孽,对于那少女的这个问题,当然是无法回答的。

那少女又向乌氏兄弟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前来青城山下打架,胆子可也够大的了!”

乌通一听得那少女口气如此之大,本来是想要反唇相讥的,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久历江湖之人,忽地想起,那少女开口青城,闭口青城,莫非是青城派中的人?

如果她是青城派中的人,那倒是绝不可得罪的,是以他立时堆下笑来,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本来是绝不敢在青城山下打架的,只不过他……忽然间……凶性大发,抓断了我兄弟两根肋骨,是以我才非出手不可的,姑娘莫怪。”

那少女听得乌通这样讲法,怒容已消。她又向盛坚望了一眼,骇然道:“他……是人是鬼?”

乌通本来的计划是将盛坚藏了起来,自己再上青城山去,将青龙王的女儿骗下来,但这时已被青城派中的人撞见,他的计划自然得改变一二。

是以他听得那少女这样问法,便连忙道:“他是人,不过,是一个大大的恶人,而且还是个疯子!姑娘可得离他远些才好,若是他疯性大发之时,那就……”

乌通讲到这里,又故意发出了两下极恐怖的笑声来。

那少女道:“我可不怕他……”

可是她一面讲,一面转头看去,看到了盛坚的那种样子,却又不能不怕,连忙后退了几步。

盛坚也看出那少女可能是青城派中人了。他如果不看出这一点,那他定然会为自己申辩几句的,但是,他看出那少女是青城派弟子之后,他却接着也想到,那少女是什么人了!

青城派百余年来,收录的只是男弟子,唯一的例外,只有一个,那就是青龙王的女儿玲玲!

眼前这个如此美丽的少女,当然就是玲玲了!

青龙王在世时,每年来中原,必到青城,也必然带着玲玲一起来的。盛坚和玲玲青梅竹马,感情十分好。

他们分手的那年,他十一岁,玲玲十岁,在那样的年龄,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男女间的情爱,可是他们却也知道,这一分手,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能见面,而感到莫名的怅惘。

在分手之前,他们两人手拉着手,走到了一道瀑布之下,在深水潭之旁,不知坐了多久,似乎有着讲不完的话一样。

分手之后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了,青龙王为了专心传授盛坚的内功,是以带着盛坚远走海外,而不是回到天山去。

在这十年之中,盛坚每一天都想念着玲玲。

当他在海岛上的时候,他趁海水平静的时候,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看到自己长大了,便会想到玲玲,玲玲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刚才,当他一睁开眼来,看到了青城山之际,他也立即想到了玲玲。

玲玲怎么样了?

玲玲已二十岁了,不论她怎样,在自己的心中,她永远是最美最美的少女。

如今,玲玲就在他的面前了!

玲玲真的长大了,很难在这样美丽的一个少女的脸上,找到昔年圆脸大眼的小姑娘的痕迹。

盛坚当然知道,他在想念玲玲,玲玲一定也在想念着他的。

玲玲一定也在青城山中到处可见的碧水潭中,照着自己的倩影在问:小坚子怎样了?那淘气的小坚子该有二十一岁了,自己和他相见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一定是极其玄妙,极其美丽的情景,就和自己想念着她时,是一样的。

可是,如今自己是什么样子?

自己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

怎么可以让玲玲知道,她十年来日夕想念的人,竟已变得如此恐怖?

不能,当然不能!

如果给她知道了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就是她在日夕想念着的小坚子,那对她来说,是何等残酷的一件事!

他不但不会出声,而且身子还向后缩了一缩。

这时,乌通已点了乌达胸前的几处要穴,取出伤药来,敷在乌达的胸前,并且立时来到了盛坚的面前,一伸手,又重重地点了他的穴道。

盛坚绝没有反抗,身子一侧,倒在地上。

他虽然恨极了乌通,但这时,他倒是欢迎乌通点了自己的穴道的,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会表露自己的身份,造成玲玲心中无比的痛苦!

而且,这时乌通点住了他的穴道,那自然不是想他表露自己的身份,他当然也不会说出自己是什么人的了。

乌通直到又将盛坚的穴道重重封住,知道盛坚是绝不会开口的,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道:“姑娘,敢问一声,你可是青城派中弟子么?”

那少女点头道:“自然是。”

乌通道:“青城弟子,果然不凡。我们正是想到贵派来找一个人的。”

那少女两道柳眉向上一扬,道:“是么?你们想找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乌通道:“我们兄弟两人,姓乌,我叫乌通,他叫乌达,我们两人,是南北天山掌门,青龙王的弟子。”

那少女陡地一呆,道:“什么?你们是什么人的弟子?”

乌通似也看出了那少女的神态有异,是以他也呆了一呆,一时难以出声。

而盛坚看到那少女这等反应,他的心中又是一阵剧痛。他心中在叫着:玲玲,是你了,我没有认错,真是你,玲玲,玲玲,玲玲!

他心中哀痛的叫声,玲玲当然是听不到的,只不过因为他心情悲愤激动之极,此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异声来,玲玲又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而已。

可是,玲玲在望了他一眼之后,立时又极其厌恶地转过头去,道:“你刚才说什么?”

乌通堆下笑来,道:“我们兄弟两人,是青龙王的嫡传弟子!”

玲玲面色一沉,道:“胡说!你们胆大妄为,胆敢冒认是青龙王的弟子?”

乌通忙道:“姑娘千万别那么说,武林中人,除非是吃了龙心豹胆,否则谁敢冒认是青龙王的弟子?”

玲玲“哼”地一声,道:“那么我问你,你拜在青龙王的门下有几年了?”

乌通道:“刚好八年。”

玲玲侧头一想,道:“有八年的时间,如果你勤力些的话,‘九阳劲’功夫,也该练到了第五重的境界了,是也不是?”

乌通乃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他的心中,本来就已经有些起疑,这时一听得对方的口中,讲出了“九阳劲”这个名称来,他心中雪亮,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他的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好险!”

但是,他却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只是向玲玲望了一眼,装出十分奇怪何以对方知道有“九阳劲”这门内劲的样子来,然后道:“那倒不止,我已练到第六重的境地了。”

玲玲冷笑一声,道:“使来看看。”

乌通双拳一抱,道:“献丑了!”

他一面说,一面倏地转身。

在他的身后,就是一堵水磨红砖的围墙,刹那间,只见他身形抖动,其快无比,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连珠也似地六下响,他身形再凝,仍然面对着玲玲站在刚才的地方。

玲玲的脸上,充满了讶异之色,身形一矮,右手一翻,食指弹出,刹那之间,连弹六下,指风嗤嗤,向前袭了出去。

只见她指风到处,砖墙之上,陡地飞起了六蓬砖屑来,等到那六蓬砖屑一起落下来的时候,在墙上,清清楚楚出现了六只手掌印,深可半寸!

而乌通却故作惊讶,失声道:“咦?你怎会使本门莲花指功夫?”

玲玲道:“雪莲阴而生!”

乌通忙接下去道:“柔劲为上。”

在一旁的乌达也忙道:“韧劲为次。”

他们三人,一人一句,讲的正是刚才玲玲所使的那套“莲花指”功夫的要诀。

玲玲呆了半晌,又突然道:“反手潜出,隐虚而入!”

乌通立时接下去道:“正手疾攻,阳击使出──姑娘,你究竟是何人?何以会使天山独传莲花指法,又懂得天山大擒拿法的口诀?”

玲玲紧蹙着双眉,道:“如此看来,你们竟真是青龙王的弟子了?”

她这句话,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她又问道:“那么,你们到青城派来,是想找什么人?”

乌通道:“我们是来找师妹,就是我们恩师的唯一爱女……”

他讲到这里,才装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伸手向玲玲一指,道:“你就是小师妹!唉,我真糊涂了。唉,可也难怪我,师父和我们提起你来的时候,只说你是一个小女孩,想不到你已长这么大了,而且,还这样美丽,这样出众!”

玲玲被乌通恭维得脸带微红,道:“是的,我绝想不到父亲会又收了两个弟子。你们两位……我父亲呢?他怎么不来?”

乌通立时向乌达使了一个眼色,道:“他老人家还在海外的一个孤岛之中,参详一门极其神妙的武功,短时间内是不会回中原来的。”

玲玲“哦”地一声,不免失望。在那刹间,她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只听得她道:“我父亲就是派你们两人来找我么?”

乌通心中暗笑道:来了。他忙道:“是的。”

玲玲的心头怦怦乱跳,道:“那么,你们的……你们的大师兄呢?”

盛坚的心中本已在阵阵抽搐,这时,他又忍不住发出了咯咯声来,可是这一次,玲玲却是连望也不向他望上一眼,只是焦急地等着乌通的回答。

乌通道:“我们的盛坚大师兄,是和我们一起登岸的,但是他在山东一登岸,便叫我们先行,他自己赶到,我们自然不敢不从。他还未到么?”

玲玲满脸皆是失望之色,顿足道:“他当然还未曾来,若是他来了,我还会不认得你们?”

乌通笑道:“师妹别急,他大概这几天就要到的了,反正他要来,必经此处,我们就在这里相候,见到他,立时上山来飞报好了。”

玲玲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去。

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又看到了盛坚一眼,但是,她又立即移开了目光。

盛坚闭上了眼睛,心想:她认不出我,她一点也认不出我,但是,她却是一直在想念我的,看她等不到我的神情是多么地失望!

盛坚越是想着,他心中的痛苦也愈甚,他若是能动的话,他一定会将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以减少痛苦,但那实际上,也是无补于事的!

他和玲玲分别了十年,两人之间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可是,他却不敢承认自己就是玲玲一直想念的人。

这时盛坚心中所感到的痛楚,是如此之甚,那两个月来遭到残酷折磨的痛苦,比较这时心中的痛楚,反倒退而居其次了!

他是听到了鸟通的一句话之后,才陡地睁开眼来的。

乌达说道:“大哥,你为什么不出手?不向她逼问‘长虹贯日’的口诀?”

乌通“哼”地一声道:“那要问你!你受了伤,我一个人出手,若是一击不中,那怎么办?反正她这时一点疑心也没有,过几天,是万无一失的!”

乌达拍手道:“对,只不知她肯不肯说?”

乌通“哈哈”大笑,道:“对付男人难,对付女人么,还不容易。哈哈,其实,那么美丽的小娘们,就算她说了,我也一样不会放过她的,来个霸王硬上弓,事后叫她也就死心塌地了!哈哈!”

乌达伸了伸舌头,道:“这样说来,我该叫她大嫂了?是不?”

他们两人发出阵阵的阴笑,可是在一旁的盛坚,却几乎昏死了过去。

他的心中本来只是痛苦,但这时,却又加上了十二万分的焦急,因为他知道乌通是穷凶极恶的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而玲玲对他们却又全然不加提防,这实在是危险之极的事。

可是,他却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什么力也出不成,而且,乌通显然不会给自己可以警告玲玲的机会了。

果然,他刚想到这里,乌通已转过身,满面狞笑在向他走了过来,来到了他的身边,一伸足,踏住了他的胸口,道:“小师弟,留着你也没有用处了,当真对不起得很,我们也不知情形如此顺利,要不然,也早送你去和老鬼见面了!”

乌达叫道:“大哥,撞断他几根肋骨再说!”

乌通道:“对,这叫一鞭还一鞭,是不是?”

他脚下一用力,搓了一搓,只听得“格格格”三声响,盛坚的肋骨已断了三根。

但是,他搓动了盛坚的身子,却也将盛坚的穴道松了开来,盛坚立即忍着剧痛,身子陡地一挺。

可是乌通一脚,又已踢中了他的腹际,将他的身子跌得“铮”地向外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跌了下来。

盛坚的心中,这时只想到了一件事:这次我真要死了!

而当他想到了他真是难免一死之际,他的心中陡地一动,他想到了唯一死里逃生的办法,他唯有装死!只有使乌氏兄弟当作他已经死了,他还有一线生机!

是以他跌倒在地之后,身子一挺,一阵抽搐,吁出了半口气,立时屏住了气息,圆睁着一只眼,一动也不动了。

乌通立时赶了过来,又踢了他一脚。

这时,盛坚运气,闭住了血脉的运行,他面色也变了。

只听得乌通“唉”地一声,道:“死了!”

一面说死了,一面又是用力一脚,将盛坚直踢了起来,滚出了三五丈远近,骨碌碌地直滚下山坡去,滚进了杂草丛中,也不再理会他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盛坚的身子终于停止了滚动之际,他真的昏死过去了。

那时,他已跌下了一片两丈来高的悬崖,但是并没有跌倒在地上,而是被几株打横生出的大树拦住。

他的身子软绵绵地搁在树上,口角的鲜血,仍然一滴滴地向下滴着,他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才略为有了些知觉。

他翻了一个身,身子从树上跌到了地上,令得他又半晌不能动。

然后,他慢慢地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费了很大的力,折下了一根树枝,向前慢慢地走着。

不一会儿,月光隐现,他看到朦胧的青城山的山影。

这时,他只想到做一件事,那便是:赶到青城山去,去告诉玲玲,乌氏兄弟不是好人,叫她千万别信他们的话。

虽然他这时伤势十分重,但是在走出了半哩路之后,他体内的真气通顺了些,他向前的去势,也快疾了不少。他在午夜时分,进了青城山中。

“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在月色之中,更可以体会到青城山之“幽”,那一道道的小溪,在岩石中无声地流过,闪耀着银光。

在见到第一道小溪之际,盛坚便整个人滚进了溪中。

他一面大口大口地喝着溪水,一面身子在溪水中浸着,清凉的溪水,使得他伤处的痛楚减轻。

他喝足了溪水之后,喘着气,自觉精神恢复了不少,正待支撑着站起来之际,忽然看到有两团火光,自远至近,迅速地传了过来。

盛坚呆了一呆,暂不起身,那两团火光迅即移近,乃是两个人执着火把。那两人全是腰悬长剑,一身劲装,精神奕奕。

不等他们来到溪边,盛坚已然看出他们是什么人来了。那年纪较大的,是他的大师兄,另一个,是他的六师兄,那全是青城派中一等一的高手。

盛坚当然也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他们是在巡山!

盛坚在那一刹间,心头狂跳,猛地使出了一股极大的力道来,“哗啦”一声响,湿淋淋地,就从水中站了起来。

这时,那两名青城弟子恰好来到了溪边,突然之间,溪中站起一个人来,这已是够突兀的了,而且这人还是如此恐怖,刹那之间,两人全皆呆住了。

但他们毕竟全是武林高手,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一反手,“锵锵”两声,两柄精光闪闪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指住了盛坚,齐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盛坚扬起手来,道:“大……”

可是,他只叫出了一个“大”字,便陡地住了口。

他本来是想叫“大师兄”的,但是刹那之间,他触电也似地想到,如果自己叫出了大师兄,那么自己的身份便暴露了,那么玲玲……

他的身子一震,住了口。

那两位青城弟子更是面色苍白,身形后退了两步,道:“你是人是鬼?”

“你是人是鬼!”几乎每一个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这样问他。

那也难怪别人的,刚才在小溪之中,他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样貌了么?

当他在溪水中,看到了自己面孔恐怖到这种程度之后,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盛坚的心,也更坚决了。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地向溪岸走去,上了岸才道:“我是人,两位放心。”

那两人将手把举高了些,照着盛坚。

由于火光耀眼,使得盛坚略为偏过了头去。

他是站在岸边的,这时一偏头,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他在溪水中的倒影。

那实在是鬼而非人!

他一头乱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像是要突了出来一般,但是另一只眼睛,却是一个可怕的深洞;在这深洞附近的肌肉,都牵扯在一起。而且,再加上他是如此之瘦,他看来没有半分像人!

连他自己也不愿向自己的影子多看一眼,他很快地转过头来。

他的大师兄摇了摇头,道:“朋友,你的样子,可怪得很啊!”

盛坚不但样子恐怖,连他发出来的声音,听来也是十分异样,在讲话之前,他的喉际,先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然后才道:“是……怪了些,两位是……青城派的人吧?”

两人道:“正是。”

盛坚伸手在胸前用力一捏,将系着那块碧玉的金链捏断,将那块碧玉抓在手中,向前递了出去,才摊开手来,道:“两位若是青城派中人,那么,这块碧玉,两位一定是认得出来的了?”

大师兄一伸手,将那块碧玉接了过来。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便现出了极其黯然的神色来,失声道:“朋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盛坚在刹那间,心情还十分紧张,还以为他的大师兄能够认出他来,但这时,他放心了,他知道,这世界上已没有人可以认得出他是谁了。

他吞了一口口水,道:“那是一个人在临死之前给我的,这个人,他……他自称是青城掌门,‘追风剑客’盛未残的儿子。”

两人都大吃一惊,道:“不错,如果是他将那块碧玉交给你的,那他正是先师的儿子。”

盛坚陡地一震,道:“什么?先师?”

两人道:“是的,家师已经于年前谢世了。”

盛坚的心中,又感到一阵抽搐,青龙王死了,父亲也死了,这十年间的变化,是多么大啊!

但这时,盛坚的心中,却并没有特别的悲痛,他本来已决定不见任何人了,当然连他的父亲也在内的,与其让他老人家一直怀着痛苦的心情,期望儿子的归来,还不如他死前并无憾事,来得好些了。

大师兄忙又问道:“我那盛师弟呢?”

盛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他……死……了。”

两人“啊”地一声,齐声道:“他死前既然遇见了阁下,那么,他是如何死的,阁下必知其详,尚请告诉我们,我们定然为他报仇!”

这些日子来,盛坚的心中最快慰的,莫过于这一刹间了。

他并没有死,但是他身上的恨,却比死了更多。

本来,他还可以在自己伤好之后,自行设法除去乌氏兄弟的,但现在却不成了,因为乌达的伤势必然比他先愈,而乌达的伤势一愈,他们就要向玲玲下手了!

所以,必需青城派的高手出动,才能免得玲玲遇难!

他连忙道:“我是知道的,害他的乃是‘青麟双煞’,乌氏兄弟。”

大师兄立时道:“胡说,这双煞怎能敌得过盛坚师弟?”

盛坚道:“两位有所不知,这双煞和……那个盛坚,是一起在青龙王门下学艺的,青龙王一死,两人便起了歹意,想要谋夺青龙王剑法中最厉害的那一招‘长虹贯日’,是以将他杀了。”

两人咬牙切齿道:“这两个贼子现在何处?”

盛坚道:“他们就在青城脚下,但是两位千万别现在就去找他们,他们的武功极高,若是被他们走脱,那就大大不妙了。他们来到青城,必然是想在青龙王女儿身上,套出那一招的秘密来的。”

大师兄望定了盛坚,道:“你怎知道?”

盛坚出奇地镇定,道:“这全是那盛坚对我讲的。”

两人互望了一眼。

盛坚又道:“他们两人,可能已见过玲玲姑娘了,你们要能不动丝毫声色,将……贵派所有高手一起调下山来,将他们两人包围,如此方始能杜绝后患,替你们的盛师弟报仇!”

当他讲到最后一句话时,他不禁语音哽咽,几乎不能成声!

大师兄道:“阁下高姓大名?和盛师弟怎生称呼?”

盛坚道:“我……我只不过是他的朋友而已,我这种人……又何求留名于世……两位不问也罢。我告辞了,两位千万小心行事!”

盛坚转过身,向前走去。

他愈走愈快,终于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当他回过头来,也看不到他两位师兄之时,他才倚着一块大石坐了下来。

他自小就和大师兄感情极好,他知道有了这块碧玉为信,他大师兄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他自己不能为除去乌氏兄弟出什么力,但是,他一定要去看看乌氏兄弟如何伏诛!

他又挣扎着向前走去,攀上悬崖,爬上了山坡,来到了那幢屋子的后面,然后,他又爬上了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将自己的身子隐没在浓密的树叶之中,等着青城派高手的到来。

在经过了短暂时间的漆黑之后,东方开始现出鱼肚白来了。青城山的轮廓渐渐明朗,但晨雾随即罩了上来,山影总是隔着万重轻纱一样。

盛坚定睛向青城山方向望着。

当第一丝金色的阳光自云雾中射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七、八条人影,电也似疾,向前掠了过来。转眼之间,来到了离盛坚不远处的旷地之上,停了下来。

盛坚屏气静息向下看去,他看出掠在最前面的,正是玲玲。

在玲玲身边的,则是一个身形高大、长发飘拂的老者。那是他二师叔“铁手剑客”方宝,如今已是青城派的掌门人了。

再后面的,则是他的大师兄、二师兄、六师兄和七师兄,以及大师兄的两名弟子。

一看到这八个人,盛坚又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他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底暗道:“乌通、乌达,今天是你们的最后一天了!”

朝阳升起之后,他看到玲玲的双眼十分红肿,那自然是听到了他的死讯之后所致的了。

他真想大叫道:“玲玲,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但是,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只是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树枝,向下看着。

他又看到玲玲的手中,紧紧地抓住了那块碧玉。

然后,他听到了方师叔的声音。

方宝的声音十分低沉,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他吩咐道:“你们全都散开去,堵住去路,我和玲玲去见他们。”

大师兄等六人答应了一声,四下散了开去。

方宝叹了一口气,道:“玲玲,你可记住了?我想,你父亲既然要收他们两人为徒,自然是他们有可取之处。何况那独眼怪人,据你和他们两人所说,形踪诡异,我们也不能偏袒了一面之词,你一见了他们,便直指他们杀了小坚子,看看他们反应如何?”

玲玲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盛坚听到了这里,心又向下。

乌通乃是何等狡猾之人,如果他竟不动声色呢?那么,岂不是仍可被他瞒了过去?

盛坚想到了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挺身而出了。

他只见方宝和玲玲向前慢慢地走去,到了屋前,只见方宝的身形一闪,闪到了一株大树之后,躲了起来,玲玲则叫道:“乌师兄!乌师兄!”

玲玲因为曾经痛哭失声的缘故,是以她的声音听来十分喑哑。

她叫了几声,听得屋中乌通道:“谁?是师妹么?请进来。”

玲玲道:“不,你出来!你躲在屋内等人,怎么会等得到。”

只听得乌通一叠声地答应着,走了出来,笑道:“师妹你早……”

可是他只讲了四个字,便突然怔了一怔,那显然是他已看到情形不对头来了。

他一顿之后,便立时改口了,道:“师妹,什么事?”

玲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看这个!”

她手一摊,将那块碧玉摊了出来,又道:“这是盛坚的东西,你们已杀了盛坚,是不是?”

这时,乌达也已走了出来,站在乌通的背后,一听得玲玲这样讲,两人的脸都绿了。

乌通摊了摊手,道:“师妹,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们自从和他在岸边分手之后,便再也……”

可是玲玲却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们杀死了他,杀死了他……”

乌通还想撤清,可是在他身后的乌达,却已忍不住了,只听得他叫道:“大哥,还不下手?”

他一面叫,一面已“飕”地掠向前去,五指点抓玲玲的肩头。

乌通本来显然是不想下手的,但是乌达一出了手,他想不出手也不行了,因为乌达胸前的伤未愈,绝不是玲玲的敌手!

他应变非常之快,乌达的那一抓,还未曾抓到玲玲,他一声大喝,反手一掌,便已向玲玲的肩头疾拍而至。

那一掌,正是“九阳劲”功夫!

只见他掌才出,掌影变幻,竟像是他有六个手掌一样,一起向前压了过来。

玲玲在那刹间,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叫声,身子猛地向后一缩,一肘向后撞出!

她向后撞出的那一刹,是撞向她身后攻到的乌达的,乌达急一闪身,避了开去。

玲玲在一肘撞出的同时,左掌翻动,也以一掌“九阳劲”功夫迎了上去。

刹那之间,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下响,将乌通发出的这一掌,一起迎住。

但玲玲究竟掌发在后,劲力未曾运足,是以身子连退了好几步。

乌达一闪身避开,一探手,已将青麟鞭抓在手中。

乌通一脸阴笑,道:“小师妹,你一人不是我们两人之敌,还是快罢手的好。”

玲玲的面色,苍白到了极点,厉声道:“是不是你们杀了盛坚?”

乌达的青麟鞭猛地挥了出去,道:“是又怎样?”

玲玲手臂一振,长剑也已出鞘,抖手一剑,刺向乌达。

乌达手臂一沉,青麟鞭迎上了长剑,发出了极其沉闷的“啪”地一声响,青麟鞭极其沉重,玲玲的长剑荡了开来。

乌通一见有机可趁,踏步进身,骈指如戟,便向玲玲的肩头点来。

可是,他那一指才一点出,便听得身后响起了霹雳也似的一下巨喝声,同时,一条高大的人影,天神也似疾扑而到,正是“铁手剑客”方宝!

乌通一听得身后有人攻到,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为人奸猾之极,竟一声怪叫,足尖一点,身形侧转,打横窜了出去!

他一听得身后的巨喝,已知来的当是青城派中高手,刹那间,他竟不再理会乌达,只打自顾自逃生的主意了!

方宝的“铁手功”,一抓本是抓向乌通的,乌通身形突然斜刺里掠了开去,乌达陡地一呆间,方宝的手背,像是突然长出了尺许一样,再加他身子猛地向前一顿,五指如钩,已紧紧抓住了乌达的肩头!

乌达的武功也自不弱,他肩头上一紧,心知不妙,手中的青麟鞭疾扬了起来,向方宝的胸前刺到。

这一招,也是十分恶毒,除非方宝松手,要不然,是绝避不过去的。

但方宝既知乌达是杀害盛坚的凶徒,如何还肯放手!一声怪叫,运气于胸,只听得“砰”地一声响,那一鞭,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胸前。

但由于方宝早已运足了真气之故,那一鞭虽然击中了方宝,却立时又反弹了起来。

方宝抓住了乌达,两人是面对面站着的,青麟鞭一从方宝的胸口反震了起来,“砰”地一声响,又击向乌达自己的胸口!

乌达却是料不到这一点,他全副精神全放在肩上,和方宝抓住了他肩头的大力对抗。

猛然间,青麟鞭被方宝的内家真气反震了过来,力道比他刚才挥出的一鞭更大,只听得“砰”地一声过处,他的整个胸口都塌陷了下去,鲜血上涌,他的一张脸,立时成了紫红色,而且,血泉也开始自他的七窍之中疾喷了出来!

方宝猛地一缩手,将乌达拖得向前跌出了几步,软成一团,倒在地上。

方宝明知乌达是活不成的了,然而他胸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虽然运内家真力将青麟鞭反震了出去,震死了乌达,但是他伤得也不轻,口角的鲜血,也是汩汩地流了出来。

这一切,可以说是电光石火间,一刹那的事,而乌通一向前掠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顾,只求自己先逃脱再说!

因为这时,他人单势孤,自然不利于他,而他只要逃了开去,打起了重振魔教的旗子,当年四散的魔教中高手,以及黑道之中,唯恐天下不乱的巨憝大恶,自然会纷纷归他旗下的。

到时,他势力雄厚了,自然也不会再忌惮青城派了。

所以,他足尖连点,转眼之间,已掠出了十来丈。

玲玲急转过身来时,想要追上去,已然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被他走脱了!

但也就在此际,只听得在他的面前,传来了一声大喝,四柄长剑,剑光缭绕,交织成一片剑网,向着他疾罩了下来。

那四口长剑的来势如此之疾,令得乌通陡地一呆。

但乌通的武功造诣,却是非同小可,只见他身形一凝,一声巨喝,手中的青麟鞭已打横挥出,一股青光夺目的晶虹,向四柄长剑疾迎了上去。

只听得“铮铮”两声响,青虹到处,两柄长剑已被荡了开来!

紧接着,只见两条人影向下疾翻了下来,另外两柄长剑,剑势略收,两个人也自半空中翻下,一共是四个人,将乌通围住。

就在这时,乌通听到了“砰砰”两声响,他回头一看,只见乌达的青麟鞭,已嵌进了他自己的胸前,他也已倒在地下,死于非命了!

乌通一看到这等情形,心知再不脱身,只怕今日便要恶贯满盈了!

他一声冷笑,道:“倚多为胜么?”

他一个“么”字才出口,手臂一振,青麟鞭笔也似直,就像是一根棍子一样,直送了出去,捣向大师兄的胸口。

大师兄连忙身形一闪,回剑以迎。

可是,乌通的那一招,看来去势如此之猛,但竟然是虚招!

他一面青麟鞭向前送出,一面身子突然一斜,刹那之间,已改变了方向,身子向后直窜了过去,回身一鞭,攻向他身后的一人。

他身后的那人,正是盛坚的六师兄。

本来他看到乌通攻向前,他还准备迎向前去的,却不料身子刚向前一倾,乌通已向他攻了回来,电光石火之间,他再要向后避去,如何还来得及?

百忙之中,他只有一声长啸,手中的长剑,向青麟鞭疾迎了上去!

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剑鞭相交,乌通的内力深湛,再加上青麟鞭极其沉重,那股力道之大,令得他不由自主五指一松,长剑“呼”地向上飞了出去。

乌通一声怪叫,青麟鞭又向前送了出来。

从当时的情形看来,六师兄要避过乌通的那一鞭,实在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条银白色的人影,陡地如流星也似,斜刺里向上拔了起来,拔在半空之中,迎上了脱手飞向半空中的那柄长剑,手中的长剑向之用力一击,“铮”地一声响过后,那柄长剑剑尖向下,转向着乌通的头顶,疾插了下来。

乌通听到了头顶有金刃破空之声,身子猛地向后一仰,那柄长剑,在离他的面门只不过两寸额处掠过,疾插入地上,没入一半有余。

而那条银白色的人影,这时也疾落了下来,正是玲玲。

玲玲手中的长剑,挡住了乌通,冷冷地道:“你还想学那一招‘长虹贯日’,是不是?”

一听到“长虹贯日”四个字,乌通的面色又自大变。

他四面一望,只见方宝等七人,全已围在他的周围,他已失去了逃走的机会了!

他叫道:“小师妹……”

可是,玲玲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倒很有向上之心,那招‘长虹贯日’,的确可称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剑招,早在十年之前,父亲便已传给了我。当时他曾说,除了我之外,只能再由我传给另一个人。”

乌通只想拖延时间,他当然还有这份镇定力,道:“传……传给哪一个?”

玲玲的眼中,已然泪花乱转,道:“爹说,我和坚哥总会成为一对的,这一招“长虹贯日’,应是由我来传给他,他一定不会欺负我了。这是他疼爱女儿的一片好心。”

乌通向后退出了一步,道:“师父这样安排,当然是对小师妹的一片好心!”

他一面说,一面眼珠骨碌乱转,又在打着拼死一闯的主意。

而这时,躲在树上的盛坚,由于心中的难过,他紧咬着唇,唇已滴血,他也不自知。他紧抓着树枝,手指也勒进了树枝之中。

“长虹贯日”那一招,青龙王传给了玲玲,要玲玲传给他;青龙王这样安排,他当然不会反对的。

他只是想到,两位老人家全都死了,比武之说,自然可以搁过一边,而他这次回来,本来是可以好事立成的,再在玲玲处学那一招“长虹贯日”,那是人生何等的快事!可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

玲玲一字一顿,道:“如今,坚哥已死在你们手下,我就以这一招‘长虹贯日”,来替他报仇!”

乌通一时吓得亡魂皆冒,高叫道:“师妹手下留情……”

他一面叫,一面身子突然向上拔了起来。

可是,他这里身子向上拔起,玲玲双臂一振,身子也向上拔了起来。

乌通身子一拔,在半空之中,青麟鞭舞起一团青光,护住了全身,待要向后翻出去,然而,玲玲已发出了一下声震山岳的清啸声,手中的长剑猛地一圈,身子向前疾射而出,手中的剑光,刹那之间,幻成了一股长虹,电射向前!

一切只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玲玲手中的剑虹转向前去,那一团紧密之极的青光,忽然之间散了开来,紧接着,青光之中,迸出了一股血泉!

玲玲的身子先落地,她一身银白的衣服上,沾满了血渍。

接着,便是乌通的身子,玲玲的一剑自肩头削入,直到腰际,是以当乌通向下跌下来的时候,看来似乎是有两具尸体一样!

当场突然静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听得“铁手剑客”方宝道:“好剑法,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剑招!”

又是几天之后了,盛坚的伤势已好了不少,他一直藏匿在青城山中,未曾露面。

他希望再看看玲玲,但是那几天,玲玲却也一直未曾在山中出现。

他等着,他有这个耐心,他实在想再见玲玲一面。

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黄昏时分,玲玲慢慢地转过了山角,向前走来。

在她走过了盛坚匿身的地方之后,盛坚便远远地跟在后面。

玲玲停立在山头的一块大石上远眺着,在她面前的,是一片云海。

盛坚慢慢地接近去,他听得玲玲低声在叫道:“小坚哥,坚哥!”

盛坚并没有留多久,便悄然后退,走了。

当他走下了那个山头之后,天已黑了,他还可以看到站在山头上的玲玲的身形,但是不久,他的前面和后面,已全是一片漆黑了。

(倪匡《长虹贯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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