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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雁

清晨时分,朝阳晨晖,在蓊蓊郁郁的树林中,映出如轻纱一般的薄雾,淡淡地一丝一丝,虚渺地荡来荡去。

这里乃是河南嵩山元化寺附近。那元化寺依山而筑,寺背后,便是峻险的山峰,寺院正面,有百十级石阶,石阶以下,便是条崎岖不平,盘曲窄小的山道。

元化寺早在东晋年间,便已香火鼎盛,来上香拜佛的香客,很多是达官贵人的家眷。本来,她们连坐轿都嫌疲倦的,但在这条小道上行走,却也心甘情愿,怕是为的要菩萨保佑之故吧?那条小道直通山脚之下,足有两里来长。

此时,从寺的侧门口,出来了三个脚夫打扮的人,一个矮小干枯,是个老头儿,第二个紫膛面皮,神气充沛,五短身材,另一个留着一蓬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身材高大。

三人全都衣着朴素,与普通挑夫没有什么不同,肩上也全挑着行李卷儿,但是叫人看来,总有点不类挑夫的感觉。三人从侧门悄悄走出后,一个老和尚缓缓踱出,跟在后面,叮咛道:“三位檀樾小心了!”那干瘦老者道:“多谢大师相助,我们到后,自会差人送信来的。”那老和尚望着他们挑了行李远去,忽然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出家人不理世事,怎地我又管起闲事来了?唉!此事又不能不管的啊!”说着,便踱回方丈室去了。

元化寺正门之外,有两道侧门,那三人和元化寺主持了尘大师,俱是在左边的那道门进出的。在右边的那道门上,却有两个和尚,在门缝中张望。待了尘方丈走回身,那两个和尚互相一望,一个道:“胡兄,看到了没有?”

被称为“胡兄”的,两眼发直,像是想出了神,半晌才道:“唉!真不知道这寺中会有这么多宝物藏着,要不然……唉!那么多的宝物,单是那几百颗龙眼大的珍珠……更别说那猫儿眼,祖母绿了,黄金放着一比,真成了粪土!元兄,咱俩干了二十多年绿林,几曾见过这等财宝来?”

那人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心中贪念大炽,连嘴唇都干了。姓元的道:“别说见过,连听也不曾听过!胡兄,要是这批财物,落在我们手中……”另一人忙道:“禁声!你不要命了?为什么昨天晚上眼见他们从罗汉堂起来的时候,我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尘方丈气功已臻化境,你我这两下子,哪受得了?”

“胡兄”道:“唉!你也真糊涂了!如今了尘大师在么?我们可以找那三个人霉气的啊!怎么啦?冀北双狼,到了河南,便成了狗熊啦?”

这两人虽然穿着僧服,但谈吐言行,无一处似出家人,原来他们是绿林中的人物,外号人称“冀北双狼”,老大青狼胡五奇,老二黑狼元霸,乃是黄河以北,出名心狠手辣,行事不留余地的黑道上人物。只因一年前,做了一件亏心事,便渡河南来,想在嵩山元化寺中,隐姓埋名,躲上一个时期,或可偷学得寺中秘传“一元归化”上乘内家气功,则不但可以不怕人报仇,更可以仗之横行。怎知做了一年的和尚,两狼平日为非作歹,醇酒妇人惯了的,这一年来却只是挑水浇菜,打扫佛堂,吃的更是些菜根豆腐,若不是为了想学一身本领,早就走了。这种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叫他们如何熬得?

昨晚,他们更发现了寺中的一项大秘密,此时,一心一意在转念头,上乘内家气功,更不如那批稀世之珍来得吸引人。原来元化寺中,因为寺规特严,所以僧人并不多,只不过五十七人而已。昨日中午,两狼正由寺门口井中挑水入寺,便见刚才挑了行李,作挑夫打扮的那三人,飞也似地从山脚下走了上来。

那时,三个人还不是挑夫打扮。只有那个干瘦老头,衣着如土老儿一般,其余两人,气度雍容,尤其是另一个老头,长髯过腹,叫人一望便生敬意。冀北双狼从小便闯江湖,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一见三人入寺,心中便觉奇怪,暗想这三人莫非也像自己一样,要到寺里来做和尚么?但继而一想,又觉不像,心中便已存了一个问号。到夜半时分,两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忽听窗外有人讲话之声,正是本寺了尘方丈。只听他语音虽低,却吐字清晰,中气充沛,道:“出家人本不应多管闲事,这批东西若在本寺,也不能由得三位去取。不过三位既是为民请命,老僧也只得权宜一次了!”

接着,另一老者的声音道:“了尘方丈肯相助,实是民众之福,如今天下群雄四起,唯陕西闯王深得民心,治军严谨,若得财物相助,足可创下基业。也不枉我们为此批物事,跋涉千余里,从江南赶来此间啦!”

了尘方丈道:“三位莫太高兴,老僧在此四十年了,尚未听说过罗汉堂中,有这么多物事藏着!”胡五奇与元霸两人,一听说“罗汉堂”三字,心中便自一动。两人自入元化寺之后,贼性不改,心想元化寺武功如此秘奥,说不定有什么剑谱拳经,藏在寺中,若能得了一本,自己也可觅地静修。因此不到两个月,便趁着夜阑人静的时候,将元化寺踏了一遍。

两人武功长处,便在轻功上,乃得自河北大豪杰,云中雁沈岫的亲传。那云中雁沈岫,轻功已臻绝顶,两人练得五成,已是来去无声,是以寺中虽然尽多高人,却并未发现两人劣迹。他们认为,大殿僧舍,均不可能有秘密藏着,唯有那罗汉堂,最是隐秘,堂中五百尊木罗汉,栩栩如生,雕工精妙之极,若是有什么机关藏在里面,真是天衣无缝。因此两人一连勘踏了三晚,但却并无结果。此时一听“罗汉堂”三字,不由得怦然心动,一打招呼,便悄悄掩出,见寺前面两丈开外处,四条人影,如飞向罗汉堂驰去。两人忙施展“飞雁轻功”,一提气,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那“飞雁轻功”端的神妙之极,两人在黑夜中看来,只如两个黑影一般,连了尘方丈那样的稀世高人,因全无防备,也不曾发觉。

不消片刻,了尘方丈与那三人便进了罗汉堂,“呀”地一声,关了大门。冀北双狼也已跟到,从门缝中向里一张望,只见那瘦老头晃亮了火摺,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道:“姜方兄,纸上道降龙伏虎,定是降龙罗汉与伏虎罗汉了,这两尊罗汉在哪里?”

冀北双狼一听“姜方”两字,心中便一惊,暗道好家伙,敢情那长髯老者,便是凌霄剑客姜方!只听姜方道:“自然是了!”便向两尊罗汉走去,瘦老头儿再看了看手上的纸,口中喃喃有词,对那紫瞠面皮的人道:“鲍兄,你试将伏虎罗汉左掌向外拉一拉!”紫膛面皮应声前往,才一拉动,那伏虎罗汉,便平空倒了下来,罗汉堂中,登时五色精光四射。

那瘦老头子道:“果然在此!倒省却了我们不少功夫,若这些物事,真在常熟宜山的话,要搬过黄河,便得冒大风险啦!”那了尘方丈,面上仍是无动于衷,冀北双狼在门外,却已经看得呆了。只见那老者伸手入座台之下,抄起一捧宝石珍珠来,又让它们掉了下去,“叮当”金玉相交之声,悦耳之极,两人匆匆一瞥之间,已看到珍珠粒粒如龙眼般大,那些宝石翠玉,更是见所未见的宝物。

两人这一呆,不禁忘其所以,一起“唉”地惊呼一声。声音才出,罗汉堂中四人已自惊觉,那老者吹熄了手中火摺子,冀北双狼知道不好,身形一晃,便自转过墙角,才一转过,便听到罗汉堂门被打开,“呼”地一声,分明是内家劈空掌。两人不敢停留,一溜烟地回房去了。这一晚翻来覆去折腾着,自然没有好睡。第二天一清早,便见那三人换了挑夫装束,那凌霄剑客姜方,连长髯子也剪了一大半,挑了一卷行李,下山去了。冀北双狼知那行李卷中,藏的便是稀世奇珍,一生受用不尽,心中自然放不下,计议一番之后,已有了主意,连僧服也不换,便跟下山去。

不消多久,胡五奇与元霸两人,便见那三人在一株大树下歇息,那时看来,便已经和普通挑夫差不多了,两人此时露面,自度那三人中既有一人是凌霄剑客姜方,若要硬夺,恐怕不易讨好,再加那瘦老儿脚步雄健,挑着担子走起路来也点尘不浮,武功可能还在姜方之上,因此不敢妄动,一路跟了下去。直到夜晚,已快行至河南陕西交界之处,那时兵荒马乱,小市镇上更乱哄哄地,两人瞧见姜方等三人,进一家小客店去了,便尾随其后,假意在房外经过,从窗外向内一看,见三人各以行李作枕头,在房中休息,便对望一眼,心中暗道:“好精明的家伙!若非自己亲眼看见,真的还走了眼啦!”

好不容易等到夜晚,两人蹑手蹑脚,走出自己房来,见三人房中,灯火依旧,便伏在窗外,只听凌霄剑客姜方道:“尚有两日路程,不知能否顺利送达,这批东西太惹眼,连吴兄公子,也为财所迷哩!”那干瘦老头叹一口气,道:“不肖子孙,别提他了,倒是眇仙姑被你我气走,难保不生些事来。唉!为了这批东西,真是历尽辛苦了!”姜方道:“为了闯王十万兵马粮饷,辛苦一下,倒也值得。”(按:关于此批宝物来源种种,及其争夺的曲折经过,请阅拙作“宝镜奇缘”)

青狼胡五奇轻轻一碰黑狼元霸,两人交换了一下手式,都摇头,暗道不是时候,正准备退回房去之时,忽觉身旁似有人在出气,猛一回头,眼前人影一闪,极轻微的“噗噗”两声过去,每人肩上,俱都捱了一掌,但又不痛,随即见一条人影,一溜轻烟也似,直窜上屋顶,还停了一停,才突然不见,身法之快,真叫人疑心自己眼花了。两人只顾出神观望,到那人影不见,想要挪动脚步时,不禁暗叫“苦也!”原来刚才那人一碰,已将两人“肩井穴”闭住,哪里还能移动分毫?冀北双狼,在黑道上闯了这许多年头,几曾吃过这等大亏?此时却又不敢作声,将室内人惊动了,成为瓮中之鳖,因此,各运真气,冲击穴道,好在那人下手不重,不到半个时辰,已被他们自己解开了穴道,看室中时,三人仍无睡意,只得怏怏回房。

元霸道:“胡兄,看刚才那个人影,身法如此轻捷,分明是飞雀身法,那是谁?”胡五奇冲口而出,道:“倒像是师傅……”一言未毕,元霸面上变色,道:“胡兄!”胡五奇也变得面色青白,喃喃道:“世上真有冤气不散,变成冤鬼的么?”两人俱都半晌不作声,心中七上八落,突突乱跳,正在疑神疑鬼,忽然“呀”地一声,窗户无风自开,吹开半扇来,同时,“唉”地一下叹息之声,直叫人汗发直竖,那房中的豆油灯,也好似黯淡了许多。

胡五奇和元霸两人,不禁猛地后退一步,元霸结结巴巴地道:“师……父……,那全是胡五奇的主意……冤有头,债有主……”

胡五奇听他讲出这等话来,忙分辩道:“师父别听他瞎说,全……全不关我的事。”窗外并无人搭腔,两人却各自分辩,胡五奇讲了之后,元霸声色俱厉,道:“你讲话可得凭良心!”胡五奇道:“怎么不凭良心来着?”元霸像是忍无可忍,掌出如风,“砰”地砍在胡五奇肩上,胡五奇一个踉跄,方得站稳,便一腿扫出,足尖一勾,元霸便跌倒在地,这一交敢情摔得不轻,他以手一扶,将一张椅子也带翻了,“乒乓”一声大响,半晌才得爬起,叫道:“好大哥,真下毒手啦!”向胡五奇身上扑去,似要拚命。胡五奇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别疑神疑鬼,自己先来窝里翻。人死哪有复活之理?还是盯住那三个人要紧,他们总不能不睡觉,我们那迷香连云中雁都迷得翻,还怕什么人?除非是了尘方丈,气功到了绝顶,不然谁都跌翻在我们手中,一生享用不尽,再不用在江湖上奔波辛苦了!”

元霸怔怔地听他讲完,道:“窗外不是师父么?”胡五奇喝道:“还说?不早叫你推下去了,怎能上得来?”元霸脸色又一变,道:“怕成了鬼!”胡五奇精明狡猾,与元霸全然相反,骂道:“你妈才成了鬼,天快亮了,睡吧!”元霸无话可说,两人遂睡了。天色刚明,胡五奇便一跃而起,突然间僵在床上,叫道:“老元,快起身!”元霸揉着眼,道:“什么事?”

胡五奇道:“你看,枪上是什么?”元霸一骨碌翻起身来,只见枪上果然多了一张白纸,忙拿起和胡五奇一起看时,上面写着:“冀北双狼胡元两兄,两兄改装易服,暗地跟踪,已为弟等知悉,此批珍宝,乃闯王军饷,并非弟等私产,否则即等而分之,亦在所不惜。兄等若图染指,须冒天下之大不韪,望三思之。”下面的署名除姜方、鲍惠两个外,还有一个是画了一个老头儿,手持长长的钓杆,正在垂钓,虽只寥寥几笔,却是维妙维肖。

元霸惊道:“露风了,点子们还算客气!”胡五奇道:“准是昨晚你撞翻了椅子,将人家引了来!”元霸道:“还说呢!要不是你用连环腿勾我,我好端端地,难道会跌倒不成?”

胡五奇再向那纸条看了一看,失声道:“老元!你知那老头儿钓鱼是什么意思?”元霸摇头道:“不知道。”胡五奇道:“听得江湖上传说,早年一个内家好手,外号叫做横江渔隐,莫非是他?”(横江渔隐事迹详见拙作“宝镜奇缘”)

元霸苦笑道:“大哥,你别吓我!”胡五奇道:“自然是他,幸而我们未曾动手!”元霸睁大了眼睛,道:“怎么?眼睁睁瞧着那一批财宝,就被一个钓鱼老头儿给吓退啦?”胡五奇眼珠儿一转,心想有了,何不如此这般?便笑道:“自然不能,但我非得改换俗家装束不可,出家人打扮,太过惹眼!”计议停当,便离店而去,一打听,果然姜方等三人已连夜走了。两人买了俗家衣服,拣了一处静僻处换了,头上扎了方巾,充起读书人来,仍准备偷偷尾随姜方,横江渔隐等三人。向西直走出三十余里,一路打听,三人全是刚才走过,两人不敢面对面硬来,便故意放慢脚步,又到天色傍晚,远远望见三人挑了行李,走进一家小客栈去了。两人便在一家较大的饭店中,拣了一副座头。因为一日跟踪,连饭都没有好好地吃一顿,元霸屁股才坐稳,便拍桌叫道:“拿酒肉来!”

正在叫着,忽听座旁有人呵呵大笑,两人齐吃了一惊,胡五奇不敢回头去瞧,低声问元霸道:“什么人?笑声那么邪门!”

元霸偷眼一瞧,道:“怪,一个俊俏小伙子,长得像娘们似地,不知怎的,那笑声却和师父那么像。”

胡五奇急叱道:“你敢再提师……两字?”元霸道:“是,不说就不说!”两人谈着,那哈哈大笑的俊俏郎君已抬起头来,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而过,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暗中道快吃完了走吧!谁知那年轻人却站了起身,向他们走了过来,端过一张椅子,老实不客气就坐下,道:“两位干的大买卖啊!”

元霸一瞪眼,就想要骂,胡五奇忙道:“小买卖罢哩,兵荒马乱的,有什么大买卖可做?”那年轻人又是一笑,道:“买卖倒是不小,只是怕没本钱?人家拚着三个晚上不睡,瞪着眼儿瞧去罢!”说罢,衣袖一拂,手在桌上微微一按,离座就走。胡五奇一看桌上,经他手按处,竟然齐齐正正,出现了五只手指头印子,足有半寸来深,再加他那几句话,正说在自己心坎中,忙起身行礼,道:“兄台慢走,小弟有话请教。”

那年轻人回头一笑,胡五奇不禁一愣,心道怎么这人笑起来简直像个娘们?忙拉他入座,悄声问道:“线上的!上山砍柴,怎么个劈法?”那是黑道上的切口,意思就是:大家全是黑道上的朋友,一起携手去抢那批珍宝,抢来之后,怎么个劈法?这种切口,不是在黑道上混得久了,虽是武林中人,也不易听懂。果然,那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回答,一旁可乐了元霸,道:“大哥,是雏儿!”那“雏儿”两字,年轻人可听懂了,突然手臂一长,对准元霸肩头琶琵骨处抓去。元霸虽然没有准备,但急切中气纳丹田,身子一顿,便斜射出去。

那年轻人一抓抓空,便自缩手,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果然,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胡五奇一惊,道:“兄台说什么?”年轻人道:“闲话少说,买卖若成了,三一三十一,怎么样?”胡五奇忙将元霸叫过,又问道:“兄台贵姓?”年轻人道:“姓浮。”

胡五奇道:“兄台休得取笑。”年轻人道:“谁和你取笑,既不能姓沈,却不姓浮怎地?”冀北双狼面色一变,互相对望一眼,但旋即恢复镇定,元霸道:“浮兄叫什么名字?”年轻人道:“叫浮仇,河北人氏,和两位是老乡,你们两个,一个是青狼胡五奇,一个是黑狼元霸,是也不是?”元霸道:“一点也不错,浮兄好痛快!”浮仇“哼”了一声,续道:“那三人一个是凌霄剑客姜方,一个是乾坤九洲地行仙鲍惠,另一个赫赫有名,唤作横江渔隐。三人一进江南,就在我眼中了!他们那批宝物,是隋炀帝时的遗物,秘密全在一面宝镜后面,几经曲折,才得到手,人家怕的是九疑山的眇仙姑,所以才改装换面,你们当是怕你们两个小毛贼啊!”

冀北双狼开始听得律津有味,后来听浮仇竟骂出“小毛贼”来,元霸道:“好哇──”

浮仇立即道:“叫什么,想发财的,就听我话!”

胡五奇为人极工心计,早就细细想了一遍,河北武林中,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物,但想到那批珍宝为数如此巨大,即使三一三十一地分了,也足够享用一世,何况元霸素来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他那一份,迟早会落在自己手中,怕什么来?便道:“好!今晚就动手,还是怎地?”浮仇眼一瞪,道:“这可不是仗着轻功好,便能成事的!”冀北双狼给他讲得脸上发热,胡五奇道:“然则……”浮仇道:“明日追到冷僻无人处,再来动手不迟,小弟自有妙计,两位明日请一早赶路,我自会随后跟到。”说着,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胡五奇道:“元兄,那厮自称姓浮,天下只有姓沈的,也不读作沉,怎有姓浮的?”元霸却大不以为然,道:“我看我们若是叫姓沈的吓着了,这一辈子准得穷死!那么高的地方──”胡五奇忙“墟”地一声,道:“禁声!”心中暗想道:“这傻瓜,留着总是个祸根子!”匆匆地吃了饭,拣了一家旅店,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果然起身赶路,走出二十里地去,见浮仇已等在那里,便招呼过了。浮仇令两人躲在一棵大树之旁,自己当道而立,不一会,便见三人挑了行李,远远行来。冀北双狼见了,心中紧张之极,看浮仇时,却仍是神色镇定,不慌不忙。

不一会,三人已经行近,横江渔隐见浮仇拦在路上,也不欲生事,将身一侧,便要绕道而过,浮仇却喝道:“且慢!你姓吴是不是?外号叫横江渔隐是不是?快将挑的行李留下!我姓浮,和冀北双狼,合伙做买卖。喂!冀北双狼,你们怎么躲着不出来啊!”

他这一连串话,讲得又快又急,横江渔隐等三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冀北双狼还只当浮仇有恃无恐,便施施然走出,浮仇一见两人走出,突然足尖一点,向后倒纵出去,道:“横江渔隐,这事全是他们两个的主意,不关我事!”身子一个斜跃之势,人已平空向外窜出三丈许远近,再一个转身,飞也似地跑了。

待到胡五奇和元霸两人,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浮仇早已踪影不见。横江渔隐冷笑道:“两位真是要过不去么?”两人胆量再大,也不敢和横江渔隐交手,元霸还站在那里发怔,胡五奇猛地一拖,道:“还不走!”一语惊醒,两人几乎同时发动,足尖一点,像浮仇一般,先是后纵,继是斜跃,然后一溜烟地走了。

横江渔隐向姜方看了一眼,道:“奇啊!这三人轻功身法,看来全像是河北云中雁沈岫所传,刚才那自称姓浮的,功夫更好些。云中雁怎会将家门绝技,授与冀北双狼的?”凌霄剑客姜方摇头道:“江湖上恩恩怨怨之事太多了,谁弄得清?”三人说过就算,迳自将珍宝送至闯王处不提。

单表冀北双狼,一溜烟地逃去,真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好在“飞雁轻功”高超绝伦,半个时辰过去,已经跑出二十里开外,回头一看,并不见横江渔隐等人追来,方才敢喘一口气,在一棵大榆树下,坐了下来。元霸破口大骂道:“那姓浮的小子真太浑蛋了,若再被我遇上,定叫他吃我一拳!”此言甫毕,树枝上“嗤”地一声笑,有人道:“自己不济,却背后骂人,意欲何为?”元霸大惊,“扑”地跳起,抬头一看,浮仇正站在一枝极细极细的树枝之上,一足悬空,在那里随风摇摆哩!便怒道:“是好样的,便下来!”浮仇一声冷笑,也未见他弯腰屈腿,便如落叶被秋风所吹一般,飘然而落。

胡五奇见浮仇又已露面,他不如元霸那样没有心机,已知事情八成不妙,脚一滑,便想溜之大吉,怎知身形才动,浮仇比他还快,已经拦在他的面前,声色俱厉地道:“姓胡的,坐下来谈谈,或者可以有一线生机!”说也奇怪,胡五奇遭他一喝,便乖乖地后退两步,颓然坐下。浮仇抬头向元霸一望,道:“你也坐下!”

元霸行事,向来唯胡五奇马首是瞻,便也坐了下来。浮仇走近几步,面露惨容,“唰”地一声,自背后抽出一柄宝剑来,伸手指“铮”地在剑背上一弹,长剑震起“嗡嗡”一阵声响,胡五奇脸上变色,问道:“浮兄作甚?”浮仇半晌不语。正在此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红马,旋风也似赶了过来,一眨眼便已跑近,在三人身旁,直冲了过去,但冲出四五丈,马上人突然一勒马缰,那马“居吕吕”一声长嘶,竟回过头,慢步走到三人旁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浮仇抬头一看,只见马上骑的,乃是镖师打扮的一个武士,年纪不过三十以内,虎背熊腰,剑眉虹目,极是英俊,便喝道:“你干什么?”那人道:“不干什么,你手持长剑,想杀人么?”浮仇道:“不错,你想管闲事?”那人仰天一笑,道:“得瞧瞧这闲事该不该管。”仇浮道:“好好,你就瞧着吧!”长剑一摆,剑尖乱晃,直指两人,道:“你们这一身飞雁轻功,是哪儿学来的?说!”胡五奇见浮仇问起这事,不禁心中大惊,此事乃是两人心中最大的心病,捱苦捱了一年多,在元化寺中做和尚,便是为了此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马上那人,却“哼”地冷笑一声,插言道:“天下除了河北大侠,云中雁沈岫之外,谁识得飞雁轻功?”随接口向冀北双狼问道:“两位兄台,和云中雁沈大侠怎生称呼?怎地会在此受这女子欺负!”

此言一出,不但胡五奇和元霸大吃一惊,连浮仇心中也是怦地一跳,暗道:“这人好厉害,怎地一照面便已认出我是女扮男装?”但此时她却无暇和那人理论,瞪了他一眼,道:“你少管闲事!”踏前一步,剑气如虹,一剑斜斜削出,到半途中,便突然收住,喝道:“说不说!”胡五奇急中生智,道:“乃家师云中雁所传!”

浮仇喝道:“大胆妄言!”手腕向上一震,一剑就要削下,但马上那人,已认定了冀北双狼,乃云中雁沈岫之徒,不等浮仇那一剑削到胡五奇身上,手腕一翻,一支小钢镖便激射而出,日头下蓝光一闪,“铮”地一声大响,不偏不倚,正中浮仇剑脊。

浮仇那一剑,原是想叫胡五奇身上带点花,此时此地,叫她杀了胡五奇,她也不肯的,因此并未用什么力道,马上那人钢镖射出,却是劲疾之极,因此镖剑相碰,长剑便被直震起来。胡五奇趁势和元霸一跃而起,避了开去。浮仇见那人横加干涉,心中大怒,一个转身,斜刺里一步跨过,连人带剑,直向那人冲去,堪堪待要刺到,突然剑尖一沉,手腕连翻,“唰唰唰”连环三剑,一齐刺到。看那三剑来势,若非有血海深仇,断无下如此毒手之理,马上那人大吃一惊,一牵马缰绳,那小红马也真听话,“得得得”向后连退出七八步去,但浮仇三剑削空,身躯一沉,疾赶了过来,一个“风扫落叶”之势,长剑横削,不攻人而攻马。这一招若为她所著,那匹红马四足准得全为她所断。马上那人大吃一惊,两手齐在马鞍上一探,已多了两柄黄金锏在手中,一跃而下,举锏便格。这几下动作,持锏,跃马,出手格剑,一气呵成,又快又稳。浮仇收剑不迭,被他黄金锏挡个正着,只觉虎口发麻,急忙向后跃出,那人问道:“你这人这样不讲理,莫非便是近来江湖上传说的横行无肠么?为何要在此害云中雁的徒弟?”那横行无肠,乃是九疑山眇仙姑徒弟,为人虽是千娇百媚,但却横不讲理,因此才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事详拙作“宝镜奇缘”)

浮仇直给他气得七窍生烟,道:“你这人……你才是横行无肠!”回头一看,胡五奇和元霸已然逃出老远,也无暇再理会那人纠缠,大叫道:“两个贼子别走!”足尖一点,便要追了过去,但身形才动,已觉背后风生,百忙中只得回身招架,那人道:“这个闲事,我便管定了!”双锏一上一下,疾攻而至,浮仇头一矮,脚一缩,人平空缩成一团,在空中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那人一楞,心中暗赞好俊的身法,但好胜心也陡地升起,上面那柄黄金锏就势一沉一挑,浮仇人刚翻出,脚跟尚未站稳,百忙中一缩头,黄金锏又横扫而至,恰在头上扫过,将她头巾扫落,露出一头乌亮的青丝来。

浮仇面上胀得通红,眼中含泪,将一股恶气,尽皆出在那人身上,也不再讲话,一剑疾刺那人心口,那人舞起双锏来格,浮仇手腕轻摇,长剑旁移,改刺他腰眼。这一招所刺方位,异常刁钻,叫人防不胜防,那人一惊,暗想这女子非但身法灵巧,剑法也精妙绝伦,绝不类九疑山的武功,而且江湖上普通人物,也难有这等精妙武功,不要是名家弟子,和刚才两人有点小过节,自己却充着云中雁的名头,硬管了这一桩闲事,和她结了深怨,若是师门有什么渊源的话,将来难免被师傅责骂,因此一扭身避过,双锏交叉在胸前一封,叫道:“姑娘住手!”

浮仇此时气伤了心,哪里肯听他的?滴溜溜一转,便转到了他的背后,左手一拢长发,右臂一挺,长剑对准他后心便刺。那人反手一锏,消了浮仇那剑来势,不得已左手锏又递出,浮仇剑走轻灵,迳削他的大腿,那人边打边叫道:“在下姓秦名北元,家父乃山东双锏秦,姑娘师长何人,何以与云中雁之徒有隙,若皆是江湖上豪侠之士,请快住手!”

浮仇一听“双锏秦”,知道乃是山东的武学名家,相传乃隋唐年间,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的后代,家传单锏、双锏功夫,厉害无比。但此时她怎肯住手?道:“姓秦又怎地?”踏中宫,走洪门,一剑“唰”地刺出,又骂道:“贼子!”那人见她如此不讲理,也不禁心头火起,展开家传锏法,双锏舞得滴水不入。浮仇见冀北双狼已跑得影子也没有了,早就豁了出去,一柄长剑,霍霍风生,再加身法灵巧,下窜上跃,忽前忽后,招招全是精辣的招数。秦北元锏法虽妙,也难以讨好,两人全是以快打快,晃眼之间,已过了近三十招,浮仇越杀越勇,剑剑全是进攻的招数。秦北元却是越打越气馁,他此番离家,原是去陕西闯王处投军效力,怎奈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最爱打抱不平,久闻云中雁沈岫是河北第一大侠客,因此一听“飞雁轻功”四字,便对冀北双狼,有了好感。

此时,他见浮仇身手如此矫捷,如非名家子弟,焉能如此?这时更是拚命一般,可知定是自己不明其中情由,乱管闲事,惹出了乱子。女孩儿家心地不免窄些,自己一见面就叫穿了乔装打扮,已是不该,绝不能一错再错,因此哪敢再攻?守定了门户,只守不攻,准备时间一长,她定会后力不继,那时再停手说个清楚。

怎知他这样只守不攻,浮仇却以为他已经落了下风,剑势越发凌厉,杀到后来,蓦地里一声轻啸,人便“旱地拔葱”,直跃起来,凌空下击,秦北元急舞锏去挡时,浮仇又已下堕,长剑横削足胫,若不是秦北元手中有两柄黄金锏,左挡右格,这一下便得吃大亏,但饶是这样,不几合过去,也闹了个手忙脚乱,而浮仇绝不放松,跃起一剑之后,抖起斗大两个剑花,又来疾刺后心,秦北元逼不得已,只得一招“双龙出水”,改守为攻,喝道:“姑娘若再不停手,秦某有事在身,不能奉陪了!”

浮仇咬牙切齿道:“姓秦的你想溜,可没那么容易,两条人命换一条,你顶上吧!”秦北元一听,敢情她要取云中雁徒弟的性命。那云中雁侠名远播,他徒弟绝坏不了,这女子武艺虽然精妙,但讲话时神态咬牙切齿,看来定非善类,常言道善恶如水火,若也是侠义名家子弟,怎会和云中雁徒弟过不去?自己这桩闲事,可能没有管错。心中这样一想,手中便紧了起来,左手一锏化了浮仇长剑来势,右手一锏,半刺半砸,直递至浮仇胸前,手臂突然一沉,锏头挑起,竟来点她的“期门穴”。

浮仇脸上一红,心中恨极,骂道:“冀北双狼是你什么人?你要为他们卖命?”秦北元一愣,反问道:“冀北双狼?”手上不禁一慢,浮仇一剑疾刺,秦北元左胸险乎为她所中,避得险极,浮仇回身撤剑,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便已上了黑道,真坏了秦家的名头!”秦北元越听越不明白,道:“你说什么?”浮仇再不回答,长剑又至,秦北元再好脾气,也忍不住,连使三招,将浮仇逼开,但手上稍为一松,浮仇便又狠狠扑上,两人直打了一个多时辰,尚未住手。

秦北元见一时要败了她,倒也不是易事,若要走,却又被她缠住,心急起来,不禁叫道:“姑娘,看你武功,也不似邪魔外道,怎地行事如此乖悖?”浮仇冷笑一声,道:“你也知什么叫邪魔外道?你自己和黑道上人勾结,便怎么说?”秦北元急道:“若秦某人与黑道上人有来往,便万剑穿心而死!”

浮仇道:“那你管这闲事作甚?”秦北元道:“你欲伤云中雁之徒性命,我怎能不管?”浮仇长剑下垂,秦北元见她停手,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以后再也不和女人家动手了,但忽地一眼瞥见浮仇两眼通红,不禁大奇,道:“姑娘怎么啦?”浮仇望了他一眼,骂道:“你知道什么!那两人一个叫胡五奇,一个叫元霸,外号人称冀北双狼,是黑道中的下三滥!”秦北元“啊呀”一声,叫了出来,道:“然则姑娘是──”浮仇没好气道:“是什么关你什么事?”

秦北元也觉得受她抢白如此多,难以再忍,他生性憨直,认定了一件事是对的,怎么样也得去做。那自称叫作“浮仇”的人,虽然是男子打扮,但秦北元一望而知,乃是女扮男装的人。而胡五奇与元霸两人,又自称是大侠云中雁的徒弟,况且所使轻功,的确是第一流上乘轻功,然而浮仇偏偏道他们是黑道上的下三滥。秦北元一想再想,心中拿不定主意,又问道:“姑娘你道刚才逃走的那两人是江湖上下三滥,他们又何以识得大侠云中雁的上乘轻功?”浮仇冷笑道:“你还问我呢!我不正要问他们么?是你来打岔,给他们逃走的,如今我只在你身上要人!”这几句话功夫,她已将气息调匀,刚才一场剧斗,所引起的疲劳,已恢复了大半,踏前一步,舞起一个剑花,左手捏起剑诀,“黄蜂入洞”,分心便刺。

秦北元料不到她讲着话便突然动了手,一见剑到,赶紧以双锏来封,已自不及,剑尖如灵蛇吐信,已递到他的胸前,也算是他家传武功不弱,百忙中强吸一口气,含胸拔背,硬将胸口向后缩了两寸,眼看避过,但是浮仇手臂一长,将剑硬生生又向前递出半寸,其势不能再避得开,秦北元只觉胸前一阵疼痛,也算得他见机,剑尖刺入才两三分,便足尖一点,倒纵出去,胸前衣服上,立即为鲜血濡湿了一大片。

这一下,秦北元虽然受伤,倒纵了出去,理应大怒才是,但他却一点也不理会自己的伤口,反倒发起呆来。浮仇像是自知下手太重,这秦北元看来憨头憨脑的,而且山东秦家,也是有名的武林之士,他中了一剑之后,突然发呆,中剑之处,正在胸口,不知是否受伤太重?他因正在散功,因此才不暇回手的?若真是这样,自己下手也真是太厉害了些,因此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几次开口想问,但总觉得刚才还在生死相拚,现在反而倒转头来去问人家伤势,有点说不过去,因此也僵立了不动,那伸出去的剑,半晌不收回来。

好一会,秦北元才开口道:“姑娘,你与大侠云中雁究竟有何纠葛?”浮仇一楞,一句话已要冲口而出,但却只在喉咙中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没有纠葛!”她原来想说的,乃是“你怎么知道?”但虽然她这样回答,秦北元却不会相信,冷笑道:“若和大侠云中雁一丝纠葛也无,你怎会使他独门追云剑法中的绝招龙爪再现?我看你女扮男装,刚才又和云中雁的徒弟动手,其中必有缘故,若依你所言,那两人是黑道中人物,则断无能学得云中雁绝技之理,你也不是坏人,自可断定,但若不将事实真相说出,我却要为江湖上秉公行事,先将你擒起再请江湖好汉公断!”

原来刚才浮仇用来刺伤秦北元的那招剑法,在一招招势使尽之后,仍能再强向前伸出寸许,天下剑法虽多,也只有云中雁的“追云剑法”中,才有此绝招,叫人自以为躲过,但却仍不免受伤。秦北元虽未领教过“追云剑法”,但总是听说过的,是以一被刺中,便已知端的,猜到了眼前这位姑娘必与云中雁有极大的纠葛,他苦思了半晌,却想不出究竟来,是以有此一番说话。

浮仇一听,心中暗怒,心想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想将我擒起?这时,秦北元如讲话不那么激动自傲,或许浮仇一讲实话,便误会冰释,一点事儿也没有了。但偏偏秦北元太过钦仰大侠云中雁的为人,想起武林一脉,这女子追住了云中雁的徒弟来杀,岂可不管?既然管了,便要管个彻底,因此才以主持公道自居,讲出话来,不免口气重些。浮仇刚才给他一搅,走了冀北双狼,心中正有气,再加她生性偏激,是个一说就恼的性子,心中想道:“我倒的确和大侠云中雁有极深的关系,但偏偏不说,看你怎样擒我?”因此冷笑一声,道:“吹得好大的气,你凭什么来擒我?”秦北元一忍再忍,胸口又受了剑伤,常言道佛都有火,怎么也忍不住,好在胸前只是皮肉之伤,这半晌并未活动,血已渐渐凝住,并不碍事,一摆手中黄金双锏,道:“就凭这一对黄金锏!”

浮仇又是“嘿”地一声冷笑,神情之间,大有不将秦北元放在眼中之意,道:“这一双黄金锏,吓吓孩童倒也不错,往当铺里去当,怕也值得几百钱,若要凭它们来与人争强斗胜,哈哈哈……”秦北元怒道:“若是争强斗胜,便怎么?说,笑什么!”

浮仇陡地止住了笑声道:“还用问么?看自己胸口便可以明白了!”秦北元暗想,今日若不能胜了她,看她这牙尖舌利的模样,怕不到处去说,不要说自己再难做人,即便是山东秦家,数百年名声,也要伤在自己手中!一想到此处,再也顾不得和浮仇占口舌上的便宜,气纳丹田,沉胯坐马,双锏一上一下,拉开了门户,喝道:“请赐招!”竟准备在功夫上见个高下。

浮仇心想我就算要将事实讲明,也要将你这傻家伙败了再说,主意既已打定,一听秦北元叫“进招”,她刚才曾与之交手,知道自己若不是仗着剑法神妙,还真难以讨好,所以一点也不客气,剑走轻灵,一步跨出,一剑斜斜削出,来砍秦北元左腰。

秦北元见她果然动手,暗叫:“来得好!”人向后一缩,在下的那柄黄金锏“呼”地一声,着地横扫,在上的那一柄,却直勾勾地,砸了下来,正是砸向浮仇的宝剑。这两招一攻浮仇下盘,一攻浮仇兵刃,又将浮仇的进招完全封住,天下除了秦家锏法以外,实在再难寻出第二套了。想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当年仗着一枝黄金锏,与李世民打天下,如今数百年下来,锏法越传越精,一演变为双锏,更是招数繁复,精奥难言,秦北元那一招名唤作“棒打双桃”,两柄锏攻守呼应,的确是厉害之极。

浮仇见他第一招便这样厉害,不禁吓了一跳,若单躲他攻下盘那一锏,则剑锏必定相交,不要说腕力拚他不过,那剑本轻灵之物,锏是沉重之物,若是硬拚力气,正是锏的长处,使剑的即使功力好些,也要吃亏,不要说眼前自己和秦北元功力相若了,因此两锏都要避开,当然只有后退,足尖微点,人便突然窜起三尺,头向后一仰,竟然平平向后飞出七八尺去。

秦北元见了一楞,叫道:“好轻功!还说和云中雁并无纠葛?”一言甫毕,便持锏赶过,双锏互击,“铮”地一声,借着两锏向外震开之势,两臂扔起一个大圆圈,自外而里,“呼”、“呼”两声,左右上下,齐攻而至。浮仇一见来势如此猛恶,绝无还手的机会,双足齐点,猛一提气,一个“旱地拔葱”,笔也似直拔了起来,刚好秦北元双锏袭到之时,她人已然在秦北元身后落下,她连躲了秦北元两招,这一下得了进手的机会,怎肯错过,脚跟尚未站稳,五指松松地握了剑柄,中、食、无名三指一用劲,剑尖直挑起来,迳刺秦北元后心,秦北元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已是背后风生,赶忙向前硬踏一步,也不回头,回臂便是“呼”地一锏。

浮仇所使正是天下闻名的“追云剑法”,一招未老,二招又到,手腕微沉,一剑反手削出,自上而下,向秦北元肩头袭至,若削中了,怕不将秦北元肩头,生生地削了下来。她这里变招已是快绝,但秦北元将她第一招之势化去,只用了单锏之力,就在这一眨眼间,他已回过身来,锏法展开,宛若疾风骤雨,既攻且守,浮仇一口长剑,虽然疾若雨点,招招全刺他的要害,但一近身,便为锏势化去,一点儿也占不了便宜,晃眼之间,便已斗了六七十合,两人俱无罢手的意思,秦北元到底年轻力壮,占了力气深长的便宜,浮仇是女子,力气总是弱些,五六十合一过,她已娇喘吁吁,鼻尖上,浮起了一层油光,额角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秦北元虽然看不到她已出汗,而且锏风“呼呼”,连她娇喘之声也听不到,但从那越来越慢的剑招之上,却感到了她已然后力不继,不由得精神一振,锏法也紧了起来,一锏接着一锏,锏锏俱夹风雷之势,浮仇勉强化了几招,再想还手时,已然有心无力,心中大惊,暗想再打下去,自己岂非要落下风?

因此赶紧运了几遍真气,剑法一变,由轻灵疾攻改为稳重凝守,剑光划住,直如一堵剑墙,护住了全身,同时施展轻功,来回游走,只是不与秦北元正面交锋,如此一来,又扳成了平手。

秦北元越打,心中对这女子的武功越佩服,心想自己乃是负壮志、抱雄心,准备投奔闯王,在缰场上出人头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她不过是一个无名的弱女子,胸口吃了她一剑不用说,打起精神,一百回合之中,胜负尚且难分,枉为须眉,再打下去,即使胜了,脸上也无光彩。他是个响当嘴的直汉子,想到就做,绝不犹豫。一思及此,“呼呼”连攻两招,“托”地跃后,叫道:“姑娘武功佳妙,不和你打了!”

浮仇和他斗了百余合,虽然不分胜败,但自己心中明白,已然处在下风,若秦北元再不住手,浮仇定将被他逼得使出暗器来,她那暗器,号称见血方归,出名的厉害,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浮仇才迟迟不肯出手,她心中自己也莫名其妙,秦北元走来一打岔,走了冀北双狼,使她年余来苦心搜索,功亏一篑,照她脾气来说,秦北元想住手,她也是不肯的。但此时,她却感到秦北元又直又憨,真是一条毫无坏心的直汉子,心中暗暗有一丝莫名的感情,使她在听得秦北元一喝之后,立即也收剑停手。秦北元剧斗之后,也不免呼吸急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呼哨一声,唤过坐骑,翻身上马,蹄声得得,迳自去了。浮仇见他跑远了,才忽然想起,竟不顾一切地叫道:“喂!你胸口的伤,不要紧么?”

秦北元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只是一提缰绳,那马儿一声长嘶。浮仇只当他要回头向自己处走来,一时之间,心跳面红,倒不知怎么样才好,但秦北元只是略一停顿,便迳自去了。浮仇刚才怕他走过来,这时见他去了,却又想他走过来,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心中也不知想的什么,半晌,才懒洋洋地收起长剑,朝着冀北双狼逃走的方向,飞驰而去。

如今且暂时将这个自称浮仇的怪姑娘放下,单表冀北双狼,元霸胡五奇两人,与浮仇过了几招,被秦北元走来,将他们当作是大侠云中雁的弟子,又将浮仇当作是江湖上传说,行事蛮不讲理的“横行无肠”(横行无肠事详拙作“宝镜奇缘”),因此拔刀相助,冀北双狼趁机走脱,为怕浮仇追来,一口气走出了三十余里,方敢停步,两人原是一路追踪,为那批稀世财宝而来,此时也顾不得了,鬼头鬼脑对望一眼,也不敢久息,便匆匆赶起路来,天色傍晚,到了一座大镇,立即投宿,慌慌张张用了晚膳,便躲在房中,连灯也不点。

两人心中各自怀着鬼胎,连话都不想讲,但是又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那元霸实在忍不住了,叫道:“老大!”胡五奇像是巴不得他有此一叫,忙答道:“元兄什么事,我在这儿呢!”元霸道:“老大,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大祸临头了!”

胡五奇心中一惊,他心中想的也正是这个,但他生性狡猾,并不想讲出来,嘴上还硬道:“你说什么话?我们两人在黑道上往来也不是一年了,杀人放火,什么没有干过,水里火里,来回也不止一次,有什么大祸临头?”元霸不知胡五奇实在是心中发虚,嘴上装硬,道:“老大,你真不觉得那小子,后来那愣小子来了,说他是姑娘的可疑吗?老大,我们是为什么去削发为僧的?”

他这番话,要是不明情由的人听了,真要堕入五里雾中,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胡五奇听在心中,当然明明白白,“那小子”即是指浮仇,“那楞小子”,是指秦北元。他们在嵩山当和尚,的确是为了一桩提起就怕的亏心事,要不是见了横江渔隐等人在寺中找出了那一大批财宝,真是拿刀搁在他们的颈子上,他们也不肯离开元化寺,再在江湖上走动的。不然,以他们两人生性之野,又是花天酒地惯的,怎肯在寺中捱那青灯古佛,不食荤腥,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

天下的事也正巧,两人一年未在江湖上走动,只道此次悄悄地得了那批宝物,二一添作五一分,便可以面团团作富家翁,便是捐上一个官当当,也不怕再有武林中人前来生事。算盘打的确是如意,但武功不如人,宝物只有眼看的份儿不用说,偏偏又碰上了一个自称姓“浮”的人,而且一动手,那姓“浮”的武功路子,正触着了两人的心虚处,想起自己所作所为,怎不令他们心惊?

胡五奇半晌不语,方道:“元兄,此事少谈为妙,须防隔墙有耳,否则我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再过上几年,定然无人再提了!”

元霸道:“你倒想得好,那半男不女的武功,全是老头子的路数,连剑法也是的,我们对老头子有救命之恩,尚且只得他授了轻功身法,经我们几次请求,他肯露一手剑法我们看么?但半男不女的家伙,却是一手追云剑法的,若不是老头子的至亲,怎会如此?今天要不是亏得那楞小子赶来,脑袋不知还在不在呢!”说着,用手拍了拍颈子。胡五奇心中正烦乱着啦,听到了“啪啪”的声音,怒道:“老二,你说这种丧气话作甚?”

元霸道:“还说呢,要不是你见猎心喜,抢了人家俊俏女子,老头子怎么会发怒,定然不知我们两人底细,再过些时,说不定连追云剑法都授了我们,还用像现在那样,躲躲藏藏,连人都不敢见么?”

胡五奇听元霸将事儿全都向他一个人身上推,不觉怒火上冲,道:“老二,你讲话可得托住了下巴,别信口胡吹!那小娘们妖妖娆娆的,你见了就不动心啊,当时是谁说管他娘的云中雁,天上龙,老子要干就干。是谁说的?不是你元老兄么?老头子发现了,好事还未成呢!那时老头子还活着,你倒还有勇气说事是大家干的。老头子说他平生最恨这种事,要废了我们两个的武功,还不是我苦苦哀求,才容我们在山壁上跪着,静思三日,以示悔过的么?”元霸接口道:“不错,但到了第二日头上,是谁道将老头子结果了的啊?”

胡五奇虽然躺在炕上,也不觉吓得“砰”地一跳,忙喝道:“禁声!”元霸也知自己失言,不敢再讲话,沉寂中胡五奇不觉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事来。

那一年,冀北双狼刚在大名府做了一件大大的案子,将当地首富卢员外家祖传的一副翡翠镯子偷了来,随即换了两万两银子,全都掉了金锭子,为了官府追捕太急,不得不避避风头,便在陕西太白山中住了下来。那一日,大雨方过,两人闷气不过,在山中闲步。那太白山崇山峻岭,除了樵子猎户外,罕有人至,两人信步走了一会,他们又不是骚人墨客,对雨后山景,也不暇领会,谈的全是些怎样在山中等个三月五月,便往江南去,将那些金锭子花天酒地的胡花,讲到得意处,两人俱都口沫横飞,乐得手舞足蹈,正在讲着,忽然听得有人呻吟之声。元霸首先奇道:“胡兄,听,有人。别是官府的捕快?”

胡五奇侧耳一听,果然不假,但却不信官府的捕快耳目这等灵验,竟会追到太白山来,况且此时陕西已全属闯王势力,明廷的捕快焉能追来此处?因此道:“别胡说!”两人一齐向呻吟声发处走去,只见一道山溪,大雨过后,溪水既浊且急,但却甚浅,水中浸着一个老头儿,不断在翻滚呻吟。

两人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此时或许因为心情好些,一见在溪水中呻吟的乃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便对望一眼,元霸首先涌身一跃,将那老头子提上岸来。那老头子两眼似开非开,似闭非闭,口中白沫连连,面色蜡黄,半晌方讲得出几句话来,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老朽感恩不尽,老朽在山中误将一种毒草,唤作千人毒的,当作野茯苓服了,毒发后方知端的,想出山去已是不能,两位若能再为老朽,寻一只活獐子来,将热血给老朽服了,毒当可解,救命之恩,定不能忘。”讲毕,人便昏了过去,不再言语。

冀北双狼将那老头子自溪中提起,便未存着救人的念头。一听那老头子噜噜苏苏地讲了一大堆,胡五奇冷笑道:“活獐子?要有的话,爷们还留着自己吃哩!你中毒是你的事,碍得着你胡爷么?”

语毕,两人一起大笑,元霸举起腿来,想将那老头子一脚仍踢到小溪中去,胡五奇忽然喝道:“老二且慢!”元霸被他一喝,一脚踢了一半,功力又不够,未能收发自如,硬生生将脚收住,几乎跌倒,埋怨道:“怎么啦?一个糟老头子,还留着他当干爹么?”

胡五奇道:“看那老头子腰间,鼓鼓地似有兵器在,难道也是武林中人么?”说着,俯身一把撕开了老头子腰间的布囊,日光下看得分明,两人不禁你望我,我望你地呆了,半晌讲不出话来。

原来那布囊一被解开,但闻“铮铮”之声不绝,青光闪闪,尽是一片片薄如蝉翼,长约半尺,宽才如指的钢片。那些钢片边缘锋利,却又薄得轻若无物,一阵微风吹过,也自轻轻掀动,两人看了半晌,元霸道:“老大,真是那话儿么?”

胡五奇拈了一片在手,道:“你看,可不是么?”元霸凑过头去一看,果然在尖端还铸着三个小字,笔划清晰,正是“云中雁”三字。元霸奇道:“云中雁乃河北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汉,他跑到这里来作什么?难道也是作了案子,来躲风头?”胡五奇啐道:“呸!你胡说什么?我们快去找獐子是正经!”

元霸道:“这又是干什么?就算这糟老头子真是云中雁,也犯不上救他啊!我们拿了这包他仗以成名的雁翎镖,正好去吓唬人呢!”胡五奇道:“你知道什么,云中雁为人义薄云天,我们若将他救活了,他只要将他毕生三样绝技,飞雁轻功,追云剑法或是这见血方归的雁翎镖,授我们一样,我们便一生受用不尽了,还不快走!”

一言提醒了元霸,两人便满山遍野寻起獐子来,那獐子本是山中极普通的物事,不消多久,便已寻着,两人再回到云中雁处,胡五奇一探,云中雁胸口尚温,便宰了獐子,撬开了他的牙关,将一只獐子的热血,全都灌了进去。不久,便听得云中雁肚里“咕咕咕”地作响,人也渐渐动了起来,俯身坐起,向两人看了一眼,满脸感激之状,低头便吐。

那獐血灌进去时,还是鲜红之色,此时吐出,却已黑如墨水,那当然是片刻之间,将“千人毒”的毒性,全都吸了进去的缘故。原来云中雁来此,是有目的的,但目的未达,见了“千人毒”,误为茯苓,吃了半个下去。那“千人毒”的毒性,厉害之极,传说乃百种毒蛇的唾涎,凝结而成,寻常土茯苓大小的一个,分开给一千个人服了,那一千人便无幸理,如今云中雁服了半个,若不是仗着绝顶内功,一觉昏迷,便运全身功力,将毒逼住,不让发散,又凑巧遇着一场大雨,身子滚在小溪之中,为山溪至寒之水冲浸了半个多时辰,也早已没命了,此时毒虽已吐尽,但人也虚弱不堪,以手支地,不住喘息。

胡五奇元霸两人,因已知他是河北大侠云中雁,想他传授自己武艺,所以对他极为殷勤,忙将他抬至自己住的山洞中,日日打野味给他吃。云中雁到底仗着内功底子深厚,不消十天,已然痊愈了一大半,两人见了,便暗底下商议。胡五奇道:“老元,云中雁若知道了你我两人的路数,定然不肯授我们武艺,我已想好了一套说话,你必须记住了,不要到时露了口风,前功尽弃,你没见他昨日练功,不要说那见血方归的雁翎镖,放出去竟像活的一般,便是那轻身功夫,你我可曾见过?”

元霸一向唯胡五奇马首是瞻,自然点头答应,胡五奇又道:“你记住了,只是如此这般说便可。”说着,便附耳对元霸叮咛了半晌。

一宿无话,第二天起来,云中雁已觉得几乎全都好了,除了气虚点以外,别无异状,便想别过两人,下太白山去。胡五奇听了,和元霸一打眼色,两人双双跪地不起。

云中雁为人既重感情,又极有义气,他并不知两人乃江湖上作恶多端的冀北双狼,自己的命是他们救的,这十余天来,又全靠他们细心服侍,与他们非亲非故,心中想着,自己事完之后,定要感他们的大恩,此时见两人跪下,不禁大惊道:“两位兄台何事?快快站起来商量!”两人只是不肯,云中雁不得已,双掌向前虚拟了拟,两人只觉一股大力托到,身不由己,站了起来。

云中雁道:“两位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若有什么话,但说不妨,何必行此大礼?”胡五奇道:“沈大侠,若恕小的无礼,方敢直言。”

云中雁一惊,道:“你何以知道我姓沈?”原来他只当两人是山中樵子,是以感到奇怪。胡五奇装出了一副可怜样子,道:“我们两人,原是堂房兄弟,只因父叔被坏人逼死,兄弟两人,誓死报仇,弃家学艺,也会一些武功,当过几个月的标师,是以知道沈大侠的名头。”云中雁“噢”地一声,胡五奇接着又道:“我们只道有了武功,便可报仇,怎知仇人武功太高,差一点儿连我们两个也陪上,这才在此穴居野处,以避敌人耳目。沈大侠若肯收我们两人为徒,则不世之仇,定当可雪!”

这一番话,讲来娓娓动听之极,听得云中雁半晌不语,方问道:“你们仇人是谁?”

胡五奇不防他有此一问,倒是一楞,但也算他为人机智,暗想他侠名远播,定然憎恶士豪劣绅,自己至交中,有一人唤作花蝴蝶西门增的,强霸一方,无所不为,因此便道:“叫作花蝴蝶西门增!”

元霸在一旁听了,不禁一怔,心想怎么把好朋友也拉扯上了,但又紧记胡五奇的言语,不敢出声。云中雁道:“原来是他!此人作恶多端,早该除了他。只不过沈家武功,乃家传绝技,祖宗有戒律定下,向不外传,两位仇恨,只在我姓沈的身上,不出一月,定叫你们听到西门增死讯便了!”

胡五奇料不到云中雁竟会想出如此办法来,那花蝴蝶西门增,万万不是他的敌手,要是云中雁下了山,一月之内,可闻西门增死讯一语,可是一点儿也不假,但西门增是他好友,如此一来,岂不是偷鸡不着,反蚀了把米去?因此急道:“沈大侠,那西门增夺我姐妹,杀我父叔,我们两人,曾在灵前发誓,定要亲自下手报仇,否则万劫不得超生,沈大侠,你念在我们为亲报仇,为民除害之心,就成全了我们吧!”

天下大凡越是作恶多端的人,讲出话来,便越是礼义廉耻,动人听闻,胡五奇那几句话,更是声泪俱下。云中雁命是他们救回来的,这十余天中,又得他们殷勤伺候,心中对两人也已有了好感,再加他是一条血性汉子,花蝴蝶西门增恶名远播,两人身世又如此之惨,为亲报仇,诛戮恶人,可谓天公地道之事,因此想了一想,宁愿违反家规,毅然答应道:“好!但我不能收你们为徒,只算记名弟子,横竖我此番上山,乃是等一位旧友,了却一段公案,今年我中毒未遇见,明年他必定前来,至多在这里住上一年,定要叫你们如愿!”

胡五奇元霸听了,心中那份高兴,就不用提啦,忙各“咚咚咚”地向云中雁叩了三个头,口称师父。云中雁也就受了。沈家三样绝技,皆须那“飞雁轻功”作底子,云中雁立即授了他们提气运气的口诀,着两人勤练。两人也真是下了功夫,不出一个月,在运气上已稍有根柢,云中雁又再传授进一步的口诀。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晃眼之间,已是大半年,两人轻功、内功,均大有进益,那副强盗面目,也一直不露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师父长,师父短地伺候云中雁,但又觉得老是练轻功,不够厉害,几次恳请传授“追云剑法”,云中雁皆道:“倘若轻功没有学好,剑法学了也是无用。”坚持不肯,两人只得罢了。待到堪堪一年,两人“飞雁轻功”,也已有了四五成的火候,眼看云中雁就要传授他们剑法了,却生出一件事来。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然,叫冀北双狼学会了沈家的三门绝技,那还得了?

那一日,两人因觉得吃野味吃腻了,商量着要下山去买些新米来吃,便和云中雁说了,迳下山去。刚一下山,便见一顶小花轿儿,在山道中缓缓行走,一阵风过,吹起轿帘,胡五奇一眼瞥见轿中乃是一个俊俏女子,色心顿起,一步窜过,双臂长处,已将前面两个轿夫抓起甩死,后面两个轿夫见他凶神恶煞也似,发一声喊,拔脚便逃,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那女子原是远道探亲,轿夫贪小路近些,才遇上胡五奇和元霸的,这时早已吓晕了过去,两人将她拖了出来,正图谋不轨,忽听山崖之上,有人喝道:“你们想作什么?”

两人邪念迷心,一瞬间竟未听清是云中雁的声音,元霸为人急躁,顺口答道:“冀北双狼在此欲寻快活,朋友让开些!”一言甫毕,崖上的云中雁便大吃一惊,飞扑而下,双手一分,两人连看都没有看清,衣领已被云中雁揪住,喝道:“你们两人究竟是谁?要不从实告诉我,莫怪我不讲情义!”

两人直惊得面色灰白,全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齐声叫道:“师父饶命,容徒儿细禀!”云中雁也曾听说黑道上有“冀北双狼”其人,出了名的下三滥,暗想自己如真是将“飞雁轻功”的绝技授给这两人,那还得了?因此疾言厉色地喝道:“说!”胡五奇道:“徒儿实是冀北双狼,只是早已改邪归正,师父明鉴。”

云中雁心中一凉,道:“既是改邪归正,何以在此迫害民女?”两人此时,虽然能言会辩,也是无话可说,只是叩头讨饶,苦苦哀求。云中雁长叹一声,道:“你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无反取你们性命之理,只是那一身武功,因我而传,我绝不能遗害天下武林,你们还不自己废了,难道还要我下手么?”其实,云中雁感激两人救命之恩,此时真叫他自己下手,他想起若非两人,早已命丧沟壑,也是下不了手的。

胡五奇看准了这一点,又哀求道:“师父,看在去年我们曾行一善份上,千万饶我们一命,若废了我们武功,仇人众多,闻风而至,定活不出三天,我们虽然罪孽深重,总不致因行善事而致丧生的!”

云中雁无言可答,心情矛盾之极。若是废了这两人的武功,可说是再应该也没有。但自己性命乃他两人所救,胡五奇的话倒也不错,千错万错,总没有因救人一命,反倒死在那被救者之手的道理,因此叹道:“你们若是肯改邪归正,倒也可以,跟我上山去,在崖边上跪着面壁三日,痛思反省,三日之后,便是我与一人所约之期了,你们在旁看着,若我不死,你们有一丝恶行,传入我耳,再无情义可讲,若我不幸死了,便是你们的福气,但切记住,作恶定有恶报。追云剑法与那雁翎镖两般绝技,再也休提!”两人不知云中雁所约何人,听得命可保住,武功不致废去,已喜之不尽,忙叩头谢了。

云中雁将两人提起,如老鹰之捕小鸡,施展“飞雁轻功”,纵跃跳涌,不一刻便来到一座峭壁之上。那峭壁下面的山谷,不知有几许深,峭壁也是陡直的,只偶然有几块岩石突出,云中雁拣了一块仅可容四五人的岩石,将两人放下,道:“你们若是存心悔过,便在此跪上三天,便由得你们去,只要再不作恶,便可无事!”说着,便自去了。两人待他走了,不禁互相埋怨,但也无话可说,又怕云中雁暗中前来查考,真的连坐也不敢坐,只是直挺挺的跪着。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日一晚,已是腰酸胁痛,到了第二天晚上,明月经天之时,两人真是受不住了,胡五奇不禁恶性大发,低声骂道:“妈拉巴子,早知老头子那般可恶,当年由得他死在溪中!”元霸道:“哼!那时候还不是你多事!”

胡五奇心中一动,上下左右看了一会,并不见有人影,便附耳对元霸悄声讲了一会,再道:“若能成功,你我还怕什么?只要躲上一年半载,待他那些朋友都将之当作无头公案了,我们便可以无事了!”

元霸摇头道:“不行,老头子武功太厉害,要是不成,岂非累了自己?”胡五奇骂道:“蠢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做梦也料不到的!”元霸这才答应了。两人商议定当,好不容易又捱到日出,老远见一条人影飞驰而至,互相一递眼色,决定依计行事。

且说云中雁来此,原是与十数年前一位强仇约定了的,到两人下跪的第三天早上,便是约定之期。胡五奇和元霸,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见一条人影,飞驰而至,只道是云中雁来了,决定依计行事,跪住一动也不动,但等了一会,那条人影却不见了,另有一人,自山后驰来,才是云中雁。两人虽然心中疑惑,但因自己生死关头,也无暇多思。

不一会,云中雁已然行近,一跃而下。两人因心中怀着鬼胎,此举全仗出其不意,方可制胜,以后也可横行无忌,因此心口“扑通”、“扑通”,跳得极为厉害,若不是他们在黑道上混了多年,无恶不作,当时便得露出破绽。

云中雁纵落之后,因自己心头有事,也未注意两人神色有异,疾言厉色地道:“你们两人,就此下山去吧,以后若有一丝恶行,传到我的耳中,定难饶过。若能改邪归正,照我所授飞雁轻功,仔细练去,将来定可悟出其中许多奥妙,也可扬名武林。”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是面对悬崖而立,背后,便是万丈深渊。胡五奇见了,心中暗暗欢喜,一面连声答应,装出诚惶诚恐之状,一面向元霸打了一个眼色,元霸会意,两人已暗地各运内功,准备一举发难。云中雁沈岫,将话讲完之后,略一抬头,他本意是要扫视两人一遍,两人也正在此时抬起头来,胡五奇见云中雁沈岫双目威严无比,心中便是一惊,继而一想,此时再不下手,更待何时?

他主意刚打定,云中雁忽然面色大变,伸手指道:“你……你……”胡五奇亡魂皆冒,只当自己心中恶计被他看穿,还有命么?忙向前踏上半步,元霸刚好也在此时发难,两人一起出手,“呼呼”两掌过去,云中雁沈岫,便向深渊中,跌了下去。

两人低头一看,只见沈岫如断线风筝一般,不断翻滚,悬崖之下,云雾迷漫,沈岫的身体不一会便跌入云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两人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此举,手段太过毒辣,云中雁沈岫,乃当今数一数二的大侠,交游遍天下,若是给他那些老友,知道是自己下手害他的,则天涯海角也逃不过去。喜的是总算成事顺利,四下里并无人看到,只要躲个时期,便可无事。因此急忙离了太白山,一路隐姓埋名,也不做案子,来到元化寺,剃了头发,当起和尚来。直到见了横江渔隐等一干人,起出宝藏,这才眼红,跟了下来,想据为己有,谁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被人认出了自己学的飞雁轻功!

两人此时睡在旅店之中,越想越睡不着,也越想越心悸,元霸脾气躁些,又忍不住道:“胡大哥,我说种种事情,都是你的不是!”

胡五奇见元霸和自己一起做壤事时,一句话也不说,此时却左一句右一句地埋怨自己不是,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砰”地一声,一掌击在床板上,怒道:“老弟!如今还不定有事没事呢,你就将事情一股脑儿全往我身上推,好义气啊!”

元霸听出话中有话,一翻身坐了起来,瞪着眼道:“怎么,我哪里说错啦?”

胡五奇“哼”地一声冷笑,也一跃下床,道:“不管错不错,事是两人作的,你想逃也逃不了!”元霸是个莽汉,再加又不是什么侠义之士,此时越想越怕,哪里还顾得多年结交之情?怒吼一声,一个扫堂腿,向胡五奇踢去。

室中地方窄小,胡五奇一跃避过,元霸这一腿已将床桌全都踢翻,顿时“乒乓”之声大作。

胡五奇心想,此时若不趁机将他除了,留在世上,总是祸根,刚好一张椅子,被元霸踢起,向他飞到,被他一抄手接在手中,两臂一分,已折了两条椅腿在手,“呼”地一声,一条直向元霸扔去,接着,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泰山压顶”,将椅腿当作金刚杵,当头便砸。

元霸见他认真动手,凶性大发,这两下想避是避不过去,便奋力将一张床,搬了起来,不但挡了胡五奇扔过来的那一椅腿,且还挡了他那一招“泰山压顶”。

床一竖起,元霸便倒纵出去,以背在房门上一撞,“叭”地一声,房门便被撞倒,他人也已经窜出。

此时,夜已深了,客店中人俱已睡熟,蓦地里听得一阵喧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披衣起视,却见铁塔也似一条大汉,目露凶光,站在当地,吓得众人尽皆不敢动弹,只得静以观变。

胡五奇见自己奇招为元霸所挡,一脚踢开了床,人也跟了出来,阴恻恻道:“姓元的,今日有你无我!”元霸闷声不响,见他一出来,右手捏拳,一招“黑虎偷心”,便袭胡五奇胸口。

胡五奇人刚站稳,元霸拳风已到。两人若论武功,不相伯仲,但论机智,却是胡五奇胜出许多,当下他一见元霸拳到,心神已有主张,一个倒栽葱,向后倒去。

元霸呆了一呆,心想怎么啦?一拳还未打到,这厮便倒了,莫非自己武功精进若斯?

他这里刚呆得一呆,胡五奇已趁机进招,左手支地,一个盘旋,连人带腿,一齐横扫过来,元霸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刚避了开去,胡五奇突然身形暴涨,伸脚一勾一绊,“叭”地一声,元霸扑地便倒,口中“哇哇”大叫,胡五奇口角带着奸笑,趁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急切间爬不起来之时,高举椅腿,对准元霸脑壳,便要砸下。

但正在此时,忽见一人窜了出来,道:“咦?怎么啦?你们两个半夜三更,在这里打架做什么?”

胡五奇抬头一看,暗叫糟糕,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北元!

那秦北元不是离了浮仇,策马西行,投闯王去了么?怎地会突然在此出现?书中交代,原来秦北元一阵急跑,跑出十余里之后,松了缰绳,由得马儿慢慢踱步,不知不觉间,又想起浮仇来。

他想,这位姑娘太奇怪了,不但女扮男装(但却扮得不好,连耳孔也忘了塞住,以致被自己一看就看出来),而且还有如此古怪的一个名字。偏偏武功又如此之好,但却又和云中雁沈岫的徒弟作对。

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实在骗自己,想起浮仇,绝不是因为她的那些古怪,倒是因为她的那一对眼睛──那一对几乎会说话的眼睛,如此地黑白分明,如此地清澈。一思及此,秦北元的脸就红了,身子也轻飘飘起来,直到“哇”地一声,一只乌鸦在他头上掠过,他才陡地惊觉,可是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就在自己遐思的时候,不由自主,已将马头转过,现在正是向东而行。

秦北元一提马缰,想要复向西行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掠过他的心头,暗道:“为什么不去找浮仇呢?和她在一起,虽然打了老半天,但不是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心情要好得多么?”

然而转念一想,脸又红了起来,道:“刚才不走,倒也罢了,如今再去,师出无名,又成什么呢?”看官!凡是初堕情网的人,皆有此种患得患失的心理,不特秦北元为然。当时秦北元一会牵马向西走几步,一会儿又突然向东,急驰数十丈,但又将马勒住。直到黄昏,才下定了决心,去寻浮仇。

决心既定,便策马急驰,但一路上却不见浮仇踪影,夜来投宿,刚巧和胡五奇、元霸在一个旅店,但他却不知道,直到为打斗声吵醒,方起身来看,见到了两人,心中倒是一喜,心想在这两人身上,不难问出浮仇的下落,因此便纵入场中,无意中倒救了元霸一命哩!若不是他突然出声,胡五奇心狠手辣,这一棍当真会砸了下去,元霸也必定无法逃避。

当下胡五奇一见是他,心中便打一个突,陪笑道:“咱们师兄弟在这儿练武呢!”元霸此时也跳了起来,口中夹七夹八地大骂,秦北元到底是名家子弟,看出两人生死相拚,哪里是练武,分明是掩人耳目,但他为人正直,觉得不便问人私事,便笑道:“练武是这个练法的?我若迟出一步,他已脑浆迸裂了!”

胡五奇无话可说,尴尬之极,元霸这时才看清来的乃是秦北元,吓了一跳,道:“是你!那半男不女的小子呢?来了没有?”

秦北元道:“正要问你呢!请来我房中一叙如何?”胡五奇心想两个人也打不过他一个,幸而浮仇不在,君子可以欺以方,也许可以骗他一骗,忙向元霸一使眼色,道:“好!我也正要寻秦兄深谈。”三人便一起向秦北元房中走去,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就一哄而散。

来到房中坐定,秦北元道:“两位外号,可是人称冀北双狼?”胡五奇面色大变,但随即恢复镇定,道:“在下姓蒋,这位姓姚,人称冀北双杰,那冀北双狼,乃是黑道中入,我们是镖行,秦兄弄错了。若是冀北双狼,云中雁焉肯收我等为徒!”

他这最后一句话,刚好说中秦北元的心坎,他们两人使“飞雁轻功”时,秦北元是见过的,因此他对浮仇的话,本就半信半疑,此时反倒深信胡五奇之言,笑道:“一字之差,小弟误会了,两位莫怪。”

胡五奇这才松了一口气,秦北元又道:“然则两位与那位浮姑娘,何以成仇?”胡五奇眼珠一转,道:“说来话长啦!这位浮姑娘,立誓要杀云中雁之徒!”秦北元奇道:“为什么?她所习武功,正是云中雁一路的啊!”胡五奇道:“秦兄所言不错,但秦兄可知云中雁夫妇失和之事?”秦北元想起,曾听得江湖传说,云中雁沈岫之妻,也是一位女侠,名叫高婉,两人本是恩爱异常,但因高婉之弟,黑熊高敬常,一时中了奸人之计,竟和两个黑道上朋友,一起做了一件案子,事后并将事主满门大小,二十余口,杀个尽绝。

事为云中雁沈岫所悉,立即追踪下去,待到和三人见面,见有黑熊高敬常在内,便是一楞,那两个人又只当他不会奈何自己妻舅,便不断拿话挤兑他,叫他不致出手,怎知云中雁为人,嫉恶如仇,虽是自己妻舅,也不肯放过,立时动手,两人命毙当场,高敬常中了云中雁一掌,带着重伤回到家中,刚好高婉归宁在家,高敬常一到家,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一只脚踏进阎王殿了。

高婉见自己弟弟受了如此重伤,焉有不惊之理,一问之下,出手的竟是自己丈夫,更是不知所措,立即离家,寻着了云中雁沈岫,苦求他以本身功力,为高敬常疗伤,谁知云中雁道高敬常孽由自作,执意不肯,高婉再回家中,高敬常业已身死。

高婉心痛失弟,扬言必定要苦练武功,为弟报仇,云中雁只道她女人性情,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怎知高婉性烈异常,说了就算,从此不理云中雁,埋头苦练,以后情形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了。

秦北元想了一想,便问道:“夫妻失和又有什么关联?”胡五奇道:“那姓浮的女子,便是高婉的徒儿,自然也跟着她师父和我们过不去了。”

因为云中雁沈岫与乃妻高婉失和,乃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再经胡五奇绘影绘声地一说,果然一丝破绽也没有,也不由得秦北元不信。

胡五奇见骗过了秦北元,又道:“秦兄要去寻她么?我们可失陪了!”秦北元心想谁要你们陪去?一宵草草睡过,第二天大清早,便又上路,但又不知浮仇到哪里去了,只得转往河北境内,四处乱走,也无目的,逢人便打听浮仇此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秦北元仍不失望,那一天,往大名府和一位当镖头的朋友谈起,那朋友听了他的叙述之后,笑道:“老秦,你这莫是在开玩笑?什么浮仇浮冤的,你说的是女侠红飞雁!”

秦北元一楞,道:“女侠红飞雁?一路上行来,也曾听人提起不少次,却又是谁?”那朋友道:“我也不很清楚,乃是一个新出道的侠士,爱披一件红披风,有时作男装,人称女侠红飞雁,青钢剑下,不知败了多少须眉哩!”

秦北元牢牢记在心中,又复四出寻找,过了几日,正在通往山海关的大道上策马慢行,忽见前面草坡之上,有红影一闪。秦北元想起那位朋友所言,心中一动,立即策马赶过,但还未行到,便大失所望,原来那山坡上确是一人穿着红衫,但却是个面目狭长的男子,红衫之上,用银线绣出了一只一只的蝴蝶。

秦北元见了他这一身打扮,心中一动,不由得朝他多看了几眼,那人面色一沉,发话道:“贼眉贼眼地看什么?”秦北元人老实,想到自己这样打量人家,素不相识,确是不该,便道:“认错人了,兄台莫怪。”那人冷笑道:“失魂落魄的,有妹子嫁不出去,想找人么?”

秦北元这下子可气炸了,勒住了马,道:“朋友,何必口出恶言?”那人哈哈狂笑,伸手在衣服上指了指,道:“见了太爷这身装饰,还敢嘴强,可见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太爷在此地等人,若识相的,留下坐骑,饶你一条命!”秦北元跨下坐骑,也是一等一的良马,不要说不能轻易给人,那人这等恶法,自然更是不能,喝道:“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好说,人称银蝶龙公望。”秦北元听了,一跃下马,道:“原来是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已双手交叉,自背上掣下双锏来。

龙公望后退一步,道:“好哇!小子上吧!先斩了你,给你龙太爷长点斗志!”

秦北元听他口气,像是约了什么人在此过招,倒叫自己走来撞上了。久闻这银蝶是个无恶不作的奸贼,不知多少良家妇女,被他害得欲生不能,欲死不得!不遇上没话说,若遇上了仍放他过去,还行什么侠,仗什么义?见他仍是大剌剌地站着,便喝道:“姓龙的,亮家伙吧!”

银蝶龙公望狞笑道:“龙太爷一双肉掌,还收拾不了你么?废话什么?”

秦北元知道他横行多年,仍能逍遥法外,必有过人之长,倒也不敢轻视了他,双锏一摆,跨前两步,左锏当胸而横,右锏向天微指,两脚不丁不八,单是这个起势,已显得雄浑凝重,兼而有之,若不是名家子弟,断难如此。银蝶一见,便笑道:“原来是卖马的子孙,则龙太爷向你要一匹马儿,也不为过。”敢情他一见,便已认出了秦北元的锏法,乃是山东秦家锏法。当年隋唐年间,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曾落魄江湖,卖马度难,因此他便出言讥笑。秦北元一见他认出自己锏法家数,益发不敢怠慢,秦家锏法,最要紧的是一个“稳”字,切戒浮躁,因此他也不加驳口,右锏平伸,“唰”地一下,直搠龙公望胸口。

龙公望“哈哈”一笑,两腿不离原地,上身向旁一闪,秦北元一锏便已搠空,刚好从他胁下擦过。

龙公望手臂一紧,秦北元右锏,便已被他挟在胁下。这下变生仓猝,秦北元连看都未曾看清,锏已为他挟住。幸而他武学不浅,否则必定向后硬扯,则龙公望这一招唤作“投怀送抱”,武功再好的人,稍不留意,也是上当,紧接着他还有辛辣招数使出。秦北元见锏已为他所挟,竟不后扯,身子一斜,左锏拦腰便扫,锏挟风声,若被扫着,焉有幸理?

这一下倒也大出龙公望的意料之外,只得手臂一松,跃后三尺,方得避开。

秦北元第一招便几乎受挫,哪里还敢怠慢?左锏舞成一团,护住了上中下三盘,右锏直挺,连人带锏,再向龙公望冲去,龙公望双掌翻飞,身形灵巧,只是滴溜溜围住了秦北元打转,掌风到处,飒飒有声,秦北元虽不怕他,但要胜他,却也不易。

晃眼之间,便已翻翻滚滚,杀了十余招,秦北元暗想自己双锏在手,尚不能奈何了他,真是太说不过去了,锏法一变,双锏全是进身的招数,第一招“左右逢源”,已将龙公望逼开一步,刚在庆幸得计,龙公望却贴地掠来,右手来拿秦北元足踝。

秦北元大吃一惊,双锏猛力下砸,龙公望一个盘旋,已转到了秦北元的身后,秦北元反手一锏,眼看可逼使龙公望退后,忽听山坡后面,飞起一朵红云,接着,一声娇叱,道:“姓龙的,你来了么?”

秦北元抬头一看,一个手持长剑,身披大红披风的女子,飞也似赶来,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浮仇!此时换了女装,益发显得俏丽之极,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这一呆之间,龙公望已然得手。秦北元只觉得足踝一紧,已然被他捏住。他一惊之下,只怕被龙公望提了起来,忙使“千斤坠”,稳住身形。

谁知这一下反倒弄巧成拙,龙公望向上一提,没有提动,便力透掌心,用力一捏,秦元大叫一声,硬转过身来,双锏齐下,但龙公望已然跃开。秦北元只觉再也站立不稳,一跤摔倒,伸手一摸,足踝骨已然为他捏碎。

龙公望跃出之后,冷笑道:“如何?龙太爷可有动兵刃么?”秦北元虽觉输得冤枉,但却出不了声,面胀得通红,坐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心中正在难过,忽然觉得有人行近,抬头一看,原来正是浮仇!

秦北元不由得更尴尬,“我……我……”地“我”了半天,尚未讲出话来。倒是浮仇先开口,柔声道:“伤了么?重不重?”语气温柔,充满了关切之情。秦北元顿时觉得疼痛也减了几分,忙道:“不碍事的,断骨一续上,便可无事了。”

浮仇望了他一眼,龙公望已在贼忒嬉嬉地叫道:“女侠果然依时赴约来了么?龙某在此,真等候得心也焦了!”浮仇柳眉一竖,对秦北元道:“你别妄动,我来收拾他!”一式“雁落平沙”,人便已在两丈开外,剑尖向龙公望一指,道:“恶贼过来领死!”

龙公望笑道:“佳人有命,焉敢不从?”竟然轻描淡写地走了过来。浮仇怒火中烧,不等他走近,足尖一点,连人带剑,跃了过去,来到近处“唰唰唰唰”,一眨眼间,连刺四剑,一时之间,剑光缭绕,尽奔龙公望而去。

龙公望这才大吃一惊,连变两个身法,方能贴地避开,然已吓得不敢轻薄,他这里才一避开,浮仇一回身,又是接连两剑,剑法展开,凌厉无匹,龙公望勉强接了几招,手在腰间一抹,一条缠丝软鞭,“呼”地一声,抖得笔直,一出手便是一招“黄蜂入洞”,来点浮仇的“期门穴”。浮仇一侧身避过,剑气如虹,一丝也不肯放松。

这一下两人皆有兵刃在手,情势又比刚才猛恶许多。龙公望手中那条软鞭,也已出神入化,秦北元看了,也不免暗暗叹服。

浮仇缠斗多时不下,突然后退丈许,不等龙公望赶过,臂腕扬处,十数片青殷殷,形如雁翎,薄才如纸的雁翎镖,便向龙公望射去。

那雁翎镖本是河北马家的绝技,明初之时,矮阎罗马征,雁翎镖马青阳等人,全都名噪一时(事详拙作“煞手神剑”)。龙公望一见浮仇发出雁翎镖,不由得面色一变,道:“你是沈大侠何人?”刚才还是矫若游龙,气焰万丈,一霎那间,竟然垂头丧气,连镖也顾不得接。那雁翎镖来势并不急骤,且一出手,便已四下散开,其厉害之处,原在对方舞动兵刃来格,或是以掌风来震,带动空气,镖又薄又轻,能随风飘荡袭人,龙公望这一不动,反倒无意中救了他自己一命,十余枚镖,全在他身旁擦过,只有一枚,齐齐正正,插入他的右肩,一条右臂,顿时断落,血如泉涌,秦北元在一旁见了,也不觉惨然。

龙公望臂断之后,惨然道:“昔日沈大侠道我再见雁翎镖之日,便是丧命之时,唉!要杀要剐,请便吧!”

秦北元心有不忍,叫道:“浮姑娘,饶他去吧!”浮仇听他叫自己为“浮姑娘”,不由得一笑,喝道:“还不快走!”

龙公望鼠窜而去,秦北元又叫道:“浮姑娘!”浮仇笑得直不起腰来,道:“实告诉你了吧,我姓沈!”秦北元奇道:“原来你也姓沈!”秦北元因认定她是高婉的徒弟,所以才有此一问。浮仇顺口道:“我姓沈,单名一个敏字。咦,怎么啦?我为什么不能姓沈?”秦北元道:“不是,我意思是说,你既是女侠高婉之徒,却恰好与沈大侠同姓,不是太巧了么?”

沈敏大眼珠一转,笑道:“谁告诉你那些话的?”秦北元道:“一个姓蒋,外号叫冀北双杰,也是沈大侠的徒弟,告诉我的。”

沈敏叹道:“傻瓜!你又叫人家冤了!怎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那两人是黑道上的冀北双狼!”秦北元讶道:“真的?那沈大侠怎肯收他们为徒?”

沈敏道:“唉!说来话长,这儿离我家不远,去休息一会,养下伤好不好?”秦北元恨不得和她天天亲近,忙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声,沈敏见他那老实样,更是好笑,将他扶上了马,秦北元得与想望中的人在一起,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两人一起上了马,不一会,便上了小路,穿过一座桃树林子,三间瓦屋,一丛修竹,门口有一条小溪,幽雅清静到了极点。

秦北元一拐一拐地,跟着沈敏走了进去,正中的一间,乃是一个小客厅,全是竹制的桌椅,正中悬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流云追双雁”,下联乃是“落叶伴孤魂”,意境苍凉,下面落款乃是“沈岫病中自涂”。

秦北元坐在椅上,看了一会,道:“咦,这儿像是沈大侠的家啊!”沈敏一笑,道:“本来就是嘛!”

秦北元道:“那你……已将云中雁的徒弟全都杀了?”沈敏道:“你说的什么话呀?”秦北元便将胡五奇那里听来的话说了。

沈敏笑道:“你这人也太老实了!”秦北元瞪大了眼睛,沈敏又道:“你姓秦,名北元是不是?我姓沈,单名一个敏字,家父人称云中雁沈岫!”

秦北元一听,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叫道:“你是云中雁的女儿?”沈敏道:“是啊!我父亲一年前出去,说是与人有约,在某处比武,但是一年过去,音信全无,我女扮男装,出去打探。你也应该知道,云中雁从不收徒,但是那人称冀北双狼的两个黑道上人物,却会我门中飞雁轻功,这事太过奇异,那天我刚找到他们,要下手逼问他们,却给你撞了来!”

秦北元道:“哎呀!我全然不知其中隐情,快再出去找他们!”沈敏道:“傻瓜,你脚受了伤,怎能行走?”

秦北元不知如何才好,沈敏已盈盈走了进去,不一会重又走出,道:“你就在我爹的房中,将息几天,好不?待你伤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找冀北双狼!”

这几句话,听在秦北元的耳中,真比什么都要甜蜜,一口气答应了三个“好”字,一拐一拐地走进屋,但见陈设简单,一几、一榻、一桌而已,秦北元刚躺下,沈敏便已调了伤药来,令他服下,秦北元对着她,真感到神仙不啻,哪里还记得脚踝上的疼痛!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晃眼之间,已过了六天。

在这六天之中,红飞雁沈敏小心服侍秦北元,秦北元心头的感激,说也说不出来。两人常是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头,相对无语半晌。实则,此时已是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第六天,秦北元足踝上断骨已然续生,行动已了无妨碍,便急于要去寻冀北双狼。沈敏道:“你估计他们会上哪里去?不然天下之大,何处去寻?”秦北元瞪大了眼,道:“这可难说,如果他们有亏心事在身上,定然远走高飞,怪只怪我脚受了伤,不然立时赶去,他们必走不远!”

沈敏道:“我看他们虽然有亏心事,但凶性不改,远走之前,必定要大大地做一票案子,我们只打听案子,便可知道他们的踪迹。”

商议既定,两人共乘一骑,离了沈家。此时两人已然亲密无间,虽然共乘一骑,也不觉忸怩。

秦北元一路上问沈敏:“敏姑娘,看沈大侠自写的那副对联,如此苍凉,他有什么心事?”

沈敏道:“还不是想念我妈?我妈一怒而不知去向之前,便曾扬言,不出五年,定然要为我舅舅报仇。其实,爹是舍不得离开妈的,到今年已是第五年了,爹有时喝醉了酒,还会痛哭失声呢!”云中雁沈岫沈大侠会哭,真是江湖奇谈,但沈岫也是人,人总是有人的感情的,恩爱夫妻,遽因变故,而生离死别,那能不洒英雄之泪!

两人行行停停,一路上也不觉寂寞,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大半个月。路上也管了几桩不平之事,女侠红飞雁之名,更是大噪。这一天,行在道上,陡逢大雨,恰巧不远处有一座大庄院,便飞驰骑入,借求一宿。

刚在等门房去通报,忽然又有两个人,急步跑了进来,一个大汉叫道:“妈拉巴子,好大的雨!”

红飞雁沈敏,一见两人,叫道:“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你们在这里!”

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冀北双狼,胡五奇和元霸,一见沈敏,便大惊失色,返身想逃,秦北元已手持双锏,拦在前面。沈敏长剑“唰唰”两招,已在两人大腿上各划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道:“我爹在哪里,说也不说?你们是怎样学了飞雁轻功的,快说!”

胡五奇身形一晃,还想逃走,但沈敏在前,秦北元在后,哪里还逃得出?他尚未跨出一步,秦北元一锏已将他小腿砸断,倒地不起。元霸道:“胡大哥,认命了吧!我说朝关外走,什么事也没有,你偏偏说要再做一票大的案子,踩了几天盘,也不得结果,又看到了云中雁,疑神疑鬼的!若不是鬼使神差,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了这个人!”胡五奇长叹一声,正要讲话,庄中家人已出来,道:“庄主人请两位进去坐。”

沈敏道:“麻烦告诉你家主人,我们在此与两个仇人窄路相逢,先要了清了他们再说!”那家人见两人刀剑出鞘,吓得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胡五奇道:“不错,云中雁沈大侠是我们害死的──”沈敏听了,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失声道:“爹!你死了!”长剑一指,向胡五奇当胸便刺。胡五奇逼不得已,以肉掌来格,剑锋过处,五指全被削落,痛得他大汗淋漓,但是性命要紧,急叫道:“沈姑娘且慢!我们害沈大侠以前,还救了他一命的!”

沈敏心中又怒又痛,“呸”地一声,道:“我爹还要你们救命?你也不是好东西!”剑走轻灵,一剑向元霸削到。元霸避之不及,股肉被削下老大一片来,叫道:“那是实情!”便三言两语,将怎样救云中雁和害云中雁的经过说了。沈敏叱道:“胡说!”

一语甫毕,一条灰色影子,神采飘逸,看似缓步走来,但一晃眼便已到了眼前,道:“敏儿,他不是胡说!”

沈敏回头一看,叫道:“爹!”扑向老者怀中便哭。秦北元始知那老者便是威名远震的大侠云中雁沈岫。

元霸与胡五奇两人,则吓得簌簌发抖,元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人是鬼?”

沈岫也不理会他们两人,向秦北元看了一眼,秦北元忙一躬到地,道:“沈老伯在上,小侄秦北元有礼!”沈岫听了,一想世交之中,并无姓秦的人,此人为何如此称呼,既而一想,便已恍然,连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沈敏还带着泪,便笑了出来,道:“爹,这两人推你落崖,你虽未死,也要杀了他们出气!”云中雁沈岫却摇摇头道:“不是他们推我落崖的!”

此言一出,连冀北双狼也不觉愕然。云中雁道:“他们两人,焉能使我跌落悬崖?我原与你母亲,约在太白山积翠崖顶比武。第一年我误食毒菌,中毒不起,不克赴约。第二年我一去,准备先告诫这两人几句,怎知话刚讲完,你母亲已站在山顶,向我连发三枚银针,我肩贞穴被她打中,这才跌下去的!若不是这两人刚才亲口招出,我真不知他们起意害我哩!”

四人不禁尽皆听得呆了。云中雁续道:“我一直跌到近大半,才以左臂抓住了一条枯藤,但那枯藤也不结实,支持了近半个时辰,忽听谷底有人啼哭,敏儿,原来你母亲见我跌了下去,却又绕道来谷底寻我尸体,经我发声一喊,她才上来将我放下,已经宛若隔世了。”

沈敏道:“妈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云中雁道:“我虽然不死,但银针入穴,受伤极重,你妈费了四年心机,练成此针,当练针之时,时时刻刻,皆想着杀我泄愤,但一旦出了手,便后悔起来。唉!可知任何事,三思还是不够的,你妈在四年之中,岂只是三思而已!但到头来仍是后悔,幸而未死,否则岂非抱憾终身?此庄主人,乃是内家高手,江湖人称八卦掌东方勤,兼疗内伤,经他治理一年,方始渐渐复原!”

正在讲着,一个中年妇人,面目酷肖沈敏,自内走出,沈敏跑了过去,两人抱在一起,云中雁看了冀北双狼一眼,道:“还不快滚?”两人死里逃生,感激不尽,抱头狼狈而去。

秦北元在一旁见沈敏呼中年妇人为妈,便走过去,又是深深一揖,道:“伯母在上,小侄秦北元有礼!”沈敏听了,不能不笑,云中雁见他如此老实,也呵呵大笑起来。不等沈敏讲明,高婉见女儿心上人若此,也深自庆幸,本书就在皆大欢喜当中,告一段落了。

(倪匡《红飞雁》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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