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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千金

济南城中,规模最大,威震北五省、南七省,凭一支天雷令,走遍天下,无人敢拦截生事的天雷镖局,今天显得有点不寻常。

开始被人家注意有点不寻常,是三个主要的镖头,得到了镖师的通知,面色都变了一变,纷纷从菜馆、赌摊中匆匆地赶回去。

而且,在镖局中,有人大声在吵闹,也是声达户外。甚么人那么大胆,敢在天雷镖局中生事呢?

所以,天雷镖局门前广场的外沿,已聚集了不少人,在看热闹。

突然间,只听得镖局之中,传来了一声巨喝,随着那一声巨喝,只见一个身躯肥大的汉子,自镖局的正门之中,被人直抛了出来。

那人如断线风筝也似,向门外跌翻出来,口中还在哇呀大叫。

可是当他跌出了一丈五六,重重地落在地上之后,他却没有甚么声气了,而紧接着,又是“呼”地一声,另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也被抛了出来,就跌在那个胖大汉子的旁边。

这时只听得镖局中有两个人,都发出了惊惶无比的叫声来道:“有话好说,你阁下既然是总镖头的朋友,总不能在他的镖局中生事,阁下……”

那从镖局中传出来的声音,人人可闻。

围在广场边沿上看热闹的人,一看到天雷镖局之中,四大镖头中的两个,被人硬生生地从镖局中抛了出来,已然是咋舌不已了,因为这可以说是济南城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

而今,听另外两个镖头传出来的话,生事的似乎是总镖头的朋友,既是总镖头的朋友,那么何以又要来天雷镖局生事?

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围观的人一起伸直了脖子向前看去,想看清在镖局中生事的是何等样人,但是他们只是听到一声大喝,紧接着,是两下惊呼,又是两个人,被直抛了出来,而在那两个人被抛了出来之后,一个身形极其高大的汉子,也带起一股劲风,自镖局中穿了出来。一看到那个人,广场旁边的人,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身高,足在八尺以上,满脸虬髯,盘缠在他的脸上,以致他的脸面是甚么样的,根本看不清楚,只看到浓眉之下,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

那大汉的身上,穿着一身麻衣,灰扑扑地,看来十分不起眼,和四个倒在地上,这时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的那四个镖头身上华丽之极的衣服比较,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当那大汉,大踏步地来到了那四个镖头面前之际,那四个镖头,却是面色灰败,那大汉大声道:“你们总镖头在何处?”

那四人之中,还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最为镇定。这中年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人称三手金猴,姓应,名加,乃是武夷派的高手,是天雷镖局重金礼聘来的,他吸了一口气,向那大汉拱了拱手,道:“阁下如此心急,我们如何说法?”

那大汉一迭声地道:“你说,你说……”

三手金猴应加缓声说道:“不瞒你说,吕总镖头他……”

他讲到了这里,面色又变了一变,压低了声音,道:“老哥,咱们进镖局去说可好?”

那虬髯大汉想是好不容易捺下了性子来,要听应加说天雷镖局的总镖头,紫天雷吕正璧是在甚么地方,忽然又听得应加要到镖局中去说,不禁大怒,一声巨响,五指如钩,向应加的肩头,直抓了下来!

应加绝不是无名之辈,可是虬髯汉手才扬起,五指如钩,劲风呼呼,剎那之间,像是不知有多少只手,一齐向下抓来一样,丈许方圆之内,全在他手掌的笼罩之下,竟是避无可避!

三手金猴一呆间,肩头上一紧,非但已被虬髯汉抓中,而且还被他直提了起来,双足离地,应加面色煞白,一时之间,也讲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道:“有话好说,老哥,有话好说!”

虬髯大汉双目之中,神光四射,骂道:“刚才在镖局中,你不肯说,如今到了外面,你却又说回到了镖局中再讲,这岂不是调侃我?”

应加双手乱摇,道:“绝不,绝不,这其中有个原委,老哥回到镖局之中,听我们一说便知。”

虬髯汉“哼”地一声,道:“若是回到镖局中再不讲,那你们给我再出来之后,可别想爬得起来。”

应加哭丧着脸,道:“是!是!”

虬髯汉随手一抛,“呼”地一声响,三手金猴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身子抛了起来,不由自主,又飞回了镖局之中。他武功也算不弱,一进镖局,一个翻身,便稳稳站定了身子。

可是当他站定了身子之后,他一抬头却见那虬髯汉已然圆睁双眼,站在他的面前喝道:“说!”

三手金猴应加回头一看,只见其余三人,正在抢进门来,他咳嗽了一声,只听得帘后,传来了轻微的“啪”地一声响。

应加的面色镇定了许多,道:“我们总镖头,在十二年前,受一位好友所托,做一件事,自此之后,他每年之中,有十个月不在镖局之中,这件事是极大的秘密,若是传了出去,绿林中人知道总镖头有十个月不坐镇镖局,便难免多事了!”

那虬髯汉子十分用心地听着,等到应加讲完,只见他脸上的虬髯,似在不断地抽动,可见他的心中,一定是十分激动。

应加注视着他,一面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迭在一起,他手指只须移动一下,就会发出“嘚”地一声响来,而这时在帘后,从刚才他一下咳嗽之后,所发出的那“啪”地一声中,应加已知道有十多名弓箭手埋伏着,只等他的手势,便有乱箭会向那虬髯大汉射出的了。

但是,他手指却暂不移动,他又沉声问道:“阁下一来,便追问总镖头的下落,但是阁下如何称呼,却一直未见提起。 ”

虬髯汉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姓杨……”

他才讲了三个字,应加不禁陡地吓了一跳,忙低声道:“你姓杨?那么可是我们吕总镖头常提起的生死之交,烈火天雷杨剑天?”

虬髯汉子像是无限感慨,先叹了一声,才道:“正是,你们总镖头果然是好朋友,十二年前,我曾托他……”

他的话未讲完,应加一扬手,低声道:“杨大侠,隔墙有耳,你刚才在镖局门口大闹,虽然你留起了满面虬髯,形貌和十二年前,大不相同,但是你脾气如此暴烈,只怕已落在他人眼中,也可想知你是甚么人了……”

应加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杨大侠,你可知道,这十二年来,你的仇人,一直未曾放过你,在打听你的踪迹么?”

杨剑天点了点头,道:“知道,这十二年来,我自忖已可以和敌人一拚,是以才又出现的。”

应加听了,却大摇其头,只是十分诡秘地道:“杨大侠请跟我来!”

他话一说完,不等杨剑天回答,转身便走,一直向后堂走去。

杨剑天略呆了一呆,便跟在后面,一直穿过了内宅,来到了后园,应加直向一座假山走去,进了一个山洞,又走前几步,俯身伸手,提起了一块石块来,这才又转过头来,道:“杨大侠请!”

山洞之中十分阴暗,杨剑天的脸色,更是阴暗得可怕,他两道浓眉,结在一起,闷闷地道:“这是作甚?我们又不做贼!”

三手金猴应加长叹一声,道:“杨大侠,你有所不知,武林中人皆知,杨剑天和吕正璧乃是生死之交,杨大侠你避仇远去,便有人来……”

杨剑天咬牙切齿道:“他们竟来找吕大哥的麻烦吗?”

应加道:“来过几次,但总镖头都在事先,得了信息,避进暗道之中,所以他们也只是白走一趟,杨大侠请进来,地道中说话,最为安全。”

杨剑天不再反对,“嗯”地一声,便跟着应加,一起走了进去,经过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甬道,才到了一间相当宽大的石室之中。

到了石室之中,应加突然向杨剑天拜了下去,道:“参见杨大侠!”

杨剑天呆了一呆,忙道:“应镖头何必多礼?”

应加道:“总镖头常说,杨大侠是他生平唯一知己,能在一百招之内,令得他长剑撒手的,也只有杨大侠一人而已,我们在镖局中,总镖头就像我们师父一样,理应重礼参见。”

杨剑天挥了挥手,道:“你快说,吕大哥在何处?”

应加道:“他每年有十个月,在泰山飞鹏谷中,我们也不知他去作甚,他临走之际,只是嘱咐我们,镖局之中,纵使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去惊动他离开镖局,是受了朋友——受了杨大侠你的托付,必须如此,他曾说过,你托付给他的,是你视为比自己生命更珍贵的……一件东西。”

杨剑天脸上的虬髯,又因为心情的激动,而微微地牵动了起来。应加才一讲完,他便纠正了应加的话,道:“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人!”

三手金猴应加陡地一呆,道:“一个人?”

杨剑天已陡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他的去势是如此之快,以致三手金猴想去追他,但是只追出了两丈许,便已眼看杨剑天“飕”地自假山洞穿了出去,人影一闪,便已不见了。

是的,十二年前,烈火天雷杨剑天托付给紫天雷吕正璧的,是一个人,那个人,在杨剑天的心目中,比他自己更重。

那是他的女儿,杨素娟。

杨剑天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武功高强,是四海为家的大侠,他在三十岁那年,邂逅了一位绝色的女子,那位女子是一点武功也不会的,但是杨剑天却热烈地爱着她,他们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可是这一对恩爱夫妻的好时光,却只不过一年,那实在太短促了,杨夫人因为难产而死,所以素娟一出世,便已没有了母亲。

杨剑天用加倍的爱去抚养素娟,足足有一年之久,杨剑天几乎没有碰过长剑,他碰的是育养孩子所要碰的一切。正由于这样,他对女儿的感情,也特别浓,特别深。而素娟也实在逗人喜爱。

于是,武林中人都可以看到一个最奇异的现象,一个锄强扶弱的大汉,他的左手之中,几乎是片刻不离地抱着一个婴儿!

但是尽管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他的剑法仍然是如此之超群,等到素娟一岁半的时候,一手使剑,一手抱着婴孩,在第九十六招上,逼得紫天雷吕正璧撒剑认输,他的声名,也到了顶点。

他和吕正璧就是打成的相识,他们先是受了朋友的怂恿,说他们两人的外号之中,都有“天雷”两字,不知是哪一位天雷的武功较高些,于是,在好几个武林高手的安排下,他们两人见面,比试,杨剑天胜了,当然,吕正璧撒剑认输之时,吕正璧的面色,白得像纸一样,因为这是一场公开式比试的失败,对吕正璧的声名,大有影响!

杨剑天虽是一个性子十分刚烈的人,但是他对吕正璧的武功,却也十分佩服,他当时心中,也十分歉然,但是他却拙于言词,并没有说甚么,还剑入鞘,便离了开去。

但当晚,吕正璧便来见他,表示对他的剑术武功,佩服之极,两人谈得投机,成了好友,有半年之久,两人一直在一起,切磋武功。

然后,便是杨剑天的仇人突然出现了。

杨剑天直到十二年后的今天,仍然不知道他的仇人究竟是甚么人?虽然他曾和那人作了几次生死之斗,但是他只知道那是一个身形和他差不多高的蒙面人。

那蒙面人的武功,十分精奇,使的也是一柄长剑,每一招、每一式,几乎都是针对了杨剑天的剑法而设的,杨剑天第一次、第二次和那人动手,都只是勉强打了一个平手。第三次,杨剑天使出了他最厉害的三招剑法,“煞手天雷,烈火三式”,满以为可以制住对方,却不料这三招剑法中,每一招都有一个极细微的破绽,偏偏这个破绽又被对方捉到,对方的长剑,在他的肩头之上,划出了一条口子。

尚幸杨剑天奋力还击,将三招化为一式,在紧要关头,将那蒙面人击退。

自那次之后,他未曾再会过那蒙面人,但是,武林之中许多巨憝大恶,却不约而同,纷纷来找杨剑天的麻烦,经过了好几场苦斗,紫天雷吕正璧因为帮着杨剑天,也牵入了漩涡,受了好几次伤。

到最后,杨剑天自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在几次剧斗之中,那神秘的蒙面人皆未曾出现,而杨剑天知道,自己的仇人中,武功最高,最足以忌惮的,就是那个蒙面客!

如果那个蒙面客再出现的话,那么他和吕正璧两人,是难以敌得过的。

而且,邪派中人成群结队而来,来得也十分蹊跷,分明是有人在幕后指引牵线,可知那蒙面客是在等最有利的机会才出现!

杨剑天感到他不能给敌人以这个有利的时机,他必须暂时告别!由于那神秘蒙面客几乎熟悉他的每一招剑法之故,是以他必须去另创出一套非凡的剑法来。

杨剑天本来是寸步不离他女儿的,可是当他要避仇暂时隐退的时候,他不禁踌躇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离开吕家,一路之上,不知要经过多少龙争虎斗,不知要遇到多少强敌。

虽然吕正璧坚持要护送他们父女两人,但是这种危险之极的事情,杨剑天却不忍拉好友下水,他足足考虑了三日夜,才咬咬牙,作出了决定,将当时四岁半大的素娟,托给了吕正璧。

杨剑天因为性子暴烈,几乎没有甚么朋友,吕正璧是他唯一的好友,两人曾一起斗过许多邪派中的人物,出生入死,应该是信得过的。

他们临分手的时候,他却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吕正璧指天发誓,保证善待素娟,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原来,他只准备离开一年半载,可是,他在一离开山东之后,一如他所料的,不知有多少高手,纷纷来与他为难。杨剑天双拳难敌四手,中原站不住脚,逼得远走苗疆蛮荒之地。

一被逼进了苗疆,杨剑天不熟地形,闯进了一个满是毒瘴的山谷中,中了奇毒,侥幸不死,有六年之久,却是形同废人,行动也需竹杖扶持,六年之后,侥幸遇上了一位异人,助他恢复功力,又与之切磋武功,又过了六年,杨剑天的武功,才百尺竿头,又进一步,比诸当年,胜过了不少。

在那十二年中,杨剑天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的女儿,当他和那位异人一起,练成了一套新的剑法之后,他再也等不住了。他离开了苗疆,直赴济南。

这十二年,他留起了髯,容貌改变了不少,但是暴烈的脾气依然未改,一路北上,出手管了不少闲事,武林中已然人人都知道出了一个虬髯怪客,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当年的烈火天雷杨剑天!

他夜以继日地赶到了济南,天雷镖局的招牌依旧,这令得他心头大喜,只当一进镖局,就可以看到阔别十二载,日夜牵肠挂肚的女儿了!

但是,他进了镖局之后,却全是生面孔,人家也不认得他,一问总镖头吕正璧又不在,他要直闯内堂,人家自然拦阻。他是甚么样脾气,立时发作,将四个镖头,一齐抛了出来,几乎中了埋伏,这才说出了他姓杨,得知了吕正璧的所在!

杨剑天身形如风,出了天雷镖局,一纵身,便落在拴在镖局外面的那匹灰马之上,双指用力,“啪”地一声,击断了缰绳,双腿一夹,骏马已向前飞驰而出,蹄声急骤,敲在地上,发出了紧连不断的“嘚嘚”声。

而杨剑天这时的心中,思潮起伏,也和急骤的马蹄声一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想了起来。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他的女儿。但是他也想到吕正璧和他的交情,吕正璧为了看顾他的女儿,每一年之中,竟有十个月不在镖局之中,这种高情隆谊,却叫自己如何报答?

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他连连催着马,天色渐黑了,他绝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打算,他已知道了女儿在甚么地方,那实是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向前去,如何还肯在半路上停留。

夜色更浓了,杨剑天的灰马,驰得像一支箭一样,在月色下看来,那一片黑压压的森林,本来还是在极远的,但转眼之间,便到了近前。

马一到了林子近前,杨剑天是准备直冲进去的,可是就在离林子还有两丈许时,只听得“啪”地一声响,一株足有两三丈高的桧树,突然断折,向杨剑天迎面直压了下来。

杨剑天正在策马急驰,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突然勒住了马,硬生生地牵过马头,待要向外,避了开去,可是灰马奔得太急,杨剑天一勒疆,马儿人立了起来,竟难以转过头去!而那一株大树,却已迎面压了下来!

杨剑天一声怪叫,手在鞍上一按,人已离鞍而起,斜斜里向外,疾窜了出去!

他人才一窜出,那株树就已经压了下来,恰好压在马背之上,灰马一声惨嘶,已被那株树,生生压死!

杨剑天一穿了出去,立时站定了身子,月明星稀之下,他看到林子近前,站定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身黑衣。

他们非但一身黑衣,而且面上,也都蒙着一块黑布,在月色下看来,如同鬼魅一般。

杨剑天的面色倏地变了,他双眼神光焰焰,定在那身形高的一人身上,那个人!虽然十二年不见了,但是杨剑天仍然一眼便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十二年前,逼得他托女避仇的那个蒙面人!

看来,的确是自己在济南城中,泄了行藏,要不然,何以他就会在这里相候?

杨剑天身形凝立,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那蒙面人显然也在望着他,和十二年前一样,他除了发出尖锐的冷笑声之外,甚么话也不说,一听得那冷笑声,杨剑天手背一振,“锵”地一声响,他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过半!

他那柄长剑,又阔又短,样子十分奇特,和他以前的佩剑不同,那是他新练的“出云剑法”所用的一柄古剑,那柄剑,也是他在苗疆所得,上面有“出云”两字,是以杨剑天才将他新练成的一十七招剑法,命名为“出云剑法”。尽管他自苗疆一路前来,管了不少闲事,也和许多人动过手,但是出云剑出鞘,却还是第一次。

以前,他和敌人交手,并不是武功不济,而是吃亏在敌人对他的武功,实在太过熟悉了,几乎明白他招式中的每一个破绽,而事实上,任何高明的武功,都是不可能没有破绽的,只不过较高明的武功招式,可以将破绽掩饰得十分巧妙,不被人发觉而已。

武林中人,在授受武功之际,最忌别人偷看,最主要的原因,也是为了避免自己武功中的破绽外泄。杨剑天以前吃了亏,所以他的“出云剑法”,还全然未为武林中人所知。

但这时候既遇到了大对头,出云剑法本来就是练来对付那大对头的,自然到了大展神通的时候了!

他出云剑出鞘过半,略顿了一顿,然后手背再是一振,又是“锵”地一声响,剑已全部出鞘。

等到他剑全部出鞘之后,月色之下,只见蓝殷殷的一片,这才看到,那柄剑的形状,实在特异之极,剑全长三尺,比寻常的长剑短了六寸。近剑锷的一尺五寸,宽四寸,但是剑尖的一尺五寸,却只有两寸宽,一半宽一半窄,倒像是两柄剑套在一起一样。

杨剑天横剑当胸,只见那蒙面人像是呆了一呆,抬肘在另一个蒙面人身上,轻轻一碰。

那较矮小的蒙面人,身上的一件黑衣十分长大,头上包着一大块黑布,本就看不出他是男是女,但这时被那蒙面客一碰,却开口讲起话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本来应该是十分动听的,但这时却冰也似冷,她伸手向杨剑天一指,道:“你是杨剑天?”

杨剑天一声长笑,道:“既在这里拦住了我,又何必多问?”

他这里一言甫毕,突然听得她一声怪叫,身如怪鸟,猛地向前扑了过来,她向前扑出之势,实是急骤无比,以致她身上的黑衣,“猎猎”有声,随着她人向前扑到,双臂已然疾扬而起,六柄明晃晃的匕首,幻成六股精虹,向前电射而至!

这一下变化,的确是出乎意料之极!

杨剑天一声厉喝,身形一沉,出云剑一个剑花,急使了一招“浮云飘飘”,剑影荡了开去,“叮叮叮”三下,自左边射来的三柄匕首,已被格开。

紧接着,杨剑天身形一矮,硬生生地一扭腰,出云剑打横挥出,又是“叮叮叮”三下响,又将另外三柄匕首,格得向外疾飞了出去!

那女子六柄匕首先出,立时伸手摘剑,等到杨剑天挡开了六柄匕首之际,那女子的长剑,寒光闪闪,已然攻到了杨剑天的胸前!

杨剑天一声长笑,手腕一翻,出云剑猛地翻出,一招“流云如烟”,“铮”地一声响,双剑相交,杨剑天的内力,也循着剑身,疾涌而出,那女子的手臂,向上扬起,五指一松,她手中的那柄长剑,“唰”地一声,向半空之中,直飞了上去。

杨剑天“哼”地一声冷笑,踏步进身,出云剑已向那女子的胸前疾刺而出,那一剑的去势虽疾,但是杨剑天却并无意将对方刺死,他至少要弄明白,对方究竟是甚么样人?

当他那一剑刺出之际,那女子身形向后一退,紧接着,那蒙面人电也似疾,向前卷来,长剑如虹,“铮”地一声响,和杨剑天交了一剑。

杨剑天只觉得对方长剑上所蕴的力道,雄浑深厚之极,那一股内力冲了过来,他身不由主,“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

而那蒙面人,也在同时,被杨剑天的内力,震得退出了一步。

他在退出一步之际,已一伸手握住了那女子的手背,是以,他是和那女子一齐向后退出的。

而且,他身形未稳,足尖点起,已带着那女子一起向后,疾退了开去,身法快绝,在杨剑天想不到对方说退就退,一呆之际,两人已退进了林中!

这时,杨剑天已看不到那两个人了,但是,他却听得那女子尖声叫道:“师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仇人,为何便走?”

可是却并没有听到那蒙面人的回答声,而那女子的声音也在迅速地远去。

杨剑天心知难以追得上,也不急于去追,他只是站在林子之外,呆呆地想着。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那女子的声音听来十分年轻,那么自己是和她有杀父母之仇的了?那蒙面人和自己有仇,只怕也是代徒报仇?

然而那女子的父母又是甚么人呢?

杨剑天不禁苦笑起来,行走江湖数十年,不知在剑下杀了多少敌人,谁无儿女?这时候,又怎能想得出那女子的父母是甚么人来?

杨剑天呆立了许久,心中兴起了一股异样的茫然之想,那种茫然之想,只有一个闯荡了江湖数十年的人,才能深切地感觉得到。

然后,他慢慢地向林中走去,他的心中在想,和女儿会面之后,父女两人,应该怎样呢?苗疆之中,自己居住了多年的地方,风光如画,父女两人隐居苗疆,平静恬淡,才真是人生一乐!

进了林子之后不久,他的脚步便快了起来,转眼之间,便穿出林子。

他一直未曾还剑入鞘,以防再为人突然偷袭,但是一直等到他穿出了林子,却仍是没有遇到甚么人。出了林子之后,他展开轻功,向前飞驰,奔了一夜,等到天色微明时分,山路崎岖,已进入泰山之中。

泰山乃是他旧游之地,他是知道飞鹏谷在甚么地方的,飞鹏谷在泰山诸谷中,是最隐蔽的一个山谷,四面峭壁,高耸入云,吕正璧拣了这样隐蔽的一个地方,来安置素娟,当然是为了怕仇人追寻,杨剑天心中对他的感激,又增加了几分,等到日头高悬,已将到中午时分之际,杨剑天已穿过了一道峡谷。

过了那道峡谷,便是一道水势十分湍急的山溪,杨剑天身形拔起,越过了山溪,前面峭壁参天,中间有一道只可供一人横身而过的山缝。

那山缝就是飞鹏谷的入口处,杨剑天想起自己立时可以和阔别多年的女儿、好友会见,心中的激动,实是难以形容的。他身子一侧,卷起一阵轻风,在那道山缝之中,闪身而入。他刚一闪过山缝,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个林木蓊郁的山谷,杨剑天身形一凝间,已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喝道:“甚么人?”

随着那一下大喝声,一个人自一株大树之后,大踏步走了出来。

那人身矮,头大,腰悬长剑,双目神光炯炯,头发已然花白,但是精神奕奕,却是一望而知,是一个内外功俱有极高造诣的高手。

那人目不转眼地望着杨剑天,杨剑天一见那人,心中不知有多少话要说,但是正因为他要讲的话太多,一起涌向喉头,以致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人正是天雷镖局的总镖头,他的生死之交,紫天雷吕正璧。杨剑天知道,天雷镖局创设数十年,自从第二年起,便未曾出过事,财源广进,吕正璧不但武功有名,他的财名,也是天下皆知。

但这时,吕正璧却只是穿着一身褐色的麻衣,居住在这种人迹不到的荒谷之中,那是为了甚么?当然是为了照顾朋友的女儿!

杨剑天对吕正璧的感激之情愈甚,他想要讲的话也愈难讲得出口,这一来,吕正璧却大为起疑,手按在剑柄之上,再度厉声喝道:“阁下是谁?”

杨剑天终于道出一句话来了,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异样,只听得他道:“吕兄,你认不出我来了么?”

吕正璧呆了一呆,面现怀疑之色,道:“尊驾是……”

杨剑天手腕突然一翻,手中的长剑“飕”地翻了起来,吕正璧一见对方动剑,面色大变,身子立时向后,连退出了七八步。

可是,杨剑天扬起手中的剑,却并不是攻向前去,而是向他自己的面颊削去的,只见剑光流转,“唰唰”连声,一连三四剑过处,已将他留了六年的满脸虬髯,一起削去!

削去髯之后,杨剑天长眉胆鼻,一脸正气,凝视着吕正璧。

吕正璧的身子震动了起来,他也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过了好久,两人才一齐发出了一声怪叫,拚命向前奔去,紧紧握住了手!

吕正璧和杨剑天两人的眼中,都润湿了起来,他们全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汉,头可断,血可流,绝不会落泪,但是好友阔别,遽而重逢,这又实在使人的心头激动!

当然,他们没有哭出来,他们相互打量着,又过了好一会,吕正璧才道:“剑天,是你,这真是想不到了,唉,我们已有十二年不见了啊!”

杨剑天忙道:“是的,十二年了,大哥,这十二年,可苦了你了!”

吕正璧露出十分欣慰的微笑来,道:“兄弟,你讲这种话,却不是我们反显得生分了?”

杨剑天双膝突然一屈,道:“大哥,请受我一拜!”

他一面说,一面当真叩下头去,吕正璧忙不迭将他扶了起来,杨剑天这才问道:“素娟……素娟……可就在山谷之中?”

想到立时可以和女儿会面,他的声音,也剧烈地发起抖来。

吕正璧道:“当然,素娟是在飞鹏谷中,不过兄弟你来得不巧……”

杨剑天心一沉,道:“怎么不巧?”

吕正璧笑道:“看你,十二年也等过去了,何急在这些时候。她一早就到前面山头去打猎,大约再过些时,就会回来了!”

杨剑天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急急问道:“大哥,我有十二年未见素娟了,她如今……是甚么模样,可还记得我么?”

吕正璧面带微笑,转身向前走去,道:“当然记得,我一年之中,在此居住十个月,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每日必对她提起,她有一个英雄了得的父亲!”

杨剑天长叹了一声,道:“不提也罢,这十二年来,我避仇远行,幸而所托得人,要不然父女分离,不知是怎样一个情景哩!”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只见林子之后,在东首的峭壁之下,有着几间茅屋,杨剑天看到了那几问简陋的茅屋,想起吕正璧在济南城中,广厦十间,不去居住,心头更是感激。

吕正璧将杨剑天直领到了一间茅屋之前,一伸手,推了开来,道:“兄弟,这就是素娟的住所了,为了避仇人耳目,只好简陋些,兄弟莫怪。”

杨剑天双手乱摇道:“千万别这样说!”他一面讲,一面抬头望去,只见房屋虽小,但是窗明几净,十分幽雅,想来素娟十分好猎,因为床上、椅上、地上,全部铺着各种各样的兽皮。

杨剑天伸手抚摸着兽皮,想到这些猎皮全是自己的女儿亲手猎的,亲手剥制的……心头升起了一股无限的亲切之感来。

他在房中缓缓地踱了几步,才转过头来,道:“大哥,我来的时候,又遇到仇人了。”

吕正璧一呆,道:“谁?”

杨剑天右手五指紧紧地握着,“砰”地一拳,重重地敲在桌上道:“我要知道他是谁倒好了!”

吕正璧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个神秘蒙面客?”杨剑天沉声道:“正是,十二年了,他和以前一模一样,而且,他还多了一个帮手,那是一个蒙面女子,称他为师父。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结了的仇恨,这次才知道,蒙面人的女弟子,和我有杀父母之仇!”

吕正璧“啊”地一声,道:“那又是甚么人?”杨剑天仰天长叹,道:“大哥,你想想,我们闯荡江湖数十年的人,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如何记得那么多?”

吕正璧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兄弟,我们别谈这些事了,若是叫素娟撞来听到,那会影响了你们父女久别重逢的欢乐的。”

杨剑天的心中,更是感激无比,他是个刚直无比的汉子,心中对吕正璧感激,不知要怎样表示才好,他大声道:“大哥,今日我良朋、爱女重逢,非大醉特醉不可!”

吕正璧笑道:“好啊,别的没有,酒可多得很,我们先去喝几杯!一面等素娟回来。”

两人手拉着手,出了茅屋,只见七八头苍猿,在后跟着,吕正璧大声道:“快将酒馔,搬到当日崖上去!”

那几头苍猿,吱吱叫着,奔了开去,吕正璧和杨剑天两人,在一条陡壁的山路上,登上了峭壁,在离地约有三十来丈高下处,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大石上面,十分平整,有砍成的石桌石凳,那几头苍猿早已将美酒菓子,搬上了石桌。

吕正璧登上了石坪,只见整个山谷,尽收眼底,向前看去,山谷的唯一入口处也在眼前,通向入口处的那条崎岖山路,也清晰可见。

吕正璧笑道:“兄弟请坐,我和素娟,时时在清饮,素娟就常指着入口处说甚么时候,回头一望,恰好望到爹爹走进来,那就最好了。哈哈,却不料日日是她等你,今日你果然来了,反倒是你等她!”

杨剑天唯恐吕正璧代自己不安,忙道:“不打紧,我们先喝一杯!”

他捧起酒来,先喝了一大口,可是他的视线,却未曾离开山谷的入口处。

吕正璧也喝了一口酒,道:“兄弟,这十二年来,我到处派人找你,有人说曾在滇池一带看过你,但随即音讯全无了。”

杨剑天笑道:“你自然找不到我,我在苗疆之中!”

吕正璧笑望着杨剑天腰际的出云剑,道:“兄弟,你腰中的剑,形状如此奇特,这十二年来,你的武功,一定大进了?”

讲起这十二年中的经过,便打开了话头,两人打开了话头,实是一言难尽,等到杨剑天将这十二年来的遭遇,以及他已练成了“出云剑法”等等事情讲完,天色已然将近黄昏了!

可是,素娟却仍然没有回来。杨剑天有点坐立不安,吕正璧也显得十分焦急,两人只是望着山谷的入口处,不再说话。

夕阳一下,漫天红霞一收,天色便迅速地黑了下来,向前望去,暮色朦胧,眼前的情形,已然看不十分真切了。杨剑天隐隐觉得,事情一定有甚么不对路了。 “为甚么还不回来”这句话,他也不知问了多少逼,而吕正璧也设想了各种各样迟归的原因。

但是素娟还没有回来。杨剑天虽然已和女儿分别了十二年,但这时候,每一刻,都比一年更难过,等到几乎已看不清入口处的情形时,突然,人影一闪,有一个人,以极快的身法,投进了山谷来。

一看到那条人影,吕正璧和杨剑天两人,不由自主,一齐霍地站了起来,吕正璧怪叫道:“素娟,你看,是谁来了?”

可是,那条人影,一投进了山谷之中,却立时站定了身子。吕正璧的内功深厚,声音绵绵不绝地向前传了过去,四面山壁,尽起回音,身在山谷中的人,是万万没有听不懂之理的。

但是,那人影仍然站着不动。

吕正璧和杨剑天对望了一眼,杨剑天心中,陡地一震,沉声道:“大哥,这不是素娟。”

吕正璧忙道:“不会的,除了她还会是谁……”

吕正璧的话刚一讲完,只见那人的身边,火光一闪,那人已燃起了一个火光熊熊的火把,火把一着,那人的样子已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了!

而一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杨剑天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一身黑衣,连面上也蒙着黑布,正是昨晚曾和他动过手,声称和他有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那一个蒙面女子!

他等女儿,女儿没有来,却来了一个仇人,杨剑天的心中,实是骇然之极!吕正璧也是一呆,但是他已立时厉声喝问,道:“你是谁,闯进飞鹏谷来作甚?”

那蒙面女子并不回答,只是嘿嘿冷笑,等到吕正璧讲完,她才语言冰冷,叫道:“杨剑天!”杨剑天“哼”地一声,算是回答。那蒙面女子又冷冷地道:“杨剑天,你可是想见女儿么?哼哼,不必在此久等了!”这句话,一传到了崖上,杨剑天和吕正璧两人的面色,尽皆变了!他们两人全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人,焉有听不出那蒙面女子这样讲法,等于是说素娟已落入了他们手中之理?吕正璧一声大喝,道:“你……”

但杨剑天却立时一伸手,不让吕正璧说下去,他自己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将紊乱的心神,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那实在是太意外了,而且,对他的打击,也实在太大了!他日夕思念着女儿,但就在他可以和女儿相会的一剎间,却出了意外!剎那之间,他感到自己纵使有一身武功,纵使有凌云壮志,也全是没有用处的,他只好先向那蒙面女子,低声下气!

是以他才拦住了吕正璧,他语音干涩,道:“那么,我要怎样,才可以见到我的女儿?”

那蒙面女子的回答,极其简单,道:“跟我来!”她三个字一出口,已可见她转过身去,但是她却还没有走。

吕正璧忙道:“我们一齐去。”

可是那蒙面女子又发了话,道:“不,杨剑天一个人!”

吕正璧双手紧紧地握着拳,眼中怒火直喷,杨剑天的神情虽然沮丧,但是,他的眼中却始终带着一股坚毅的神采,他沉声道:“兄弟,你在这里等我,我就一个人前去好了。”吕正璧急忙道:“不行,你怎知他们布下的,是甚么样的陷阱?”

杨剑天又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不论他们布下的是甚么样的陷阱,我都要去!”他话一讲完,身形已然掠起,从断崖之上,向下直掠了下去,转眼之间,已到了那蒙面女子的身边,道:“走!”蒙面女子又一声冷笑,身形向前,直掠而出!

等到他们两人,旋风也似掠出了山谷以后,杨剑天还听得吕正璧在扬声高叫,但由于他向前的去势太急,是以也听不到吕正璧是在叫些甚么。

***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停在一座峭壁之前,一道瀑布,倒挂而下,在月色之下,银光闪闪十分动人,但杨剑天却没有心思去欣赏,他一见蒙面女子停了下来,便问道:“我女儿呢?”

蒙面女子手中的火把,在月暮初升之际,便已弃去,这时,她身子打横跨出了几步,并不回答杨剑天的问题,同时,在瀑布之下的一块怪石之上,却传来了一阵尖锐的怪叫声。杨剑天听到这笑声,他不必抬头去看,心中已然知道,是那个神秘的蒙面客。杨剑天的心中,实是怒极,一声怪叫,喝道:“我与你究竟有何仇恨,你要如此逼我?”蒙面人也不回答,只是不断地怪笑,同时,他身形纵跃上飞,向前掠来,每当他身形下落,双足落地之际,却发出“铮”地一声响,像是他双足之上穿的是一双铁铸的鞋子一样。

一听得那怪异的声响,杨剑天又不禁叹了一口气。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穿上了一双铁鞋,仍能纵跃如飞,这本来不算是甚么怪事,但是这双铁鞋,一定得时刻穿着的,等于成了他的标志一样。这人的武功又如此高,他应该是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是一问可知的。但是杨剑天却用尽了心机,也打听不出他是甚么人来。

他这时,在那蒙面人的笑声之中,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捉弄的耗子一样,而那蒙面人却像是一头狡猾之极的猫儿!他在暗处,自己捉摸不到他的底细,找不到他,而他对自己,却甚么都知道,他熟悉自己的武功,而且,熟知自己的行踪。十三年前,就是因为他而托女于好友,远走苗疆的。至亲骨肉分别了十三年,如今,父女可以相会,他却又出现了。

他简直不是人,而是魔鬼!

杨剑天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不住地发着抖,他神光四射的双眼,望定了那蒙面人,等到那蒙面人在他身前七八尺处站定之际,他自齿缝中,迸出了三个字来,道:“你是谁?”蒙面人冷笑了两声,声音十分尖锐。

蒙面人是从来不开口的,杨剑天知道,多问也是没有用的,他又沉声道:“我女儿呢?”

蒙面人又尖声笑了起来,杨剑天心头的怒火愈来愈甚,他勉力压抑着,对于像他那样,脾气如此暴烈的人而言,压抑心头的怒火,实在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他的双眼之中,已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这时,他突然听到那蒙面人开了口,那蒙面人的声音,十分奇特,尖而细,乍一听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样,他尖声道:“你的女儿,在我这里!”

杨剑天早已知道自己的女儿出了意外,但是他这时听得蒙面人这样讲,他仍然大吃了一惊,同时,伸手一振,“锵”地一声,出云剑已然出鞘,剑光直指向蒙面人的胸口,好半晌,终于慢慢地垂下来。蒙面人的尖笑声,一直未曾断过,而在杨剑天垂下手来之际,他身形陡地倒纵,倒掠出去了三五丈,一闪身,便转过了山角。

杨剑天厉声道:“你别走!”他仗剑便待追了上去,可是在一旁却已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冰也似冷,道:“你急甚么?我还在呢!”

杨剑天立时转过头来,他陡地一呆。

那蒙面女子面上的黑纱,已然不知在甚么时候除下来了,她年纪十分轻,大约十六七岁,也许是因为终日蒙面的缘故,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杨剑天一看到了那少女的脸面,心中便陡地一震,那少女的脸容,他太熟悉了,真的太熟悉了,自己在甚么地方曾见过呢?一定是很久以前,但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不到中原,已有十二年之久,如果见过她,那么当时那少女只有三四岁——

一想到这里,杨剑天几乎血脉也为之凝结了!

他的确是十分熟悉那少女的脸面的,因为那正像他日思夜想的女儿素娟!

他一张口,“素娟”两字几乎要叫出口来了!

但是他却并没叫出声来。

因为他立即感到,那不可能是他的女儿,不可能的,她才是自己主要的敌人,她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或许自己见过她的父母,所以才觉得她面熟。一定是自己想女儿想得太甚了,所以才觉得她像自己的女儿了!

杨剑天呆了半晌,那少女也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杨剑天在那少女的双眼中,可以看出,那少女的心中,对自己充满了恨!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许久,杨剑天才道:“你曾说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和我的事,与我女儿无关,你们将她弄到甚么地方去了?”

那少女却并不回答杨剑天这个问题,反问道:“若是你见到了你的女儿,你会对她怎样?”

杨剑天陡地一呆,心想对方这样问自己,那是甚么意思?饶是他在江湖上的阅历极广,可是要他这时,立即答出心中的这一个疑问来,却也是在所不能。

那少女却怪声笑了起来,道:“说啊,何以说不出口来?你见到了你女儿,好杀死她,是不是?”

那少女这句话一出口,杨剑天的心中,实在是讶异到了极点!

如果杨剑天是一个十分细心而有耐性的人,那么他或者会细心地慢慢询问,来释心头的疑惑,然而,他却是一个刚烈无比的人,他心中只感到那少女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而他又急于要知道女儿的下落,是以不耐烦到了极点,一声陡喝道:“放屁!”

那少女脸如寒霜,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说!”

杨剑天只觉得这个问题,可以说荒唐无聊到了极点,他心中所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去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想到,如果自己将那个少女制住的话,那会怎样呢?当然可以对自己有利得多了!他一想及此,真气一提,突然之间,双臂一振,身如鹰隼,已向上疾拔而起,出云剑抖起一圈圈夺目光芒,已然居高临下,将那少女的身形,尽皆罩住。

那少女发出了一下极其尖锐、极其愤怒的叫声,在出云剑的精芒之中,长剑剑影,陡地展起,剎那之间,只听得“叮叮叮叮”七下响,剎那之间,两柄剑,连交了七下。双剑交到第七下,杨剑天的身子,才落下地来,左手“呼”地一声抓出,抓向那少女的肩头。

那少女这时,长剑已被杨剑天接连七剑,震得难以抬得起来,而杨剑天的那一抓,又是迅疾无比,眼看她是逃不过去的了!

可是,也就在那时,只见那少女右脚一圈,突然身形微矮,一脚横扫,踹向杨剑天的右足足踝。

杨剑天的出云剑法,轻快灵妙,乃是非同小可的一套剑法,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下盘的防守较差,而如今那少女踢出的那一脚,固然平平无奇,然而对杨剑天来说,却正是攻到了要害。

杨剑天陡地吃了一惊,虽然事实上,他内功极其深湛,少女就算一脚踢中了他,他也未必会怎样,但是苦练多年的一套功夫,最主要的弱点被人识破,心头上所引起的震骇,却是难以形容的!

他足尖一点,“呼”地向后退出了几步,自然顾不得再去抓那少女了。

那少女也向后疾掠而出,两个倏地分了开来。

这时,吕正璧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叫道:“剑天!剑天!你在何处?”

那少女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杨剑天,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可是,吕正璧的叫唤声,和那少女的话,杨剑天虽然听到了,但是在他的心中,却几乎引不起甚么反应,因为这时他的心中在想着一件事:何以自己出云剑法的唯一弱点,对方又知道了?

出云剑法是在苗疆深处练成的,练成之后,一直未曾用过,要发现出云剑法的弱点,绝不是容易的事,何以对方又知道了?

知道了这个弱点,那少女的武功未必在自己之上,便可以将自己逼退,那么,若是那蒙面人出手,一切又将和十二年之前一样,自己仍不是他的敌手!

杨剑天呆呆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觉出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一下,他陡地一惊,连忙一闪身,避开了一步,转过头去看时,这才看到了满脸焦急之容的吕正璧,吕正璧道:“你在发甚么呆,见到了素娟了?”

杨剑天连忙抬头四面看去,那少女也早已不见了。他忙摇头道:“没有,可是……可是有一件奇事……”

吕正璧忙道:“甚么奇事?”

杨剑天道:“我……和一个少女动手,那少女是蒙面人的弟子,她……她在眼看要为我所擒之际,竟出脚攻向我的下盘!”吕正璧笑道:“这有何奇?”

杨剑天道:“你忘了么,我曾告诉过你,我苦练而成的出云剑法……”杨剑天讲到这里,陡地住了口。

因为在那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只有对吕正璧讲起过,他的出云剑法的弱点在甚么地方,是以他话讲了一半,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吕正璧淡然接了上去,道:“是的,你对我讲起过,莫非当时在一旁,有人偷听?”

杨剑天呆了半晌,当时四周围实在没有人,但如果真有人偷听,自然也藏得极好,不会给自己发现的,他一顿足道:“追,我们追那少女!”两人身形掠起,一齐向前,奔了出去。

等到杨剑天和吕正璧两人,又回到飞鹏谷之际,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时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在山中搜寻着蒙面人和那少女,但是一无所获,依杨剑天,还要再找下去,但吕正璧劝他先回到飞鹏谷再说,吕正璧的理由是,蒙面人生事的对象是杨剑天,那么杨剑天不必去找他,他一定也会自动找上门来的。一日夜的焦虑、愤怒,令得杨剑天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他们一踏进了飞鹏谷,吕正璧手指便向前一指,道:“你看!”

杨剑天循他所指看去,只见一枝亮铮铮的铜旗杆,旗杆上,一面漆也似黑的黑旗,正在迎风飘荡,在黑旗之下,旗杆上似乎还刺着一封信。

杨剑天一个起伏,便到了旗杆之旁,伸手便待将旗杆拔了起来,但是杨剑天才一伸出手去,便听得吕正璧一声大喝,道:“不可!”

杨剑天陡地醒悟,这其中只怕有诈,他缩回手,后退了几步,在一株树上,拉下了一股藤来,一挥手,“呼”地一声,将藤挥出,击在旗杆之上。

杨剑天在藤上所蕴的力道十分大,藤一击到了旗杆,旗杆便呼地飞了起来,随着旗杆的飞起,地上旗杆的洞中,突然“嗤”地一声响,喷出了一蓬金光闪闪,细如牛毛的细针来。

那一大蓬细针,所及的范围,足达一丈方圆,饶是杨剑天的武功极高,看到了那一蓬细针,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种细若牛毛的金针,最是歹毒,一针射中便在人体之中顺血脉游行,不知甚么时候会被刺中要害,突然身亡!想起刚才,若不是吕正璧的一声大喝,自己这时可能身上已中了数十枚利针,他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转过头,向吕正璧望去,吕正璧松了一口气,道:“好险!”

杨剑天道:“大哥,是你救了我一命!”吕正璧摇头道:“你我兄弟,提它作甚?”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在旗杆之上,将那封信取下来,打开一看,发出了一声惊呼。

杨剑天忙走向前去,道:“说些甚么?”

吕正璧也不出声,只是一伸手,将信递给了杨剑天,杨剑天定睛看去,只见信上字迹潦草,写着两行字道:月圆之夜,范家故宅相会——蒙面客。

杨剑天抬头向天看去,十三的月亮,已然很圆了,蒙面人所约的月圆之夜,自然便是后天,只是不知范家故宅,是在何处?他还未曾问,吕正璧已然道:“兄弟,范家故宅,在济南城西,那是一个废庙,极其荒凉,相传有鬼,是以一到天黑,附近十里,无人来往。”

杨剑天浓眉深锁,道:“他既约了我在那里,那我自然要去。”

吕正璧摇头道:“兄弟,你怎可以去?你出云剑法的弱点,已经被他知道了,怎还能去?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杨剑天听了,“嘿嘿”地苦笑了起来,道:“大哥,素娟在对方的手中,我此去不但凶险万分,而且还要受辱,怎可累你?”

吕正璧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道:“约在后晚,明早动身,也还未迟,兄弟,如果你不见外,将你的出云剑法,一招一式,都解给我听,看看我可有甚么法子,补救剑法上的弱点。”

杨剑天心中一喜,道:“这样最好了!”

两人一起进了屋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掌起了灯,灯下,两人认真地研究起出云剑法来。等到他们一招一招,将一十七招出云剑法,全然研究过之后,已是破晓时分了,杨剑天长叹一声,道:“现在只有最后一招,‘乌云盖天’,还有一点破绽,但对方未必连那么细微的破绽都知道,大哥,我去了!”他讲到了这里,顿了一顿,又十分诚挚地道:“大哥,这十二年来,我已累得你够了,范家故宅之约,你千万不可去蹚浑水。”

吕正璧双眉紧蹙,道:“兄弟,你不要我去,我就算不出面,也必然广邀高手,在外相护,到时你若不敌,只消高声一叫,我们自会援手的!”

杨剑天十分兴奋,道:“那样更好了,唉,这蒙面人也害得我够苦了,若是擒住了他,我甚么也不想,只想看看他,究竟是甚么模样!”吕正璧又道:“虽然如此,你仍要小心!”杨天剑道:“我晓得,大哥,我们就此分手了!”吕正璧道:“好,我随后就来。”

吕正璧的话未曾讲完,杨剑天身形一矮,已然窜出了茅屋,吕正璧站起身来,向外看去时,杨剑天的身形,已然没入林中了。

***

天色又黑了下来,在一道长而深的峡谷中,一个蒙面人正在飞掠着,他穿出了那道峡谷,在峡谷口子上的一块大石之后,转出了另一个人来。月色之下,可以看得出自大石之后转出来的,就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女,那少女向蒙面人迎了上去,叫道:“师父。”

蒙面人尖声答应了一声,那少女道:“师父,两次和仇人相遇,为甚么我们都不战而退?”

那蒙面人背负双手,向前慢慢地走去,尖声尖气地讲着,道:“没有十分的把握,当然是不出手的好。”

那少女道:“师父,你说的他的剑法中的弱点,一点也不错,我,已经使过了,我一个人未必是他的敌手,但如果你和我一起……”蒙面人不等那少女讲完,便突然喝道:“住口!”

少女一怔,面色变得更苍白了。蒙面人的声音,更变得尖厉可怕,道:“你!我要你杀死他,他必须死在你的手中,你一定要亲手杀死他!”

那少女有点胆怯,向后退出了一步,道:“是的,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蒙面人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声音仍是十分尖锐,他道:“为甚么你一定要亲手杀死他,你说说看。”

少女的音调,十分呆板,像是在背书一样,道:“是,因为我父母全都死在他的手下,是以我必须手刃仇人,为父母报仇!”蒙面人缓缓地点头,道:“说得对。”那少女忽然叫了一声,道:“师父!”蒙面人道:“甚么事?”

那少女欲言又止,才道:“师父,你……和这杨剑天,可也是有着深仇大恨么?”蒙面人的身子,猛地一震,后退了一步,一脚正踏在石上,发出了“铮”地一声响。在那“铮”地一声传了出来之后,声音悠悠不绝,直到完全静下来为止。

那时当真是静到了极点,静得只听得见蒙面人的呼吸声,好一会,才听得蒙面人道:“你,你这样问我,是甚么意思?”

那少女在刚才那一阵难堪的静寂中,像是闯了大祸一样,脸色更是苍白,但是她却紧抿着嘴,神态十分坚毅,直到蒙面人问她,她才道:“我……感到师父提起他的时候,好像比我……更恨他!”

蒙面人的身子又震了一震,然后,只听得他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笑声来,道:“你说对了,我当然恨他,你父母全是我的好友,他们遇害之际,你还年幼,甚么也不懂,我却是亲眼所见的。如今你这样问我,你的心中,应该感到惭愧!”

那少女低下头去,道:“师父,我知道了,我……”她抬起头来,目射精光:“我一定手刃仇人,为父母报仇……师父,在我手刃仇人之后,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父母是何人?我叫甚么名字?以及……以及你是甚么人了?”

蒙面人用十分缓慢的语调道:“是的,到那时,我甚么都会告诉你,我已约了杨剑天后日晚上在范家故宅相会,我来教你到时你如何可以取胜……”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恰在此际,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月色,眼前一片漆黑,而等到那团乌云飘过,已经看不见那蒙面人和那少女了。

月圆之夜,济南城西。

出城门十七里,便是一片乱石岗子,过了那片乱石岗,则是一片枯林,从枯林中,有一条小道,迤逦向前通去,顺着小道,向前看去,可以看到前面是一片高达二十丈的断崖。

而在断崖之下,便是好大的一所宅院。

杨剑天穿出了枯树林之后,略停了一停。那时,他已经可以看清那一所宅院了,在月色之下,那所宅院,一片灰败,极其凄凉。从断崖之中望进去,可以看到那宅子后院的一角,但是后院中所有的树木,也全是枯的,看上去简直一点生气也没有,令人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

杨剑天心中暗忖:吕正璧和他请来的帮手,不知是不是已经到了?他停了并没有多久,又展开身形,向前掠去,突然间,他看到那大宅院的正门上,挂起了一盏灯笼,那灯笼发出一片青惨惨的光芒,益发使得那大宅院如同一片鬼域一样。

杨剑天并没有看到是谁挂出这个灯笼来的,但是一看到有了灯笼,他便知道,那蒙面人已经先到。他加快了脚步,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大门前。

两扇大门,早已东倒西歪了,向内望去,里面是一片焦黄了的枯草,杨剑天在门口略站了一站,朗声道:“杨某人应约而来!”他的声音,绵绵不绝地传进宅去,震得窗棂上的破纸,“啪啪”作声,可是宅内却一点声息都没有。杨剑天心中大怒,强自按捺,一声冷笑,道:“藏头露尾,鬼鬼祟祟,既约了前来,难道还能避不见面么?”他一面说,一向手按剑柄,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出去,来到门前,庄袖一挥,“呼”地一股劲风,已将一扇半倒的大斗,挥得向内,直飞了出去。

那半扇大斗,飞过了天井,撞在大厅的门上,哗啦啦一阵响,又将大厅的门撞坍了好几扇,才砰地落下地来。但是当这一阵声响过去之后,却又像死一样地静寂!

杨剑天心知从这时起,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有着极大的凶险,是以他全神贯注,只求见到了蒙面人再说,旁的甚么也不想。他踏着枯草,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去,不一会,便跨进了大厅。

大厅中的陈设,东歪西倒,积尘极厚,刚才给他一袖拂进来的那半扇门,倒在地上,杨剑天在大厅门口停了一停,又道:“杨某人已应约前来!”他内力充沛,那句话一出口,梁上的积尘,被震得落下了许多来,可是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所宅子废置了已有许多年,屋顶也有了好几个大洞,月光从屋顶的破洞之中,射了进来,大厅中的一切,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只见所有的陈设之上,像是盖着一重严霜一样,全是积尘,正中处有两张方桌,其中一张,已然坍了下来,桌幔居然还在,然而上面也满是灰尘。

杨剑天的目光十分锐利,他打量了几眼,早已看出地上的积尘上,一个脚印也没有,固然可以说来人轻功绝顶,但是却更像根本没有人进过这里。

如果没有人进过这大厅的话,那么,对方就极有可能是伏在屋顶之上,或是匿在大厅之外了!

杨剑天一想及此,心中一凛,连忙抬头看去。

就在他一抬头间,惊天动地的变故就发生了!

那方桌飞起之际,自然也带起了“呼”地一声响,可是这时,杨剑天正抬头向上,而且他已肯定大厅之中是没有人的了,是以绝未曾提防,再加上他站立的地方又近,那一下风声才传入他的耳中,他心知不妙,急忙转过身来时,黑压压的一张方桌,已向他左面压倒!

急切之间,杨剑天只知道有东西向自己压了过来,至于那是甚么,他却全然不知,百忙之中,想用右手回剑去挡,已是万万来不及之事,他只好左掌一翻,“呼”地一掌拍了出去。

那一掌,正好击在桌面上。

杨剑天如果知道向自己飞来的是一张桌子,那么那一掌之力,自然会运得恰到好处,将桌子震了开去,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向他飞来的是甚么东西,那一掌自然也运了全力,只听得“啪”地一声响,那一掌已将桌面击穿!

他手掌自桌面中直穿了过去,桌子“砰”地一声,仍然向他的身子撞了一下,杨剑天这时,已知道向他撞来的是一张桌子,但那时,这张桌子却等于是挂在他的肩头上一样,遮住了他左面的视线,使他全然看不到在那张桌子向上飞起的同时,那少女长剑挥动,人也跟着跃起,已一剑向他的左臂削下!

杨剑天在这时,只是手臂向上猛地一振,想将那张桌子挥开去,但是他的手臂向上一扬之际,那少女的一剑,已然疾削而下,杨剑天只觉得左臂之上,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彻心彻肺的一阵剧痛,那一阵剧痛,使他也发出了一声暴喝。

他内力极其深湛,这一下暴喝声,他是负痛发出来的,声音更是惊人之极,那少女一剑得手,身形向下一沉,第二剑刚待刺出,杨剑天的暴喝声,已然发了出来,令得那少女的身子,猛地一震,出手慢了一步。

可是她也仅仅只是慢了一慢,紧接着,她再度跃起,连人带剑,一起向前,疾刺而出,“啪”地一声,剑光刺穿了桌子,向杨剑天脸颊,疾刺了过来。

杨剑天急忙一侧手,面上又是一阵剧痛,又被剑光,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杨剑天在猝不及防间,连受了两次重创,心中更是怒极!他身形一矮,左臂虽已负伤,但仍是猛地一摔!

只听得“呼”地一声响,桌子被他摔得向外,直飞了出去,桌子飞出之际,桌面的破洞的边缘,在他手背的伤口之上划过,那一阵奇痛,比刚才受伤时更甚,令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他紧紧地咬着牙,右手出云剑舞起了一团精光,护住了身子,身形又后退了一步,勉力定睛,向前看去,只见一柄长剑,正自上而下,落了下来,一个少女一探手,正好将剑接住。

原来他刚才将桌子振开去之际,那少女的剑,也穿在桌中,杨剑天的力道大,那少女把握不住,长剑脱手向上飞了起来,直到这时,才伸手将剑接住!

杨剑天已受了这样的重创,左边面颊之上,鲜血狂涌,令得他左眼迷糊糊地,几乎甚么也看不到,而当他向自己的左臂看去时,他看到了自己左臂,肌肉反卷,白森森的臂骨,也已露在外面。

而更令得他吃惊的,还不止是他的伤势,他吃惊的是,到现在为止,出面的还不过是那少女,如果那蒙面人再出现的话……

他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咬着牙,自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道:“我女儿呢?”

那少女望着杨剑天,面上的神色十分骇然,因为这时候的杨剑天,实在太恐怖了,他半边身子,全是鲜血,左颊上的那一道创伤,自眼下到口边,令得他左眼眼珠,像是随时可以落下来一样!杨剑天得不到那少女的回答,又大喝一声,道:“我女儿呢?”

那少女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冰冷的神色,她冷冷地道:“不知道!谁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你到这里来,是来领死的!”

杨剑天的身子,簌簌地发着抖,道:“姑娘,我领死不要紧,可是你,你让我看看我的女儿,你可得让我看一看她!”

那少女冷冷地道:“我根本不知道你有女儿,也不知道你的……”那少女的话,还未曾讲完,杨剑天已实在忍不住了,剧痛加上无比的怒火,使得他就像是一头疯狂的野兽一样,他大喝一声,出云剑舞起团团精光,在电光石火之间,连发了六招,只见一剑接着一剑,剑影如山,向那少女疾压了下来!

那少女长剑抖动,勉力还击,但是杨剑天这时,全力以赴,状类疯狂,他所发剑势之猛,比之未受伤前,更加厉害!

那少女勉力挡了三剑,到了第六剑,出云剑使的是一招“天际照云”,自上而下,直削了卜来,那少女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当杨剑天的出云剑向下疾削下来之际,自杨剑天身上迸溅出来的血珠,也已溅了一头一脸,她勉力扬起剑来,向上迎去。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双剑相交,那少女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五指一松,长剑已然脱手,“呛啷”一声,跌到了地上。

杨剑天震脱了那少女的长剑,只要剑再向下一沉,那少女便定然性命难保了,而这时,也到了他所能忍受的最后关头,若是他不趁自己还能支持下去之时,杀了那少女,那他一定会死在那少女之手的!

他陡地提了一口气,出云剑猛地向下沉去!

然而也就在他猛地提气之际,那少女已急叫道:“师父,快来!”她在急叫之际,面上现出了惊恐之极的神色来。

那种惊恐之极的神色,一映入杨剑天已然视线模糊的眼睑之中,令得杨剑又发出了一阵惊呼,那是他的女儿。他清楚地记得,当素娟小时候,有一次,一条毒蛇游近她,她尖声呼叫,惊怖无比,那时的神情就是那样的,如果是不同的两个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相同的神情的,他失声叫道:“素娟?”

一面叫,一向已然急速下沉的左臂,突然向上,抬了起来,那截然相反的动作,使得他的手脱力,五指松了一松,手中的出云剑疾飞而出,“叭”地一声,穿过了屋顶,又传来“呛啷”一声响,落到了外面。

而等到杨剑天听到了那一下出云剑落地的声音之际,他也已到了他可以支持的最后限度了,他腾地后退了一步,倒坐在地上

他手臂和脸颊上的伤,全是外伤,本来不致令得他如此狼狈的,但是一则他伤后鲜血狂涌,一直未曾停止过,二则,刚才他本在挥剑下压,忽然之间,真气连运,硬生生地将下压之势收住,内力倒撞,令得他再也支持不住了!

当他坐倒在地之后,他抬起头来,再向那少女看去。

可是他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只见似有无数人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是他却一个也看不真,似乎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人影,每一个都是他的女儿,然而他只有一个女儿,他却又无法固定眼前的人影,他一面喘着气,一面不断地叫着:“素娟!素娟!”

那少女仍然呆呆地站着,望着坐在地上,不断在叫着“素娟”的杨剑天。

她实在是难以相信,自己竟能在刚才那一剑之下,逃了出去,她呆了半晌,才问道:“你,你叫我甚么?”

可是她那一问,杨剑天根本未曾听见,杨剑天只觉得左臂和左颊上的痛楚,像是有无数利齿在咬嚼着他一样,耳际嗡嗡作响,他的右手在面前挥着,像是要挥开甚么一样。

那少女连问了两声,未得到杨剑天的回答,而杨剑天的身子一侧,反向旁倒了下去,那少女向前走了几步,到了他的身前,提高了声音,道:“你为甚么不杀我?你叫我甚么?”

这一次,由于那少女来得近了,杨剑天听到了她的喝问,他将眼睁得老大,他想看看那少女,可是他却始终只看到一条模糊的人影,他扬起手来,想要抓到那人影,可是他手才扬起来,人影反倒更远了,他忙又喘着气,道:“你别走,你是我的女儿,素娟!孩子,你……我是你爸爸!”

杨剑天的身子猛地一挺,居然给他挺得站了起来,一站了起来之后,真气一顺,他的心中,顿时也清楚了不少,右眼也可以看清眼前的情形了。

他看到那少女用十分异样的神情望着自己。

而这时,杨剑天的心头,也猛地一震,暗叫了一声糟糕,眼前的少女,是自己的仇人,如何却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那当然绝不是自己的女儿,素娟在十二年前,交给吕正璧抚养,一直到前几天,还和吕正璧在一起,这少女又知道自己是杨剑天,怎会将自己当仇人?

不是的,不是的,那绝不是自己的女儿,出云剑呢?出云剑在甚么地方?他右手紧紧地捏着,指节发出“格格”的声响,和他左臂上淌出的鲜血落在地上的“滴滴”声一齐响着。

就在这时候,屋顶的一个破洞之上,一个人疾落了下来,落地之际,双足发出“铮”地一声响,正是那个蒙面人!

那蒙面人的手中,握着一柄雪也似亮的长剑,他才一落地,便接连发出了三下尖叫声。

杨剑天心中暗叫了一声:完了!他狠狠地盯着那蒙面人,只见那蒙面人伸剑一挑,将地上的一柄长剑,直挑了起来,喝道:“接住!”

那少女一伸手,接住了长剑,那蒙面人又喝道:“还等甚么,这就是你手刃仇人的时候了!”

少女接剑在手,双目之中,陡地射出了仇恨的眼光,当她将剑向前缓缓伸出,指向杨剑天的胸口之际,却听得蒙面人道:“别一剑就将他刺死,先将他钉在柱上,在他死前,我还要他明白一些事,莫叫他死了也做一个胡涂鬼!”

那少女又应道:“是!”她手中的长剑,又缓缓向前刺去,杨剑天的双眼,盯住了长剑的剑光,除了束手待毙之外,这时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突然,他想起了吕正璧。

吕正璧曾答应他带了援手,在巨宅之外为援的,他陡地叫了起来,道:“吕大哥!”

那一下猛地提了一口气,又令得他的眼前,一阵发黑,那少女的剑尖,离他的胸口更近了,他的叫声,除了换得那蒙面人的一阵尖笑之外,得不到任何的回答。

他的双眼不再去望剑光,而是望向那少女,他望着那少女,愈看就愈觉得她像自己的女儿,他张开了口,又想叫她,但是他却没有叫出声来。

在这时候,那少女双眼之中仇恨的眼光也渐渐地消退了,而代之以十分犹豫的神色。

她将剑停在杨剑天胸前半尺处,转过头来,道:“师父,他……他……”

蒙面人厉声道:“他甚么?”

少女勉强笑了一下,道:“师父,他……他说我是他的女儿,而且,他又叫我……作素娟,素娟……这个名字,我好像很熟……”

蒙面人语音尖利,道:“你这么多废话作甚?还不快下手?他是杀你父母的仇人!”

少女慢慢地转过头来,道:“那么,我的父母究竟是甚么样人呢?”

蒙面人道:“你杀了他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少女这时,又和杨剑天正面相对了,杨剑天真气勉力运转,食指和拇指,已然相扣,若是剑尖再向前刺来,他的食指就可以疾弹而出。

当然,那也不能挽救他的命运,但是至少可以使他暂时不被那一剑刺死!

那少女手中的长剑,再向前送近了两寸,但是却又停了下来,杨剑天的手指,已经慢慢地向上,扬了起来,准备向前弹出了。就在那时候,那少女突然问道:“你口中所呼叫的素娟,可就是你的女儿么?”

杨剑天还未曾回答,那蒙面人已然怒喝道:“你还不下手,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那少女对于蒙面人的话,本来是唯命是从的,但这时她却仍然不下手,只是略呆了一呆,道:“师父,你让我问个明白。”

蒙面人“托”地向前跳来,在他向前跳来之际,那少女身子向旁一侧,像是怕蒙面人向她撞来一样,杨剑天一看到机会难得,用尽了所有的力道,食指已然“啪”地一声,向前弹出!那一指,“铮”地一声,正弹中在少女手中长剑的剑尖之上,那是杨剑天奋力的一击,这一指弹出之后,他靠着大柱的身子,不由自主,向下滑了下去。

然而那一弹之力,却是十分强大,弹得那少女的虎口一阵发麻,长剑向外一侧,脱手落了下来。

正好在这时,蒙面人到了那少女的身边,长剑剑尖向下,斜斜地落下,“啪”地一声响,插进了蒙面人的小腿之中,剎那之间,杨剑天几乎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那柄长剑,插进了蒙面人的小腿,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长剑插进去之际的那一下声响,却是如此怪异,那绝不是剑尖刺进人体时所发出来的声音,而十足是刺中了一块木头时所发出的声音!

不但杨剑天陡地一震,那少女也呆了一呆,道:“师父,你……”可是,三个人之中,最受震动的,只怕还是那个蒙面人,只见他的身子,猛地一抖,突然向后退去,他在后退之际,是带着插在他小腿上的长剑,一起向后退出的,他像是丝毫也不感到痛楚一样!

而事实上,那柄长剑,插在他足踝之上两三寸处,是应该造成极大的伤害的!

当蒙面人退后了两三步之后,杨剑天的心中,陡地明白了,蒙面人的脚一定是木脚!他一想到了这里,心内更是一亮,像是在一片迷雾之中,见到了一丝光亮。

可是由于思绪实在太紊乱了,一时之间,他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蒙面人这时正在向外退去,在杨剑天此际的情形而论,自然是希望蒙面人走得愈远愈好的,可是他却反倒厉声道:“你别走,你……”他第二个“你”字才出口,蒙面人向后的去势更快,“蓬”地一声,背撞在一堵墙上,将墙撞穿了一个大洞,他人也疾穿了出去。

杨剑天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的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蒙面人的脚是木脚,凭这一点,他像是捕捉到了一些甚么,是可以解释存在他心中十几年来的疑问的,但是他又实在难以真正捕捉到甚么。

只不过有一点,杨剑天却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蒙面人对于他的脚是木脚,被人发现了这一点,也是十分忌惮,是以他在情势对他极有利的情形下,也突然急忙地退走了。

当墙洞上的碎砖,一齐落了下来之后,大厅之中,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杨剑天连挺了几次身子,才勉力又站了起来。

那少女仍然站在他的面前,杨剑天望定了她,一字一顿,问道:“你师父是甚么人?”

那少女的声音,显得十分迷惘,道:“他?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人。”

杨剑天的心中又是一动,忙道:“那么你呢?你是甚么人?”少女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杨剑天怒道:“你连自己是什废人也不知道,如何说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要暗箭伤人?要将我的女儿掳走?你说!”他心中怒极,一而说,一面身子摇晃着,已向那少女慢慢地,一步一步,逼了过去,右手扬起,五指箕张,形状可怖,就像是索命的厉鬼一样。那少女道:“我师父说的。”

杨剑天扬起的手,停在半空,道:“你师父说的,你就信了。”

少女向后退了一步,道:“我自然信他,我自小无父无母,是他抚养大的。”

少女在讲这句话时,那种神情,又使杨剑天感到十分熟悉,他像是又捕捉到了甚么,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不是叫素娟?”

少女皱起了双眉,道:“素娟……这名字好像很熟,但师父从来也没有这样叫过我。”

杨剑天又道:“那么,你可知道一个叫素娟的少女,被你师父藏在甚么地方?”

少女又摇头道:“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你以为我是你的女儿?那太可笑了,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杨剑天喘着气,道:“那么你为甚么不乘我已受重伤之际,将我杀了?”

少女的脸上,渐渐地现出了杀机,但是杀机却立即淡去,而变得十分迷惘,她吸了一口气,道:“你不知我的父母是甚么人?”

杨剑天一声长笑,道:“历年来,死在我剑下的歹徒,不知多少,我怎记得谁是你的父母?”

少女尖声道:“那你应该认得我的师父,他是我父母的好友!”

杨剑天的心头,不禁一阵剧痛,少女的话,触动了他心中最感难过的,最大的疑点,他缓缓地摇着头,道:“我也不认识他!十多年来,他一直在逼我,我也知道,十二年前,逼得我不得不远走苗疆,离开女儿。许多邪派中人,也一定是他约来的,他害得我如此之惨,但是我却不知他是谁!”

他的声音,一字一抖,令得听到的人:心头也极其不舒服,那少女的面色更苍白,她的身子震动着,正待再开口,可是这时,外面突然自远而近,传来了吕正璧的声音,叫道:“剑天?”

吕正璧的声音,来势之快,无与伦比,两下叫唤过处,声音已停在大门之前了。

一听到吕正璧的声音,杨剑天的精神,便陡地一振,一面道:“我在这里!”一面倏地伸手,向那少女的肩头,抓了下去!

但吕正璧的声音才一传了进来之际,少女的脸上,便大是骇然,杨剑天那一抓,疾抓了下去,少女的身形一闪,他竟抓了个空。

杨剑天究竟脱力过甚,一抓不中,便难以为继,那少女身子闪开之后,是向门口直掠了出去的,恰好这时,吕正璧也从门中,摸了进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身形同时一凝。

只听得吕正璧“啊”地一声,道:“素娟,你怎么在这襄?”

杨剑天看得清清楚楚,吕正璧那句话,是对那少女说的,而此际,眼前连他自己在内,只不过三个人,除了那少女之外,吕正璧还有可能对甚么人说话?

可是,吕正璧叫少女甚么,他叫她素娟!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少女真的是素娟?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自己想女儿太甚而引起的幻觉,那真是自己的女儿,真的是?

杨剑天扬起了手,张大了口,想说些甚么,可是他心头的疑惑,实在太甚了,以致他在那剎那之间,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而这时,吕正璧和耶少女,在身形各自一凝之后,也都开始了行动,吕正璧一伸手,去抓那少女的手,可是那少女手一缩,吕正璧的那一抓,并未能抓到她的手,只不过抓到了她的衣袖。

那少女用力一挣,“嗤”地一声,抛下了一幅袖角来,而那少女身形如风,却已在吕正璧的身边掠过,向外疾掠了出去!

吕正璧连忙跟着转过身去,叫道:“素娟,你站住,素娟,你爸爸在这里,你……”

吕正璧叫到这里,只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了“咕咚”一声响,他连忙转过头来,只听得他失声叫道:“剑天,你受了伤!”

杨剑天是听得吕正璧连声叫唤“素娟”,只觉得一阵晕眩,跌倒在地的,这时,他抬起头来,喘着气,道:“大哥,刚才走的……”

吕正璧道:“那正是素娟啊,你们父女相会,她为甚么走了?”

杨剑天一时之间,甚么都顾不得说,只是喘着气,道:“快追!快追!”

他连爬带跌,向外拚命地爬了出去,可是他才一爬出大厅的门坎,一个倒栽蒽,滚下了石阶,眼前一阵发黑,人已昏了过去。

杨剑天醒过来时,肩头上的疼痛,已不怎样刺骨了,当他刚开始有知觉时,他还十分迷糊,但接着,像是有甚么利器,猛地刺向他的心口一样,他甚么都记起来了,他倏地睁大了眼睛,欠身坐了起来。

他的左肩上,和左颊上,都有白布包扎着,他是在一间十分精致的卧室中,在他床前坐着,支颐假寐的,则是吕正璧。

他一坐了起来,吕正璧便醒了过来,道:“兄弟,你醒了么?”

杨剑天一侧身,突然伸手,抓住了吕正璧的手腕,道:“大哥,告诉我,素娟……素娟她是怎么一回事?她……为甚么不认识我?”

吕正璧一呆,道:“不可能啊,她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她么?”

杨剑天闭上了眼睛,他心中的痛苦,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他最可爱的女儿,却将他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自己的女儿,是托给了最要好的朋友的,何以会跟那蒙面人长大?何以吕正璧叫她素娟,她也不理,倒像是她从来也未曾见过吕正璧一样?为甚么,为甚么?

他紧闭着眼睛,身子痛苦发抖,然后,突如其来地,他睁开了眼来。

当他睁开眼来的那一剎那,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在那一剎间,他看到了吕正璧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也未曾见到过的神情!

吕正璧像是正在以十分得意的神情,欣赏他的痛苦,他的嘴角,还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残忍的神情。但是,在杨剑天一睁开了眼之后,他面上的神情,却突然改变了,他突然变得十分关切,道:“兄弟,你怎样了?”

杨剑天的心中,又觉得一亮,但是那一亮,却像是撕裂了他的心口,硬塞进来的一样,令得他的心头,再是一阵剧痛。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那是胡思乱想!

但是,杨剑天同时却也觉得,只有“胡思乱想”是事实,所有的疑点,才可以得到解释。

然而真的会么?

真的像自己刚才所想到的那样,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自己心目中的生死之交,可以将自己珍逾性命的女儿托付给他的人,就是十多年来自己一直想弄清他的身份而不能的死对头?

有这个可能么?

杨剑天的心中,像是有无数团烈火,正在燃烧着一样,他的眼中,也自然而然,像是有火喷出来一样地盯住了吕正璧。

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那念头是如此惊人,使得他在剎那之间,心像是要从口中,直倒了出来一样。

吕正璧显然也发现了杨剑天那种异样的神态,他站了起来。

当吕正璧站起来之际,杨剑天缓缓吁了一口气,他心中感到那的确是他的胡思乱想了,吕正璧的身形矮而肥,而那蒙面人却和自己一样高,两人相差几达一尺!

那么自己的猜疑,自然不可能成立了!

然而,杨剑天的一口气,才吁到一半,便突然停止了,他想起了那少女手中的长剑,被自己用力一指弹脱,插进了蒙面人小腿中的情形。

蒙面人的小腿是木的,那人可以不必整条腿全是木的,更可以足脚下踏着尺余高的一截!

杨剑天定定地望着吕正擘,吕正璧干笑着,道:“兄弟,你这样望着我作甚么?”

杨剑天冷冷地道:“当年我一手抱着婴儿可以胜你,如今我一臂受伤当然也可以胜得过你。”

吕正璧的脸色,胀得发紫,他一反手,已摘剑在手,剑光乱颤,杨剑天本能地伸手向腰际按去,一按之下,按了个空,他才陡地吃了一惊,他的出云剑,已失落在那所废宅之中了!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吕正璧却得意地笑了起来,使剑又向前逼进了一步。

杨剑天心头的骇然,实是难以形容的,他知道自己这时已到了生死关头了。

吕正璧的武功,始终不如自己,他是知道的,但是出云剑法一十七招,优劣之势,自己却曾向吕正璧详细解释过,吕正璧了然于胸,自己就算有剑在手,是胜是负,固不可知,何况此际,自己只是空手!他心中吃惊,一面又后退了好几步。

这时,他又退进房内了,也就在这时,他觉得似乎有甚么东西,在自己的背上,轻轻碰了一碰。

杨剑天心中一凛,连忙反手向背后一抓,五指紧处,抓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一握入手中,杨剑天的心中,又惊又喜,他几乎不必看,就可以知道,那是出云剑的剑柄!

那也就是说,有人在背后,将出云剑递了给他!

那是甚么人?

杨剑天连忙回过头去,只见门后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影,正是那少女,不,正是他的女儿素娟,素娟满脸泪痕,杨剑天大叫道:“素娟……”

他这里才叫了一声,吕正璧也看到素娟了,吕正璧一看到素娟,身形一矮,一剑了无声息,已向杨剑天的背后,疾刺了过来。

素娟看得分明,急叫道:“小心!”

杨剑天的身形,猛地向前一仆,仆倒在地,吕正璧那一剑,“飕”地击空,但由于素娟就在杨剑天的前面之故,那一剑刺不中杨剑天的背后,变得向素娟的胸口,疾刺了过来!

素娟原是看到吕正璧将杨剑天负着,离开了废宅时,随后跟了来的。她跟到天雷镖局,是想伺机出手,杀杨剑天报仇。

但是,当她匿在帐后,还未曾有机会报仇时,却听到了吕正璧和杨剑天两人之间,惊心动魄的对话,那一番对话,使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明白了自己十二年来,一直称之为师父的那人,就是吕正璧!那柄出云剑,原是她在离开废宅的大厅时拾了起来的,在杨剑天和吕正璧两人动手之后,她才在帐后转了出来,自然而然地将剑递给了杨剑天!

这时,吕正璧一剑刺向她,她由于在那短短的小半个时辰中,心中所受的刺激,实在太甚,竟仍是呆呆地站着,不知趋避!

幸而杨剑天一仆在地,立时一个转身,一见这等情形,扬剑直迎,“铮”地一声响,双剑相交,将吕正璧的长剑,格得向上疾扬了起来。

杨剑天的身子,也随着这一格之力,向上跃了起来,他才一跃起,吕正璧身形一沉,剑走下盘,直削向杨剑天的足踝。

那正是杨剑天难以防范的弱处!

杨剑天的身子一挺,硬生生地向后,翻了出去,一面回剑护身。但吕正璧又已逼了上来,两人长剑挥动,剎那之间,已是十来招。

吕正璧知道杨剑天剑法中的弱点,杨剑天招招受制,已被逼到了墙角,吕正璧长剑一挥,撒出万道剑影,剑影滚滚,如同潮水一样,向前逼了过来,杨剑天手臂一振,一招“乌云盖天”,也是剑影纵横,自上而下,盖了下去,两人的剑招,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等于剎那间,房间之内,多了一只由无数剑影交织而成的大笼一样,将两人罩在中心!这两剑各自攻向对方不及防范之处,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结果将是两败俱伤!

也就在那千钧一发的一剎间,只听得素娟一声叱责,手腕翻动,三柄匕首,“飕飕”地向前,电射而出,射向吕正璧的背后。

吕正璧正在全神贯注,哪里防到身后?

“波波波”三声响,三柄匕首,一起刺入了他的后背心,他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扑。

也就在这时,杨剑天的出云剑,向下陡地一沉,“铮”地一声巨响过处,双剑相交,剑影一起敛去,而吕正璧也直跌进了杨剑天的怀中,杨剑天倒转剑柄,在他的胸前顶了一顶。

只见吕正璧的面上,现出了极其奇诡的笑容来,他张大了口,想讲些甚么,但是口角却鲜血直渝,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

杨剑天的身子一侧,任由吕正璧的身子仆倒在地,他向吕正璧背后的三柄匕首看了一眼,抬起头来,道:“素娟,这飞刀绝技,是他教你的么?”

秦娟点了点头,道:“是的,他教了我……叫我来杀你的。”她讲完之后,顿了一顿,才又叫道:“爹!”

他们是立即离开了天雷镖局的,有人看到一匹骏马,父女共骑,直冲出了天雷镖局,从此不知去踪。那是杨剑天带着女儿,回苗疆去度与世无争的逍遥岁月去了!

(倪匡《宝剑千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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