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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

纵有千年铁门坎,

终需一个土馒头。

发颤的手,捧着一大迭账簿,放进了一只巨大的保险箱,又缓缓地关上了保险箱的门,扭动了号码键,满是皱纹的脸上,才现出比较轻松的神情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喉咙有点发痒,一口浓痰涌上来了,他赶紧叫道:“来人!”

他的声音,曾经极其响亮,在操场上,曾有上万人听过他的吶喊呼叫,在战场上,他的呼叫冲锋声,曾使敌人丧胆,他曾在会议桌上,对着也是统领大军,雄据一方的将领大发神威,令得人人战栗。

可是这时候,他那一下呼叫,却是哑涩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他想清清喉咙,再大叫一声,可是涌上来的痰像是塞在喉咙口,令得他的声音,听来更是混浊不清,他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人进来。

他觉得自己在冒冷汗,双脚发软,一个站不稳,坐倒在软绵绵的丝绒沙发上,瞪着眼,望着窗子。

窗子被厚厚的窗帘遮着,然而窗帘的缝中,还是有阳光透了进来。看到了阳光,他立时有了温暖的感觉,而也正由于那种温暖的感觉,使他陡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好像自四面八方侵来,使得他全身发颤。

正在六月,是不应该觉得冷的,他为甚么会感觉冷?得叫人来伺候,他再叫:来人!

可是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浓浊,更加听不清楚,四周围静得出奇,实在太静了,为甚么会那么静?人全都到哪里去了?他只要轻轻说一声,就会有不知多少人争着来替他效命,但是现在,人却到甚么地方去了?

他想咳嗽,将哽在喉际的那口浓痰咳出来就好了,他用力提着气,可是全身的力气,都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无法仰起自己的身子,他只是躺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中,望着自己发颤的手。手上的皮都起了皱,青色的血管,在皮下凸出来,像是一条一条的蚯蚓。

为甚么越来越冷,为甚么那口痰越来越紧,为甚么看起东西来模糊得多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挣扎站起来,这时,他甚么也不要,只要能够来到窗前,拉开窗帘,让阳光晒在他的身上,好让他有一丝温暖的感觉,可是,阳光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身子也越来越冷了!

猪尾巴瑟缩在寒风里,只有在过了腊八,身上还只是一件破夹衣的人,才知道寒风是多么的可怕,无形的风,简直就像是一千把一万把刀子,在削着,削着,一个人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无法逃避。

猪尾巴并不是猪尾巴原来的名字,可是他原来的名字是甚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一定有一个原来的名字的,那名字也不会是猪尾巴,可是那没有用,人人还是叫他猪尾巴。

人人叫他猪尾巴,是因为他头上的头发,十分稀,稀得只有一小撮,当他出汗的时候,那一小撮头发黏在一起,就像是一条猪尾巴之故。

猪尾巴不是秃头,就是长不出头发来,人家说,有力长发,无力长甲,猪尾巴吃的是稀粥,叫他的力气,从那里使出来,头发稀得像猪尾,他也不在乎,人家叫他猪尾巴,他也不在乎,他只想找一个地方,避一避风,只要找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好让他瘦弱的身子,有一丝温暖。

可是,天色是如此阴霾,抬头望去,乌沉沉的天,一直伸延到天边,就像是世界上已根本没有了太阳。

他双手紧紧地放在胸前,向前奔着,跳着,希望可以支持到镇上,到了镇上,他总可以找到一点活计,总有点牲口会生病的,那么他就可以代替牲口去推磨,或者拉车,有一碗热豆汁灌下肚子去,他就可以肯定这一天,可以活下去,而不会冻死了。

自从去年冬天,他亲眼看到小六子冻死的情形之后,如果要他选择死的方式,他宁愿被火烧死,也不愿意冻死。小六子和猪尾巴一样,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来历,无依无靠,就那么胡里胡涂活下来的穷小子。

也是在这样寒风像刺刀一样的寒冬腊月,猪尾巴和小六子,一起从小洞里钻出来,向镇上奔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吃的东西。就这样奔着,奔着,小六子忽然停了下来,喘着气,眉上全结着冰花,道:“猪尾巴,我……奔不动了,我不想……再奔了……”

这就是小六子最后的一句话,他讲完了那句话,人就倒了下来,脸上的肉,开始抽搐着,接着,身子就蜷曲了起来,曲得像一只虾,再接着,在小六子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诡异的笑容来,没有人会知道小六子在笑甚么,但是冻死的人,的确在临死之际,全这样诡异地笑着,他们究竟在笑甚么呢,没有人知道,猪尾巴所知道的是,他不要冻死,不要带着那么诡异可怕的笑容死去!

猪尾巴奔进了镇上的大街。

这一天,改变猪尾巴一生命运的一天,也是间接影响了千千万万人命运的一天。所有人的命运,或许是早就有了安排的,要不然,事情不会那么巧。

猪尾巴才一奔上镇的大街,就觉得今天,镇上的情形,有点异样,所有的店铺,全都上着门板,大街上,冷清清地,一个人也没有,猪尾巴呆住了,镇上的人,全都到哪里去了呢?要是镇上的人全不在了,那么他猪尾巴又怎么活下去呢?

猪尾巴几乎哭了出来,他记得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哭过一次,那就是小六子冻死的那一次,他望着小六子的尸体,忽然哭了起来。他哭,可能是为了伤心,但是更多的是为了害怕,他不要冻死!不要!不要!

寒风更甚,猪尾巴发着抖,站着,无依地四下张望着,陡然,有人声传来了,那是一种整齐的、有规律的声音,接着,他看到了人。

当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时候,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群蚂蚁,但不是,他看到的是人,是一大群穿着灰棉衣的人,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木然,掮着枪,大步大步,向前走着,转眼之间,就走了过去。

猪尾巴吸了一口气,那是兵!

他知道,兵比蝗虫更可怕,蝗虫过了,还有草根树皮剩下来,可是兵过去之后,就甚么也不会剩下,那么多兵开到镇上来,难怪镇上的人全都溜走了,就算不溜走,也全都躲起来了,不会再有人来叫他干活,他也挣不到钱来买东西吃,而没有东西吃下去,他就会饿死!

猪尾巴发着抖,在一个墙角旁靠墙站着,他觉得脸上的肉在抽紧,他尽力板着脸,不想自己的脸上,现出那种诡异的笑容来。

兵过完了一队又一队,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一样,猪尾巴渐渐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他的脚在发软,他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急骤的蹄声,一阵惊惶的呼喝声,和一个女子的呼喝声。

快要倒地的猪尾巴一个转身,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知道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有一匹马,在他的身边擦过,他的身子又快跌倒了,是以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一点甚么,结果,他双手抓到的,是在疾驰中的马儿的马鬃,他被那匹马带着,双脚在地上拖着,开裂的脚跟,拖在石板地上,痛得他大叫起来。

在猪尾巴的大叫声中,那匹马停住了,猪尾巴双手仍紧紧拉着马鬃,天旋地转,他根本没看清马上是甚么人,只看到那是红红绿绿的一团,接着,几个人奔了过来,将那红红绿绿的一团,自马上接了下来,然后,猪尾巴氍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面喘气,一面道:“这个人救了我,得好好谢谢他!”

再接着,有人过来,扶住了猪尾巴,有人扶着他向前去,等到猪尾巴觉得有点缓和,定过神来时,他已经在一间屋子中了。

屋中生着火盘,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很瘦削,但是看来很威严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直盯着他,猪尾巴一看到那中年人的那一身军服,身子又把不住发起抖来。

那中年人先开口,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猪尾巴咽下了一口口水,道:“猪尾巴!”

他的眼珠转动着,看到屋里站着不少穿军服的人,可是他们全望着那中年人,那中年人忽然笑了起来,其余的人,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那中年人又道:“你驯马的功夫倒不错,可愿意跟我?”

猪尾巴怔了一怔,驯马的功夫?他哪里会甚么驯马的功夫?

他想为自己辩几句,可是他口唇颤动着,还未曾说出话来,那中年人已挥着手,道:“带他下去!”

全屋子的人都答应着,一个人拉着猪尾巴走了出去。当猪尾巴穿上灰棉衣之际,他知道他开始在改变了,而等到热呼呼的食物进了口,他对这改变,更加深信不疑,他变了一个马夫,吴大帅手下第一员勇将、独立第一旅张旅长的贴身马夫。

张旅长就是那个中年人,直到好几个月之后,猪尾巴才知道,那天他拉住了马鬃,马上那团红红绿绿的,是张旅长的一个女人。而那时候,猪尾巴已经不叫猪尾巴了,一个文书官替他改了一个名字,念起来差不多,可是写起来,可堂皇得多了:朱唯白。

这几个月,朱唯白可真像是换了一个人,每次吃饭,他总要将肚子撑得发硬才肯住口,他一生之中,开始吃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根本不会驯马,可是谁也不是生下就会驯马的,别的马夫会教他,开始的时候,朱唯白很害怕,他看到一队一队的兵开到前线去,枪声和炮声,震耳欲聋,而退下来的,只不过一半,或者连一半都不到,而那一半,又几乎完全不像是人。

朱唯白也见过张旅长红着眼杀人,而每当占领了一个地方之后,朱唯白也有机会跟着去抢掠,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是他追着一个女人,追到了一个干草堆前,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抢那女人耳上的一对金耳环,可是当他将那女人拖倒在干草堆上之后,忽然,他改变主意了,他用力撕着那女人的衣服,一直到那女人哭泣,他喘着气停下来为止。

而事后,当他将那件事,讲给其余马夫听的时候,他还觉得津津有味。

朱唯白开始做官,是那次张旅长吃败仗开始的,朱唯白从来也不理打胜仗打败仗,他只是管着马匹,伺候在司令部的旁边,司令部和前线,也总有一段距离。可是那次的情形不同,所有的人,忽然一起像潮水一样地退了回来,朱唯白看到炮弹落下来,开出一朵一朵的花,花是泥、血和着人的肢体开出来的。

他看到张旅长骑着马,后面跟着十几个长官,正拚命在驰回来。也就在那一剎间,又一颗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恰好在张旅长那一堆人中间落地,开花。

朱唯白拚命奔了过去,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奔过去,或许他想的只是一件事:张旅长要是死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完了,朱唯白那时心中的好日子,就是做一个马夫。

他奔过去,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落在他的身上,很多带着血的肉块,打在他的身上,但是他还是向前冲去,直到冲进了人堆之中,他看到了张旅长。

张旅长正被一匹死马压住了腿,朱唯白用力推开了死马,将张旅长拉了出来,负着张旅长,爬着,奔着,又找到了一匹马,将旅长推了上去,他拉着马,一口气奔出了十五里,直到又有人来迎接张旅长为止。

当晚,张旅长就下了委任状:任朱唯白为独立第一旅第一团第三营第四连连长。

当上了连长,朱唯白才知道,以前二十二年,自己算是白活了,那算是人过的日子?当了连长,才真正是人,开始的时候,朱唯白还有点不习惯,可是人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做这个位置上的事,他站在那里,腰也挺得直了,声音也响亮了。

而更重要的是,他渐渐明白了他是在军队中过日子,他也更明白了,以前二十二年完全白活了以后的日子,连长只不过是开始,要爬上去的地方,还高不可攀,唯一的梯阶,就是要打仗,打胜仗。

张旅长在失败了一次之后,又招募了不少新兵,不久,又打仗了。那是朱唯白第一次上战场,他甚么也不想,只想到一点:中了枪死,给大炮轰死,那至少是热的,比冻死好得多了!

双方才一接触,他也忘了自己是连长,亡命地呼叫着,就向前冲了过去,他那一连人,跟着个个像疯了一样冲向前,整个队形,完全叫朱唯白那一连打乱了,站在高地上观战的张旅长,眼看自己的部队中,忽然突出了一支人来,向前疯也似地冲着,打乱了他早就拟好的作战计划,怒得额上的青筋,根根绽了起来。

张旅长嘶叫着:“参谋长,那是谁带的队?”

参谋长正用望远镜在观看着,也看得心惊肉跳,一听得司令官问,忙道:“好像,好像是朱唯白!”

张旅长连声叫道:“枪毙,枪毙,枪毙!”

可是,当他叫到不知第几声“枪毙”之际,他住口不再叫下去了!

朱唯白亡命向前冲,打乱了自己部队的队形,可是当他带着的那一连,在向前冲的过程中,有一半在敌人的枪火下倒下来,另一半冲进了敌人的队伍中之际,敌人的队形,更叫彻底地打乱了!

张旅长的部队,在后面掩过来,敌人的队伍,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中,溃不成军,看得张旅长和参谋部的军官,目定口呆。

朱唯白带着人疾冲,冲过了敌人的队伍,他还在向前冲着,直到冲上了一个高地,他才停了下来,望着在他前面十几个高举双手的人,他有点发怔。

他回头看去,跟着他上来的,有三十多人,再往远处看,杀声震天,再向那十几个人望去,那十几个人都穿着军服,军服虽然和他的不一样,可是阶级的徽章,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他认出,有一个高举双手的人是将军,他陡地走过去,立正,行了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将军,我是第四连连长朱唯白!”

那位将军长叹一声,放下手来,朱唯白当时绝想不到,他已直冲到敌军的司令部,将司令部的长官,全部俘虏了过来,而当时他那一句话,全然是因为他见到了一位将军,而心中有点害怕,才讲了出来的,他更想不到,这一句话,在军队里广泛地流传了开去,他,朱唯白,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英雄人物,连那位将军,也由衷地表示对他的佩服!

那将军讲的话,当时朱唯白还听不很懂,但是他却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中。

那是张旅长带着人,也冲了上来之后,那将军走过去,带着苦涩的神情,向张旅长道:“昂公,你麾下的一个连长,已有这样神勇,我服输了!”

张旅长回过头来,手按在朱唯白的肩上,朱唯白将身子挺得笔直,张旅长也完全忘了要将朱唯白枪毙的事了,收拾战场,张旅长巡视士兵,收编敌军,检点物资,朱唯白一直跟在张旅长的身边,而张旅长的手,也一直搭在朱唯白的肩上。

这一次胜仗,张旅长占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之际,朱唯白已经是张旅长直辖的特务营营长了,那种滋味,朱唯白想起来就不容易忘记,虽然他那次冲锋,一连两百多人,只剩下了三十个。谁会记得那一百七十多个中枪倒下的人?人家记得的是朱唯白,张旅长亲口许他为“军中第一勇将”的朱营长。

特务营驻在司令部,负责保卫张旅长和司令部的长官,司令部设在县政府衙门,县长得每天打躬作揖,在朱唯白的面前走过去。

张旅长和司令部的官员,在策划新的战役,有时,朱唯白会随侍在侧,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在城中享受着他能享受的一切。

他喜欢女人,那个叫他按倒在干草堆上的女人,再想起来,简直令人要呕吐,现在,绕着他领子的,是雪白丰腴的手臂,靠着他嗲声嗲气的,是吐气如兰的红唇,他不必开口,美女就在他周围打着转。

他也喜欢钱,钱不必自己去找,自然有人,叩着头替他送来,还只怕他不要。

朱唯白在梦里也会笑出来,这才像是一个人所过的日子,他一沉脸,在他身边的人就跟着不出声,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笑甚么,但是他身边的人,就像是知道他在笑甚么一样,会跟着笑起来。

朱唯白在县城住了一个月,直到又要打仗。那一仗,可以说是朱唯白决定的。

开作战会议的时候,朱唯白侍立在张旅长的身后,桌上摊着巨大的军事地图,一个参谋,指着地图,手指不断在划着,所说的话,朱唯白连一半也听不懂,甚么迂回侧攻,甚么两翼互进,可是朱唯白却越听越不对头,那参谋放弃了最简单的方法不用,而在拚命绕弯子,他陡地踏前一步,用力拨开了那参谋的手。

朱唯白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令得人人都吓了一跳,张旅长也怔了一怔,喝道:“你干甚么?”

朱唯白身子挺直,行了一个敬礼,道:“报告旅长,这场仗,只要带人,从这里冲过去就行了!”

他一面说,一面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直线,那是刚才那参谋划来划去,未曾划到过,也是最直捷,最短的一条线。

所有的人都望着朱唯白,朱唯白也发怔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有甚么不对,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件傻事,因为所有人望着他的那种目光,只有望着傻子的时候才有。

朱唯白觉得全身发热,他抓下了军帽,他的头顶上在冒汗,汗水汇集得多了,使他头上稀疏的头发,又连在一起,看来的确像是一条猪尾巴。

难堪的沉默,足足维持了好几分钟,参谋长才咳嗽了一声,看来他是想说话了。

可是,旅长却抢在他的前面,旅长的态度,还是很和蔼的,像是朱唯白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拍着朱唯白的肩头,感谢朱唯白救了他心爱的女人一样。

这种态度,给予朱唯白以信心,他虽然还在冒着汗,可是身子已不像刚才那样热了。

旅长先向参谋长作了一个手势,才道:“你看不懂军事地图,你没看到地图上标着,这条直路的两边、前面,正是敌军重兵驻守的所在?

朱唯白先立正,大声答应了一声:“是!”

然后,他口唇微微掀动着,看来是想说话,但是却又不敢再说了。

旅长望着他,道:“说,你想说甚么?”

朱唯白抓着头,道:“报告旅长,我不明白,要是没有敌人,怎么叫打仗呢?”

旅长陡地一怔,其余人的反应怎样,朱唯白没有在意,因为朱唯白神情紧张得除了看着旅长之外,完全不能够再去注意别的人了。

旅长在怔了一怔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吁了一口气,整个室中,静得可怕。

旅长的目光,慢慢从朱唯白的脸上移开,又缓缓地望着各人,然后,他霍地站了起来,陡地用力一拳,重重击在桌上,大声道:“各位,他说得对,要是没有敌人,怎么叫打仗呢?”

旅长的这一句话,令得朱唯白的胸挺得更高。

可是,当朱唯白接触到其他高级军官的目光之际,那种冰冷的,不屑的神色,却使他挺出的胸,又慢慢缩了回来。参谋长最早说话,慢条斯理地,道:“旅座,打仗是艺术,不是拚命!”

(艺术是甚么?朱唯白在想,打仗要不是拚命,这杀了我的头我也不服,朱唯白又想。)

参谋长继续道:“敌人的重武器全布置在这条路上,正希望我们在这里冲过去,就可以令我们全军覆灭,敌人的兵力比我们强大三倍,装备也比我们好,我们要是不采取迂回攻势,那是送死!

(甚么叫迀回攻势?朱唯白不明白,不过送死,他倒是明白的,打仗就是送死,许多活人冲上去,倒下来,变成了死人,又有许多活人,再冲上去,等到哪一方剩下来的活人,不敢冲上去了,另一方就赢了,打仗就是那样,只看谁不怕死,只看谁挺得住。)

参谋长还在说着:“这场仗,在我们来说,一定要用计谋,要是旅座——”

朱唯白这时才发现,旅长彷佛根本不在听参谋长的话,而只是望着他。这一次,朱唯白冒的汗更多,连手心也全叫汗湿透了。

旅长在参谋长说完了之后,才道:“我决定由这条直路进攻,直捣敌人的总部!”参谋长陡地变了色,慢慢站了起来,道:“旅座——”

旅长的神情很冷淡,道:“各位之中,要是有不同意的,只管走!”

参谋长没有说甚么,立时向外走去,接着,是另一个参谋,再接着,等到要离去的人全离去之后,只有五个人还在桌子边上,那是旅长、朱唯白,和三个直接带兵的团长。

旅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踢过一张椅子,示意朱唯白坐下来。朱唯白从来也没有和旅长一起坐过,是以当他坐下来时,他的心跳得十分厉害,以致旅长后来讲的话,他只断断绩续地听到了几句。

他听到的是旅长在说,朱唯白的一营冲锋,集中全旅人,跟在后面,只要朱唯白的一营,能够打开一个缺口,所有的人就一起涌上去,完全不理会敌方有多少兵力,因为只要打开一个缺口之后,敌人会自己乱起来,混乱的敌人,往往比自己的兵力,还要有用。

朱唯白一直在冒着汗,他紧紧捏着拳,打仗就是拚命,他一定要拚命,那比冻死在荒野好得多了!

在作战计划上而言,打开敌阵的一个缺口,只不过是一句话,但是在实际上——

朱唯白实在没有法子睁开眼来,汗、血、泥土和烟,一起攻击着他的双眼,朱唯白也不是伏在地上,而是伏在一个土坑中,他是才滚进这个土坑来的,刚才,他呼叫着,吶喊着。向前冲过来,在所有的人中,他冲在最前面,那是一条被掘得寸寸断裂的路,朱唯白叫着,跳着,像是他整个人已不属于他自己,而另外有一股力量,在他的体内燃烧。

他跳过了一道沟又一道沟,后面和前面传来的声音,他全听不到,甚至于连他自己的呼叫声,他也一样听不到,他只是向前冲着,直到可以看到路前面堆着的沙袋,敌人的炮口和枪口,直到敌人的枪和炮一起响了起来。

第一炮射出的炮弹,挟着轰然巨响和刺耳的呼啸声,在他的头顶飞过。

那颗炮弹越过了他的头顶之后,是在甚么地方爆炸的,朱唯白不知道,因为当他一向前冲的时候,他就绝不回头看。而他却可以知道,那颗炮弹,一定离他的身后,不会太远,因为在一下震耳欲袭的爆炸声之后,在向前奔跑的他,整个人都向前冲了出去,一股强大的气浪,涌得他一下子就向前掠出了好几十尺,等到他再落下来的时候,一大堆泥土,断残的肢体,和浓腻的血,一起向他压了下来,当他才一落地之际,他以为自己几乎不能再起来了。

但是事实上,他几乎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又跳了起来,继续向前奔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朱唯白完全不知道了,枪声和炮声,震得他耳朵中,像是有无数尖刺在刺着一样,各种各样的东西,自地上飞上半空,又从半空中掉下来,落在他的身边,落在他的身上。

落下来的东西有带着耳朵的半边脸,有还抓着枪的手,有半截不见了的身子,也有热呼呼,黏答答,在挥开去之际,令得人发颤的肠脏。

朱唯白甚么都不管,只是向前冲着,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枪,直到那时为止,他还一枪都没有放过。

又一颗炮弹在地上滚着,滚进了弹坑之中,泥土还是灼热的,他像是从灼热的地狱中跳出来的恶鬼一样,爬出了弹坑,又向前冲了过去,他离前面的那一迭沙包,已经越来越近了,他大叫起来,扳着枪机,他看到沙袋后有人站了起来,又有人倒了下去,他的身子直冲向前,撞在沙袋上。

朱唯白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拔下了手榴弹抛了出去,接着,他自己就翻过了沙袋,这时候,他才看到自己的冲锋,已经有了结果,沙袋后的敌兵,正在潮水一样向后退去,朱唯白站直了身子,后面有十几个人,也翻过了沙袋。

朱唯白大叫道:“快!快!”

一个上等兵喘着气,道:“报告营长”

上等兵只讲了四个字,伸手抹去贴在脸上的一截不知是甚么东西,才继续道:“全到了!”

朱唯白的心抽了一下,但也只不过抽了一下,他和那十几个人一起奔到那尊大炮面前,将炮身推了过来。

当炮声又轰然响起之际,炮弹向不同的方向飞出去,正在疾退的敌兵,一批一批倒了下来。

而朱唯白在这时,也开始可以听到炮声以外的其他声音了,那是全旅的军官、士兵的吶喊声,漫天遍野而来,朱唯白再度大叫,又向前冲过去,迫着向前奔的敌兵,一直追到精疲力尽,他才一交跌倒,而当他这一次跌倒之后,虽然他勉力想站起来,却是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努力撑了撑身子的结果,只是滚动了几下,滚进了田野中的一个沟里。

沟里有一小半积水,朱唯白人浸在沟中的积水里,就像是灼热的铁,淬进了水中一样,发出滋滋的声响来,他仰天躺着,蓝天白云,就在他的上面。

他人在沟里,看不到地面上的情形,但是他却可以感到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吶喊声和枪声,在渐渐远去。

他觉得有点迷迷糊糊,在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之后,四周围竟变得出奇的平静。

那种寂静,实在是不可能的,但是却确确实实来了,朱唯白陡地害怕起来,他死了么?

朱唯白决不是不怕死的人,他自己知道,他拚命向前冲锋,决不是不怕死,而是他必需以这样的行动,去换取一点甚么。

他本来是一个该冻死在荒野中的人,而这些日子来,他过着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也无法想的日子,要是拿做生意来比喻,他早已够本了,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全是净赚的,而他一定要赚得更多,他没有甚么可以失去的,就算有甚么可以失去的,那么,他失去的,也就是他以前早该失去的东西了。

直到天际出现了一片红色,朱唯白才慢慢地从沟中,爬了出来。

朱唯白一从沟里爬起来,就吓了一跳,他绝想不到,四周围是这样静,但是事实上,却有那么多人在陪着他。田野中全是人,甚至每一个人无法不碰到另一个人,人实在太挤了,有的人干脆迭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但是所有的人全不出声,那是死人。

朱唯白放眼望去,死人一直伸展向前,他沿着沟,慢慢向前走着,尽量避免不踏在死尸上,可是他的脚在发抖,腿在发软,好几次他跌下来,手按在死尸的肚子上,死尸的肚子经他一按,鼻子里就有血喷出来。朱唯白忍不住大叫起来,拔脚向前奔,打着滚。

这时候,绝没有枪声,也没有炮声,可是他奔得那么慌张,和刚才冲锋陷阵时完全不同,一直到他再次奔不动了,他喘着气,停了下来,这时,天色全黑了。

人全到哪里去?为甚么所有的人全不见了?朱唯白大声叫着。

天越来越黑了,朱唯白的声音完全哑了,他完全没有法子再向前走了,他来到一条小河边,顺着河坡,滚了下去,他要推开几具死尸,才能看到河水,他将头浸在水里,大口大口喝着水,双手按着脸,就这样仰躺在河滩的污泥上。

天色全黑了,星星、月亮在天上闪着寒清清的光芒,田野中好像有一种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传来,那可能是受伤未死的人在呻吟,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听来,那完全是鬼魂的泣诉。朱唯白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他甚么也不知道了。

他是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有不知多少人在叫着:营长在这里了,营长在这里了!

朱唯白骤然惊醒,也陡地跳了起来。

当他跳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许多人的惊呼声,也看到不少人因为退得太急,而跌倒在地上,他又看到了不少火把,也认出了在火把照映之下的几张熟面孔,有两张是旅部的军官。

朱唯白“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第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你们全上哪里去了?”

一个团附挤了过来,有点抢天呼地的样子,叫道:“谢天谢地,旅座说,无论如何,也得将你的尸首找到——”

团附讲到这里,陡地住了口,朱唯白“呸”地一声,道:“当我死了么?”

团附忙叫道:“没有死!”

团附的呼叫声,一站一站传了出去,传出老远。

朱唯白不是走回去,是被众多的军官,抬回去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想摸一摸他。而他被抬到的地方,他也没有想到,他一直被抬出了近二十五里地,直到了省城的城墙前,灯光耀目,旅长穿上了笔挺的制服,骑在马上,朱唯白一到,旅长就下了马,向他走过来,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人,全都让了开去,旅长来到了朱唯白的身前,大叫一声,不等朱唯白立正敬礼叫报告,双臂张开,就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朱唯白吓了老大一跳,旅长抱着朱唯白,拍着朱唯白的背,大声道:“你想要甚么?”朱唯白有点结结巴巴地道:“我……想睡觉!”

他那一句话,当时引起的哄然的笑声,朱唯白自己也有点记不清了,而在朦朦之中,他进了城之后,第一件事,的确就是睡觉。

第二天上午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两个马弁,手上捧着全套的少将军服,站在门口,一看到他醒来,就齐步走了过来。

朱唯白揉了揉眼睛,道:“这算甚么?”

那两个马弁他是认识的,原来是旅长的人,这时却毕恭毕敬地道:“伺候将军!”

朱唯白笑道:“寻我甚么开心?”

那两个马弁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少校副官已经急急奔了进来,向朱唯白一个敬礼,道:“军座已通电全国,陆军部的委任状,也指日可到,收编敌军下来,精锐的随便旅座要,军座正等着啦!”

朱唯白眨着眼睛,跨下床来,伸脚向那副官便踢,一面踢,一面笑骂道:“你也来找我开心!”

那副官急叫了起来,道:“旅座,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收编的人,足够一个军,你是独立旅长!”

朱唯白怔了一怔,一场仗打下来,他就成了独立旅旅长,那真是他无法相信的事,但是接着,更多的军官挤了进来,朱唯白喘着气,道:“旅……军座在哪里,我去……见他!”

副官笑道:“你总得洗一个澡!”

朱唯白连连点着头,他这才看清,自己是睡在一间极大的房间中,那张大床,床柱上都镶着象牙,而当他走进浴室之际,早就有两个男人见了无法不动心的女人在等着服侍他。

朱唯白急于想见上司,他甚至没有空去摸那两个美人,匆匆洗净了全身的血污泥土,走了出去。

朱唯白穿着少将的制服,人觉得有点硬,他根本无法弯得下身子来,但是就这样挺着身,看来倒像是十分威武,朱唯白走得很慢,将军的制服穿在身上,就算原来是朱唯白这样的人,也会变得神气起来。

等到朱唯白走进那个大厅的时候,原来在大厅中谈笑的人,一起站了起来,几乎每一个人都争着和他握手,朱唯白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四个字:“他奶奶的!”

“他奶奶的”四个字,在猪尾巴口中讲出来,是一句粗话,但是在现在的朱唯白口中讲出来,自然就成了军人英武粗豪的本色了!

朱唯白发现参谋长也在,参谋长和他握手的时候,居然一点尴尬的神情也没有,一面握手,一面还伸手拍着他的肩头,道:“唯公,你真是军事奇才,军事奇才!”

朱唯白没有话可以回答,仍然只是“他奶奶的”四个字,直到他在军长的身边坐了下来,他还是在说着他奶奶的,军长呵呵笑着,道:“这一仗打得真过瘾,赵督军的八万大军,一半打死,一半成了我的部下!”

他用力拍着朱唯白的肩,道:“你要拣几个手下,你那一旅,我准备配六千人给你,要不是不想你升官升得太快,我就不兼第一师师长了!”

朱唯白又含糊地说了一句“他奶奶的”,这才问道:“不知道我那一营,还剩几个人?”

一个军官忙道:“还剩四个!全是兵。”

这一次,朱唯白连面肉都未曾抽动一下,道:“太好了,三个当团长,一个跟我当副旅长!”

大厅中的高级军官,都轰然赞好,朱唯白也呵呵笑着,从小兵一下升到当团长,这种滋味,只怕比他现在还要好,他也可以凭一句话,就叫人平步青云,这种滋味,又比人家的一句话,可以使自己平步青云强得多了!

朱唯白接下来,足足忙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中,他才渐渐知道,那一仗是如何惊天动地,在他的那一营打开了缺口之后,整旅人都冲了过来,敌人只是逃,逃到了省城边,守军虽然是自己人,可是却闭门不纳,退军反倒攻城,等到追兵赶到时,省城倒是敌人自己攻开来的。朱唯白编收了三千人,领到了最好的装备,那个上等兵成了他的副旅长,还有三个小兵,当了团长,四个人背着人,每人向朱唯白叩了三个响头,从他们的神情上,朱唯白看得出,他们会和自己一样地打仗,因为他们就算有甚么可失去的,也是早该失去的了!

朱唯白随便走到哪里,后面都跟着一大堆人,有马弁,有参谋,他也有他的参谋长了,参谋长是留学德国,专学军事的,而他,朱唯白、少将旅长,名震全国的勇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整编、打仗,再整编,再打仗,死了一批人,又有一批新的人补上,朱唯白很少认得清自己手下究竟有多少兵,事实上,他想认也没有法子认得清,有时候,他忽然记起了几个士兵的名字来,但等到他问起来时,那些人,早已经战死了。

每次打完仗,战场上躺着已死的和半死不活的人,朱唯白总会带着马,在战场上驰过,他注意的不是躺在地上的人,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随便攻进一个村镇,就可以有一串串的壮丁拉过来。难得的是遗留在战场上的军火。朱唯白旁的不会算,但是一杆捷克造步枪,要上十元大洋,他是算得出来的。

有枪就不怕没有人,有炮就不怕攻不下城来,朱唯白对着镜子,穿上将军制服的时候,喜欢将每一颗钮扣,都擦得亮得闪光。他有很多衣服,每一件衣服的下襬上,他都吩咐人缝上几两金子,当他穿上衣服,感觉到金子沉甸甸的重量之际,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享受。

朱唯白的独立旅,兵越来越多,他已成了香帅手下的第一猛将,香帅就是张旅长,现在已没有人记得他以前的军衔了,香帅有一座巨大的花园住宅,是在平原中新造起来的,从第一道警戒线起,策马要驰近香帅的住宅,也至少得半小时。

香帅的仗,大都是朱唯白替他打的,朱唯白的威名越来越盛,他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名位有甚么不满的地方,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又是朱唯白一生之中的一个大转折点。

那一天,是盛军长在他的公馆请客。

盛军长的军威也很盛,他的军队,驻在离朱唯白的旅部只有八十里处,占着江边,有好几处水陆码头,可以供养他的部队,至于上游下来的鸦片,逢十抽三,银洋就像江水一样地滚进来。所以,盛军长的奢阔,也是出了名的。朱唯白还是第一次去参加盛军长的宴会,至于盛军长,他倒不是第一次见,盛军长的部队,和香帅的是联军,抵御另一股强大的敌人,在军事联席会议上,朱唯白见过几次,气派大,为人入海,所以尽管有手下劝朱唯白不可轻离驻地,朱唯白还是去了!

朱唯白的气派也不小,他的警卫连,出动了两个排,一个排在前面,三十几辆摩托车开道,朱唯白的汽车跟在后面,再后面,是一辆族新的卡车,另一排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卡车上,目不斜视。

朱唯白所带的全体人员,一进了城,盛军长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进城门之后的大道,两旁全张灯结彩,街道上扫得一点尘都没有,驶过了大道,直通军长府上的道两旁,全是盛军长的部下,车一驶过,就举枪致敬,一路上“啪啪”拍着枪托的声音,就像是炮仗声一样,直到了府门口,盛军长却是一身便服,早已站在门口。

三十几辆摩托车停下,卡车上的警卫也跳了下来,列着队,盛军长的两个副官,赶上来拉开车门,朱唯白走了出来,他只听到盛军长一阵“呵呵”的笑声,接着,盛军长走上来,拍着他的手背,在他的耳际,低声道:“唯公,你来了,有人说你不会来,我知道你一定来!”

朱唯白笑着,盛军长又道:“我挑了七个美人,侍候唯公,还有上好的云土,唯公千万别见外!”

朱唯白笑着,道:“他奶奶的才见外!”

朱唯白和盛军长一起走了进去,两排警卫,紧紧跟在后面,朱唯白向后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找乐子去吧,盛军长和我是自家兄弟!”

两排人齐齐答应了一声,朱唯白又陡地沉下脸来,喝道:“记着,这是盛军长的地方,不比在自己那里,要是胡乱来,我可护不着你们!”

两排人又齐齐答应了一声,盛军长也大声叫道:“林处长!”

一个上校军官大声答应着,奔了过来,笔挺站在盛军长的身前,盛军长指着那两排人,道:“林处长,你负责招待这批兄弟,要是有一个表示不满意,我杀你的头!”

林处长又大声答应着,看那两排人的神情,真有点受宠若惊,而朱唯白自然知道,那是盛军长给他的面子,他高兴地笑着。

接下来的时间,朱唯白有点迷迷糊糊,他总以为他自己的日子过得够好的了,可是盛军长的一切,却叫他大大开了眼界。

酒醉、饭饱,两个人躺在烟榻上,四五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不断服侍着,盛军长深深呼了两口,听来像是闲闲地提了起来,道:“唯公,听说贵部已有两个月没发饷了,是不是?”

朱唯白皱着眉,心里骂了一声他奶奶的。

朱唯白没有骂出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世故,他带的部队,享有这样的威名,可是事实上,却已经有四个月发不出饷来了。

当了几年长官,他自然知道人家部队怎样肥法,每一个长官,都可以吃好几百个空额,可是他那一旅却不同。独立旅的编制是三千人,然而他那一旅,却有六千人,只怕更多,可是军需处却还是照三千人的饷来发,开始时,朱唯白去预支,军需处也不敢打回票,可是近四个月来,军需处长却要大帅的条子,而当朱唯白去见他的老上司时,香公却总是忙得连见他的时间都没有。

本来嘛,大半年没打仗了,不打仗的时候,另外有人包围着香帅,等到打仗了,这些人却又不知道躲到甚么地方去了。

部队四个月没发饷,朱唯白心中那份窝囊就别提了,忽然间叫盛军长抖了出来,他脸上自然有点挂不住,心里骂了几句,又狠狠吸了两口烟,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盛军长却又笑道:“本来我也不知道,有一天,部队围住了十几个人,正在抢掠,后来带了来一问,知道是唯公的手下,我立时下令放人,这才知道!”

朱唯白用力一掌,拍在烟榻上,这一次,他忍不住了,骂了出来,道:“他奶奶的,四个月没发饷了,当兵的没起哄,已经算是我有法子了!”

盛军长站了起来,一脸惊讶的神色,道:“怎么会?香帅占着三府七州,二十多县,又有两条铁路,真是财源广进,一个独立旅的饷,也会发不出,嘿,要是有战事,靠谁打仗?”

朱唯白“哼”地一声,道:“他奶奶的,这大半年,就是太太平平无事了!”

盛军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直盯着朱唯白,道:“唯公,看来我要和香公分分家,那么,等香公想起他军中第一勇将,自然会调剂调剂你了!”

朱唯白有点生硬地笑着,道:“咱们是好朋友,可不打仗,只论交情!”

当朱唯白这样讲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中,也有点不自在之感,可是接着一阵哈哈,自然掩饰了过去。

好朋友不打仗?在这种混乱的年头,好朋友不打仗?昨天还在称兄道弟,今天就干戈相见了,昨天还一起在抽大烟,第二天就一枪将对方结果了。

这年头,没有好朋友,只有权力、枪杆、地盘、钱、兵,甚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盛军长又呼了一口烟,又像是闲闲地提了起来,道:“香帅现在的面子也大了,他自己是大帅,不必提了,手下那些人,谁的衔头不是军长、中将。唯公,你这少将旅长,虽说是独立旅,也真是太委屈了!”

朱唯白怔着,不出声,呆呆地望着手上的烟枪。真的,开起军事会议来,几乎所有的人,军衔全比他高,他以前一直都不在乎,现在叫盛军长一提,心里就不免有一股窝囊劲儿,就拿现在的情形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少将旅长,盛军长要不是特别看得起他,他就不能和盛军长在一起平起平坐!

朱唯白呆了半晌,才道:“军座,你知道的,我要不是香帅提拔——”

盛军长挥着手,道:“唯公,香帅不会白提拔你,要不是你救他,要不是你替他打仗,他凭甚么提拔你,那是你自己挣来的!”

朱唯白有点震动,那是他自己挣来的,一切,全是他自己挣来的!

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的情形下,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朱唯白才当马夫的时候,才当军官的时候,香帅带着他一步一步,向上爬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一切,全是香帅的恩赐。

可是这时,他陡地想到,那一切,全是他挣来的!

朱唯白扬了扬眉,搔着头上稀疏的头发,没有再说甚么,盛军长又道:“唯公,我地盘虽然小,入息还不错——当然,和香帅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唯公要是急着发饷,可以先拨二十万大洋过去!”

这一次,轮到朱唯白陡地坐起来了。

当了少将旅长之后,朱唯白也不是没见过钱,可是二十万白花花的大洋,就那样随便出手,这样的事情,朱唯白却也没遇到过!

朱唯白坐起身来之后,望定了盛军长,一时之间,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盛军长看来,若无其事地笑着,道:“怎么样,唯公不是不信我吧,我立刻叫军需处长来!拨钱交你带回去!”

朱唯白摇着头,道:“不是不信——”

他讲了那四个字之后,又叹了一声,再躺了下来,半晌不言语。盛军长扬着眉,转着眼珠,向那几个美人儿挥了挥手,那几个美人是见惯了这等场面的,知道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要商议,是以一起悄然退了出去,而朱唯白仍然在怔怔出神,连有人出去了都不知道。

等到那几个美人出去之后,盛军长欠了欠身子,陡地咳嗽了几下,将在发怔的朱唯白,震得陡地一凛,盛军长又道:“唯公,你是香帅手下的第一勇将,听说香帅的地盘,每一个月,就有四五十万大洋的入息,有人说还要更多,有两条铁路在手,还能拿来向洋人抵押借钱,洋人手阔,一出手就是论百万,不知是真是假?”

朱唯白的声音,听来有点苦涩,道:“我是香帅手下的勇将,可却不是他的亲信,这种事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奶奶的,也不会四个月发不出饷来了!”

盛军长跟着叹了一声,道:“说来香帅也真是,身边小人太多,打起仗来,只有你一个人!”

盛军长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盯着朱唯白,又道:“其实,香帅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全是唯公你替他挣下来的,要不然,强敌环伺,香帅这地盘,怎么能够维持得下去!老实说——”

盛军长讲到这里,打了一个“哈哈”,又道:“要不是有你阁下这支劲旅在,香帅这块肥肉,哈哈,连我瞧着也有点眼红!”

朱唯白睁大了眼,望着盛军长,他已经知道盛军长讲了那么多话,是一定有作用的,可是盛军长的作用在甚么地方呢?朱唯白还弄不明白,是以这时候,他的脸上,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盛军长又咳嗽了两声,道:“唯公,这些年来,你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也够了!”

盛军长在讲出那两句话的时候,心情有点紧张,在他的鼻尖上,甚至有细小的汗珠,泌了出来。可是朱唯白却只是瞪大了眼,望着盛军长,因为他实实在在,听不懂盛军长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盛军长看到朱唯白的这种神情,心头不由得陡地一紧,这种话已经说出了口,那是再也收不回来的了,他本来以为时机已完全成熟了,是以才讲了出来的,可是现在看朱唯白的神情,自己竟是料错了!

在剎那之间,盛军长的心中,已打了千百个转,他在想:现在怎么办?放不放朱唯白回去?无论是不是放他回去,总是天大的麻烦,那么,应该如何才好呢?是将刚才的话,当作开玩笑么?

盛军长的汗冒得更多,而也就在这时,朱唯白才楞楞地问道:“为他人——作衣裳?他奶奶的,你别在我这老粗面前掉文好不好?”

盛军长笑了起来,剎那之间,他心情完全松了下来!

原来是朱唯白根本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他奶奶的,盛军长不由自主,骂了出来,大声道:“他奶奶的,唯公,这句话的意思,等于是你剥了大姑娘的袴子,倒让人家上去干,你明白了么?”

朱唯白立时坐了起来,他明白了!

盛军长转弯抹角说了那么久,这个譬喻一打,他才算是完全明白了!

而当他真正明白盛军长的意思之际,他也无法不震惊,站了起来之后,像是忽然被一个焦雷,自烟榻上震了起来一样,一时之间,头皮发麻,耳际嗡嗡直响,不知该如何才好。

盛军长本来想说一些类如“大可取而代之”之类的话,可是一转念间,他又道:“他奶奶的,大姑娘的袴子是谁剥下来的,就该归谁干!”

这话说得更直接了,朱唯白望着盛军长,道:“可是,可是……可是……”

朱唯白连说了三个“可是”,还未曾说出下文来,盛军长已自烟榻之上,一跃而起,大声道:“唯公,别再可是了,你想想,犯得着么?你再想想,有谁能代你打仗?地盘是不是打仗挣来的?”

朱唯白总算挣出了一句话来,道:“不过香帅手下,还有两个军,六个师的兵力!”盛军长道:“那全是你的囊中物,不,他奶奶的,全经不起你一脚踢过去,要是你迅雷不及掩耳,他奶奶的,要是你冷不防攻击,你会怕?”

朱唯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盛军长伸出手来,按在朱唯白的肩头上,道:“唯公,事成之后,我宁愿居你的副手,我们两人的地盘联合起来,足可雄据中原,据中原而图天下,虽不中亦不远矣!”

盛军长是读过几年书的,讲起话来,也特别难懂,可是这两句话,朱唯白还是听明白了,他忙道:“不敢,不敢,我们一起干!”

盛军长笑了起来,朱唯白也笑了起来。

他们再躺了下来,在鸦片烟的异样的香味之中,一个计划,就这样拟定了,先由朱唯白带二十万大洋回去,发了饷,振作士气,然后再由盛军长作出要进攻的姿态,逼香帅召开全军作战会议。

这才是计划的高潮,朱唯白要在这个会议之中,突然发作,将所有高级军官,一网打尽!

窗外的院子中十分乱,到处有人在奔来奔去,呼喝声不断传来,好在天色十分黑,电筒的光芒也照不到太多的地方,凌乱的枪声不断传来,朱唯白先是在地上爬着,接着弯着身向前奔,然后直起身来跑着。

他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在追他,他只是拚命向前奔着,他绊到了几个人,推开了许多人,一直向前奔着,直到听到了更多的人声,自前面涌过来,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奔出了香帅的花园,奔出了好几里地。

他滚进了路边的沟中,刚才的那一轮急奔,令得他停下来之后,一颗心几乎从胸口直跳了出来,他看到许多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跑步过来,最前面的,是两尊大炮,带兵的官,就是他由士兵一下提拔成为团长的那个。

朱唯白大声叫了起来,自路沟中爬了出来,站在路中心,所有的官兵,看到一个赤着上身,满身污泥的人,突然站在路中,大声叫着,都不禁齐齐吓了一跳。等到带兵官看清那是朱唯白时,滚下马来,所有的军官都涌了过来,朱唯白喘着气,反手指着香帅住宅的方向,只大声叫了一个字,道:“轰!”

没能将朱唯白当场抓住,盛军长就注定输了,等到盛军长发现朱唯白已找不到的时候,他知道不妙,刚想传令撤退,隆然的炮声,已传了过来。

首先射来的十发炮弹,就有四发射在香帅美仑美奂的住宅上,接着的数十发炮弹,射在花园的各处。

盛军长带来的那两营兵,结果只走出来了七个人。

战斗在天明后结束,朱唯白仍然赤着上身,骑着马,挥着指挥刀,冲了回来,他想找盛军长,他发下誓,只要找到盛军长,不管他是死是活,先将他砍上十七八刀,来出出心头这口气。

可是他这个愿望却没有达到,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盛军长了,生擒的七个盛军长的手下,说法也不一样,有的说盛军长在第一颗炸弹开花时就死了,有的说他最后才被乱军打死的。

香帅的住宅已全被轰坏了,要“出国考察”的香帅也遭了难,还拉了不少高级军官殉难,这一下倒给朱唯白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他不必为安排这些人伤脑筋了,而且为香帅报仇,这是进攻盛军长的最好借口了。

朱唯白再穿上金碧辉煌的制服,当日就点兵进攻盛军长的驻地,那一场仗,不但打得痛快,也使朱唯白不但得了香帅的地盘,还得了盛军长的地盘,他的那个“帅”,在所有帅中,可说是数一数二的了。

唯帅大兴土木,将原来盛军长的豪华住所,又扩大了一倍,光是那个大客厅,就能同时容下一千多人。而当新厦落成,唯帅做四十大寿的那一天,这么大的一个厅堂,居然就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朱唯白长袍马褂,可是他又别出心裁,在马褂上挂了许多勋章,出来见客。

红红绿绿的勋章,在朱唯白刚开始当兵的时候,看见旁人将之挂在心口,心中着实曾经羡慕过一阵子,可是现在这种东西,金的、银的、铜的、锡的,他已经有一大箱子。有的是他自己兴之所至做来的,有的是外国使节送来的,有的是大总统专帕特使前来颁赠的。朱唯白的心中,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根本不值一个屁,可是花花绿绿的牌子,挂在青缎子的马褂上,不是挺好看的么?

朱唯白坐在大交椅上,椅子上铺着一大张虎皮。朱唯白是不是这一天出世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一个饱读诗书,精通医卜命相的一个幕僚,就硬说他是这一天出世的,连时辰都替他算了出来,这位读书先生的理由是:唯有在这一天出世的人,才能出将入相,大富大贵,这种命,一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朱唯白自己倒无所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随便哪一天生日都好,当时,他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奶奶的,心忖如果在当年,自己还是猪尾巴的时候,自己还像是畜牲一样,代替生了病的老驴,在推磨子的时候,叫这位摇头摆脑,口沫横飞的读书先生来替自己算一算,不知又该是哪一天哪一日出世?

当然,这一点对朱唯白自己来说,也实在太遥远了,远得好像是儿时的梦,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如今,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多少红胡子绿眼睛的人,要过来向他鞠躬,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大帅”!

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帅”,有着横跨两省的地盘,有水陆码头,有铁路,每个月,有不知多少大洋滚进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好几十万人,甚至好几百万人,好几千万人。

例如他和那一个大帅,忽然有了龃龉,一声“他奶奶的,打!”锋烟四起,鬼哭神号,又该有多少人要遭殃?然而,那是他看不到的了,现在,他一样打仗,不过带着兵冲在前面的,已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勇将,其中有一个,独立师的师长,就是那一次,被他由小兵一下子提拔到团长,后来又在他的狂叫下,炮轰香帅府,打死了盛军长的那一个,林国栋。

林国栋也是出名的勇将了,带着独立师五千人马,威风凛凛,可是他如果能在唯帅面前坐一坐,仍然是一种莫大的光荣。

唯帅的地盘越来越大,附近地区的甚么将军、甚么帅一个一个叫他吞并,吞下了肚,连骨头也没有剩下,而他的身体,也和他的地盘一样,在渐渐扩大。

唯帅一直没娶,直到五十大寿前一年,才娶了一位书香门第,千娇百媚,读过十几年洋书,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大闺女。

有人说,唯帅在娶了这位夫人之后,足足有一个来月,都没出闺房门一步,也有人说,在这一个多月之中,那位夫人,将唯帅制得服服贴贴,不过闺房中的事,没有人知道,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倒是唯帅人虽在闺房中,没有忘了公事,倒是真的,在这一个来月中,唯帅派出了十几张委任状,首先是委任了一个省长,那是他的老丈人——和唯帅差不多年纪,接着,是甚么厅甚么厅的厅长,甚么局甚么局的局长,发下来的委任状,上面填的名字,全是姓一个姓,就是那位新夫人的姓。

最后的一张委任状,是撤换了军需处长,新上任的军需处长,是唯帅新夫人的哥哥。

原来的军需处长,是唯帅第一次打冲锋时,剩下没死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这个肥缺,一干干了十多年,也真是肥得可以了。可是,人哪有心足的?

唯帅五十寿辰来了,早一个月,四面八方送来的礼,各出心裁,已堆满在大厅上。到了五十整寿那一天,唯帅倒是起了一个早,他看来行动有点不方便,因为是由他的新夫人扶着他出来的。

当唯帅来到了大厅上的时候,他呆了一呆,他看到的,并不是挤来挤去的贺客,而是布满在华丽堂皇的大厅中,上百的全副武装的精兵!

唯帅大声喝道:“他奶奶的,干甚么?”

没有人回答他,唯帅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他再大声喝问着,仍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想在那些士兵中,找寻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来,可是一张也没有,那全是他的部下,可是他却一个人也不认识!

熟面孔终于出现了,走进来的是几个将军,最前面的一个是林国栋。

林国栋来到了唯帅前面,唯帅伸手指着他,手指有点发抖,声音也有点发哑,甚至有点发颤,他问道:“林国栋,这……这是干甚么?”

林国栋的脸上挂着冷笑,“这是干甚么”?那其实根本不必问。当年,唯帅对香帅干过甚么,现在林国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唯帅“出洋考察”。他比香帅幸运,不但留下了性命,而且,还保留了大批金银财宝。

没有了兵,朱唯白更爱钱,他每天数着他的财产,那是他童年时做梦也想不到的数字,在他是“猪尾巴”的时候,他只想要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可以买一碗热呼呼的大卤面。

热呼呼,他越来越觉得冷了,他需要热呼呼的感觉,可是寒冷却从四面八方在侵袭他,他喉际的痰越来越令他感到眼前发黑,突然地,他甚么知觉也没有了。

第二天,报纸的一角上面一则不为人注意的新闻:“曾经叱咤风云,有勇将之称的朱唯白,昨日病逝。”

吊客不少,在瞻仰遗容之际,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朱唯白临死时,只在想要一碗热呼呼的大卤面。

(倪匡《黄土》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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