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说到丑婆带了黑娃,和武林至宝,生死双剑,同往黄山始信峰,宣应子处,欲劝阻宣应子不要将他首徒龙白水处死。到了黄山脚下,天色已晚,便在青阳镇上,暂宿一宵。丑婆自得了生死双剑以来,还未过目,只道这里不会有人知觉,怎知才看了不多久,便被人设下狡计,将剑夺去。空有一身本领,竟连来人是谁,都未看清,一时急怒攻心,追入黄山,但怒气蓬勃之际,真气突然走岔,走火入魔,半边身体,已然瘫痪。?
那“走火入魔”,乃是练武人最忌的一件事。但是练内功的人,一不小心,内息不匀,真气窜入岔道,便往往会走火入魔。
如果发觉得早,尚可挽救,像丑婆那样,急怒攻心之下,真气随心火而升,势如野马脱缰,不可收拾,此时已经自行将左半边身子的七大内穴,自行闭住,等于被人自内而外,点了穴道一般。
要想解开,自然也可以,但却非等到左半边身子的功力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再以右半边的内息真气,去冲荡左半边被封的内穴,方能将之解开,但这也是说说罢了,试想身子只剩下一半,奇经八脉,虽仍然相连,但却难以贯通,真要使一半身子,练到能冲开内穴的程度,真是谈何容易之事?
相传武林中只有达摩尊者一人,曾做到此点。那达摩乃东晋年间天竺高僧,北来中华,以绝顶轻功,一苇渡江,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共达九年之久,在其中,曾因杂念未净,走火入魔,但终于以无上神功,冲破内穴,从此足迹遍天下,终于不知去向。
达摩尊者面壁之后,曾有“九年面壁录”一书,书中所载,全是上乘神功练法,若然武功没有根底的,休想看得懂它,此书相传在少林寺中,但也无人见过。
这些题外话,表过就算,单说丑婆当下自觉不妥,瘫然坐下,越觉半边身子渐渐僵麻,开始时还能缓缓抬动手臂,此时却已经动也不能动了,只能寻了一处山洞,以一足一杖支地,跳了进去,长叹一声,以右手将左腿搬动,盘腿而坐,试一运功,觉得内力只在右半边身子冲来荡去,心知走火入魔,已成事实,便不言不语,闭上了眼睛,打起坐来。
黑娃自然不知道这些时候之中,发生了如此的大事,见丑婆半晌不动,也不讲话,心中着急,道:“婆婆,怎么不讲话呀?上不上山去?你不是说要上山的吗?”
丑婆微微睁开眼来,道:“黑娃,你若是恋家,就自个儿回家去吧!”
黑娃急道:“不,我要跟你学本领!”
丑婆一生脾气乖戾,行事不论善恶,全凭自己高兴,此时对着黑娃,见她小小年纪,待人如此诚挚,不禁心中暗受感动,苦笑道:“黑娃,你将我左边手臂抬起来看看。”
黑娃不知何故,依言做了。
丑婆又道:“松手!”黑娃手一放,丑婆那条手臂立即垂了下来,看得黑娃惊呼一声,张大了口。
丑婆柔声道:“黑娃,明白了么?”
黑娃侧头想了一会,毅然道:“婆婆,我仍是要跟你,你本领大,一只手,人家也打不过你的!”
丑婆一生落落寡合,此时倒和黑娃谈得投机,心中减了几分苦闷,笑道:“你怎么知道?如今我行动不便,怎能再教你本事?”
黑娃半晌不语,突然道:“婆婆,上次你曾教我四句口诀,如今我已觉得体内像是……像是……”
她侧头细想,用心寻找适当的形容字眼,想了好久,才道:“我体内像是有几十只老鼠在乱跑似地,一夜不睡,也不觉得累,气力也大了许多!”
丑婆听了,将信将疑,暗想若真是如她所言,那真是内功已有根底,自己独门内功,虽然玄妙,可是算起来不过十馀天工夫,就算曾替她清了一番浊气,难道这小娃儿不但根骨奇好,而且真如此努力向学么?当下便道:“孩子你过来!”
黑娃依言走过,丑婆将右手按在她的任督二脉上,潜运内力,果然已有一股力道,固然微不足道,但却自然相生,前来抵御。
丑婆心中不觉一喜,暗想自己强敌如此之多,一旦走火入魔,若无人在旁守伺,便是大麻烦,难得这孩子这么小年纪,却如此义气,看来十年之内,非和她相依为命不可了。
想到此处,不由得滴下两滴老泪来,将黑娃搂在怀中,道:“好孩子,婆婆一定将毕生功夫,全都传授与你,那为人盗去的生死双剑,也必定要追了回来!”
黑娃生性极为友善,她要陪着丑婆,其实倒不是为了要学一身武功,而是见丑婆半身疯瘫,因此不忍离开。
不消多久,天色已然大明,想起自己曾应女赵真真,上始信峰为龙白水说情,如今行动不便,怎能上得去?但总不成答应了人家的事,却又不去,一生未曾失信于人,岂可临老作此不义之事?
因此强挣了起来,好在她轻功极佳,右手持了拐杖,在地上一点,人便窜出洞外,倚杖斜斜站住,黑娃也跟了出来,丑婆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高入云霄的山峰,道:“黑娃,我们还要上这山峰去走一遭。学武之人,能多走动些最好,尤其似你这般初练内功之人。”
黑娃点头应了,丑婆便又授她几句内功口诀,再加轻功身法,一老一小,向始信峰行去。
丑婆半边身子因走火入魔而疯瘫,行动虽比常人要快出许多,但究竟不便。何况那始信峰乃一等一的峻峭山峰,黑娃又是一个才开始学武的孩子,当夜,还只上了一半,始信峰顶上,却已出了大事。其事始末,且容在下叙来。
黄山始信峰宣应子,自十年前,皈依三清以来,苦练“天一罡气”,已成为道家门中,一等一高手,他门下七个弟子,只有赵真真一人是女的,其馀六个,全是未皈三清时所收。
他自从做了道士以后,便对七人言明,自己已然看破红尘,专修无为,江湖上恩怨,与己无关。你们跟我学艺,只要自己用功,在江湖上也遇敌手。
但若碰到了强敌,或死或伤,我是一概不加理会。伤的,自己回家再练;死的,同门师兄妹肯为你报仇,是他们的事,但我却绝不会因此出手。
因为这一番话的缘故,所以他门下七人,个个发奋练功,果然也罕逢敌手。其中,自然以大师兄小白龙龙白水武功为最高。
美魔女赵真真手段最辣,因此在江湖上名头也较为响亮。师徒八人,本来是一点事也没有的,宣应子见龙白水几乎已得自己真传,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已不是师父所能办得到的事,必须靠自己去修为了,因此宣应子已有准他自行收徒之意。
谁知那一天早上,宣应子对着朝阳,在一棵盘虬曲折的古松之下,习道家吐纳之术,以使武功更出神入化,却见座下第六弟子,小金刚魏明华,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但见宣应子正在双目微闭,聚精会神地打座,却又不敢惊动。
宣应子素知小金刚魏明华为人既粗又急,三分事当作十分来办,因此虽从他呼吸之声处,觉得他定有异常惶急之事,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过不多久,忽听山下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其中还夹着一个铿锵刺耳,极为难听的声音,那声音穿云裂雾而至,宣应子听了,心中微动,他练武已成惯常不可缺少之举,也不在乎有否进步,因为他自知武学一道,从一分至四五分最易,四五分往上,到七八分,便难了许多,到有八成造诣之时,想求九成、十成,则更是困难,绝无方法一日成事,因此便睁开眼来,问道:“明华,山下什么人在吵闹?”
小金刚魏明华一见师父睁开眼来,急忙道:“山下来了两个怪人,还有一个朝廷武将打扮的人,定要见你,大师兄、二师兄告诉他们,你老人家和人间隔绝,若非多年老友,任何人都不见,他们不服,争些儿吵了起来,其中一人,一掌将尺许厚的一块石碑砍断了!”
宣应子果然已入道家无为之境,心中淡如止水,魏明华讲得又急又快,他却只是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而笑,听到一个人一掌将一块尺许厚的石碑打折之时,便缓缓道:“明华,我常和你说,力有巧有拙,一样的掌力,可以不能震蚁,却可毙牛,你到底明不明白?”
魏明华听师父在这个关头,竟然讲解起武功来,不由得一愣,但继而一想,师父分明是在点醒自己,那人一掌断碑之力,不过是巧劲而已,便点了点头,道:“徒儿知了,但他们执意要上,那武将还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有事要寻你老人家,若不让上,便当叛逆办。哼!幸而是七师妹不在,要不就这一句话,便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宣应子微笑道:“七女也太恶了!”
魏明华自知失言,暗想如果赵真真在场,回头怕不给她埋怨个死?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七师妹嫉恶如仇!”
宣应子道:“不用你替七女掩饰,她在江湖上行径,我也略有所闻,你下去告诉白水,叫他婉言相劝,就道山中野人,不见外客久矣,请他们回去吧!”
魏明华像是面有难色,但又不敢违拗,离宣应子而去。
不一会,喧闹之声越来越近,宣应子也不禁眉头微皱,只听一人叽里咕噜地,也不知讲些什么,声音却是刺耳已极。
宣应子心中暗将武林中成名人物,俱都想了一遍,却想不起有谁是这等声口,听这语音,看来并非中原人士,也就不放在心上。
但是,看情形分明是龙白水和魏明华两人并未能阻止来人上山。
不一会,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便穿雾而上,宛若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的一般,前面那个是陌生人,后面那个,正是小白龙龙白水,一面跑,一面还在叫道:“朋友,为何不听劝解,硬闯上山?”
一句话未毕,那跑在前面的人已然来至峰顶,向宣应子看了一眼,只见是个童颜鹤发的三清,便冷冷地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山宣应子么?却为何不见来客?”
宣应子淡然一笑,上下打量,只见此人形貌奇特,一口汉话,还异常生硬,只是道:“尊驾请稍待。”
转过脸来,问龙白水道:“白水,这位朋友上山来何事?”
龙白水尚未回答,又是三人,奔了上来。
一个与先到那人,一般装束,但年纪轻了许多;另一人乃是武将打扮,跑在最后。魏明华追那人不上,但却跑在武将前面。
那武将气喘吁吁,上了来四面一看,向那怪人道:“脱欢大师,哪一个是宣应子?”
宣应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自己不履江湖,已然十年,和公门中人更无来往,为何有武将寻上门来,便稽首道:“贫道便是!”
那武将道:“好了,有你一封信在此,必须亲交。”说着,从怀中摸出老大一个信来,宣应子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呈宣应仙师法展”,下面写有“京师九门提督卢缄”等字样。
宣应子不由得大惑不解,一看信口,经火漆细心封好,封口处果然是九门提督的官印,便将信藏在怀中,道:“三位没有别的事了么?”
那武将道:“请仙师一观内容,作个答复,好让末将回复卢大人。”
宣应子又复将信取出,一把撕了,里面薄薄两张信笺,他一览而过,突然面现怒容!
这倒将龙白水和魏明华两人吓了一跳,暗想师父平日天大的事,也只是淡然应付,怎地一见那两张信笺,便怒容顿现?莫非那三人真是来者不善吗?
魏明华首先狠狠地瞪了那三人一眼,但宣应子随即面色如旧,对那武将道:“尊驾请归告你家大人,贫道已悉此事,断无不管之理,放心好了。”
那被武将称作“脱欢大师”的,又叽咕了一阵,武将道:“请大师放心,宣应仙师是中原武林一等一的人物,焉有言而无信之理!”
脱欢又向宣应子看了一眼,微一拱手,便下山去了。
自始至终,都将龙白水和魏明华两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究竟是何事情。
三人下山之后,宣应子背负双手,来回踱着方步,道袍飘飘,说不出的神定气闲,那时刚好是早上,晨雾缭绕,真是神仙中人。龙魏两人怕他有什么差遣,在旁不敢走开,踱了半晌,他才对两人道:“山上只你两人在么?”
龙白水毕恭毕敬答道:“是!”
宣应子又道:“你们两人,这就下山去,将五人全都寻回来,越快越好。”
说罢,也不等龙白水问是何原因,袍袖一拂,径自入洞去了。
魏明华急道:“龙师兄,不知是什么事情?难道有强仇大敌,要寻上门来么?”
龙白水双眉紧蹙,道:“我也不知,快下山去吧!”拿了兵刃,便去寻那五人。
宣应子七徒,首徒小白龙龙白水;老二乃是一个跛子,年纪比龙白水还大,江湖人称跛仙梁适;老三原是镖行中的人物,七胜剑客李侃;老四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是个落第秀才,叫着白衣秀士韩心渊;老五姓袁,原是弃婴,为宣应子收养,取个单名袁拾,江湖上称他做老猿,因他行动滑稽,一刻也不安宁,不是搔耳,便是挠腿,连坐都坐不稳当之故;老六便是小金刚魏明华;第七个是美魔女赵真真。
龙白水和魏明华下山之后,不到一月,已将五人找齐,五人心中自然也感到奇怪。
但龙魏两人也不明所以,因此只得心中纳闷,一起上始信峰来。
上得山后,只见宣应子所居洞府,洞门紧闭,龙白水忙领了六人,排字跪下,朗声道:“徒儿等俱已到齐。”
他内功也已登峰造极,尺许厚的岩石,可挡不住他声音透过。
叫了两声,只听洞内传出宣应子的声音,低到了极点,但也清晰到了极点,道:“七女起去,其馀六人,在洞外等我出来。”
美魔女赵真真闻言,便站了起来,向六个师哥看了一眼,她绝顶聪明,初闻师父召唤,便知定是有人犯了师门戒律,否则,师父断然不会无事宣召,心中还在七上八下,唯恐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这时自然把心放下,但却又暗暗道:“不要是大师兄才好!”
原来她学艺之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但懂事之后,便暗恋龙白水,偏偏龙白水对之无动于衷,她几次心中发狠,要斩断情丝,但情之为物,若非大彻大悟,或是有大智慧大解悟之人,怎能斩得断?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
此时她自然而然地关心到龙白水身上,便是“情”之一字,在作怪之故。
当下她站了起来,自回自己住处去不提。
龙白水等六人对望一眼,仍然跪在门口。他们是中午时分上山来的,一跪便跪到夕阳西下,仍不见宣应子出声。
六人俱知师父脾气,虽是少言寡笑,但即使是对徒弟,行事也讲一个“理”字,不会无缘无故,令自己等上那么久的,定是有什么重大之事。
跛仙梁适,跪在白衣秀士韩心渊的旁边,便碰了他一下,低声道:“四弟,是不是你做了什么错事哩?”
一言甫毕,便听宣应子在洞内叱道:“梁适不要多口!”
吓得梁适老大一跳,老猿袁拾趁机向他做了一个鬼脸。这半日来,最辛苦的,怕还是他了。六人见师父虽在洞内,但却注意自己,说不定是要借此考验定力,再授什么武功也说不定,因此索性屏气静息,气纳丹田,运起功来。
这一运功,便不知时日之既过,不知不觉间,已经雄鸡高唱,接着,一轮红日,自天际升起,仪态万方,金光万道,照得半边天际,俱成红色,这才听得石洞洞门“格格”作响。
宣应子面色庄严,踱了出来,向六人缓缓看了一眼,道:“你们六人,至少也经我十年教诲,可有谁忘了拜师之时,所读的戒律么?”
他这一句话,缓缓讲来,看似轻描淡写,但听在六人耳中,却不啻天雷轰顶,抬头向宣应子一看,只见师父目光如电,个个心头俱都当成是他对着自己来看一般,心头又是一震。
宣应子两眼在一个时间内同时看六人,却能令得六个人个个以为他是在看自己,此乃上乘内功,令心神与目光相会,震人心神,宣应子只因心头震怒,便无意中使出。
六人听了,又复低头,把师门戒律在心中暗念一遍,细想自己在外行事,可有违了戒条的?一时之间,又复静得鸦雀无声。
美魔女赵真真一觉醒来之时,见六个师兄,还跪在那里,已知事态严重,此时偷偷掩过来,想来看个究竟,却被宣应子叱退。
过了一会,宣应子又缓缓道:“武林各派,皆有戒律,以防门下弟子,良莠不齐,仗武行凶,我门中戒律最简,但也最严,你们且将戒律背来!”
六人齐声道:“一不滥伤无辜,二不奸淫妇女,三不与官府勾搭!”
宣应子道:“你们倒还记得,谁若有犯了戒律的,还不出声么?”
讲到后来,声色俱厉,六人听在耳中,心神大震,但随即齐声答道:“徒儿不曾!”
宣应子听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收徒难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竟连自身所作之事,也不敢挺身自承!”
讲到此处,又对六人道:“好吧!你们既不承认,我已决定清理门户,现在我问你们,十一年前,谁曾在江南一带走动来着?”
龙白水心中一震,道:“徒儿!”
白衣秀士韩心渊也答道:“还有徒儿!”
宣应子听了,两眼紧盯在韩心渊身上,韩心渊问心无亏,一点也不害怕,宣应子又道:“你们两人之中,是谁曾与姜家女儿,不清不白?”
此言一出,白衣秀士韩心渊莫名其妙,小白龙龙白水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晕了过去,道:“师父?不是不清不白!”
宣应子见是龙白水搭腔,不禁大出意料之外,道:“白水,原来是你!”
龙白水此时不知怎地,像是要将多年来的冤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一般,疯也似地叫道:“是我!是我!我是爱她的!是她不敢随我出走!君琦君琦!你知不知道,我这十一年来,心中如何难过?”
宣应子怔怔地听他叫完,从怀中摸出那封信来,向他丢去,道:“自己看吧!”
那封信不过是一个信封,两张信笺,一阵微风,便可吹起,但此时宣应子怒火头上,顺手一抄,其力却是大不可言。
龙白水心神恍惚,接得迟些,待到接住,方觉得蕴含一股大力,不由得一跤仰后跌倒。
他慌忙爬起,复又跪下,战战兢兢,将两张信笺抽出,只见一张上写道:“宣应仙长高鉴,久仰仙长为武林一等高手,黄山派掌门人,对门下徒众,若有行为不检之处,理应清理门户,今仙长门下,有人于十一年前,诱奸苏州姜氏女成孕后,不知何往,姜氏女嫁我门中为媳后,忆之成疾而亡,乞仙长裁夺。”署名是“九门提督卢”,简简单单。
龙白水看到“忆之成疾而亡”之时,胸口已然像是有东西塞住,待到再看第二张信笺,乃是几个极为娟秀的字,乃是:“悔不当年去黄山,如今侯门深似海”,想起当年的事来,胸口一甜,喉间“咯”地一响,鲜血狂喷,便自昏了过去。
其馀五人,对龙白水尊敬已极,师兄弟感情极笃,一见他口喷鲜血,知道他这一下已成内伤,个个都向他望来,但又碍着师父在侧,不敢动弹。
宣应子见了,叹一声道:“孽由自作!”又拂袖入洞去了。
五人这才七手八脚将龙白水弄醒,美魔女赵真真也得了信息,跑过来一看,见心上人脸如纸金,不由得“哇”地一声,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龙白水眼睛半开半闭,道:“师父,由您处罚便了,君琦既死,我也活不下去了!”
叫了两声,重又昏迷。当年赵真真对大师兄暗和一个大府人家小姐好的事,也知道多少,看官可记得本书楔子中所言,苏老爹搬家后第二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仗剑闯入邻家屋中询问之事?当年龙白水原是为了追一个采花淫贼,来到姜琦君的闺房之中,也是前生孽缘,两人一见钟情,才种下这段因果的。
直到如今,美魔女赵真真方才知道大师兄对姜君琦之心,十年来始终不变,是以对自己百般苦恋,一丝也不领情,心中越发对他钦佩,当下一语不发,暗想当年曾隐隐听得姜府中人言,姜君琦曾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交给人家抚养,若能下山去找到了这两个孩子,或许师父看在小孩子面上,一念之仁,饶了大师兄一命,就算罚他面壁二十年,总比清理门户,废了武功,逐出门墙的好。若真能救他一命,也不枉了自己暗恋他一场。
因这个原因份上,美魔女赵真真才下黄山来,费尽心机,才找到了苏大娘(也就是从前姜君琦的贴身丫环),和黑娃白娃两人。但在虎丘,却又被龙湫散人两个徒孙,认作是争夺生死双剑而来,待到带了白娃上山之后,宣应子始终闭洞不出,魏明华等五人当然也不敢离开,龙白水则痴痴呆呆,一天也讲不上一句话,各人尽皆心事重重,幸而白娃生得粉雕玉琢,惹人喜爱,这才使众人一天有几句话好说。
在赵真真下山之后,跛仙梁适想起师父唯一好友,百炼真人丹霞子或可从中进言,兼程下山去哀恳,丹霞子也已答应,到时上山来说情。
时间易过,片刻间,已到了宣应子所言,清理门户的日子。
武林中清理门户之事,时有所闻,并不足奇。
前一天晚上,赵真真早已教好了白娃一番话,叫她一见宣应子出来,便上前跪下来求情。白娃聪明伶俐,心思狡猾,这些日子来,见始信峰上众人,个个都是力大无比,一跃丈许,几疑已来到神仙洞府,自然讲一句听一句。
那天早上,七个大人,一个小孩,一字儿跪在洞府门口,朝阳升起不久,便见一位看来仅是中年的道士,羽衣星冠,缓步行上山来,六人只是点头为礼,龙白水却痴痴呆呆地瞪了他一眼,这道人便是百炼真人丹霞子了。
他到了不久,洞门开处,宣应子手托一只长方形的木盒,其木已朽烂不堪,缓步走出,见了丹霞子,只是望一眼,并不招呼,丹霞子也觉得人虽来了,但这是他黄山派之事,不便干预,不到紧急关头,还是不要出声的好,因此背负双手,默然不语。
赵真真一见宣应子走出,便碰了碰白娃,白娃到底人小,不知道事情轻重,果然爬了起来,向宣应子跑去,抱住了宣应子的腿,仰起小脸,叫道:“公公!”
宣应子一见白娃跑出,心中已经大疑,当下一看,竟是个极为可爱的小女孩子,不由得无法可想。若前来捣乱的是个本领极高的魔头,则还容易应付。因此只得柔声道:“小娃儿,作什么?”
白娃是早经教好了的,两滴眼泪已然滴了出来,语带哽咽,叫道:“公公,求求你饶了我爹!”
宣应子一愣,道:“你爹是谁?”
白娃向龙白水一指,实则她心中对龙白水一点好感也没,只觉他痴痴呆呆地,但赵真真曾答应她如果她听话,便送她到当官的人家去过日子,白娃自小就会装模作样骗人,这时候虽似宣应子这等高手,也被她瞒过。
百炼真人丹霞子自然并不知情,趁机叹道:“不为大人,当为稚子!”
宣应子并未理会,只是面色严肃,腿儿微抬,白娃已身不由主,跌出丈许,但仍是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宣应子道:“小娃儿,是谁将你带上山来的?”
白娃这一来,不由得吓破了胆,若是黑娃,定然咬紧牙关不说,但她可不是那样的人,哭叫道:“是赵姑姑!”
宣应子向赵真真一看,赵真真膝行向前,道:“师父,这女孩便是大师兄和姜君琦所生的。他们两人,实是真心相爱,但姜君琦之父,为了自己宦海前途,硬将姜君琦嫁给了卢家,姜君琦为免父母伤心,才勉强从命的,罪实在不在大师兄身上!”
宣应子脸色铁青,叱道:“胡说!”
赵真真这时已豁了出去,暗想大师兄为情而死,我难道就不能么?便道:“孩儿不是胡说,确是实情,姜君琦一胎生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尚在苏州虎丘山下,师父,你难道就忍心看她们成为孤儿么?”
宣应子“哼”地一声冷笑,道:“当年何不不要造孽?快走开!”
赵真真如何肯走,宣应子见她竟然不肯从命,抬头对丹霞子冷笑道:“霞兄,如此情形,不清理门户还得了么?”
丹霞子也叫道:“真真快退!”?
但赵真真烈性已发,竟然“霍”地一声,站了起来,道:“好!从今天起,我就不算是黄山派门下,如此不通人情的师长,要来何用?”
看官,古时礼法严谨,武林之中,更是注重,后辈对长辈如此说法,简直是狂妄已极,赵真真说完之后,她五个师兄,一齐瞪大了眼,讲不出话来。
宣应子道:“这个容易!”
只见宣应子手臂下沉,便向上慢慢拂起,百炼真人丹霞子在旁见势不好,忙一个箭步滑过,一把抓住赵真真胳膊,向外便挥。
正当此时,宣应子一掌也已发出,丹霞子左掌一迎,“蹬”地后退一步,总算以本身功力将这一掌硬接了下来,道:“道兄三思!”
赵真真被他一摔,直摔出三四丈去,此时方觉自己已惹了杀身大祸,哪敢久留?一溜烟走了。
宣应子也不追赶,向丹霞子道:“霞兄,你要累我重涉江湖了!”
讲毕,手在那木盒中一探,抓起一柄剑来。
那剑说是剑,其实已成了一片锈铁,想是设立以来,年代已然久远之故。
丹霞子一见他已请出黄山派家法剑,便知道事已无可挽回,向龙白水道:“白水,贫道已无能为力了,你这孩子,我决定将之抚养成人,你放心好了!”说着,将白娃一把抱起,飘然而下。
龙白水其时,一颗心早已飞去和姜君琦会合了,连宣应子走到自己面前,也不知道,宣应子手臂抖处,那柄破剑在他背心“入洞”、“灵台”两穴上轻轻一沉,龙白水“嘿嘿”呼了两口气,向旁一歪,倒地不起。五人一齐低下头去。
宣应子想起自己和龙白水师徒一场,再也想不出他会做出这等事来,将他处死之后,心中不免一阵难过,刚想回洞去,却听“叮叮”铁石相交之声,自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