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人虽小,但却极为懂事,苏州一带,对于神仙的传说甚多,小孩子听大人讲故事讲得多了,脑中也有印象。一见那老太婆隔那么远讲话,自己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异。
就这一眨眼工夫,老太婆已经不见,越发以为那老太婆不是常人,心中高兴,跳跳蹦蹦地跑回家去。
只见白娃翘着嘴,正对一个中年妇女在说个不休。黑娃跑了过去,叫道:“妈!”
那中年妇女回过头来,面有怒色,叱道:“黑娃,怎么你又欺负妹妹?妹妹长得美,你看着心中难过是不是?你看!”
说着,拉起白娃一只雪白丰腴的嫩手臂,手臂上有几丝血痕,黑娃记得这是白娃躺在地上打滚时为石子擦伤的,便分辩道:“妈!这是她自己在地上擦伤的!”
白娃听了,嘴一扁,又挤出两滴眼泪来,那中年妇人怒道:“你若不将白娃推倒在地,怎会擦伤的,还嘴强?”黑娃挨了责骂,满肚委曲,但又不敢说什么,只得呆在那里。那中年妇人将白娃搂在怀里,安慰道:“白娃乖,妈疼你!”白娃一面“呜呜”哭着,一面向黑娃伸舌头做鬼脸,黑娃到底是小孩,气得一转头,就跑出去了。
那中年妇人将白娃搂了一会,柔声道:“白娃,你去玩吧,乖,别打架!”
白娃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那中年妇女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真奇怪,双胞胎也会这么不同样,真是少见。唉,十年了,小姐一次也没派人来过,怕早已将这两个娃儿忘了吧!唉!小姐也真可怜。”
一面叹息,一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了起来,正要去煮饭时,忽听“扑”地一声,从屋面跳下一个人来,吓得她老大一跳,看那人时,却是一个廿五六岁的姑娘,生得极美丽,微微一笑,就有一个深深的酒涡。
一跳下来,便道:“大嫂,那两个女娃儿,可是你亲生的么?”
那中年妇女见她从梁上跳了下来,问话又不三不四,正刺中自己痛处,心中大惊,道:“大姑娘说什么话来,快请出去,不然我就要叫了!”
那女子非但不走,反倒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道:“大嫂怎么称呼?”
中年妇女道:“我夫家姓苏。”
那女子改口道:“苏大嫂,就是你带了两个女娃儿在此么?”
苏大嫂道:“翁姑于前几年去世了。丈夫浮海经商,十年未归,也不知生死如何。”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这两个女娃儿的父亲,我倒几乎日日见面。”
苏大嫂心中大吃一惊,心想着这女子高来高去,来得这般突兀,或许真和黑娃白娃的父亲有点牵连也说不定。
但自己受人重托,绝不能讲出黑娃白娃的来历,便装成若无其事,苦笑道:“姑娘何苦拿我一个苦命人儿打趣?”
那女子一双俏眼,在苏大嫂身上转了几转,苏大嫂只觉她眼色锋峻无比,令人不敢逼视,心中七上八下,打着鼓儿,半晌不言不语。
那女子道:“苏大嫂,你要不肯说实话,也由得你,我问你一句话,你答不答?”
苏大嫂道:“姑娘问什么?”
那女子道:“这两个娃娃的母亲,现在何处?”
苏大嫂一怔,心想果然自己所料不差,便道:“姑娘说什么话来,我不是么?”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你不说也罢,只是不对我说,可也别对人家说!”
苏大嫂脱口应道:“那个——”她原想说“那个自然”,但转念一想,若是如此说法,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有隐衷未说?便连忙改口道:“那个——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女子连声冷笑,翩然而出。苏大嫂瘫在椅上,暗想自己从枫桥镇迁来这里,已有十年,向来平安无事,怎地今日突然会有这等怪女子寻上门来?想起十年前,自己带黑娃白娃,自城中逃出来时的情形,不禁频蹙眉头。
她呆在那里,连饭也忘了煮,直到白娃大声嚷着肚子饿,跑了进来时,才突地惊醒,匆匆弄了饭食,心不在焉地吃着。连黑娃在旁不住地问:“妈!你是不是不舒服?”她也没有听到。饭罢,黑娃因惦记着老太婆的话,抢着洗了碗筷,跑了出去。
这时,红日当头,那些游客,也大都寻地方憩息去了,是以山中显得游人稀少。黑娃一路走来,将到憨憨泉时,忽见两个大汉,急步向前跑去,看那两人形状,与平日来虎丘游山玩景的人大不相同,黑娃人本机伶,立刻停步,看他们正是向憨憨泉奔去,便悄没声地跟在后面。
那一带附近,她原是玩惯了的,知道有一处足可藏身,平时玩捉迷藏时,她藏在那里,从未被人寻到过,除了白娃之外,她也未曾讲与第三人知道过。每当她为白娃欺负,受了委曲之时,便躲在那处暗自伤心,便悄悄幸去。那地方原是一个浅浅的小山洞,洞外杂草乱生,那洞又极浅,若非细心寻找,根本无人注意。黑娃刚掩至洞口,便听得一人大声叫道:“三师兄,这姓雷的家伙,不知是否也为那东西而来?”
另一人叹道:“老六,你怎地如此口没遮拦?当今知道此事的,不过三数人,连我也是无意中偷听来的,你这样乱叫,非要叫得世人都知么?”
那人又道:“怕什么,我们先知,自是我们先得,谁要不识趣,便打得他叫爹叫娘!”
另一人冷然道:“老六,刚才还给人家一脚踢得爬不起来,要打,凭你我两人,是对手吗?”
那人似不敢再说,只是大声出气。
黑娃虽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也知他们要商量着去寻什么东西,那东西就在虎丘山中。心中犹豫,不知虎丘山上有什么宝物,要累得这两个大汉去寻?
过了一会,只见那两人自山后转了出来,一个是又高又大的大汉,另一个却貌相清秀,看来不像坏人。那两人走了出来之后,东张西望看了一阵,那大汉道:“三师兄,怎么他们还不来?”
那人瞪了大汉一眼,道:“早知道你那么心急,也不带你出来!”正在说话,气喘吁吁地又奔来两个人。黑娃一见就认出那两人正是当地的恶丐,小孩子见了他们就怕的,一个叫作烂头阿七,一个叫作毒蛇小三。那毒蛇小三还养了两条大蛇,着实吓人。黑娃见了,越发不敢出声。
那两个恶丐跑来之后,道:“两位爷来早了。”
那大汉跨前一步,道:“打探到了吗?”
烂头阿七道:“打听到了,周大爷说过的……”
那年轻的一个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递给了他,烂头阿七欢天喜地接过,道:“我们两人,直跟住雷大爷去黄鹂坊,一打听,果然镖局子里近日来了一个标致姑娘,二十五六年纪——”
那大汉听到这里,不耐烦道:“又不是托你去说亲,只问你那姑娘到苏州干什么来了!”
烂头阿七皱眉道:“这倒不知道。”
毒蛇小三接着道:“连叫什么都不知道,到了镖局子之后,伙计连面都见不着。我看八成是那雷大爷瞒着家里在外面娶的小老婆!”
那被称作“周大爷”的,正是适才将山东大汉与雷速劝开的周云鹏,听了眉头一皱,道:“你们去吧!”
烂头阿七左顾右盼,看了一会,对毒蛇小三道:“咦,那大姑娘怎么还不来?”
周云鹏忙问道:“你说什么?”
烂头阿七道:“有一个大姑娘,托我们打听两个人,也约了在此地听回音,怕不快来了。”
那大汉勃然大怒,喝道:“怎地又约了人在此?没地露了我们两人行踪!”
那烂头阿七原也是当地的地痞,岂能给人呼来喝去,眼一瞪,道:“关你甚事?”
大汉更是怒气冲天,赶了过去,伸手就是一巴掌,“叭”地一声,将烂头阿七打了一个满脸花,烂头阿七不防备,踉跄退出几步,才得站稳,半边脸已肿起老高,连门牙都被打落一颗,“呸”地一声,和血吐了出来,还不服气,骂道:“光天化日,行凶打人,就不讲王法吗?”
一面捋袖露臂,似欲还手。那大汉冷笑一声,赶了过去,烂头阿七还未看清,大汉已欺到了眼前,“蓬”地一声,肩头早中了一拳,痛得他哇呀乱叫。
周云鹏叱道:“老六,与他们这般人动什么手?还不快走?”
黑娃躲在山洞内,自草缝中看得分明,见那大汉打人如此凶恶,连平时谁见了都怕的烂头阿七都给他打了个满脸是血,心中暗暗害怕,又不见那老太婆来。想要走开,又怕被那大汉发现,因此着实踌躇。
正在犹豫间,忽听一声娇叱,道:“谁在这里行凶打人?”定睛一看,来的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一看就叫人欢喜,心中不禁一宽。
黑娃心地良善,唯恐那女子为大汉所害,一想及此,不禁张口,差一点叫了出来。但口刚一张,忽觉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塞向口中,忙举起手拉出一看,却是一只活蹦活跳的麻雀,还在不断扑扇翅膀,黏了口中一嘴的雀毛。心中不知为何麻雀会向自己口中飞来,一松手,任麻雀飞去,扯了口边雀毛,再向外看时,不禁又不敢出声
原来黑娃这一耽搁,那女子已柳眉倒竖,指着大汉骂道:“什么东西,学了三手毛腿,就敢随便打人?”
那大汉还不服气,周云鹏知道单身女子,敢在江湖上走动,定非易与,因此趋前作揖道:“姑娘休怪,只因这厮冒犯了师弟,他又为人鲁莽,因此才出手教训他一顿的。”
那女子听了,气似平了一些。谁知烂头阿七却大嚷道:“姑娘,休得听那人胡说,我只不过约了姑娘在此见面,这鸟大汉便道要泄露他的机密,动手就打人!”
女子见烂头阿七出言粗俗,秀眉微蹙,冷笑道:“原来如此,不知我碍着尊驾什么了?”
周云鹏还不及言语,那大汉就冷笑道:“碍着什么事,你管不着,若不是见你是个娘儿,叫你也得留些记号回去!”
女子“哼”地一声冷笑,道:“是吗?倒要请问如何为我留记号?”
大汉哈哈大笑道:“臭娘们!”
一语未毕,只听大汉“哇”地一声大叫,“拍”的一声,清脆已极,脸上也早已挨了一掌,五条手指印,又红又深,看那女子时,一掠而过,仍俏生生地站在当地。
大汉怒吼一声,扑了过去,那女子微微一笑,身形一晃,也未看清她如何动作,“叭”地一下,大汉又扑地跌倒。这一下跌得更童,满嘴泥沙,狼狈不堪,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只有不住喘息的份儿。那女子又冷冷地道:“留什么记号?”烂头阿七与毒蛇小三俱都大笑。
这一来,周云鹏实在沉不住气,一甩身上英雄氅,抱拳道:“原来姑娘身手如此了得,在下周云鹏,乃黄山宣应子门下,还要请教一二。”
那女子一怔,道:“什么?你是谁人门下?”
周云鹏微微一笑,似甚得意,道:“不敢,家师上宣下应,江湖人称五峰隐侠的便是。”
那女子听了,突然大笑起来,周云鹏莫名所以,只得怔怔地看住她。她笑了一阵,突然道:“无耻的东西,竟敢假冒宣应子的名头,在外招摇惹事,今日撞到你七姑娘,也算是老天有眼!”
周云鹏一听“七姑娘”三字,面上立时变色,时青时白,“刷”地一声,自背后掣出一把雪亮的钢刀在手,连退数步,向大汉叫道:“老六,扯乎!”
那大汉还不知厉害,但见周云鹏如此惊惶失措,也不敢怠慢,急跟着退了几步。黑娃见了,只觉好玩,心想这位阿姨怎地本事那么大?自己要有这般本事,岂非什么都不怕了?心中暗暗羡慕,再定睛细看,“七姑娘”已轻轻一纵,拦住了周云鹏和那大汉的去路,道:“你们两个,何以假冒宣应子门下,若不还出个道理来,休想离开!”?
周云鹏眼珠乱转,道:“姑娘莫非正是江湖传说,黄山宣应子门下第七位高足,美魔女赵真真吗?”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们也曾听说,可知厉害了么?”
周云鹏装着无可奈何之状,缓缓收刀入鞘,道:“既是如此,算是我师兄弟有眼不识——”
下面“泰山”两字还未出口,只见他倏地跨前一步,举刀横掠,刀光霍霍,径削赵真真腰际。
这一刀,端的又快又狠,赵真真又只顾听他讲话,并料不到他听了自己名头,还敢出手,听得单刀破空之声,急忙闪身,也是两人武功相差太远,周云鹏一刀眼看砍中,忽觉眼前一花,赵真真人已不见,同时觉得脑后风生,心知不好,拚死命向前窜出几步,还道可以避过,谁知赵真真虽在宣应子门下,但为人出名的心狠手辣,嫉恶如仇,出手绝不留情,为此几遭宣应子叱责,几乎逐出门墙,但她生性如此,再也无法改变。
周云鹏一则假冒乃师之名,二则趁机暗算,已将她偏激之性引发,是以一闪躲过,便来至他身后,伸掌便拍,周云鹏想向前窜出避过,如何能够?被她轻轻一点,跟踪而到,一掌正拍在天灵盖上。周云鹏手中单刀“呛啷”一声,出手掷出,人一软,便瘫在地上,死于非命。
这一来,看得一旁众人,俱皆大吃一惊。赵真真却如若无事,回过头来,向大汉看了一眼。
大汉见三师兄武功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仍是一招之间,便自毕命,再见赵真真俏眼望来,吓得魂不附体,舌头打结,半晌才道:“七……女侠,饶命则个!”
赵真真冷笑道:“若不是七姑娘恪守师训,你今日休想讨了好去,为什么要冒充宣应子门下,快说!”
那大汉结结巴巴道:“我们原是浙江雁荡山龙湫散人门下——”
赵真真一听就心中一惊,心道常听人道起,雁荡山龙湫散人,居于大龙湫瀑布之中。那大龙湫瀑布,乃是雁荡奇景,自天而泻,足有三十丈高下,隔老远便能听见水流轰轰发发之声,那龙湫散人原是姓吴,因偶游雁荡山,被他钻入大龙湫瀑布,发现了一个大山洞,并还得到了一部|奇异武功秘诀,就在山洞之内静练了十馀年,艺成之后,未遇敌手,于是广收门徒,俨然自成一派。他武功又高又怪,人也是生成一副怪脾气,但因他只是自大为王,在雁荡山附近行事,虽有些恶行,倒也无人去惹他。如是他门下,武功定无如此脓包之理,便叱道:“还敢瞎说?”
那大汉道:“小的并不敢乱说,家师没角蛟,乃是龙湫散人再传弟子!”
赵真真不禁失笑,道:“原来是龙湫散人的徒子徒孙,看在他的面上,去吧!”
那大汉如逢皇恩大赦,抱头鼠窜而去。赵真真虽在转眼之间,杀了一人,但却行若无事,吩咐烂头阿七与毒蛇小三两人,将尸首拖过,丢在乱草丛中,然后再问道:“怎么样了?”
那两人眼见赵真真如此了得,恭恭敬敬道:“女侠,我们已探听得清清楚楚,那苏大嫂是十年以前搬来茉莉村的。”
黑娃在一旁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赵真真本领,虽然令她敬佩,但是见她动手就杀人,早已吓得张口结舌,这时见她竟像是要向烂头阿七等打听“苏大嫂”的下落,那“苏大嫂”不是自己母亲是谁?因此越发注意听。
赵真真听了,道:“那两个孩子呢?”
烂头阿七道:“那两个孩子,苏大嫂一搬来时,刚好生下,还未满月呢!”
赵真真怒道:“哪有不满月就搬家的道理?”
毒蛇小三忙道:“话是这么说,人家都说有蹊跷,但时间一久,也就无人过问了。”
赵真真沉吟一会,又问道:“再说。”
烂头阿七向毒蛇小三瞪了一眼,似怪他抢了嘴去,道:“才搬来时,还有苏老爹和苏大娘,几年前都去世了。那苏大娘听说,以前是在城里大户人家当奶妈的。”
赵真真像是精神一震,道:“真的?在谁家?”
烂头阿七摇头道:“这可不知道了。那两个女孩,一个叫白娃,一个叫黑娃。说是双胞胎,可又一点也不像,白的那个说不出地讨人欢喜,黑的那个丑得不得了……”
还未说完,赵真真便挥手道:“多啰唆什么!”
烂头阿七吓得不敢言语。赵真真呆呆地思索着,不言不语。黑娃见烂头阿七口中,竟讲出自己和白娃的名字来,越发认定事情将对自己全家不利,但她年纪小,虽然头脑灵敏些,却是无法可想。只能等到这些人走了之后,再回去告诉妈妈。
赵真真想了一会,又道:“你们可曾听说,那白娃黑娃两人,不是苏大嫂所生的吗?”
烂头阿七与毒蛇小三,全都摇了摇头。赵真真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们再去探听一下,明日此时,再在这里等你们。”说着,顺手掣出一颗金锭,黄澄澄地,望地上一抛,道:“拿去吧!”
烂头阿七与毒蛇小三,喜得合不拢嘴来,连忙拾起,下山去了。赵真真也垂头丧气地走开。
黑娃见他们去远了,方敢透一口气。此时炎日当头,游客仍极稀少,憨憨泉左近,更是一人也无,黑娃见老婆婆仍未来,心中焦急,刚想出言呼唤,忽觉眼前黑影连闪,就在自己适才藏身之处的旁边,钻出那个老婆婆来,黑娃连叫两声,道:“婆婆,我在这里!”
那老婆婆恍若未闻,只顾向草丛中走去,那里正是周云鹏尸首所在,黑娃心中害怕,不敢跟过去,远远地站着。不一会,只见那老婆婆欢呼一声,手中拿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白纸,看了一阵,匆匆塞入怀中,满面喜色地举起拐杖,又将周云鹏尸体拨入草丛之中,走下山来。
黑娃看在眼中,又是一惊,见那老太婆分明是约自己来这里的,但又不理睬自己,却不知是什么道理,因此急追了过去,叫道:“婆婆!你若没事,我便回去了。”
那老太婆这才回过头来,向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桀桀”一笑,叫人汗毛直竖,尤其是那两排白牙,配着那张丑脸,越发叫黑娃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敢言语。
那老太婆才道:“黑娃,我们走远点。”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黑娃急忙跟在后面,不一会,便来到了一处静僻所在,那老太婆在地上一坐,伸出玉也似白的手来,在那枝拐杖上摸了摸,缓缓道:“黑娃,刚才的事情你都看见了?”
黑娃想起刚才的事,心中犹有馀悸,便点了点头,老太婆又道:“你看那美貌女子本领大不大?你想不想和她一样?”
黑娃对美魔女赵真真的本领,佩服到了极点,但却又怕她随便出手伤人,想了一想,答道:“那位姑娘,本领是大了,但叫人害怕。”
老太婆哈哈大笑,声音奇高无比,震得四周飞鸟,纷纷飞起,接着道:“叫人害怕才好哩!黑娃,这次你若肯帮我忙,我便收你为徒,不出五年,叫你的本领,比刚才那女子更大。”
黑娃原来只是一个乡下孩子,对武林中的事情毫无所知,更不知那老太婆是什么来头,也想不到此时她的决定,将会影响她的一生,听说能令自己有美魔女赵真真那样的本领,小孩子心性,总是欢喜的,随口答道:“好哇,婆婆,你教我——”
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迟疑道:“婆婆,你走路都要带拐杖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本领?”
老太婆冷笑道:“那算得了什么,再过几年,你便会知道。 ”
黑娃于是不再言语。那老太婆所言不虚,美魔女赵真真那一身武功,在方今武林而言,也算得是难得的好手,但和那老太婆相比,实在相去尚远。那老太婆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只是唤她作丑婆。江湖上有言道“两子三人一婆,撞到便有祸。”那“两子”,指的是道家中两位高手,黄山五峰隐侠宣应子,武当百炼真人丹霞子。三人乃是浙江雁荡山龙湫散人,以及行踪不定,专做独脚强盗的飞豹子铁人——姓铁,单名一个人字,还有便是佛门高手,五台山的灵一上人。那“一婆”,指是便是欲收黑娃为徒的丑婆。
江湖上有此两句话传说,当然不是偶然的,因为那六人,全是方今第一高手,其中有正有邪,也有正邪参半,行事全凭自己心意,什么江湖过节,全都一字不提的,因此遇上了,也都只有战战兢兢的份儿,哪敢和他们动手?但这两句话传了二十馀年,武林中人才辈出,倒底这六人武功高到什么程度,几乎无人见过,因此年轻一辈之中,也大有不服气的人在。这且表过不提。
单说丑婆又面露喜色,从怀中掏出了那张巴掌大小的字条来看了看,问黑娃道:“什么叫七上八下?虎丘可有一处地名叫七上八下的么?”I
黑娃道:“有啊,就是那两口西施井!在剑池上面的!”
丑婆大喜,将那片纸小心收好,道:“快领我去看!”
黑娃领了丑婆,才转过山去,便听得人声嘈杂,几个公人,在大声吆喝,丑婆道:“黑娃,刚才看到的事,不可对人说起,明白么?”
黑娃知道是人们发现了尸体,因此不敢作声,连连答应,不一会,便来到剑池前面。
那“剑池”之得名,乃是因为据传说,吴王阖闾,葬在虎丘山下,陪葬用的,有三十六口利剑,还有无数金银财宝。但那皇坟究竟在何处,历代帝王都想寻找,却从未找到过。
据历史所载,说阖闾未死之时,已命千馀匠人,筑他的坟墓,待到坟筑成了,便将那千馀人,尽皆在虎丘山上砍了头——虎丘山上,有一处石头全作红色,唤作“千人石”,传说便是那一千馀石工的血所染。因此,那坟在何处,一直是一个谜,历代帝王,也一直找不到。其中有一个皇帝,找得发了火,便下令将虎丘山对半劈开,来寻那三十六柄利剑,但只劈了三丈馀深一个缺口,他便死去,因无结果,也没有人继续下去,那个缺口,为水填满,宽不过两丈,长约四五丈,人们便称之为“剑池”。好事者更在外造起了一个圆洞门,旁有“虎丘剑池”四个一人高的大字,相传乃晋朝王羲之的手笔。
在那剑池之上,原有一个平台,传说是西施的梳妆处,剑池之上,也有人架了一道桥,桥上有两个圆孔,乃是方便上面之人,汲水而用,离水面不过两三丈高下,那两个圆孔,便被人叫作西施井(其实和西施是毫不相干的),又叫作“七上八下”,乃是说人们在上汲水的盛况——十五只吊桶打水,七只上,八只下。
黑娃常在虎丘游玩,虎丘有许多专为游客解释各种名胜古迹的向导,因此黑娃对这些故事,也全都知道,便一一讲与丑婆听了。丑婆只是“唔唔”应着,仰头看桥上那两个圆洞,又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黑娃也没听清,丑婆道:“今天初八,十五晚上,要是天好的话,你别睡着,等我来接你出来,知道不?”
黑娃越想越觉事情神秘之至,仰起了头,道:“婆婆,你不是说教我本领?”
丑婆眉头一皱,但随即舒展,道:“好!”便对着黑娃耳中,教了她几句修炼内功的口诀,又伸出手来,在她前胸后背,抚摸了一阵,黑娃只觉她的手,犹如一块烧红了的铁一般,一接触自己皮肤,便觉滚烫难忍,几次想要叫出来,但被丑婆喝止,只得强忍下来。
到后来,更是又热又痛,满身是汗,丑婆才松了手,在她后背心上,轻轻一拍,黑娃不由自主,“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痰来,随即觉得胸口舒服异常。丑婆这才将她放下,道:“刚才我授你的几句口诀,你开始或者尚不能领悟,但只要每日做去,即使我再不点拨,一年之后,便已本领不小了!切不可一日有断,知道么?也不许给第二人知道!”
黑娃不知刚才丑婆已以本身上乘内功,为她去浊存清,作了修炼内功的最基本功夫,将信将疑地答应了,便跑回家去,果然瞒了苏大嫂和白娃,日日修习。
一连几日,尽皆无事,便安安心心等月半那晚。丑婆曾说过,十五晚上叫她不要睡着的,七八天功夫,一晃便至。那晚上黑娃才一上床,便假装睡着,但却不断以手来拧自己大腿,以防真的睡着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三更,仍不见丑婆到来,又等了一会,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不禁一骨碌翻起身来,打了一个呵欠,想走出门去等她,才一挪动脚步,忽听院子外像是有人讲话之声,细细一听,其中一人,正是丑婆,便悄悄地走了出去,一看,两个人在篱笆外面,细声交谈,另一人正是美魔女赵真真。
那晚天色奇好,月光下看来,赵真真更是美不可言,连黑娃这样一个小孩子都感得出来。丑婆眼尖,一见黑娃走出,便向她招了招手。黑娃走了过去,见赵真真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禁向丑婆身旁躲去。只听丑婆言道:“我和你师父,从未曾过面,只是闻名而已。你既是他徒弟,想来也不应不知我的名头,胆敢前来生事,若不是我怕惊了俗人,你已无幸理了,还不快滚?”
原来丑婆见当晚月色通明,便依言来接黑娃,怎知才一到来,便见一条黑影,飞也似掠过,身法极快,她武功虽高,但此次行事,却极为诡秘,不欲一人知道,因此连忙站住,那黑影也已将她发现,见面便喝道:“丑老太婆,半夜三更,你在此作甚?”
若不是丑婆不想生事,早已动手,但她一看,认出是黄山宣应子门下第七个徒弟,美魔女赵真真,因此便道:“不干你事,你来此作甚?”
美魔女赵真真在宣应子门下,艺成之时,丑婆早已久不在江湖上露面,是以她只闻丑婆之名,并未见过她本人,她脾气本就不好,这番下黄山来,原是心事重重,为了心上人不肯爱她一事,心中大不高兴,见一个乞丐似的老太婆,竟敢对她口出恶言,怒火中烧,立刻扬起手臂,待要一掌砍下,但继而一想,自己乃正派门下,不要行事太过任性。
在江湖上行走不过两年,得了个美魔女的名头,已惹得师父责叱过好几次了,因此那一掌便不发出,改为挥手,道:“你走开,别碍着我行事!”
也幸而她刚才未曾出手,否则和丑婆对敌不消十招,她焉有幸理?丑婆因为此来之事,本来是一无眉目的,刚巧龙湫散人的两个徒子孙,也听到了这件事,并还得到了些许线索,那两个人便是周云鹏与孙老六,也赶到了虎丘,正因为他们是偷听来的消息,一路上便疑神疑鬼,怕被高手跟踪,因此便约定了冒充宣应子的徒弟,以壮门面,谁知弄巧成拙,反倒命丧在赵真真之手。
赵真真此来,目的与他们完全不同,是以周云鹏一死,他所知的那些小眉目,就便宜了丑婆——就是丑婆在周云鹏身上所搜出来的那片巴掌大小的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