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两人一愕,又听得吕明中道:“以你的身份,难道还要寻两个后辈的晦气么?”烈火凤凰“哼”了一声,忽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低声在讲些什么。两人向前走了几步,那声音就在他们面前一个窗口传出,既走近了,烈火凤凰的呜咽也就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竟是在叫着:“我苦命的儿啊!你妈不能替你报仇?”其音凄楚,听了不禁叫人鼻酸。
两人真是大惑不解,这烈火凤凰如此哭法,难道师父害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即是吕明中的儿子,为何吕明中却又并不发怒?想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岂有害人之理?正在想着,忽听吕明中咳嗽一声,隔窗叫道:“外面可是两位弟台么?请进来,老朽正有一事请教!”
两人见行藏已被人发觉,不便再躲躲闪闪,索性装个大方,便推门而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间书房。吕明中正斜躺在一张竹榻上,烈火凤凰冯秀娟两眼红肿,气虎虎地坐着。
吕明中一见两人进来,便欠了欠身,着两人坐下,道:“两位来意,我已深知,现在且不提他,只是以东方兄武功之强,何以会命丧敌手?乞两位详道一番才好。”
林培道:“先师去世之时,有晚辈一人在旁,事情经过说来话长。师父因年事已高,本来镖局的买卖,都是晚辈兄弟主持。秦师兄正保了一支镖去大名府,已走了几日了。那天我正在镖局内闲着,和伙计们谈论武艺,下午时分,忽地匆匆忙忙进来两个人,道:“总镖师东方老英雄可在么?”我迎了上去,道:“两位有什么事,可对我说。”随即报了名头。谁知那两人竟向我瞪了一眼,其中一个大声道:“我们就是要见东方老英雄,可不知道什么淮北双杰!”这不分明是瞧人不起?我一拍柜台,正要发怒,师父已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老人家一出来之后,那两人敢情是认识他的,一揖到地,道:“东方老英雄,请借一步说话如何?”师父便跟着他们走了出去,直到上灯时分,才回镖局。一进门,就叫道:“培儿,准备准备,跟着我上路。”这倒把我楞住了,我问师父咱们上哪儿,师父说:“你别问,跟了我去,就行了!”说着,就走了进去。我不敢怠慢,忙备了刀,牵了马,等着。不一会,师父出来,并未带着兵器,一言不发就上了马。直走出去三十几里,才对我说道:“培儿,刚才因怕镖局中耳目众多,不便说话。这次我们师徒两个,身上可是带着天大干系哩!事成了,固然好;事败了,通胜镖局也就完了。”
我一听那口气,便知是师父接了暗镳。但不知是什么东西,竟连近几年来从不亲自出去的师父,也要连夜赶路。我便问道:“师父,咱们不插个镖旗儿?”师父向我瞪了一眼,道:“傻瓜!近来淮扬道上,出了一个蒙面独脚强盗,据说武功极高。你没听说?”我道:“怎么没听说,连远镖局的那五十万两红货,不就是叫这家伙劫了去的吗?十几个顶儿尖儿,只跑回来了一个,还叫人家削了两个耳朵去!”师父道:“这就是了,我们正要走这条道儿,打了镖旗,不是开门揖盗?”我听了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可是暗暗地在想:“师父也正是越老越怕事了。”就这样,日以继夜地赶路,这一天,已来到了山东,泰山脚下的泰安县境内,一处名叫张家坪的地方。”
林培说到这里,烈火凤凰冯秀娟突然跳了起来,右掌一扬,对准林培头顶,就要拍下,来势之疾,无与伦比。林培大吃一惊,举手便格,但烈火凤凰手臂还未碰到,便觉一股大力,自己手臂竟用不出力,眼看一掌就要拍到自己头顶上。吕明中倏地一跃而起,一伸手,就拿住了冯秀娟的手腕。冯秀娟颓然倒了下来,两眼望着窗外,像是在看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吕明中道:“两位弟台别见怪!拙荆因在张家坪这地方,发生过一件异常伤心的事,是以一提起,便自不能克制。两位弟台还请原谅!”说着,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培经此顿挫,竟不敢再讲下去。吕明中又道:“老弟台,你但说无妨,东方兄到了张家坪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林培这才敢继续讲下去,道:“我们到张家坪时,天已黄昏。照这几天的走法,天一黑,师父就赶着住店,再也不肯多走一步。但那天师父却不向镇上去,迳向荒野地里乱窜。因为他自从一入山东境内,心绪便不很好。我也不敢问他。前一晚,在客店里,他就睡不着,在炕上长吁短叹地。我问了几句,还给他骂了一顿。后来我也蒙胧地睡着了,到半夜,忽然给一阵劈劈拍拍的声音惊醒,我一睁眼,本想翻起身来,但是却给师父的行动吓呆了。原来师父正在哭呢!我跟了师父二十多年,从来没见他老人家哭过。只见他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哭一阵,又打一阵自己的嘴巴,那劈劈拍拍的声音,原来就是师父自己打自己耳光时所发出的。我偷偷地看着,人可一动也不敢动。
“不一会,师父忽然喃喃地说道:“东方昭华啊!东方昭华!你枉自在江湖上有这么大的名头,却原来是个卑鄙的小人!”我一惊——
“拍”地一声,林培的话头突然又为冯秀娟以掌击桌的声音打断。只见烈火凤凰向吕明中道:“你说不是他,他为什么要骂自己是个卑鄙的小人?”吕明中两眼闭着,似在沉思,只是挥了挥手。烈火凤凰“哼”地一声冷笑,声音中带着无限轻蔑。秦通听了,抗声道:“老前辈,师父可绝不是卑鄙的小人!”烈火凤凰道:“你知道什么?东方昭华自己也这么说了,你还帮他说项?”秦通不敢再出声,因为他知道林培为人绝不会打谎,看来师父真的自己骂自己是“卑鄙的小人”来看,他隐隐感到眼前这两个老前辈定和师父有极深的渊源,但师父却一字也没有提起过。
这样静了一会,吕明中微微睁开眼来,对林培道:“你说下去吧!”林培咳嗽了一下,道:“我一惊,心想师父实在是个大大的好人(说到这里,他向烈火凤凰看了一眼),怎么会自己骂自己、打自己?正待起身问个明白,见师父一个劈空掌,向油灯砍去,“呼”地一声,将油灯砍熄了,蒙头便睡。第二天赶路,就不肯宿店。
“那天,在荒山地里窜了一阵,天已越来越黑,泰山在晚上看,显得更高。忽然师父飞快地跑在前面,我用尽气力,才能跟了上去。跑着跑着,就进了一座桦树林子,那座林子并不大,当中有一块空地,竟是青石板铺出的。师父到了这里之后,便呆立不动,微微叹息道:“唉!三十年了!这些脚印还在!”我低头一看,可不是么,在那青石板上,杂乱无章地印着不少脚印,竟像是被人生生地踏出来的,不禁骇然问道:“师父,这是人踏出来的么?”师父黯然道:“是的!”一面说,一面跟着一个较大的脚印,来回走动。我一看那步法,竟是师父最得意的“三才连环刀法”,再一看那其他的脚印,一个大,一个小。那小的分明是女人脚印,并没有多小,那另一个大的,却步履歪斜,甚是慌乱的模样。看了一会,也看不出名堂来。师父又叹一口气,向那些脚印又看了一会,忽然跑到附近一棵老桦树旁站住,自言自语道:“桦树啊桦树,你有什么不对,要将你打折了。我又有什么不对,要一直被人当作卑鄙小人,连我自己也当自己是卑鄙小人!”这一天来,我早就叫师父的行动弄糊涂了。一看那株桦树,有腿那么粗,虽给砍折了,但没有死,只不过上半边树干折了下来,倒在地上,但却仍然树叶茂密。我看师父尽在树边打转儿,嘴里不断自言自语,就说道:“师父,咱们今夜赶路吗?”师父道:“不,就在这儿过夜吧!”我们根本没准备露宿,我正还想说话,师父忽然“刷”地一声,向后倒跃出三丈去,一面叫道:“何方朋友,竟然暗箭伤人?”我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从林中已射来一枝钢镖,正被师父撮在手中。那钢镖通体黑黝黝地,在黑暗中射来,真是不易看出。若不是师父武功好,身上怕不已多—个透明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