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然觉得自己的功力,至少恢复了六七成了,他才陡然地想起,自己的功力,恢复得如此之快,那么,对方的真力消耗,一定甚巨,却是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他一想到这里,立时睁开眼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请前辈住手,我已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却不料他才一站起,便听得“咕咚”一声响,身后有一个人倒了下去,东方白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嫦娥。
东方白吃了一忙道:“她,她怎么了?”
东方白也知道嫦娥疯疯癫癫,是以他一见嫦娥跌倒,不问嫦娥自己,却转过头去问凃雪红,虽然如此,他心中的关切,却是一样的。
可是,凃雪红像是根本未曾听到东方白的问题一样,她奔到了东方白的面前,满面喜容,道:“东方大哥,你真的好了么?你面色好多了,看来,和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差不多了。”
东方白见凃雪红如此之高兴,而且她的高兴,也全然是为了自己伤势痊愈,自然而然自心中产生出来的,他心中也不禁十分感动,大着胆子,握住了凃雪红的手,道:“是的,我真的好多了,就像是没有受伤的时候一样。”
凃雪红笑起来,道:“想不到嫦娥还有这样的用处,那真是意想不到。”
东方白忙道:“是啊!嫦娥怎么了?”
凃雪红连头也不回过去,道:“谁知道啊!她不是突然跌倒了么?我看多半是内力耗尽了。”
东方白大吃一惊,放开了凃雪红的手,向前掠了过去,掠到了嫦娥的身边,俯身下来。
他定睛向嫦娥看去,心中更是吃惊。
嫦娥的脸面,本来就像是骷髅一样,极是骇人,但是不论本来她看来是如何骇人,她总是一个活人。然而现在,她看来脸上多了一重深灰色,看起来不但像个死人,而且像一个死了多时之人。
嫦娥的样子如此可怕,东方白连忙将她扶了起来,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一探之下,只觉得气若游丝,实是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之中了。
东方白心中,不禁大为不忍,因为嫦娥如今这样子,全是为了救他而起,将他救活了,她自己反倒危在顷刻了。
将嫦娥扶了起来之后,东方白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叹了一声,转头想叫凃雪红来帮忙。他才转过头去,只见凃雪红已到了他的身后。
但是凃雪红却不等他开口,便皱着眉道:“东方大哥,你这是作甚?”
东方白忙道:“她将内力全注入了我的体内,她自己变得危在顷刻了,我们快使她先醒了再说,看是不是有办法救她?”
凃雪红却道:“东方大哥,你傻了么?救她做什么,由得她去好了。”
东方白听了,不禁陡地一呆。
他在一时之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这时,正为嫦娥昏迷不醒,而感到极度的不安,而凃雪红又是知道嫦娥为什么昏迷的原因的,何以她竟会讲出不要理她这样的话来?是以他在呆了一呆之后,忙问道:“你,你说什么?”
凃雪红却仍然未曾在意,在她想来,嫦娥是死是活,根本与她绝不相干,最要紧的是东方白的伤势已愈,那就好了。
如果嫦娥的一身武功还在,那么凃雪红觉得还可以利用,自然是不会弃之而去的,但如今嫦娥是出气多,入气少,眼看活不成了,还要来何用?
东方白那样问她,在她来说,更觉得东方白问得可笑,是以她立时又道:“我说,别理她了,你不是说,想去见你师父么?”
凃雪红心中只是想着,有东方白在一起,难得他并不怪自己在长白山下,仓惶离去,还说是自己救了他,那么烈火神驼是一定肯收留自己的了。
虽然烈火神驼自己也有不少麻烦,但是他总是一等一的高手,和他在一起,总可以有不少好处的。
凃雪红自己在打着如意算盘,却未曾注意到东方白的面色,已然变得十分难看,而且,他也已慢慢地站了起来。
东方白站了起来,又一字一顿地道:“你,你说些什么?”
东方在问出那一句话之际,声音已是十分深重,凃雪红虽然一直未曾注意,但是听得东方白的声音,如此异样,她也不禁一怔,立时抬头向东方白看去,只见他面色更是难看得紧。
凃雪红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了?”
东方白却再一次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凃雪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禁顿足道:“你这人怎么了?我已说了好几遍了啊!别理会她,我们自顾自上路好了。”
到了这时候,东方白无法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他却仍然难以想像,在凃雪红那样美丽的小嘴之中,如何会吐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的。
他呆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凃姑娘,她是为了替我疗伤,才得到如今这样结果的,我们怎能弃她不顾而去?”
须知东方白和凃雪红两人,心地全然不同,是以他们所想的事,也是截然相反的。
在东方白想来,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将嫦娥弃之不顾,那是万万不可之事。但是在凃雪红想来,那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以凃雪红道:“那怎么办?她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总不成我们两人抬着她走?就算我们抬着她走,她还不是一样要死的。”
东方白望着凃雪红,心中只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难过,他本来以为他和凃雪红之间,已然越来越少隔膜,越来越是亲近,越来越是亲密无间了。
可是,突然间,他发现他和凃雪红之间,隔着一道河,隔着一座山,隔得不知多远。
对于感情沉重的东方白来说,那实在是极其深重的一个打击。
他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为什么以前,自己竟一点儿未曾发觉,为什么?他心乱如麻,是以他只是怔怔地望定了凃雪红。
凃雪红觉出东方白的神态,大是有异,她吸了一口气,道:“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劲?”
东方白苦笑了一下,道:“凃姑娘,难道……除了弃她不顾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东方白的心中在想,只要凃雪红说出一个原因来,那么,自己就可以原谅她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凃雪红的怀念,对凃雪红的感情,却是那样地不寻常,他实在不希望凃雪红有令他震惊的回答。
可是,他却失望了。
凃雪红摊了摊手,道:“何必再想别的办法?就由得她去不好了么?”
东方白发出了一下叹息声,那一下叹息声,听来简直像是他在呻吟一样,他道:“可是,可是她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啊!”
凃雪红乃是何等聪明之人,她刚才已经看出东方白的神态,十分有异,可是因为她生性如此,是以她绝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自然也不知道东方白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如此神情怪异的。
可是此际,她一听得东方白那样讲法,她心中立时恍然,刹那之间,她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那你说怎么办?你将内力度给她么?就算这样能救她性命,你也没有这份功力?”
东方白听了,不禁苦笑,凃雪红所说的,倒确是实情,要将本身的内力,度入另一人的体内,若不是自己的内力极其精湛,那是难以做到的。
见到东方白无话可说,凃雪红更是不肯放过他,又道:“或者,带她出山去求救?可是你看她这样子,还捱得过半个时辰么?”
东方白低头向嫦娥看了一眼,只见嫦娥已然和一个死人,一模一样了。
他又只好苦笑了一下,一时之间,他反而变得无话可说了,可是他心中,却仍然知道凃雪红是不对的,他呆了半晌,才道:“那我们总得,总得表示一下难过才是,因为她……”
不等东方白讲完,凃雪红已然撇了撇嘴,道:“东方大哥,我只当你是一个性情豪爽的好汉,却不料你喜欢这种假仁假义、惺惺作态。”
东方白猛地一怔,道:“我……我是惺惺作态?”
凃雪红道:“是啊!你明知救她不活,就算你难过得肝肠寸断,又有何用?”
东方白被凃雪红的话,逼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他才苦笑着,摇着头,道:“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唉!想不到这样,竟害了一个与我素不相识之人,我心中实是过意不去。”
凃雪红只觉得好笑,道:“你别婆婆妈妈了,嫦娥是一个疯子,她活着,未必觉得有什么趣味,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东方白虽然无话可说,可是他仍然不住地摇着头,凃雪红顿足道:“那你究竟想如何啊?”
东方白俯下身去,将手指放在嫦娥的鼻孔之前,好一会,他才开口,可是也不是回答凃雪红的问题,只是道:“她,她已死了。”
凃雪红心中有气,赌气不再理睬他,走开了几步,在一块大石之上,坐了下来。
东方白抬头向她看了一眼,他探出嫦娥已没有了气息,本来是想叫凃雪红一齐来将她葬了的,可是他看到凃雪红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心知自己若是开口叫她,那必然是碰她钉子的。
是以他也不出声,四面打量了一下,只见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他走到了石旁,用力推出,先推得那石头,摇了几下,等到土松了,再大喝一声,用力推了过去,他已站起身来那么久,一直只当嫦娥虽然将本身真气,全度入了自己的体内,自己的功力,也至多不过恢复了六七而已。
是以,当他伸手去推那块大石之际,他实在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他还是想叫凃雪红来帮手的。
可是,当他推得那块大石摇动之际,已然觉出自己的力道,竟大得出奇,内力滚滚而来,如同长江大河一样,等到他大喝一声,用力向前推出之际,更觉得真气前涌,内力陡发,只喝得一声,便将那块大石,推了出来,轰隆隆地滚下了山坡。
凃雪红一见这等情形,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
东方白也是怔了一怔,他直到此际,才知道自己的伤势,不但已然痊愈,而且功力之高,也已经远在以前之上,可是他这时,心中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更加难过无比。
因为令得他功力比过去还高的人是嫦娥,而嫦娥却已因他而死了。
他的功力越高,他心中的内疚也越深。
是以当他推下了那块大石之后,他呆呆地站在那土坑的边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而凃雪红见东方白一伸手间,竟将那么大的一块大石推下山去,她一呆之后,立时向前奔去,奔到了东方白身边,道:“东方大哥,你……你可是觉得你的功力,比以前更高了?”
东方白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凃雪红顿足道:“你看你这个人,这是大大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引得你笑一笑的。”
东方白仍是苦笑着,道:“凃姑娘,你看嫦娥她已然死了,我,我……”
凃雪红眼圈一红,道:“她这样一个人死了,你就几乎不想理我了,你可就不知道,我为了你,可也不是几乎死去。”
凃雪红在长白三魔去找东方白之际,立时溜之大吉,她可以说绝没有因为东方白而冒什么生命危险,但是她一路进关,直到六盘山,和她在天一堡时,养尊处优,自然也大不相同,可以说受了不少委曲。
是以她一提起来,不但眼圈发红,而且,心中一酸,泪如泉涌。
东方白本不知道凃雪红在离开自己之后,做了些什么事,但此际他听得凃雪红这样讲法,再加上他对凃雪红到六盘山去报信一事,本就心存感激,是以心中大是不忍,忙道:“凃姑娘,我知你为我吃了苦,我何尝说不理你来,你别哭。”
凃雪红本来倒还不怎样,可是此际东方白态度一软了下来,反而来劝她了,她想到,自己若是不趁此机会,做作一番,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以东方白一说,凃雪红的泪水,更是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道:“你别理我,你……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在心中说我心地不好,不理人家的死活,可是……可是我就是傻得为你出生入死。”
东方白听得凃雪红这样指责他,更是尴尬之极,需知凃雪红为人极聪明,她词锋锐利,逼得东方白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
而且,她话一说完,便突然转过身,向外掠了开去,东方白急叫道:“凃姑娘。”
他一面叫,一面陡地出手,抓住了凃雪红的手臂,凃雪红挣扎,叫道:“放开我。”
东方白忙道:“凃姑娘,你听我说。”
凃雪红哭道:“有什么好听的?你根本已将我当作了卑鄙小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东方白本来,心中的确已大不以凃雪红为然,可是这时,凃雪红句句话反逼着东方白,反而令得东方白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他呆了片刻,长叹了一声,道:“凃姑娘,我刚才心中,确曾那样想过,但是……但是……”
听得东方白那样讲,凃雪红的心中,也不禁吃了一惊,心忖好在自己见机得快,要不然,只怕东方白就不会再理睬自己了。
但是她心中虽然那样想,面色却是一沉,冷冷地道:“那很好啊!你拉住我作甚?”
东方白苦笑道:“凃姑娘,那是我一时想错了,你可别在意。”
东方白本来,也绝不是对人低声下气之人,他为人十分正直,一丝不苟。可是一则,他对凃雪红心有爱意,二则,他还对凃雪红十分感激,而且,这时嫦娥确然已断了气,就算着急,也是没有用的,是以他才讲了那样一句话的。
而那一句话,也是他所能表示对凃雪红歉意的极致了。凃雪红乃是何等乖巧之人,焉有不知之理,便也见风收篷,叹了一声,道:“东方大哥,你……只顾自己想,就不顾人家心中难过。”
东方白吸了一口气,道:“凃姑娘,那我们先将嫦娥葬了再说,你刚才称她为‘妈’,那却又是什么道理?”
凃雪红道:“嫦娥有一个女儿,但是一出世不知下落了。”
东方白“啊”地一声,道:“会不会嫦娥的女儿,是在天一堡中?”
东方白问者无心,他是顺口一问的,因为他知道嫦娥之所以会在天一堡中,是被天一堡主凃龙带去的,那么,嫦娥的女儿,自然也有可能在天一堡中了。
东方白问得随便,但是凃雪红听了,心头便怦怦乱跳起来,忙偏过头去,道:“那怎么会,谁也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她硬要将我当她的女儿,若是我不答应叫她,她就要杀我。”
东方白道:“原来她,她也如此可恶。”
凃雪红反而做起好人来,道:“那也怪不得她的,她疯疯癫癫,根本不通人事,就算她对我凶些,她已救了你,也可以补偿了。”
常言道“君子可以欺其方”,东方白既是正人君子,自然想不到凃雪红那样说,是曲意引起他心中感慨的,是以一听之下,反觉得自己更是错想了凃雪红,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忙道:“凃姑娘,那我们将她葬了之后,立即去看我的师父师娘去。”
凃雪红道:“东方大哥,我师娘——”
凃雪红一听得东方白提起他师娘来,便想起自己在竹林中见到,听到的那些事来,是以不由自主,想将这件事讲出来。
可是她只讲了半句,便觉得这件事,实是千头万绪,极之曲折,而且,还有些话,是她女孩儿家,不便说出口来的,是以又立时住了口。
东方白却是一呆,道:“我师娘怎样?”
凃雪红道:“你师娘……她……有一个人来找她,原来她是认得那人的。”
东方白听得凃雪红那样讲,更是莫名其妙,而事情和他的师娘有关,他的心中,更是关切无比,因为他只知自己是一个孤儿,但是师娘待他之好,却是无以复加,他一直极其感激,此际听得凃雪红吞吞吐吐,事情又和他师娘有关,自然关切。
他听得凃雪红这样没头没脑讲了两句,便不再讲下去,忙道:“我师娘怎样了?你说。”
凃雪红道:“原来,原来你师娘双目是看不见东西的。”
东方白叹了一声,道:“是啊!她双目已盲,但是自我懂事起,她虽然双目已盲,但对我之好,却是无以复加的,有时,我做错了事,师父性烈如火,要责备我,也总是她呵护着我。”
想起师娘的好处来,东方白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可是他只说了几句,便立时住了口,问道:“刚才你说有人去找我师娘,那人又和我师娘早是相识的,这个人,却是什么人?”
凃雪红本来已经不想说了,但是东方白既然追问了起来,她却不能不说了,只得道:“那是天下第一大魔头,东方霸主。”
东方白听了,陡地吃了一惊,心想自己刚因为被血猿神君硬说是东方霸主的儿子,几乎闹出笑话来,却原来东方霸主真的就在这里附近。
但就算东方霸主就在此处附近,和自己的师娘,却又有什么关连?
他心中充满了疑窦,忙道:“不会吧,东方霸主这样的魔头,怎会识得我师娘的?”
凃雪红乃是何等乖巧之人,她心知烈火夫人和东方霸主之间,必然有着极大的蹊跷,而东方白又对他的师娘,十分敬爱,这种事,若是在自己的口中讲出来,那东方白一定不信,自己何苦来做这坏人?
是以她早已在后悔自己失言,此际,一听得东方白道:“我也不知道,你不是说烈火前辈已回去了么?我们赶去一看,岂不是明白了?”
东方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不得立时肋生双翅,飞到竹林中去和师娘见面,他道:“好,那我们先将嫦娥葬了再说。”
他和凃雪红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嫦娥抱了起来。
那时,东方白心神恍惚,虽然抱起了嫦娥,但是眼却并不看着嫦娥,还是凃雪红,虽然抬着嫦娥的双足,可是却看到嫦娥的眼皮在抖动着。
凃雪红吃了一惊,嫦娥的眼皮在抖动着,那么她自然没有死。
在那一刹间,凃雪红几乎立时叫了出来。
但是,她刚一张口,一转念间,却立时将要叫出口来的话,缩了回去。
因为她想到,如果她叫出嫦娥未死来,那么东方白一定又要设法救转嫦娥,又要多事,若是竟将嫦娥救转的话,她岂不是又要带自己到苗疆?
是以她一声不出,和东方白两人,将嫦娥放进了那个土坑之中,凃雪红还立时踢了一大堆土在嫦娥的脸面之上,将她埋了。
葬好了嫦娥,东方白道:“我们走。”
他一面说,一面身形一闪,已待向前掠去,可是,他身子还未掠动间,便突然听得“飕”地一声,一条人影,自远而近,迅速投到。
同时,听得那人以十分尖利难听的声音,道:“到哪里去啊?”
那人的来势极快,一言未毕,身形已现,站在东方白和凃雪红两人的身前,不是别人,却正是血猿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