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坏这一次可真坏得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他也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糟这么坏的情况中。
被一个女孩子,用一种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点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经是一件够糟够坏的事了。
更糟的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还被她点了另外十七八个穴道。
所以我们这位坏点子一向奇多无比的李坏先生,现在也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大红木椅子上,等着别人来修理他。
有谁会来修理他?要怎么样修理他?
“可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我恨你,恨死了你。”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是个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欢那月亮里下来的活女鬼。”
李坏笑,坏笑。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倒也实在是件令人不得不佩服的事。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原来你在吃醋。”
其实他应该笑不出来的。
其实他也应该知道女孩子吃醋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女孩子吃醋,常常都会把人命吃出来的。
李坏这一次自己也知道这条命快要被送掉了,因为他已经看到方大老板和韩峻从外面走了进来。
二
韩峻居然也在笑。
他当然有他应该笑的理由,皇库失金的重案,现在总算已经有了交代,盗金的首犯李坏,现在总算已被逮捕归案。
“放你妈的狗臭屁,”李坏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破口大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偷了金子,要我来替你背黑锅,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因为如果我是你,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我的命?”
“因为你坏。”
韩峻自从五岁以后就没有这么样笑过。“像你这么坏的人,如果不死,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能睡得着觉。”
方大老板当然也在笑。
李坏看着他,忽然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现在我一定笑不出来的。”
“为什么?”
李坏的声音更低,更神秘,“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方大老板的笑容立刻冻结,反手一巴掌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李坏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
“你打我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打不到你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李坏说:“她这么样恨我,这么样害我,就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却硬是不理她。”
方天豪的脸绿了,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李坏笑得更坏,他知道他是要找他女儿去算帐去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是跳到海水里都洗不清的。
一个偷偷摸摸在外面有了孩子,而且是个坏蛋的坏孩子的小姑娘,如果被她爸爸抓住,那种情况也不太妙。
李坏觉得自己总算也报了一点点仇了。
李坏是真坏,可是他报仇通常都不会用那种冷冽残酷的法子。
他不是那种人。
三
只可惜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总好像有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
方天豪本来明明已经冲了出去,想不到忽然间又退了回来。
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样。
李坏看不到门外面的情况,可是就算他用肚脐眼去想他也应该想得出外面发生了一件让方天豪很吃惊的事。
在方天豪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让他吃惊得成这副样子的事已经不多了。
李坏的好奇心又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春心开始在春天里发动了起来。
门外面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不但李坏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
每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是什么人?”
韩峻轻叱,急箭般窜出,左拳右掌均已蓄势待发,而且一触即发,发必致命。
想不到忽然间他也退了回来,就像方天豪那样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惊惶和畏惧。
然后门外就有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如丝的老人,慢慢地走进了这间屋子。
李坏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看见了就会头痛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
四
老人的白发如银丝,一身衣裳也闪灿着银光,连腰带都是用纯银和白金所制。
他自己也不否认他是个非常奢侈非常讲究非常挑剔的人,对衣食住行中每一个细节都非常讲究挑剔。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的缺点,可是大家也不能否认他的优点远比他的缺点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有资格享受所有他所喜爱的一切。
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地踱入了这间大厅。韩峻、方天豪,立刻用一种出自内心的真诚敬畏的态度,躬身行礼。
“大总管,几乎已经有十年未履江湖了,今天怎么会忽然光临此地?”方天豪说。
“老庄主最近身子可安泰?”韩峻用更恭敬的态度问:“少庄主的病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老人只对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回答,李坏却大声抢着说。
“老庄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坏,小庄主已经病得快死了,你们问他,他能说什么?他当然连一个屁都不会放。”
“大胆,无礼。”
方、韩齐声怒喝,韩峻抢着出手,他本来早已有心杀人灭口,这种机会怎么会错过。
他用的当然是致命的煞手。
江湖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击之下。
一个已经被人点了十七八处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戏唱?
×
×
×
可是李坏知道他一定还有戏唱,唱的还是他最不喜欢唱的一出戏。
五
韩峻尽全力一击,一石二鸟,不但灭口,也可以讨好这位当世无双的大人物大总管。
他这一击出手,意在必得。
想不到银光一闪间,他的人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一道闪动的银光居然竟是大总管长长的袍袖。
方天豪赫然。
更令人吃惊的是,受大家尊敬而被李坏羞辱的大总管此刻居然走到李坏面前,用一种比别人对他自己更尊敬的态度躬身行礼。
方天豪和韩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呢?
更令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位满身银衣灿烂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现在居然用一种谦卑如奴仆的声调对李坏说。
“二少爷,小人奉庄主之命,特地到这里来请二少爷回去。”
回去?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饭吃的坏孩子,能回到哪里去?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六
可可忽然出现在门口,阻住了这个没有人敢阻止的银发老人。
“你是谁?你就是廿年前那个杀人如麻的铁如银铁银衣?”
“我就是。”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我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
“当世天下英雄没有人不尊敬的李老庄主。”
“他凭什么要他跟你走?我救过他的命,为了他牺牲我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一次费尽了心血才把他捉住,甚至不惜让我从小生长的一个城镇都变成了死城。”
可可的声音已因呼喊而嘶哑。
“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他?那个姓李的老庄主凭什么要你带走他?”
铁银衣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那位李老庄主是他的父亲。”
“是他的父亲?”可可狂笑,“他的父亲替他做过什么事?从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要你带他回去?”
可可的笑声中已经有了哭声,用力拉住了李坏的衣袖。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你从小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没人管的孩子,现在为什么要回去?”
“我要回去。”
“为什么?”
李坏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
每一个没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七
这一天又有明月。
这时候明月下也有一个人和可可一样在流泪,用一缕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她脸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