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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要我回去,我就跟你回去。你至少也应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喝酒,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好,我请你喝酒。”铁银衣说:“我一定让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高地,高地上一片平阔。秋风吹过,不见落叶,因为这一块原野上连一棵树木都没有。

可是一夜之间,这地方忽然变了。忽然有二十余顶戴着金色流苏的帐篷搭起,围绕着一顶用一千一百二十八张小牛皮缝成的巨大帐篷。

这是早上的事。

前一天才来过的牧人,早上到了这里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到了中午,人们更吃惊了,更没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草地上忽然铺起了红毡,精致的木器、桌椅、床帐,一车一车地运来,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

主篷里的餐桌上已经陈设好纯金和纯银的酒具。

然后来的是七八辆宽阔的大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肚子已经微微突起的中年人,气派好像都很大,可是脸上却仿佛戴着一层永远都洗不掉的油腻。

很少有人认得他们,只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

“天香楼的陈大师傅,鹿鸣春的王大师傅,心园春的杜大师傅,玉楼春的胡大师傅,状元楼的李大师傅,奎元馆的林大师傅,都到了。”

黄昏前后,又来了一批人。来的是一辆辆软马香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被侍儿丫环艳女俊童围绕着的绝色美人,每一个都有她们特出的风采和风格,和她们独特的吸引力。

她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去。

最后到达的当然是铁银衣和李坏。

李坏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帐篷里已经亮起了辉煌灿烂如白昼的灯火。

李坏眯起了眼,眯着眼笑了。

“别人都说铁大总管向来手笔之大,天下无双。那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我答应你要痛痛快快地请你喝一顿,要请就要请得像个样子。”

“看这个样子,今天晚上我好像非醉不可。”

“那么你就醉吧!”铁银衣说:“我们不是朋友,可是今天晚上我可以陪你醉一场。”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李坏问。

铁银衣看着他,眼中的表情又变得非常沉重严肃。

“一定要记住,你是李家的二少爷,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配做你的朋友。”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你更要记住,喝完了今天晚上这顿酒之后,你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像这样子喝酒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已是天下无双的飞刀传人。”铁银衣的神色更沉重。“要做这种人就一定要付出非常痛苦的代价。”

“那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人?”

“因为你天生就是这种人,你根本就别无选择的余地。”

“难道我就不能活得比较快乐点?”

“你不能。”

李坏又笑了。“我不信,我就偏要想法子试一试。”

不管最后酒醒会多么消沉颓废情绪低落,在喝酒的时候总是快乐的,尤其是在琥珀樽前美人肩上。

所以李坏喝酒。

铁银衣也喝,喝得居然不比李坏少。

这个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纵横天下,杀人如麻,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丝毫情感的老人,心里难道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一定要用酒才能解得开?

酒已将醉,夜已深。

在夜色最黑最深最暗处,忽然传出一阵奇异而诡秘的声音,就好像蚊虫飞鸣时那种声音一样,又轻又尖又细,可是从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还是非常清楚,就像是近在身边一样。

铁银衣那两道宛如用银丝编织起来的浓眉,忽然皱了皱。

李坏立刻问他。

“什么事?”

“没事,喝酒。”

这一大觞酒刚从咽喉里喝下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从帐篷外走了进来。

一个非常奇怪的人,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态和步伐走了进来。

这个人就好像一面跳舞一面走进来的一样。

这个人的腰就像是蛇一样,甚至比蛇更灵动柔软,更善于转折扭曲。随随便便地就可以从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角度扭转过来,忽然间又从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向扭转出去。扭转的姿势又怪异又诡秘又优美,而且带着种极原始的诱惑。

这个人的皮肤就像是缎子一样,却没有缎子那种刺眼的光泽。

它的光泽柔美而温和,可是也同样带着种原始的诱惑力。

这个人的腿笔直而修长,在肌肉的跃动中,又带着种野性的弹力和韵律。

一种可以让每个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韵律。

就随着这种韵律,这个人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走进了这个帐篷。

大家的心跳都加快了,呼吸却似已将停止,就连李坏都不例外。

后来每当他在酒后碰到一个好友的时候,他都会对这个人赞美不已。

“那个人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我保证你看见他也会心动的。”李坏说:“我保证只要还是个男人的男人看见他都会心动的。”

“你呢?你的心有没有动?”

“我没有。”

“难道你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标准的男人。”

“那么你的心为什么没有动?”

“因为那个人也是个男人。”

于是听的人大家都绝倒。

这个远比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有魅力的男人,扭舞着走到铁银衣和李坏面前,先给了李坏一个简直可以把人都迷死的媚眼,然后就用一双十指尖尖,如春笋的玉手把一个织锦缎的盒子放在他们的桌子上。

然后他又给了李坏一个媚眼,当然也没有忘记给铁银衣一个。

他的腰肢一直不停地在扭舞。

他的腰真软。

李坏居然觉得自己的嘴有点发干。

铁银衣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神色连动都没有动。

这个人用最妩媚的态度对他嫣然一笑,旋风般的一轮转舞,人已在帐篷外。

他的笑,他的舞,已足以使在座的名妓美人失去颜色,只有铁银衣仍然声色不变。

“你真行。”李坏说:“看见了这样的女人,居然能无动于衷。”

“他如果是女人,我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只可惜他不是。”

“他不是女人?”

“他根本就不是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是什么?”

“他只不过是个人妖。”铁银衣说:“昆州六妖中的一妖。”

李坏不笨。

“我明白了,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懂,这个人妖来找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先看看这个盒子里有什么?”

打开盒子,李坏愣住。无论谁打开这个盒子都会愣住。

在这个铺满了红缎的盒子里装着的,赫然只不过是一颗豆子,一颗小小的豆子。

一颗豆子有什么稀奇?

一颗豆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为什么要一个那么怪异的人用那么怪异的方法送到这里来?

李坏想不到,所以才愣住。

“你郑重其事要我看的就是这样东西?”李坏问铁银衣。

“是的。”

“这样东西看起来好像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是的。”铁银衣的表情仍然很凝重,“这样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一颗豆子有什么了不起?”

“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铁银衣说:“如果它真的是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

“难道这颗豆子并不是一颗真正的豆子?”

“它不是。”

“那么它是什么?它不是豆子是什么?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铁银衣的神色更凝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它绝不是什么玩意儿。”

“它不好玩?”

“绝不好玩,如果有人要把它当作一个好玩的玩意儿,必将在俄顷间死于一步间。”

李坏又愣住了。

李坏绝不是一个常常会被别人一句话说得愣住的人,可是现在铁银衣说的话却使他完全不懂。

“它是一种符咒,一种可以在顷刻之间致人于死的符咒。”

“我想起来了。”李坏叫了起来:“这一定就是紫藤花下的豆子。”

“是的。”

“听说紫藤花如果把这种豆子送到一个人那里去,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看见这颗豆子,就等于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的,”铁银衣道:“所以我才说这颗豆子是一种致命的符咒。”

“接到这种豆子的人真的全都死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例外?”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听说她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有这么厉害?”

铁银衣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你还不懂,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厉害的女人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李坏忽然也不说话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月神,又想起了可可。

——她们算不算是厉害的女人?

李坏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也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他只问铁银衣。

“你见过紫藤花没有?”

“没有。”

李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也不知道是可恶还是可爱的笑容。

“那么这颗豆子就一定不是送给你的。”李坏说:“所以它就算真的是一种致命的符咒,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银衣盯着他看了很久,冷酷的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点温暖之意,可是声音却更冷酷了。

“难道你认为这颗豆子是给你的?难道你要把这件事承担下来?”

李坏默认。

铁银衣冷笑。“喜欢逞英雄的年轻人,我看多了。不怕死的年轻人,我也看得不少。只可惜这颗豆子你是抢不走的。”

“我真的抢不走?”李坏问。

铁银衣还没有开口,李坏已经闪电般出手,从那个织锦缎的盒子里,把那个致命的豆子抢了过来。豆子从他掌心里面一下子弹起,弹入他的嘴,一下子就被他吞进了肚子。就好像一个半醉的酒鬼在吃花生米一样。然后又笑嘻嘻地问铁银衣:

“现在是我抢不走你的豆子,还是你抢不走我的豆子?”

铁银衣变色。

因为这句话刚说完,李坏脸上那种顽童般的笑容就已冻结,忽然间就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就好像是一个被冻死的人一样。

如果你没有看见过被冻死的人,你绝对想象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铁银衣的瞳孔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

如果你没有看到铁银衣现在的表情,你也绝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如此冷静冷酷冷漠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候那种蚊鸣般奇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听起来虽然还是很清楚,可是仍然仿佛在很远。

其实呢?其实已经不远。

这种声音居然是从一把胡琴的琴弦上发出来的。

蚊子当然不会拉胡琴,只有人才会拉胡琴。

一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贵、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她的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扶着一个憔悴枯瘦矮小、衣衫褴褛满头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出现在帐篷里。

他们明明是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搀扶着走进来的。

可是别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帐篷里了。

老人的手里在拉着胡琴。

一把破旧的胡琴,弓弦上的马尾已发黑,琴弦有的也已经断了,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蚊鸣般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厌躁闷。

老人的脸已经完全干瘪,一双老眼深深地陷入眼眶里,连一点光采都没有,原来竟是个瞎子。

他们进来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既不像要来乞讨,也不像是个卖唱的歌者。

可是每个人都没法子不注意到他们,因为这两个人太不相配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胡琴虽然就近在面前,可是如蚊鸣的琴声仍然像是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只有一个人不注意他们,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一眼,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个人就是铁银衣。

这时候李坏不但脸上的笑容冻结僵硬,全身都好像冻结僵硬。

事实上,任何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就算他现在还没死,去死也已不远了。

奇怪的是,铁银衣现在反而变得一点都不担心,好像李坏的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又好像他自己也有某种神秘的符咒,可以确保李坏绝不会死的。

蚊鸣的胡琴声已经听不见了。

帐篷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节奏强烈明快而奇妙的乐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吹奏出来的。

刚才那个腰肢像蛇一般柔软扭动的人,又跳着那种同样怪异的舞步走了进来。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次来的有七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他同样怪异妖媚,随着乐声,跳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步,穿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装,把自己大部分胴体都暴露在舞衫外,看起来甚至比那些由波斯奴隶贩子从中东那一带买去的舞娘更大胆。

这些人当然也全都是男的。

乐声中带着种极狂野性的挑逗,他们舞得更野。

这种乐声和这种舞使人虽然明明知道他们是男的,也不会觉得恶心。

就在这群狂野舞者的腰和腿扭动间,大家忽然发现他们之中另外还有一个人。

他们是极动的,这个人却极静。

他们的胴体大部分都是裸露着的,这个人却穿着一件一直拖长到脚背的紫色金花斗篷,把全身上下都完全遮盖,只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永生再也不会忘记的脸。

因为这张脸实在丑得太可怕,可是脸上却又偏偏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完全满足的样子。

有人说,丑的女人也有媚力的,有时候甚至比漂亮的女人更能令男人心动,因为她的风姿态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挑逗起男人的欲望。

看到了这个女人,这句话就可以得到证实。听到了她的声音,更没有人会对这句话怀疑。

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对铁银衣笑了笑,就慢慢走到李坏面前,凝视着李坏,看了很久。

“这个人就是李坏?”她问铁银衣。

“他就是。”

“可是我倒觉得他一点都不坏。”

“哦?”

“他非但一点都不坏,而且还真是条好汉。像他这种男人连我都没见过。”

“哦?”

“敢把我的豆子一口吞到肚子里的人,普天之下,他还是第一个。”

铁银衣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眼色看着这个女人,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声音说:

“豆子好像本来就是给人吃的,普天之下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豆子被人吃下肚子。”

“可是我的豆子不能吃。”

“为什么?”

“因为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非死不可,在一个对时内就会化为脓血。”

铁银衣冷笑。

“你不信?”这个女人问他。

铁银衣还是在冷笑。

这种冷笑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说他把她说的话完全当作放屁。

这个女人也笑了,笑得更柔媚。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铁银衣冷冷地说:“你就是紫藤花。”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不相信我的话?”

“因为我也知道李坏绝不会死。”

“你错了。”紫藤花柔声道:“我可以保证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会死的,这位李坏先生也不能例外。”

“这位李坏先生就是能例外。”

他的声音中充满自信,无论谁都知道铁银衣绝不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人,他能说出这种话绝不是没有理由的,所以紫藤花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例外?”

“因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太夫人,听起来最多也只不过是个老太婆的名字而已,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别的老太婆有名一点,有钱一点,活得比较长一点的老太婆而已。

可是像紫藤花这样杀人如斩草的脚色,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的媚力好像也变得有点减少了。

铁银衣还是用那种非常冷淡的声音说:

“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公孙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做的是什么事。”

紫藤花也故意用一种同样冷淡的声音说: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听说她也只不过是个只要有人出钱就肯替人杀人的凶手而已,只不过价钱比较高一点而已。”

“只不过如此而已?”

“除此以外,难道这个人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铁银衣说:“一百七十年来,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当今江湖中资格最老,身价最高的杀手,也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

“我好像听说过还有一位月光如刀、刀如月光的月神。”紫藤花故意问:“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个人?”

“是的。”

“你见过她?”

“没有。”铁银衣说:“她也像阁下和公孙太夫人一样,都是很难见得到的人。”

紫藤花的媚笑如水:“可是你今天已经见到了我。”

铁银衣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认为李坏已死,只要你和你的昆州六妖一到,我们这些看到过你的人,也都必死无救。”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周到的人,替别人都能想得这么周到。”

“幸好你不是我这种人。”铁银衣说:“有很多事你都没有想到。”

“哦?”

“至少你没有想到公孙太夫人今天也会来。”

“哦?”

“公孙太夫人也像月神和你一样,都不是轻易肯出手的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能出得起你们的价钱,你们也答应出手,你们就必定会现身。”

铁银衣说:“只要你们一现身,就绝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们的生意,你们两位都同样绝不会让你们要杀的人死在别人手里。”

紫藤花承认。

“这一点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本来根本用不着我多说的。”铁银衣说。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如果你们两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同时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死在谁的手里?”

紫藤花无疑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所以想了很久之后才问铁银衣。

“你看呢?”

“我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实而已。”

“什么事实?”

“公孙太夫人,自从第一次出手杀崂山掌门一雁道长于渤海之滨后,至今已二十二年,根据武林中最有经验、最有资格的几位前辈的推测和判断,她又曾出手过二十一次,平均每年一次,杀的都是当代武林中的顶尖人物。”

“这些老家伙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根据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的方式和习惯。”

“他们判断出什么?”

“二十一年来,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从未被人抓到过一点把柄,也从未发生过一点错误,当然更从未失手过一次。”

紫藤花又笑了。

“这个记录其实我也听人说过。”她问铁银衣:“我呢?”

“你杀的人当然比她多。”铁银衣说:“你从十三年前第一次刺杀杨飞环于马嵬坡前,至今已经杀了六十九人,杀的也都是一流高手,也从未有一次失手。”

“那么算起来我是不是比公孙太夫人要强一点?”紫藤花媚笑着问。

“这种算法不对。”铁银衣说:“你比她要差一点,并且好像还不止差一点而已。”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七十次杀人的行动中,最少曾经出现过十三次错误,有的是时间上算得不准,有的是未能一击致命,还有两次是你自己也负了伤。”铁银衣冷冷地说:“这十三次的错误,每一次都可能会要你的命。”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紫藤花,冷冷淡淡地下了个结论:“所以你是绝对比不上公孙太夫人。”

紫藤花的笑好像已经笑得没有那么冶艳妩媚了,她又问铁银衣。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今天公孙太夫人也到了这里,也要杀我们这位李先生,那么李先生就一定会死在她手里?”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铁银衣说。

“如果公孙太夫人不让她要杀的人死在你手里,那么阁下大概就杀不死这个人。”

紫藤花又盯着李坏看了半天,脸上又渐渐露出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这一次你大概错了,我们这位李先生现在好像已经是个死人了。”紫藤花说:“你自己也说过,一个人最多只能死一次。”

他说的不错。

一个人绝对只能死一次,一个人如果已经死在你手里,就绝对不可能再死在第二个人手里。

这个不争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

蛇腰仍在不停扭动,乐声仍在继续。

狂暴喧闹野性的乐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鼙鼓马蹄杀伐金铁交鸣声一样,是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压倒中止的。

可是现在乐声忽然被压倒了。

被一种像蚊鸣一样的琴声压倒了。

如果你不曾在战场上,你永远无法了解这种感觉。

如果你曾经在战场上,两军交阵,血流成渠,尸横遍野。督帅后方的战鼓雷鸣,你的战友和你的仇敌就在你身前,身侧刀剑互击,头断骨折,血溅当地,惨叫之声如裂帛。

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蚊子在你的耳畔飞鸣,你听到的最清楚的声音是什么?

一定是蚊子的声音。

如果你曾经到过战场,曾经经历过那种情况,你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因为在这个帐篷里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都觉得耳畔只能听得见那一丝丝一缕缕蚊鸣般的琴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丽,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琴声中,离开了她身边那个拉胡琴的瞽目老者,用一种异常温柔娴静的姿态,慢慢地从角落走了出来,走到铁银衣面前。

“谢谢你。”

她说:“谢谢,你对我们的夸赞,我们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

铁银衣站起来,态度严肃诚恳:“在下说的只不过是实情而已。”

“那么我也可以向阁下保证,阁下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位可亲又可敬的妇人也裣衽为礼:“我可以保证李坏先生在今晨日出之前绝不会死。”

现在夜已深,距离日出的时候已不远,但是浓浓的夜色仍然笼罩着大地,要看见阳光穿破东方的黑暗,还要等一段时候。

这位文雅的妇人在帐篷里辉煌的灯火下,看来不但可亲可敬,而且雍容华贵,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相信。”铁银衣说:“太夫人说的话,在下绝对相信。”

紫藤花好像忍不住要笑,却又故意忍住笑,问铁银衣:

“这位女士真的就是公孙太夫人?”

“大概是真的。”

“可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太夫人的年纪怎么会这么轻?”紫藤花说:“太夫人说出来的话,怎么会这么样不负责任?”

文雅的夫人也媚笑着向她裣衽为礼。

“你说我年轻,我实在不敢当。你说我不负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我的契约是要在日出时取他的性命,日出前他当然绝不会死。”公孙道:“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会让他再活回来一次,然后再死在我手里。”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六个蛇腰舞者,忽然间已围绕在公孙四侧。六个人的腰肢分别向六个不同的方向弯转下去,六个人的手也在同时从十二个不同的方向,向公孙击杀过来。

十二个方向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除了他们六个人之外,江湖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从这种部位发出致命的杀手。

这位可敬的夫人,眼看就要在瞬息间变成一个可敬的死人了。

拉胡琴的老人还是在奏着他单调的琴声,脸上依然无颜无色,仿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铁银衣也没有插手,对这件事,他好像已置身事外。

六个奇丽诡异妖艳的人妖,十二只销魂夺命的妙手,十二招变幻无方的杀着。

惨呼声却只有一声。

这一声惨呼并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六个人在同一刹那间同时发出来的。

昆州六妖惨呼着倒下去时,全身上下好像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就好像是平白无故就倒了下去。

可是,忽然间,这六个人双眉间的眉心之下,鼻梁之上,忽然间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钢刀斩断,裂开,裂成一条两三分的血眼。

这只血眼就好像是第三只眼,把他们这些人的两只眼连结到一起。

忽然之间这六个人的脸上都变得没有眼睛了,都变得只剩下了一条血沟。

他们的一双眼和双眼之间的鼻梁,已经被忽然涌出的鲜血汇成了一条血沟。

铁银衣脸上的颜色没有变,紫藤花居然也没有变。这个帐篷里几乎变色的人,因为半个时辰之前还没有昏倒,还能够逃跑的人都已经逃跑了。

就连一向以文静娴淑优雅明礼明智闻名的九州名妓——宋优儿,逃走的时候都变得一点都不优雅文静。

她跑出去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好像被屠夫在屁股上砍了一刀的野狗。

可亲而可敬的公孙氏,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公孙太夫人,现在我真的佩服你。你这一招六杀,出于无形无影,我相信大概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我这六个小怪物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不敢当。”

“让人看不懂的招式,总是让人不能不佩服的。”紫藤花说:“所以等太夫人魂归九天之后,每年今天我一定以香花祭酒,来纪念太夫人的忌辰。”

“不敢当。”

公孙太夫人还是文文雅雅地说:“只可惜明年今日好像我还没有死,就好像李坏先生还没有死一样。”

“你真的相信你还能救活他?”

“用不着我来救活他,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没有人能救得活他。”

“那么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死?”

公孙太夫人又叹了口气。

“如果你认为李坏先生现在已经真的死了,那么你就实在太不了解李先生这个人了。”

“哦?”

“如果李坏先生真的会死在你那么样一颗小小的豆子下,那么李坏先生就不是李坏先生了。”

这时候,还留在帐篷里的人,忽然听见有一个人笑出了声音来。

紫藤花听到这个人的笑声,却笑不出来了。

她永远想不到这个人还会笑。

这个忽然笑出来的人,居然就是明明已经死了的李坏。

十一

一个在一个时辰前忽然冰冻了死冷了的李坏,如今居然会笑了。居然还能站起来,居然还能走路。

这位李坏先生居然走到了紫藤花面前,居然对这个一心想要他在日出之前就死的女人,客客气气地微笑,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送上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东西。

“这是你的豆子。”李坏说:“我还给你。”

“谢谢你。”紫藤花也露出她最妩媚的笑容:“其实我也应该想得到,像李先生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把这种不容易消化的东西真的吃下去。只不过我还是没想到李先生装死的本事居然这么高明。”

李坏笑。

“那是我从小就练出来的,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吃,别人要打死我,我就先装死。”他说:“一个从小就没饭吃的野孩子,总得要先学会一点这一类的本事。以后每当遇到这一类的情况,我也改不了这种毛病。”

“等到这个野孩子长大后又练成某一些神奇的内功时,装死的本事当然也就更高了。”

“这一点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装死如果装得不像,怎么能骗得过紫夫人?”

“李先生。”紫藤花媚笑着用两根青葱般的玉指拈起了李坏手掌上的豆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喜欢你,我相信你心里大概也很喜欢我。”

李坏叹了口气。

“老实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想不喜欢你都不行。”

“那么我能不能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为我真的死一次?”

任何人都应该想象得出,说到这种话的时候,必然更该到了出手的时候。在这句话开始说的时候,紫藤花已经应该出手。

这出手一击必然是生死的关键。

奇怪的是,这句话说完了很久,紫藤花还是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这一瞬间本来是她出手的良机,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只有笨蛋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紫藤花当然绝不是个笨蛋,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真的显得有点笨笨的样子。

她一直想要李坏的命,李坏这种人本来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在她显出这种笨笨的样子的时候,当然也是李坏最好的机会。

可是李坏居然也没有出手。

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笨蛋。

更怪的是旁边居然还有人为笨蛋拍手鼓掌。

公孙太夫人鼓掌。

“李先生,你真是了不起,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你。”

“不敢当。”

“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把她制住?”

“我只不过在她来拿我手里这颗豆子的时候,偷偷地用我的小指尖,在她掌缘上的一些小穴道旁边,轻轻地扫了一下而已。”

“所以说过了两句话之后,她的这只手就忽然变得麻木了,当然就不能再出手。”

“现在她的右半边身子,是不是已经完全麻木了?”公孙太夫人问李坏。

“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你也不必再出手了。”

李坏笑,公孙叹息:“李先生,不是我恭维你,你手上功夫之妙,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三个人能比得上你的。”

李坏眨眼,微笑,故意问:

“找不出三个人,两个人总是找得出来的,太夫人是不是这两个人其中之一?”

“如果我说是,你一定不信,如果我说不是,你也一定不信。”

“那么公孙太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应该试一试?”

“好像是。”

无论谁也应该想得出,就算不用头脑而用脚去想都应该想得出,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死关头到了。

而且这一次还是非试不可的。

十二

根据江湖中所有能够收集到的资料来评断,如果说公孙太夫人的成绩能够达到第一级的水准,甚至可以说是超级的水准,那么我们的李坏先生最多只能说是第三级。

在公孙太夫人的记录中,从来没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可是在李坏的记录中,却好像从来都未曾没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在这种比较之下,李坏还有什么路可走?

十三

经过了刚才取人性命于刹那间的凶杀和暴乱后,帐篷里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在这些还没有被吓走的人之中,居然有大多数是女人,一些非常美丽,气质也非常特别的女人。

她们的形貌装束年龄也许有很大的差异,可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好像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能够保持镇静不乱。

这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见得多了。

名妓如名侠,都是江湖人,都有一种相同的性格,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用常情和常理来揣度的。

在某些时候,名妓甚至也好像名侠一样,能够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满头银发,一身华服的铁银衣,摊开双手,端坐在一张波斯商贾从海外王室那里买来的浅色桃花心木金缎交椅上。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慢地站起来。

“二少爷,这一出戏,你好像已经演完了,好像已经应该轮到我了。”

“轮到你?”李坏问:“轮到你干什么?”

“轮到我杀人,或者轮到我死。”

“杀人和死,本来就好像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一样,无论是正是反,都还是同样的一枚银币。”

铁银衣昂然而立,银发闪亮:“所以现在是生是死都已经跟你全无关系。”

李坏苦笑。

“这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这一次能不能不要来管我的闲事?”

“不能。”

铁银衣说:“老庄主要我带你回去,我就得带你回去。要你死的人,就得先让我死。”

“如果你死了,岂非还是一样没法子带我回去?”

“那么我先死,你再死。”

这句话绝不是一出戏里面的台词,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的意思。

这句话的真实,也许比一位三甲进士出身的大臣,在朝廷上所做的誓言更真实。

李坏不笑了,仿佛已笑不出。

铁银衣看着他,慢慢地挥了挥手:“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你暂时最好还是退下去。”

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是一个娥眉淡扫、不着脂粉、年轻的女人,穿一身用极青、极柔的纯丝织成的淡青色衣裳。

看起来那么青那么纯那么温柔那么脆弱,没有人能看得出她居然就是此间的第一名妓,也没有人能想得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极了,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们这样的男人,如果你们真的全都死了,我也陪你们死。”

青姑娘说出来的话,有时候甚至比某一些大侠的信用更好。

李坏又笑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想死呢?其实我们谁都不必要死。”李坏对铁银衣说:“只要你能看住那位拉胡琴的老先生的手,我保证我们都不会死。”李坏说:“如果这位老先生不出手,那么我相信这位公孙太夫人到现在为止最少已经死了十七八次了。”

琴声断了,瞎眼的老头子从角落里蹒跚着走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几乎比他的琴声更低黯沙哑。

“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他问李坏:“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一走?”

“我愿意。”李坏的回答极诚恳。

“你愿不愿意一个人陪我出去?”

“我愿意。”

于是瞎眼的老头子就用拉胡琴的琴弓作明杖,一点一点地点着地走出了这个帐篷。

铁银衣振臂待起。

李坏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肘,轻轻地说。

“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会让别人笑话的,公孙太夫人留给你。就让我跟这位老先生出去走走行不行?”

李先生和老头子都走出去了,公孙太夫人却坐了下来,坐下去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舒服得很。

铁银衣盯着她。

“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我相信你一定就是公孙太夫人。”

“铁总管,你不会看错,什么人你都不会看错的,否则你怎么能维护李老先生的安全至今?”

“那么刚才那位老先生呢?”

“他是我的丈夫。”公孙大娘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他在他的家族里辈分很高,所以我才会被称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太夫人?公孙家族?”铁银衣声音中满怀疑惧:“怎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因为这个家族现在已经只剩下我先生一个人。”公孙太夫人黯然说:“江湖人都知道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失败过一次,可是我的先生这一生中,却从来没有胜过一次。”

“从来都没有?”

“从来没有。”公孙太夫人的声音中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有些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个失败的人,不管他怎么骄,怎么傲,怎么强,可是他注定了命中就要失败。”

铁银衣沉默。

在这种忽然间发生的沉默中,他无疑也感受到这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与哀痛。所以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开口问公孙太夫人。

“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你说。”

“我可不可以问那位老先生的大名?”

公孙太夫人也沉默了很久:“你当然可以问,只可惜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

铁银衣闭着嘴,等着她说下去。

又过了很久,公孙太夫人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名字叫无胜。”

“公孙无胜?”

“是的,公孙无胜。”

一个一生中从未胜利过一次的失败者,在他夜深梦回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时,想到他这一生,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做为这么样一个人的妻子,在夜深听着她丈夫的叹息声,枕头翻转声,拭擦冷汗声。虽然想起来上个厕所,吃点东西,看点书图,却又不忍惊动他的时候,那种时候她心里有什么滋味?

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者的妻子。

“我一点都没法子帮助他。”公孙太夫人说:“因为他天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已满面泪痕。

李坏是跟着这么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走出去的,公孙无胜既然无胜,胜的当然应该是李坏。

李坏的运气并不坏。

他跟一个一生中从未胜过的人,无论是到什么地方去,都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奇怪的是,铁银衣的脸上却露出了非常担心的表情,远比他看见李坏吞下那颗致命的豆子时更担心。

十四

夜忽然迷濛,因雾迷濛。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迷濛的雾,实在是令人很难想象得到的,就正好像此时此地此刻居然还会有李坏和公孙老头这么样两个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杨树的枝丫上喝酒。

酒不是从铁银衣那里摸来的,是老头自己从袋子里摸出来的。

这种酒闻起来连一点酒味都没有,可是喝下去之后,肚子里却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没有发现这种酒有点怪?”老头问李坏。

“我不但觉得酒有点怪,你这个人好像更怪。”

“你是不是想不到我会忽然把你请来,请到这么样一个破地方来喝这种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来了。”李坏说:“虽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我还是来了。”

老头大笑,笑得连酒葫芦里的酒都差点溅了出来。一个扁扁的酒葫芦,一张扁扁的嘴,笑的时候也看不见牙齿。

幸好杀人是不用牙齿的,所以李坏的眼睛只盯着他的手,就好像一根钉子已经钉进去了一样。

公孙先生那双一直好像因为他的笑声而震动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钉死了。

李坏眼里那种钉子一样锐利的采光,也立刻好像变得圆柔很多。

这种变化,除了他们两个人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少再有人能够观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间,生死胜负的决战,往往就决定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中。

可是他们的生死胜负还没有决定。

因为他们这一战只不过刚刚开始了第一个回合而已。

十五

公孙先生就用他那扁扁的嘴,在那扁扁的酒葫芦里喝了一大口那种怪怪的酒。

“我是个怪人,可是你更绝,不但人绝,聪明也绝顶。”公孙说:“所以你当然也明白,我叫你出来,是因为我早就已经看出了我那个老太婆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坏承认。

“可是我相信有一点你是绝对不知道的。”公孙说:“我找你出来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公孙先生反问李坏:“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我姓公孙,名败,号无胜。”

“公孙败?公孙无胜?”李坏显得很惊讶:“这真的是你的名字?”

“真的,因为我这一生中与人交手从未胜过一次。”

李坏真的惊讶了。

因为他已经从公孙先生刚才那一阵笑声和震动间,看出了公孙先生那一双手最少已经有了三种变化。

三种变化绝不算多,变化太多的变化也并不可怕,有时候没有变化也可以致人于死命于一刹那间。

可怕的是,公孙先生刚才手上的那三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可以致人死命于刹那间。

“公孙先生,公孙无胜先生。”李坏问:“你这一生中真的从来没有胜过一次?”

“没有。”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就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我也不信。”

“为什么?”

“我是个坏蛋,是个王八蛋,我是猪。所以我没有吃过猪肉,可是我看过猪走路。”李坏说:“所以我最少总看得出你。”

“你看得出我什么?”

“如果在江湖中还有六十年前治兵器谱的那位百晓生,如今再治兵器谱,那么公孙先生你的这一双手绝对不会排名在五名之外。”李坏说:“那么你怎么会从未胜过?”

公孙先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用那双好像完全瞎了的眼睛,好像完全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李坏,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对了,可是你又看错了。”

“哦?”

“你看对了我的武功,却看错了我这个人。”公孙先生说。

“哦?”

“我的武功确实不错,确实可以排名当今武林中很有限的几个高手之间。”公孙先生补充道,“如果我要找当今江湖中那二十八位号称连胜三十次以上的高手去决一胜负,也许我连一次都不会败。”

“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都败?”

“因为我的武功虽然不错,可是我的人错了。”

“错在什么地方?”

公孙先生又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反问李坏:

“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中和别人交手过几次?”

“几次?”

“四次。”

“四次?”李坏又觉得奇怪了:“公孙先生,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性格,以你的脾气,你这一生中只出手过四次?”

“是的。”公孙先生说:“我战四次败四次。”他又问李坏:“如果我要你举出当今天下的五大高手,你会说是哪五个人?”

李坏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

“武当名宿钟二先生,少林长老无虚上人,虽然退隐已多年,武功之深浅无人可测,但是我想江湖中也没有人能够否定他们的武功。”

“是的。”

“昔年天下第一名侠小李探花的嫡系子孙李曼青先生,虽然已有廿年未曾出手,甚至没有人能够见得到他一面,可是李家嫡传的飞刀,江湖中大概也没有人敢去轻易尝试。”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小李探花的侠义之名,至今犹在人心。”公孙说:“对曼青先生我一直是极为敬仰佩服的。”

“潇湘神剑,昆仑雪剑,第三代的飞剑客还玉公子。这三个人的剑法就没有人能分得出高下。”李坏说:“他们三位又都是生死与共的朋友,绝不会去争胜负,所以谁也没法子从他们三个人之中举出是哪两个比较更强。”

“你说得对。”公孙说:“他们三位之中,只要能战胜其中一位,就已不虚此生。”

“这几位你都见过?”李坏问。

公孙先生苦笑:“我不但见过,而且还曾经和其中四位交过手。”

“是哪四位?”

“潇湘、钟二、昆仑、还玉。”

李坏叹了口气:“你选的这四位对手真好,你为什么不去选别的人?”

公孙先生也叹了口气:“因为我这个人错了。”

十六

一个人喝酒无趣。

一个会喝酒的人和一个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样无趣。

一个人自说自话多么无聊,可是和一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说话更无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道理,李坏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公孙先生说:“你出手,并不是为了求胜,只不过为了要找一个值得你出手的对象而已。成败胜负根本就没有放在你的心上。”

李坏说:“如果不配让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会对他们伸出一根手指。”

公孙先生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已有光,热泪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还有谁能明白?”公孙先生又长长叹息:“如果我不败,这世上还有谁败?”

他说的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却完全一样的。

李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他从未表现过的尊敬态度,向公孙先生行礼。

“我从来不拍别人马屁,可是今天我们就算是生死之敌,就算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死在你手里,或者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杀了你,我也要先说一句话。”

“你说。”

“公孙先生,你虽然永败无胜,可是你虽败犹荣,我佩服你。”

公孙先生忽然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凌空跃起,用一种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的奇特姿势,奇特地翻了七八个跟斗,翻起了七八丈,然后才落在他原来坐的那一处枝丫上。

他没有疯。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眼中的热泪好像已经快要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要想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热泪,翻跟斗当然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却无疑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

李坏无疑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芦里的酒喝光。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把我当作你第五个对手,我实在觉得非常荣幸。”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公孙故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说:“我已经收了别人三万两黄金来换你一条命。”

李坏又笑了。

“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这么值钱。”

公孙先生没有笑:“我们夫妻一直都很守信约的,只要约一订,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约的。”

李坏也不再笑。

“我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且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虽然很佩服你,我还是决心要让你再败一次。”

朋友之间的感情永远是那么真实,那么可贵。

不幸的是,朋友并不一定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敌却永远是绝对真实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敌对你表示出他对你的某种情感,那种情感的真实性,也许比朋友间情感的真实性还要更真实得多。

朋友之间是亲密的,越好的朋友越亲密。

不幸的是,亲密往往会带给人轻蔑。

仇敌却不会。

如果你对你的仇人有轻蔑的感觉,那么你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死。

所以,朋友之间,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间,很可能只有亲密而没有尊敬。而最坏的仇敌之间,却很可能只有尊敬而没有轻蔑。这种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间的尊敬更真实。

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十七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在相爱一样。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杀,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从人类有文字的记载以来,像这一类的生死决战也不知道有几千万次,几百万次。可是能够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又有几次呢?

其中至少有两次是让人很难忘记的。

蓝大先生与萧王孙决战于绝岭云天之间,蓝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铁椎,萧王孙用的却是一根刚从他丝袍上解下的衣带。

这一战的武器相差之悬殊,已经是空前绝后的了。

蓝大先生的武功刚猛凌厉,震鼓铄金,天下无双,一椎之下碎石成粉。萧王孙飘忽游走,变幻无方。刚柔之间的区别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

这一战虽然无人有机缘能恭逢其盛,亲眼目睹,可是这一战的战况,至今尤在被无数人渲染传说,几乎已经成了武林中的神话。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决战于凌晨白雾中。

西门吹雪号称剑神,剑下从无活口。他这一生就是为剑而生,也愿意为此而死。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和陆小凤比一比胜负高下,因为陆小凤这一生从未败过。

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嘻皮笑脸,随随便便,连一点精明厉害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好像连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像肯苦心练武功的样子。

他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危险至于极点的事。

可是他这一生居然真的从未败过一次。

那么,他和西门吹雪这一战呢?

这一战也和萧王孙与蓝大先生的那一战相同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他们的决战虽然都是惊心动魄,系生死于呼吸之间,可是他们的决战却没有分出生死胜负。

因为在当时他们虽然是在一瞬间就可以把对方刺杀于当地的仇敌,可是他们毕竟还是朋友。

一种在心胸里永远互相尊敬的朋友。

李坏和公孙不是朋友。

公孙先生虽然每战必败,却只不过因为他的心太高气太傲,他虽败犹荣。

李坏在江湖中至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浅,可是毕竟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了。

有几个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败在他手下的人,都已经败在他的手下了。

他和公孙先生这一战的生死胜负又有谁能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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