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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波上人

广东省中部的罗浮山,在增城县境之内,东接博罗县界。山岭伸延,周围广达五百余里,奇峰怪峦,有名可数的,就有四百多个。更有无数人迹罕至的山峰,大部是峭壁千仞,还都没有名字。那罗浮山因为山峰灵秀瑰奇,所以广东一省,山脉虽多,这罗浮山倒也称得是一等一的名山。相传在东晋时代,有一人姓葛名洪的,就在罗浮山作成《抱朴子》一书,得道成仙。那《抱朴子》一书,至今犹传。

在罗浮山脚下的增城,早在后汉已经相当繁华。常言道,人杰地灵,罗浮山因是天下灵秀之所钟,所以历代都有英雄人物出现。这期间有叙不完的故事,泰半回肠荡气,悱恻缠绵,慷慨激烈。此时,清兵早已入关,大军已抵福建,大清总兵李成栋,屯兵潮阳边境,欲犯广东之时。时清顺治三年十一月,亦即南明隆武二年十一月。

这一日清晨,一轮红日,才从东方慢慢浮起,映得东半边天空,似血一般红。万道金光自东方射出,在浓雾中跳跃钻动,像是几千条几万条金色蛇儿,正在来回游动一般。

在那罗浮山正中心,有一座山峰,唤作“玉女峰”,那玉女峰在罗浮山中,虽不算是最高的山峰,但却是最险要的一座,但见悬崖千仞,远看起来,恰似一幅青黝黝的屏障,自蓝天上倒挂下来一般。但在那山峰之绝顶,却有一间小小的道观,叫做“真元观”。除了大殿之外,两旁伸展出去,左右各有十余间房屋。

朝阳升起之后,并未驱散浓雾,那些雾一丝丝、一丝丝地在山上树木当中掠过,使得整个峰顶好像是在水面上浮沉一般。

太阳越升越高,到了天色全明的时候,从“真元观”的侧门中,跑出来一个年十八九岁的少年,步履稳定,浓眉大眼,生得极是敦朴淳厚,手中持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对着朝阳,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走出几十步,在一株松树底下,闭目盘腿,打起坐来。只见他调匀了气息,呼吸由浓浊而稳定,眼皮下垂,山上的雾不断在他腰际绕过。

正当他在用心做早课,练气功的时候,忽然在“真元观”内,又传出一阵笑声,声音悦耳至极,比在那松林中婉转啼鸣的鸟儿,不知要好听多少倍。随即见人影一闪,一条矮小的人形飞似的向那少年打坐的地方跑来,身法又快,又一点声息都没有,霎眼间,便跑到了那少年面前,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脑后梳着圆圆的两个发髻,眼睛又大又亮,配上那又浓又长的眼睫毛,就这一对眼睛,已显出这位小姑娘是一个极度聪明伶俐的女孩子。

她跑到少年面前,见那少年正在闭目用功,便伸了伸舌头,向他做了一个鬼脸。那少年毫无知觉。

小姑娘侧头一想,绕到那松树背后,轻轻一纵,人便悬空,纤手一伸,已攀住了最低的一根树支,爬了上去,在树上又爬了一会儿,便坐定不动,将自己稳在浓密的树叶之内。

没有多久,少年一跃而起,面色红润,额上出汗。他伸出手臂,就用衣袖在额上抹了抹,拾起身旁的那柄长剑,就一招一式地练了起来。

他将每一招式全练得极慢,而且颠来倒去,总是只有四招。

第一招是两脚丁字步站定,左掌当胸,如僧人合十,右手剑锋微微向前,这原只是个起势。

第二招长剑一摆,剑光下沉,随即疾若飘风,向上挑去,左手已挽成剑诀,中指与食指,紧紧并在一起,旋又右脚向前跨出,身影一矮,舞了一个剑花,剑光伸缩摇摆不定,两只眼睛注视前方。

最后一招,便是倏地收回剑来,向后倒退两步,手臂伸出,剑光向己,然后再猛地向前刺出。

树上那位小姑娘,起先还很注意地看着,后来见他练来练去只是那四招,像有点儿不耐烦起来,伸出比糯米还白的纤手,用丰腴的手背遮住小口,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又看了一会儿,那少年还是在练那四招,正练到第四招,那柄剑猛地向前刺出的时候,小姑娘便偷偷地爬下树来,看样子是准备吓他^跳。

但当她正鹏下树来的时候,忽然看到那少年突然斜身回步,就借第四招剑向前刺的身势,蓦地回过头来,用力一抖,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竟抖起一阵“嗡嗡”声来,然而剑尖分刺上下左右四方,又倏地收回剑去。

小姑娘看了,心中喜欢万分,仍想再爬上去,身形才动,便听得那少年喝道:“什么人躲在这里,偷窥人家练剑?”

小姑娘知道躲不过去,做了一个鬼脸,扑地从树上跳下。这时浓雾未散,松树又相当高,小姑娘衣衫飘飘,从树上跳了下来,竟像腾云驾雾一般,好看至极。

那少年见小姑娘跳了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笑道:“燕秋师妹,又是你在淘气,要是我当了外人,一剑刺过来,误伤了你,回头又号哭了。”

小姑娘将嘴一撅,鼓着腮帮子,一张圆鼓鼓的小脸更显得红是红,白是白,惹人可爱,她赌气道:“哟!师哥,就算你比我多学几年武吧,也不见得―剑就能将我刺伤啊!不信你试试!”

那少年当真长剑一摆,剑光下沉,然后又疾向上挑,向小姑娘刺去。小姑娘“咯咯”一声倩笑,身形滴溜溜地转,伸着右掌,虚砍一砍,便躲了开去,一面还在叫道:“师哥,我不要这招‘瞒天过海’!”

少年持剑而立,道:“你要那一招‘精卫填海’?‘河伯观海’?”

小姑娘连连摇头,道:“都不是,我要你使‘海上勾鳌’这一招!”

少年听了,面色陡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睛垂了下来。

小姑娘见一提起“海上勾鳌”,师兄脸色就变,便翘起嘴唇说道:“哼,不肯就不肯,何必板起张脸给人家看?”

少年正色道:“燕秋师妹,莫非我刚才练剑,你全都看在眼里了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

少年叹一口气,道:“燕秋师妹,你顽皮淘气也就罢了,怎敢违背师训?噢,这招‘海上勾鳌’,师父有没有教你?”

小姑娘摇头道:“师父偏心,师父偏心,教你不教我,我早就说过前四招学熟了,该教我第五招了,师父总不肯教,说我前三招还不到火候。今天一早我就见你偷偷溜了出来,便知道有东西看,谁知道师父果然将第五招授了给你!”小姑娘一张小嘴,连珠炮似的说过不停,那少年几次想插嘴,都插不进去。小姑娘说到后来,眼圈红红地,倒像是受了无限委屈一般。

少年听了她的话,脸色更为严肃,道:“师妹,师父的戒律是同门师兄弟练武的时候,谁也不准偷瞧谁的,更不准私相授受,你不记得了吗?”

小姑娘嘟着嘴道:“师父又不知,怕什吗?”

少年道:“师妹,你怎么尽淘气?师父既然收了我们做徒弟,哪有不肯教我们武功的道理?看你上山不到两年,不但内功已有根底,一套单刀、一套流星锤法和一套拳法,也已练得相当可观了,不是吗?”

小姑娘侧头想了一想,自己也“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但再一想,小嘴又一扁,说道:“可是师父就是不肯教我这第五招!”

少年解释道:“师妹,师父不是不肯教你,而是这套‘倒海剑法’,非同小可,虽然全套剑法只有七招,但每一招都得下苦工夫,尤其是开始四招,若根底不好,就授了第五招,反而是害了你!要知道‘倒海剑法’每一招之中,俱含七种变化,七七四十九种每招单使,当然是看不出妙用来,但七招齐施,却虚虚实实,七虚七实,共有九十八种变化呢!若是前四招根基不打好,即使七招学全了,还是只有七招,没有变化。若是根基扎好了,自然会将全套剑法豁然贯通,变化如意了。”

小姑娘越听越有味道,听到后来,拍手叫道:“师哥,那‘倒海剑法’竟有这等妙处,怎么我不知道?师父几时和你说的?”

少年道:“还不是昨天中午,他突然接到白燕子送信来,便将我叫了去,讲这一番话给我听不算,还将第五招‘海上勾鳌’、第六招‘海女弄环’、第七招‘海内十洲’,一起授了给我。他说接得天地会大阿哥从广州派白燕子送信来,清兵已抵福州,将重兵屯在福建边境,潮阳一县已可朝发而夕至!”小姑娘听到这里,“呀”的一声。原来她姓寥名燕秋,正是广东潮阳人。因此她催道:“师哥,快说下去!”

少年续道:“师父叹息了一阵,这带领清兵的那人唤作李成栋,是满清大将之一,此人善能用兵,并说永明王朱由榔,已被一干权臣,拥立为帝,在肇宪驻跸,但又有一些人,竟在广州另立了一个皇帝,真的不知死活。想这班饭桶,若叫他们自相残杀,吮吸民脂民膏,俱是能手,若叫他们抵抗异族入侵,如何能够?因此师父说我们纵然不帮大明天子,也得保住自己的家乡,于是立刻束装下山,并说广东从此多事,或许我也要随他下山,因此才将这后三招剑法,一并授了,还叫我一招未曾熟练,切不可练第二招哩!”

寥燕秋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忽然道:“师哥,既然家乡多事,师父也该令我们下山才是,他老人家没有提起师姐和我吗?”

少年道:“没有听说。”

寥燕秋问道:“师哥,你也将这最后三招的剑法授了我吧。”

少年变色道:“未奉师命,这如何能够?”

燕秋知道他不肯,故意冷笑道:“哧,师哥,难道师姐叫你教,你也不肯吗?”

少年面上一红。

寥燕秋口中的师姐,也是他的师姐,只不过长他一岁,是师父的爱女。少年自从年龄渐增之后,早已对自己师姐起了暗恋的念头。但偏偏她又若即若离,好起来有说有笑,不好起来半天不理他,真使得他摸不透她的心意,他为人又木讷诚毅,因此一段心事,总不敢讲了出来。小姑娘寥燕秋人古灵精怪,年龄虽小,懂的事儿却多。她二师哥对大师姐百依百顺的情景,她早就看在眼中,所以这时才故意讲出来气他。

果然少年把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未得师父许可,师姐也不能教的!”这句话才讲完,忽然听得一个莺莺呖呖的声音起自身侧,道:“不教就不教,谁稀罕……”那声音穿过浓雾,像是突然唱出来的一般,倒吓了那少年和寥燕秋一大跳。

两个人一起回头看时,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穿着一袭湖色的绉纱长衫,身材瘦长,秀发如云。那一双眼睛,如一泓秋水,睫毛又长,配着那两条不浓不淡的眉毛,再加上殷红的小嘴和高高的鼻梁,即使是在发怒,也叫人疑心天下凡人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这时浓雾渐散,一丝丝的雾,在她腰际绕来绕去,更显得她和仙子下凡一般。

这个少女,就是那少年赵敞暗恋着的师姐,真元观清波上人在皈依三清之前所生的独养女儿,依着他父亲未做道士前的俗姓,姓麦,单名一个莲字。

赵敞一见他师姐突然出现,知道自己适才讲的话一定全都被她听了去,呆呆地望着她,竟不知如何才好。

小姑娘寥燕秋在一旁拍手笑道:“好!好!老鼠见了猫哩!这下看你教不教?你要敢不教,当然没有话说,你要不敢,哼!教了莲师姐,你敢不教我?”说着,鼓起了小脸蛋,得意到了极点。

赵敞并不在意寥燕秋的调笑,向麦莲结结巴巴地道:“师姐……师父临走时曾说,这五、六、七三招,绝不准私相授受,他老人家说,你们应该学另一套‘翻江剑法’的一”一言未毕,寥燕秋就抢着问道:“什么‘翻江剑法’?怎么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赵敞并不理会她的打岔,续道:“师父说,这两套剑法,将来由一男一女,配合使用,威力要大上不止两倍。若是学了倒海剑法’,便会分了心神,不能领会‘翻江剑法’的奥妙了……”

麦莲一双妙目,流转不定,看住赵敞,见他越讲越急,连脸儿都涨红了,忙嗔道:“呸!啰啰唆唆的,谁要你教来?什么叫私相授受?”说着,觉得女孩儿家,实在不应口出此言,便羞红了脸蛋儿,越发显得娇艳动人。

这一来,赵敞更加心慌意乱,忙解释道:“莲师姐,我,我不是说,不是说我和你私相授受,是说……”

寥燕秋见了他那着急样儿,又听他越解释越糟糕,便打断他的话头道:“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你教,好了吧!”

赵敞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一看麦莲,见她两眼直望着远处,竟大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他为人诚朴,又不知怎么地好起来,只觉得走上前去赔罪吧,又怕更加得罪了她;若就是这样,又怕她怪自己连个好话都没说,因此欲进又退者再三。

麦莲却只是淡淡地笑着,望着面前像大海一样的云雾,那些矮的山峰,根本看不见;高的则在云上露出了一点儿,像是海上的孤岛一样。

寥燕秋也嗔怪赵敞不肯教他“倒海剑法”的其余三招,赌气儿和麦莲站在一起,两人向前面指指点点,低声说笑,并不理会赵敞,倒将赵敞一个人僵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师姐,我一一”

麦莲倏地回过头来,问道:“你、你怎么啦?你敢违背他老人家的话吗?”

赵敞为人也真老实,一见麦莲问自己,竟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敢!”

寥燕秋“咏”的一声笑了出来,麦莲也不禁好笑,这一笑,左右两面,都显出了浅浅的一个酒涡,更显得动人。

赵敞见师姐笑了,心中才落下一块大石,正要上去搭讪几句,忽然听到寥燕秋叫道:“啊你们看,这是什吗?”

赵敞与麦莲一起看时,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七彩斑斓、颜色鲜明的两片,在云雾之间穿上插下,像是鸟儿,但鸟儿又不会飞得那么灵巧,那么翩翩。看它们越飞越高,竟是两只大蝴蝶,那蝴蝶两翼展开,总约有一尺长,越是飞得近,看来越是美丽,那翅上的颜色,鲜明不必说了,而且隐隐有光华流转。

寥燕秋见得拍手道:“师姐,师哥,这是什么蝴蝶?”

赵敞原是罗浮山下,增城县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罗浮山上的特产,便答道:“那叫做罗浮仙蝶!只有罗浮山才有!燕秋师妹,你要是喜欢它们一”说到这里,他一眼看到麦莲似有不悦之色,忙说道:“莲师姐,你要是要,我捉给你玩可好?”

寥燕秋听他半途改口,嘟起了小嘴,道:“才说捉给我玩的,又说捉给师姐玩!”

麦莲随接道:“我才不稀罕呢,要玩,自己会捉?谁不知道那是罗浮仙蝶,又叫做小凤凰的!”

赵敞见闹了一两面不讨好,心想与其解释,不如捉了来再算。

刚好这时候罗浮仙蝶翩翩飞来,在自己头顶盘桓,相距不过几尺,他气凝丹田,双足一点,人就箭也似直射而上,眼看双手伸处,就要一手一个,将那罗浮仙蝶捉到手中,谁知那两只罗浮仙蝶忽然向旁一侧,避了开去。赵敞抓了一个空,寥燕秋大叫“可惜”不止,麦莲却理也不理,眼看前面。

赵敞见一抓不中,那罗浮仙蝶并未飞远,仍在头顶,便又是一纵,这一下用了九成功力,但是仍未抓到,仙蝶翩翩,向前飞去,赵敞一心要抓住了仙蝶,赶了过去。

那玉女峰全形,恰是一个美女,顶天立地而立,绝顶之上,原没多大平坦的地方。三人这时所站,只是一块十丈方圆的空地。

赵敞向前跑了几步,已是下山陡坡,眼看仙蝶越飞越远,正要罢手,那仙蝶忽然折了回来,又在自己眼前盘旋,寥燕秋急说道:“师哥!快抓!快抓!”

赵敞用力一跃,竟跃在仙蝶之上,随着身子下坠之势,“呼呼”两掌便拍出,那仙蝶为他掌风所罩,再飞不高,倏地向下跌落,赵敞也随之跃下,刚要伸手去接,忽听“嗤嗤嗤”三数下破空之声,几点寒星,由下激射而上,对正那罗浮仙蝶射去,赵敞若要伸手去接,暗器正好要打在他的手上,吓得他慌不迭缩手时,几下轻微的“扑扑”之声过去,那些暗器,全已穿过了罗浮仙蝶那七彩斑斓的翅膀,翅一破,仙蝶便像断线风筝般向山下跌去。

麦莲虽然表面上装着不在意,但她也着实盼赵敞能捉到仙蝶,看看他到底给谁。她和寥燕秋,本来情逾姐妹,绝不会为了这些玩物来争吵,但她天生好使小心眼儿,见刚才赵敞先说抓了来给寥燕秋玩,心中就不悦。而且那罗浮仙蝶也着实好看,纵使养不活,拿来钉在墙上,也是好看的,因此见仙蝶突然被突如其来的暗器打了下去,不禁“啊呀”叫了一声。

寥燕秋则更是急得骂道:“什么人不问情由,就乱放暗器?”

赵敞原本不喜这类东西,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一清早,会有谁上山来?那玉女峰如此峻削,等闲武功,可绝上不来,而且适才听那暗器破空之声,甚为劲疾,来人若是敌人,师父不在,可要大费手脚。

他正在犹豫,听得一人喝道:“国家多难,满清大兵已至广东边境,还要玩物丧志,捉蝴蝶玩儿吗?”随着声音,一个人穿雾而上,一上山,就连跨了几步,在空地中心站定,身法又快又潇洒,三个人都不禁暗暗喝了一声采!定晴看那人时,一身书生打扮,眉清目秀,手中持着一柄折扇,微微摇动,竟是个少年书生!年纪也不过在二十出头而已。

赵敞一听来人开口便申斥人家,虽然明知他的话对,但见他这般大刺刺的模样,心中也是不快。只不过他为人木讷,只是“哼”了一声。

寥燕秋见来人年纪并不大,而且神气清朗,一看便减了几分恶念,只是嘟着嘴不讲话。

麦莲则心中可惜那对罗浮仙蝶,也不管来人是谁,冲口便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冒失?还未上来,就毁了一对罗浮仙蝶!”

这时,浓雾已将散尽,旭日的万道毫光,射向山头,照得麦莲更是容颜出众。

那书生听麦莲责怪自己,先是仰天一笑,意似不屑,但一抬头,看到麦莲如此美丽,这一下冷笑,竟笑不下去,变得僵在那里。但那只是一霎间的事,只见片刻之间,他面容就发生了变化,满脸堆下笑来,问麦莲道:“原来姑娘锤意这罗浮仙蝶?小生刚才上山来,半途上刚好碰到一对,捉了在此,谅还活着啦,姑娘若要,小生双手奉上!”说着,怀中一探,拿出一个手巾包来,去了手巾,果然是一对罗浮仙蝶,不过没有适才的那一对大,还在扑翅挣扎。

书生拿了这对罗浮仙蝶,向麦莲递去,一面笑道:“姑娘,依我看,你比这罗浮仙蝶美了不知多少,罗浮仙蝶既称小凤凰,你就该称赛凤凰才是!”

麦莲起初还着实憎那书生,但听他讲话,声音清越悦耳,人又生得不俗,不知不觉间已去了几分厌恶之念,再一见他向自己大献殷勤,还赞自己比罗浮仙蝶更美。她独处在山,父亲是不会无缘无故赞她美的,寥燕秋又是个女孩儿。只有赵敞一人年纪与她相若,但偏偏赵敞为人木讷,心中话多,嘴里却讲不出来。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不知他讲点什么。因此长了那么大,竟还没有听人当面赞过自己美貌的,女子大都喜欢人家称赞,心中一乐,便向那青年书生盼了一眼,那书生顿时又如受雷轰一般,呆了一呆,但随即道:“姑娘,拿去了吧!”

麦莲接过罗浮仙蝶,看看它们美丽的翅翼,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如这人所说,比这仙蝶还要美,应该称作赛凤凰吗?当然是的,看那人一一”想到这里,又向书生看了一眼,书生星目流转,顾以一笑,麦莲顿觉得脸上发热,头一低,又想起来:“看那人也不像说谎的人呢!”

寥燕秋见那少年书生将仙蝶给了麦莲,她可是一点城府也没有,喜滋滋地跑过来,挨住麦莲,看那仙蝶。

只有赵敞心中瞧不起那书生,因为那书生才上来,便说什么,国家多难,不应玩物丧志,捉蝴蝶玩,何以他自己也捉了一对?他自己做人忠实,也就最讨厌言行不一致的人,见他油腔滑调地看住麦莲,便问道:“尊驾何人?上山来有何贵干?”语气之中,竟隐含敌意。

那少年书生一个斜步,回过身来,向赵敞看了几眼,微微一笑,双手负在背后,仰天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他人本生得清秀,这负手一吟,果然意气非凡。但赵敞却不知他在胡诌些什么,他本是罗浮山脚下一个放牛娃儿,六年前,清波上人因事下山,见他正被东家用皮鞭抽打,满头满脸都是血,心中不忍,又看他人生得老实,就花了几两银子,便将他带上山来,传授武艺,闲中虽也教他些文字,然而赵敞一心向武,这文字上的工夫未免欠通些,因此听了书生高吟,眉头一皱,正要发话,却听麦莲赞道:“好大的口气!”

那书生听麦莲赞他,一个转身,向她作了一揖,神态飘逸之至,道:“在下姓郑名可,向与石、马、徐三家在海上为生。闻得清波上人在此静修,亟欲一见,未知可否?”

他这里越是掉文,赵敞就越是皱眉头。

寥燕秋只觉得此人好玩。

麦莲想法却又不同,刚在郑可高吟一首范仲淹的《渔家傲》,她从小受父亲熏陶,文学上根底甚好,便知他是自咏心怀,因此赞了一句,听得他再开口,又是文质彬彬,竟感到气味相投起来,忙福了福,正正经经答道:“清波上人正是家父,惜昨日中午有事下山,至今未回。公子请至小观休息如何?”

寥燕秋听了,哈哈笑道:“师姐,你们两个在做戏吗?怎么又唱又说的?”

麦莲脸一红。

郑可笑吟吟地问道:“不知两个姑娘怎样称呼?”

寥燕秋见问,赶紧绷紧了脸,也学着麦莲,向郑可福了一福,逼尖了喉咙,道:“不敢,不敢,这位是师姐,姓麦名莲,那是师哥,姓赵名敞。在下姓寥名燕秋,向与师哥姐在此学武!”

这一番说,经她板着脸儿道来,越发叫人笑得前仰后合,她自己想着也觉好笑,一头撞在麦莲怀中,咯咯乱笑。

麦莲不防备,两手一松,那对罗浮仙蝶翼翅一振,就飞走了。

寥燕秋“啊呀”叫了一声,郑可道:“不用怕,飞了小凤凰,有赛凤凰在呢!”

赵敞只觉得郑可有点滑头,但见师姐妹已和他搅得那么熟,也就不便说什么。这时正是十一月,清晨天气已很冷,他呆呆地站了一回,觉得冷了起来,见他们三人有说有笑的,自己又插不上嘴,心中有气,一扭身,跑回道观去。虽听得麦莲他们也随后跟了来,却只当不知。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加了一件外衣,携了那柄锈迹斑斑的剑,又走了出去。他心中有气,就纵高跃下,练起剑来,正练得有劲,突然闻得扑鼻传来一股香味,那香味好闻已极,叫人一闻而食欲大动,再向前走了几步,香味越浓,转过一块岩石一看,一个长不满五尺的矮老头儿,正对着一只铁锅,口中衔着一条木棍,那浓烈的香味,就从锅中冒出。

赵敞见了有人,不觉一惊,慌不迭隐身在草丛当中,心想自己在这玉女峰上住了六年,从未听师父说过这里还有人居住,看这矮老头儿,长不过五尺,只到自己半身,头上是个秃顶,脑门外凸,像图画中的老寿星一般。但胡须却长到几乎拖在地上,一袭长袍,点尘不染。两只手像放在背后,全神贯注地用口咬住木棒,在铁锅里拼命搅动。

过了一会儿,那香味更加浓烈,那老头突然悄梢地走开一步,用脚从地上拿起灰扑扑一块布,将自己盖住,那布的中间,只有一个圆洞,恰好将他的头露在外面,他人再一蹲,若不是仔细看,只当这是一块石头罢了。

赵敞看不透这老人在闹什么鬼,左右闲着无事,便也屏住气息,看了下去。但左等右等,那矮老头儿虽然两只眼睛睁得老大,但人却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赵敞等得不耐烦起来,刚想起身觅地练剑,忽听得一阵“丝丝丝”的声音,那矮老头儿听到这声音,面有喜色,眼睛眉毛,一起乱动,神情甚为滑稽,赵敞也听得那声音有异,他自小在乡间,知道只有毒蛇毒虫,在嘘气时才会发出那种“丝丝丝”的声音。再一看,不禁吓得他心中“枰”的一跳,原来就在那怪老头的前面,有一个光秃秃的小山洞。罗浮山上,气候四季温暖,雨量又足,野草茂密,但那山洞之旁,却是寸草不生,而且石头上还有横一道竖一道浅黄色的痕迹,若非洞中有奇毒的蛇藏着,洞口怎会这样?看来那矮老头竟是捕毒物的好手,特为弄了那么一锅喷香的东西,来引那毒物出来的。

赵敞只是人老实木讷,资质并非愚鲁,他这一猜,已将事实猜到八九分。

不一会儿,那“咝咝”声渐渐强烈,变成了“吁吁”之声,再过一会儿,那小洞口绿光一闪,露出一个蛇头来。

那蛇头并不大,不过拇指般大小,但蛇信吞吐,却又红又长。除了信头是红的,眼睛是黑的外,全是绿色,绿得犹如新竹经雨水洗过一般,苍碧得可爱。

那老头见蛇已游了出来,越发一动也不动。

那蛇昂首四顾,随着蛇信吞吐,“吁吁”乱响,不一会儿,便游了一大半身子出洞。

赵敞一见那蛇的形状颜色,便已知是“竹叶青”。但寻常“竹叶青”,长不过尺,噬人七步致命。这条“竹叶青”,已有三尺许长了,还未见尾,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蛇慢慢地游了出来,到后来,似经不住那香味的诱惑,一蹿而出,径奔铁锅,以尾支地,昂起头来,向铁锅里伸去,突然之间,赵敞只觉眼前一花,一团人影飞舞,那怪老头已像飞一样地扑了过去,身形之快,端的疾逾飞鸟,那蛇似知道不好,头一回,向后倒退了两尺。

赵敞见蛇能够倒退,已经诧异不止,再一看那老头,动作比蛇更快,也跟了上去。那蛇头一伸,口吐红信,上下两排白森森的毒牙,对准老头就咬。谁知怪老头非但不避,反而也张大了口,迎了上去。

赵敞看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唤。

蛇与老人,似都呆了一呆。

就这一呆的工夫,那蛇便箭也似疾,射向洞中,只见绿光连闪,已跑得影儿都没有了。

那怪老头儿见蛇已入洞,顿时大怒,那嘭长及地上的白胡须,乱飘乱拂,像是被狂风乱吹一样,向前跨了几步,甩掉了身上的灰布,举腿就是一脚,踢在那只铁锅上,“咣当”一声,铁锅被他踢得直跌出去,径向赵敞藏身之处飞来,其声“呼呼”,劲疾无伦。

赵敞不能再躲着不出去,而且即使怪老头不发怒,他既然自己知是自己坏了人家的事儿,依他为人,也要出来道歉的,所以一见铁锅向自己飞到,身形一晃,人便蹿出几步。

那铁锅“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锅内的东西跌了出来,赵敞一见,不禁打了几个恶心,原来那东西闻味道那么香,实在却像粪虫一般的虫儿,有的已被铁锅砸扁,有的还在蠕蠕而动,看得赵敞掩眼不迭。

那矮老头子见赵敞现身,果然有人隐身在侧,便喝道:“小娃儿,怎敢坏你三太爷大事?”他人虽矮,然而这一问,声音却洪亮到了极点,倒像七尺高的黑脸大汉所发一般。

赵敞向前连跨几步,总算离开了那些令人恶心的粪虫。

耳中听得那声若洪锤的一问,忙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赔礼道:“三太爷,我并不知道你是存心捉蛇,只怕你给咬了!”

那怪老头儿向赵敞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又侧头想了一想,眼睛、眉毛、鼻子、嘴,甚至耳朵也一起活动起来,神情滑稽动人,赵敞见已经得罪了他,不敢再笑。怪老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奇怪,我不认识你这个小娃儿呀!你怎知道我叫三太爷?”

赵敞心想,原来这矮老头儿是个浑人,刚才还是自称三太爷来着,怎么倒说我怎知道他叫三太爷?若是狡狯之人,必要借此机会,乱说一通,但赵敞为人,一点是一点,一横是一横,绝不会花言巧语骗人,便照实道:“是你自己说的,说我坏了三太爷的好事!”

怪老头听了,从背后伸出手来,在自己光亮亮的脸门上拍了一下,叫道:“是啊!你不识三太爷,三太爷也不识你,这样便没有交情好讲,坏了你三太爷的大事,该怎么样,小娃儿你自己说吧!”

赵敞见他人怪模怪样,讲起话来声音也响得叫人害怕,但实在却不像一个坏人,既然他问了,自己也想不出怎么办,便道:“三太爷,我也想不出怎么办,你说呢?”

怪老头儿听说,向赵敞瞪了一眼,手又放到了背后,来回踱起方步来,一面还不断地用手拍脑门,眼耳口鼻一会儿儿缩在一块儿,一会儿儿又放松,踱了半晌,便停步发怒道:“小娃儿,你胆敢戏弄三太爷?”

赵敞莫名奇妙,道:“不敢啊?”

老头随手一掌,拍在身边的岩石上,竟拍得石屑纷飞。

赵敞看了,心中吓得一跳,心想山上岩石何等坚硬,这老头儿一掌竟能将岩石拍得碎屑纷飞,这掌力着实惊人,若被他一下拍在身上,还不粉身碎骨吗?师父能否有如此功力,没有见过,自己虽然练了六年内功,照师父说,已算是进步神速,但是要拍碎岩石,却是还不能够,一面想,一面呆呆地看着那怪老头。

怪老头拍了一掌之后,怒气还未息,气呼呼地道:“你还说不敢戏弄三太爷?叫你三太爷想办法,不是戏弄吗?谁不知道你三太爷是出名的饭桶,只会吃,不会想的?”

赵敞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笑又不是,不笑又实在忍不住,憋得实在受不住,终于“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开始,便不可收拾,直笑得前仰后合,忽听“锵锒”一声,腰间的长剑,碰在岩石上。

那老头儿开始时只是瞪着眼看他,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直跳起来,大声嚷道:“小娃儿!你会武功,是不是?”

他就这样说话,声音已大得吓人,这一大叫大嚷,更是不得了,轰轰发发,在山中激起一阵回声,震得赵敞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哪里听得清他嚷些什吗?便说道:“三太爷,你讲得小声点。”

怪老头儿一笑,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你手中拿着长剑,敢是会使剑吗?”

赵敞道:“会几招,使不好。”

怪老头儿头一侧,扳着指头算道:“你这小娃儿吓走了青王神,我又得花两个月的时间去捉笋虫,还要等个大雾天,又要上来下去,没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不行。”一面算,一面五官又是乱动,算到这里,抬起头来道:“小娃儿,你听着,三太爷为了你这一声喊,得花三个月的时间再来捉那青王神,这样,你会使剑,就罚你教三太爷三招剑法,否则,将你隔山摔了过去!”

赵敞犹疑道:“三太爷,非是后辈不肯,只是师门剑法,未奉师命,怎能传授与外人?”

怪老头儿眼珠一翻,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赵敞道:“真元观清波上人。”

老头儿将头一侧,喃喃道:“清波上人?三太爷在江湖上也走动了多年,广东广西,高手也会过不少,怎没听见过有一个叫清波上人?”便喝道:“什么清波上人,浊水下人,鸡零狗碎的剑法,三太爷也不肯学,你且使一招给我看看?”

赵敞知道师门“倒海剑法”奥妙无穷,每一招都有四句口诀,使给他看并不要紧,自己这耽搁,不知师姐妹怎样了,也急欲脱身,便长剑一摆,剑光下沉,随即一凝劲,手腕一抖,向上挑去,左手中指食指,挽了一个齐齐正正的剑诀。

那怪老头儿见了,也不转身,“托”的一声,人就向后倒跳出去三步,叫道:“瞒天过海!”

赵敞一惊,收了剑势,道:“三太爷,你怎知呢?”

老头儿并不回答,又叫道:“海底蛟!”

赵敞问道:“什么?”

老头又叫道:“江上燕!”

赵敞更是莫名其妙,提高声音问道:“你说什吗?”

老头“托”地又跳前一步,“托”地又跳后三步,看他跳来跳去,两腿纹丝不动,人竟像被脚底下的弹簧弹了起来一般。

赵敞知道这是他将内力逼在脚底,再传至地面,然而才能“托”地跳起。照这样的功力来看,实在是一位前辈高人,怎么却这样愚鲁不堪?只见他前后左右跳了一阵,又叫道:“海底蛟,江上燕,两柄长剑闯江湖,翻江倒海三十年。小娃儿,海底蛟是你什么人?”

赵敞听得莫名其妙,说道:“我并不认识什么海底蛟,在山上六年,除了师父、师姐、师妹以外,就是一个老道人,又聋又哑。”

怪老头儿不相信,道:“小娃儿敢和你三太爷撒谎?你不识得海底蚊,如何识使‘倒海剑法’,说!”

赵敞据实答道:“这剑法是师父教我的。”

老头儿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赵敞心中暗想,这老头也真搅不清楚,便大声答道:“师父是上清下波,清波上人!”

这一来,老头更听不明白,道:“什么上上下下,我说是海底蚊!”

赵敞见他无理可喻,便不再出声。

怪老头儿道:“回去讲给海底蚊听,说三太爷着实想念他,再告诉他,三太爷也不是不敢见他,只是一嗯一一”他又侧了脑袋想了起来,嘴唇几乎碰在鼻子上:“只是不见他,什么理由,你道三太爷想不出,三太爷只会吃,不会想!”说着“蹬蹬蹬”地跑下山去了,实在出人想象之外。

赵敞见他已去,在山腰绕了一会儿儿,便找到了上山的途径,他抬头一看,依稀上面有几条人影在飞驰,他从十二岁上山起,在山上跑上跑下,脚底下的工夫实已有相当造诣,一见前面有人,想起山下只有师姐妹两人在,那个书生又不知是什么人,自己实在是不该赌气离开的,一想到麦莲对那书生,竟大有好感的样子,心中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一转念,更急于上山去,脚底下一加劲,飞也似向上跑去,不一会儿,前面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看得更是分明,竟有六个人之多,有几个身材高大,手中还持着兵器。他心中起疑,急赶上去,见那六人中有一个是胖大和尚,披着一件青色的袈裟,一串一百零八颗牟尼穿成的念珠,挂在胸前,横眉怒目。

另外三个人是连鬓胡须的,面目间甚为相似,像是三兄弟,那两个是女子,一个年已三十开外,一个看来只有二十出头,年纪大的手中提了径尺圆的圆轮,里外全是尖刺,蓝光闪闪,显是上好精钢打就,年轻的那个愁眉不展,似有心事,手中拿着一柄渔叉,比她人还高。

这六人正在疾驰而上,忽觉风生身侧,有人追了上来,倶都吃了一惊,停步来看,一看赶上他们的,竟是一个毫不起眼、纯如放牛娃儿般的少年,更是惊异。

一个大胡子的汉子说道:“啊!这罗浮山真的卧虎藏龙,难怪清波上人拣中此地,作为他隐居之所了!”

赵敞一听,忙躬身问道:“各位英雄,寻家师有何贵干?”

赵敞一面问,一面心中着实疑惑。这里是向无外人到来,怎么今天碰巧师父下山去了,会突然有那么多人来找他老人家?因此结结实实看了那些人几眼,觉得他们大都满脸横肉,一股凶戾之气显在脸上,实非善类。连那个中年妇女,都不是好相,只有那年轻女子,满面幽怨,显得楚楚可怜。

那些人听赵敞这一说,胖大和尚首先道:“小哥儿原来是清波上人高足,令师可在吗?烦请通告南海郑、石、马、徐四姓,联袂来访!”

赵敞一听,便记起那书生所说的话,便道:“还有一位姓郑的书生,可也是你们一路吗?”

三个浓胡髭大汉道:“原来郑大哥早就到了!”

那和尚却只是冷笑,阴阳怪气地说:“好快的脚程,逃起命来也一定慢不了!”

三个汉子听和尚出言讽讥,一起向他瞪眼吹胡髭,似要发作,那手持钢轮的中年妇女眉头一皱,道:“你们又吵什么?正经主人还没见着,就在人家小辈面前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

那和尚和三个大汉像都是怕她一般,俱都不敢言语。

只有那年轻的女子踏前一步,向赵敞问道:“敢问小哥,那姓郑的书生到了多久了?”

赵敞听她声音之中,对郑可关切之至,再细一打量她,觉得这位姑娘虽然生得黝黑些,却也相当动人,想起不应该这样看人家,脸一红,笑道:“今日清晨方到,看现在日头,不过一两个时辰吧了。”

那姑娘“嗯”一声,再不言语。

赵敞偷偷地又看了她一下,竟看到有两颗泪珠,在她的眼睫毛上打滚,她像是竭力不使泪珠掉下来,抿紧了嘴唇忍着。

赵敞不免暗暗奇怪,但第一次见面,断无问人家为什么要哭之理,因此更朗声道:“家师昨日中午突然接到飞鸽递书,匆匆下山,不知何时回观,各位是先到敝观息一息呢?还是^”

他一句话还未讲完,胖大和尚便对那中年妇女道:“石二嫂,这白燕子传书是什么的玩意儿?”

被称作“石二嫂”的妇人冷冷地道:“天地会大阿哥!”

胖大和尚又道:“这样说来,我们莫非又迟了一步?”

石二嫂冷冷地道:“我们联袂上山,他一到广州,不等见到天地会大阿哥,就会知道,他若想到我们四家不好惹,自然会连夜赶上山来!”

胖大和尚“哦”了一声,道:“石二嫂说得是!”随接着对赵敞道:“小哥,令师虽然不在,但可料定他今晚不返,明晨必回。因此我们拟上山至贵观暂息,小哥请先走!”

赵敞一听这胖大和尚的口气,简直是自己当主人了,刚才又听得他们提起什么天地会,不知是否师父的对头寻上门来?若是对头,则这样大举寻仇,自己万万抵挡不住,只有假作不知,上山之后,与师姐师妹商量了来联合拒敌,因此一言不发,疾驰上山顶去,不一会儿,已至“真元观”前,那六人随后跟到。

赵敞还未进得观门便听到“叽叽咯咯”一阵笑声,夹着几声“哈哈”,听得出是麦莲、寥燕秋和郑可在说笑,不禁眉头一皱大声叫道:“师姐!又有六位客人,来拜访师父来了!”

麦莲应声而出,赵敞见她喜上眉梢,一张小嘴笑盈盈地,自己竟从未见过她有这样快乐过,一出来,未语先笑,酒涡浅浅一现,道:“客人?”

赵敞还未回答,郑可已和寥燕秋一起走了出来。

郑可一见那六人随后赶到,呵呵笑道:“石二嫂,你们怎么现在才来?”石二嫂并不出声,她身后的少女跨前两步,像是要对郑可说什么话,但郑可却假装看不见,仰着问那三个大汉叫道:“徐家三杰也来了,来来来!我替你们引见引见!”竟将那胖大和尚搁在一边,不加理会。

胖大和尚想是早已知道郑可会有此一着,将手拢在袈裟之中,冷笑不语。寥燕秋一见来了那么多人,悄悄问赵敞道:“师哥,这些都是什么人?是仇是友?”

赵敞道:“我也不知道,师父又不在,真叫人着急!”

他们俩讲话虽然低声,但却已被郑可听见,向寥燕秋一笑,道:“燕秋妹子,不用担心,这些人全是我的朋友!”

赵敞心中暗骂“见鬼”,怎么这一点时候,这厮就和师姐师妹搅得这么熟络?虽然心中明知这人有点不正经,但却说不出来,因此只好存在心中,不言不语。他一不说话,麦莲和寥燕秋又是女孩儿家,那六人又新来乍到,因此郑可竟反客为主,为他们引见起来。

赵敞适才知道那胖大和尚唤作智空大师,俗姓马;那三个络腮髭须的大汉是徐家三杰,叫徐孟、徐广、徐省。中年妇女叫石二嫂,那皮肤黝黑、满面幽怨的少女唤作石小兰。

赵敞似乎依稀听到师父讲过,在南海上有“郑、石、马、徐”四姓,均是巨盗,一味打劫往来客船,每一姓都有数百人,为首的人,武功各得家传,有他们另外的一套,以后若艺成下山,可以不惹他们,还是不惹的好。

因为这般人在海上自大为王,从来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一结上怨,他们人又多,气量又小,一闹上就没有个完,难道这七个人,连书生和那两个女人在内,正是那四姓海盗?若是他们,来寻师父做甚?

但人家既以礼求见,即使他们有什么坏意,人家未发作,他也不好意思发作的,因此只得将这七人让进观内,分宾主坐定,坐定之后,也觉得无话可说。赵敞人本木讷,再加有这多生人,更说不出话来。

麦莲则低着头弄衣角,那书生目光灼灼望定了她。

那个石小兰却又幽幽地望着郑可,一时之间,大家都默默无语,不知说什么好。

忽听有脚步声音而近,走进一个驼子来。

那驼子面目肮脏,眼睛又红又烂。

赵敞见了他,就向他打了个手势,着他端些茶来待客。,但智空大师一眼望见了那驼子,眉头一皱,倏地站了起来。

智空大师这个突如其来的行动,引得众人都诧异不止,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只见他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驼子。

那驼子却毫不在乎,像没事人一般,向赵敞打了几个手势,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智空大师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已走远,才回过头来问赵敞道:“敢问小哥子,适才那驼子是什么人?”

赵敞答道:“驼子吗?是观中的火工道人,又聋又哑,我一上山,他就在了,刚才我叫他端茶来奉客,他才进来的。”

智空大师沉吟了一阵,默然不语。

郑可感到大家无话可说,便笑着问道:“大师父怎的忽然有此一问?”

智空大师心中正在想一个问题,也没听清是谁问的,眼睛一翻,道:“你管不着!”

郑可倏地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袖,轻描淡写地问道:“大师父,你说什吗?”两眼目光如炬,在智空身上射来射去。

智空似为他声威所制,嘴唇动了动,想讲话而没讲出话来。

徐家三杰中的徐省素和智空和尚不和,便插嘴道:“郑大哥,适才他还说你跑得快,逃起命来也快呢!”

郑可仰天“哈哈”一笑,又疾低头道:“是吗?”这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响,吓了在座众人齐齐一跳。

寥燕秋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智空大师像是当着众人,下不了台,答道:“是又怎样?”一面人也站起,看他站立的姿势,竟如遇大敌,两脚不丁不八,手臂虽然不动,但袈裟的袖子却在微微抖动,郑可见他站了起来,便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来,那智空显得更是紧张。

麦莲心中,倒反代郑可着急,她见郑可年纪轻轻,风度翩翩,适才对答了一会儿,真是无所不知,谈到武学,又谦虚得极了,见他为了智空笑他跑得快,杂像要寻事模样,心中哪能不急?因为智空又胖又大,他一个文弱书生纵使去些武功,想来也不是人家敌手。

麦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地关切郑可,只有眼睁睁地注意动静,心想万一郑可吃亏,那自己就得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赵敞本来就无时无刻不在注意麦莲,见她一双妙目注定郑可,眉目之间,竟大是关切,心中盼智空大师将郑可教训一顿。

那另外几人,见郑可向智空缓缓走去,石二嫂扬了脸,像是看不见。

徐家三杰面有得色,石小兰是幽怨地看住郑可。

郑可跨了三步就站定,慢慢说道:“在下倒要看看大师父逃命可快不快!”一句话还未讲完,突然右臂扬起,“呼”的一掌向前砍去,出手之快,真是出人意料之外,而且拳风凌厉之至。

智空本早有准备,一见郑可手臂扬起,便“嗖”地退了开去,来到大门附近,只听“喀嚓”连声,他坐的那条红木椅子,已为郑可这一掌击塌。

郑可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掌,微微一笑,道:“原来大师父逃起命来也恁地快捷!”一摇三摆,走回原座,在经过麦莲座旁的时候,又向她微微一笑。

麦莲见他竟有这份功力,心中更增了几分敬意,报以一笑。

赵敞见了这等情景,心中实在忍不住,开口道:“郑……郑大哥,你们打架,何不到外面打去?本观主人不在,你竟出手毁了家私,是何道理?”

麦莲见赵敞脸涨得通红,心中已知道他是不愿意自己老是和郑可说笑。她年长赵敞一岁,女孩儿家成熟较早,赵敞对她的爱意,她也知道些。只是她自负文武全才,怎会喜欢赵敞这样的人?一见郑可清秀潇洒,芳心便已暗许,因此忙叱道:“师弟,对外客怎可如此?”

郑可却将脸转了过来:“这位兄弟,手持长剑不放,久闻清波上人剑法超群,想点拨小生几下吗?”

赵敞料不到郑可竟会这样狂法,他早已看顺眼郑可的作为,再加他心中又不是深有城府之人,便站了起来,道:“郑大哥既要献丑,恭敬不如从命。”竟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郑可微微一笑,从茶几上拿起折扇,“刷”的一声打开,摇了几下,两眼竟不看赵敞,反而望定麦莲。他这意思是要看麦莲的眼色行事,好讨她的欢喜。

麦莲本就对对赵敞无甚好感,但终究是自己的师弟,怎能叫他吃了外人的亏去?刚才见郑可一掌的威力,竟能将红木椅子震碎,看来赵敞绝不是他的敌手,便道:“师弟!别胡闹!”

赵敞虽不服气,但麦莲讲话,他从来不敢不从,正想退回座去,那驼子已端了个茶盘,走了进来。

智空大师避开了郑可这一掌之后,已在门旁一张椅上坐定,见驼子入来,又目光灼灼瞧定了他。

驼子毫不在意,一杯茶一杯茶分递过去,在走过赵敞身边时,赵敞忽然见他向自己连眨几眨眼睛,神情甚为滑稽。

他上山六年,从未见那驼子有这等怪异的举动,一惊一呆,茶杯几乎脱手,那驼子却又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

待递到智空大师处,已是最后一杯,驼子将一碗茶放在他坐位旁的茶几上,拿了茶盘就要走。

智空大师忽地狂吼一声,一腿踢出,将那只茶盘踢得直飞出去,一面喝道:“好驼子!原来你在这里,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哩!”这一下变生仓促,每一个人都莫名其妙,全都离座站起。

只见那驼子茶盘被踢,脱手飞去之后,踉跄退后几步,面带惊异之色,智空大师骂了一声之后,举起手臂,一掌就要拍下,那驼子显是丝毫不会武功,连避都不避,这一来赵敞忍无不忍,离座而起,也不说话,对准智空大师,就是一招“精卫填海”。

智空大师大头微微一摆,挂在颈上的那串牟尼珠突然荡了起来,还转了个小圆圈,一举而化开了赵敞的一剑。

赵敞见他两手不动,那串念珠竟由颈项的肌肉用力弹起,心中不禁愕然。但他恨透这和尚欺负驼子,接着又是一招“海上勾鳌”。这一招他虽是新习的,但因是“倒海剑法”精华所在,果然声势大不相同。

只见剑锋一抖,赵敞心中默念八字剑诀:“四十九颤,引敌上勾。”那柄诱剑经他力贯右臂,抖起七七四十九朵剑花。

智空和尚见这少年第一招只不过来势凶猛,剑术却平平无奇,心中存了轻视之念,但见他倏忽之间撤回发招,竟然和前一招大不相同,单是那一嚷剑花,已叫人头晕眼花,眼前竟不知有多少个剑尖,叫人避无可避,不禁向旁一侧。

谁知这招剑法名为“海上勾鳌”,自然含有诱敌上勾之意,那舞起的七七四十九朵剑花,全是虚招,待智空大师向侧一避,头向后一仰,牟尼珠待要荡起迎敌之时,赵敞长剑倏地也向旁跟来,“刷”地向前一送。

智空脚步还没有站稳,怎避得过他突如其来的那一剑?急忙纵高几尺,赵敞一剑刺空,苦于剑法未熟,便收剑凝立。

智空不知他深浅,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向后跃出数步才得以站定,他本来在靠近门处,这一跃已跃至门外空地之上,一时也不敢进来。

赵敞不理会他,扶起了驼子。他自从上山以后,师父虽然疼爱他,但教他武艺的时候,总是疾言厉色,毫无通融,因此他对师父只有敬畏之心,倒是这个又聋又哑的驼子,是他的好友。那驼子会的玩意儿也真不少,上树捉鸟,设阱捕兽,赵敞究竟未失小孩子心情,当然喜欢这些事。

那驼子虽然不能讲话,但和他打手势,连讲带比,他却句句明白,因此六年来,两人交情极好。当下一见有人想欺负他,赵敞如何能忍得住?是以才出手两剑,将智空逼退。

麦莲对这些人本来没有好感,尤其是看到那个叫小兰的姑娘,两只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郑可,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舒服,一见那和尚竟想欺负驼子,心中也是怒极,若是依了她平时的脾气,也早就出手了。但今天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总感到在郑可面前,要越矜持越好,因此缓了一缓,见赵敞已蹿了上去,正中下怀,因此倒并不阻拦。

寥燕秋和驼子感情更好,早已气鼓鼓地站了起来,等赵敞将智空打退之后,叫道:“师哥!别让这混蛋和尚进来,上门撒野来了,什么东西?”她生性淘气,丨喜欢绕着弯子骂人,这句话的下半截,竟将那许多人全骂上了,心中想着,自觉得意,又抿嘴“噗嗤”一笑。

赵敞将驼子扶起之后,还恶狠狠地望着智空,智空正在犹豫,是进去再拼过呢?还是僵在外面?若就这样落下风的话,未免太过难堪,若进去拼,又恐坏了自己此行大事,正在鋳躇,忽然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哟!当了总兵官的大和尚,果然好快脚步,怎么还不进去?”

声音突如其来,吓了他一跳,急回头看时,觉有三条人影,慢慢走来,想要喝问“什么人”时,其中一个袍袖一展,只觉一股大风迎面扑来,站立不稳,连退数步,又退到客堂中。

赵敞见他急步抢入,只当他还不服气,一面举起长剑,待要迎敌,忽觉在他身后,还有三个人,飞也似走人来。其中一个,正是自己恩师清波上人。

麦莲、寥燕秋两人见师父进来,一起站起,清波上人微微一点头,面色严肃,负手而立,他原是一个中年道士,羽衣星冠,面目清朗,有一股浩然的正气,自有的威严,叫人在他面前,不敢妄言乱语。

清波上人身后两个汉子,装束甚是怪异,头上扎着英雄巾,半边黑,半边白,上身衣裳黑,下身白,鞋子也是半边黑半边白,走在前面的那一个,看来和清波上人差不多年纪,走在后面的那个,年龄较为轻些,但却面色庄重,不像年纪大的那个那么嬉皮笑脸。

室中诸人虽未见过清波人,但一见那声势,便已知是本观主人,因此一^起站起。

郑可手中折扇一合,就要开口讲话,那个年纪较长的怪装汉子,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向郑可看了几眼,郑可一句话已到喉间,见他横来打岔,竟又咽了下去,^讲不出来,众人也不知那汉子准备做什么,只听那汉子道:“好哇!当了总兵官的千面郎君也在这儿!”头一转,眼光又射在石二嫂身上,道:“更好,当了总兵官儿的石二嫂、徐家三杰,竟全都在这儿!”

这一番话,在座诸人只有赵敞、麦莲、寥燕秋三人如坠五里雾中,一点也听得不明白,其余人都是心中有数。

当下郑可折扇微微打开,摇了几摇,笑道:“原来是齐老大到了。不错,在下蒙圣上眷顾,已当了朝廷的总兵官,齐老大若肯受朝廷使唤,这官儿怕绝不止区区总兵呢!”

那被称作“齐老大”的汉子冷笑一声,清波上人眉头一皱,慢慢道:“各位俱是朝廷命官,贫道山野草民,不知有何贵千,请快讲吧!”

清波上人语气之中竟大有逐客之意,众人倶都听得明白。

麦莲虽不知这般人弄的是什么玄虚,但她对郑可着实好感,见父亲一见面就不大耐烦,绝不类他平时为人豪爽好客的情形,不禁心中暗暗着急。

谁知郑可听了,竟丝毫不怒,扇子一挥,对和他同来的人道:“大家坐下,慢慢商谈。”

那些人依言归座,郑可笑嘻嘻地向清波上人作了一揖,说道:“在下千面郎君郑可,这位是石二嫂,人称金刚双轮,这位一一”说到这里,他正指到徐家三杰身上,那个年轻的怪装汉子,进来之后,一直未曾出声,这时突然双眉一竖,厉声说道:“不必说了,这个是徐家三杰,这是智空和尚,俗家姓马。郑、石、马、徐,本来是江湖上的下三滥,现在是朝廷命官。哼!什么东西?”

徐氏三杰和石二嫂听了这番话,全都面有怒色,石二嫂更是一摆手中的金刚轮,就要动手模样。但郑可仍是笑嘻嘻的,并向他们挥了挥手。这些人中,他年纪虽轻,但却然首领,众人皆不敢违拗。

郑可当下向年轻汉子微微一笑,手中扇子轻摇,仍是毫无怒色,轻描淡写地道:“今日何幸,竟能会到天地会的齐老大和乔老二!听乔老二这般说法,莫非投向肇庆了吗?”

乔老二仰天叹了一口气,道:“唉,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清重兵已至福建边境,一声令下,就可进犯潮阳,我们汉人,却还在一百里之内,立了两个皇帝,这两个皇帝,还要互相厮拼,恁地不知死活,天下焉能不为异族所得?齐大哥,想你和我乔道,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和这般人在一起,你难不难过?”

那年长的听了,“哈哈”一笑,道:“乔二弟,说得是!才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臭味,但还想不到是这些人身上发出的!”

两人高声谈笑,恣意诟骂,竟旁若无人。

千面郎君郑可还是脸带微笑,清波上人闪在一旁,仰首上望,和局外人一般徐家三杰却实在忍不住,齐齐喝道:“你再敢胡言乱语!”

乔^[突地回过头来,也没有看他怎样动作,人一滑,便滑到了徐氏三杰的面前。

徐氏三杰只觉眼前一花,一条黑不黑、白不白的人影晃了过来,想要站起,拔出兵刃对敌,但已听得“啪啪啪”三声过去,乔道倏又退回原位,三人脸上,早已都挨了一巴掌。

齐老大叫道:“二弟,你怎不怕脏了手?还不出去洗洗!”

这一来,赵敞三人也不禁骇然,一则是见乔道身法快疾;二则见他们两人竟然这样看不起这班人,而师父又袖手不理,难道他们真的是卑鄙小人吗?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都弄不明白,麦莲看郑可时,见他一张俊脸,仍是毫无怒色,心中暗暗敬佩他的涵养工夫。她怎知道郑可外号叫做“千面郎君”哩?却见和父亲来的两人欺人太甚,心中为郑可不平,便走到清波上人身边,低声道:“爹,远来是客,请他们喝了茶再谈不好?”,清波上人叹了一口气,道:“莲儿,敞儿,小秋,你们可知他们来山的用意吗?”

二人一^起摇头。

清波上人又道:“清大军压境,你们是知道的了。一干权臣,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在肇庆立了个皇帝;但又有一些人,竟看着眼红,又在广州立了一个皇帝。眼看大好河山,已只剩下粤、桂几省,这两个皇帝还在争权夺利,自己打自己,这些人上山来,就是想我下山助广州的皇帝去打肇庆的皇帝,哈哈!他们自己贪图当个总兵官,当我也和他们一般,你们道该怎么样对付?,’

这一番话,说来大义凛然,三人听到竟有这等情形,倶都不言不语。

寥燕秋早就跑到乔道面前,竖起大拇指道:“乔老二,你打得他们好!”她年龄小,言语之间却要仿照大人口吻,也不知乔道辈分怎样,见郑可年纪轻轻,叫他“乔老二”,便也跟着叫“乔老二”。

她讲话的语气又装模作样,逗得乔道哈哈一笑,向清波上人道:“麦兄,你调教的好徒弟啊!”

清波上人也不禁莞尔,道:“小秋无礼,叫师叔!”

乔道细细向寥燕秋看了看,道:“麦兄也不必太认真,小姑娘神气充沛,看来武功已有根底了。麦兄那套得意的剑法,可有授了她?”

清波上人叹了一口气,不言不说。

那姓齐的年龄较长,知道其中原委,忙用话忿开道:“老二,你考较人家武功,可是要送人家些见面礼吗?”

寥燕秋为人何等乖觉,刚才见乔道出手打徐氏三杰,身法之快,见所未见,听姓齐的这样说,连忙趴下,“咚咚咚”就叩了三个响头,再站起来,道:“乔师叔就教我刚才打那三个饭桶的手法。”

乔道见状,又抬头哈哈大笑。

他们几个人又说又笑,竟将千面郎君郑可七人僵在那里,徐氏三雄的脸都涨成了紫色,石二嫂不断冷笑,智空和尚大口出气,都想动手,但又都给郑可拦住。在寥燕秋和乔道说笑之时,郑可只是打开了折扇,快一下慢一下地摇着,若无其事一样,间中还向麦莲瞟上一眼。

但麦莲听父亲说了这些话之后,心中也感气愤,心想国家已经亡了一大半,朝廷实要负责,但事已至如今地步,不思对付满清之策,还要自己人互操干戈,这实在太不像话。

她虽然如此想法,对郑可的好感却并不减弱。她觉得郑可这个人太俊俏了,太会说笑了,也太逗人欢喜了,甚至连他的外号一一千面郎君,也是那么的悦耳。因此当郑可向她看来之时,她竟像呆了一样地回看着他。和郑可的眼光一接触,她甚至感到自己心跳得有点异常。

按:明室为清兵迫至广东,明朝皇室仍不知死活,自打自一事,见《明季南略》:“大清顺治三年八月十四日丙戍,永明王朱由榔即皇帝位,称隆武二年,改肇庆府署为行宫。”又称:“十一月唐王弟朱聿专浮海至广州,为权臣拥,立为帝,年号绍武,以都司署为行宫,招海上郑、石、马、徐四姓蛊,授总兵官,与肇庆相拒。”

郑可见乔道大有答应寥燕秋,就要即刻授艺之势,便咳嗽一声,跨前一步,扇子“刷”地打幵,连摇几摇,众人这才看清,他那柄白纸折扇上画的,是粗粗的三道海波,笔力雄健,墨色淋漓。

他摇了几下之后,又“刷”地合拢扇子。他这一番做作,除了麦莲以外,竟无人注意,他也不以为窘,朗声道:“这样说来,小生也要向乔老前辈学一手工夫才是了!”

这一句话,声音又清越又洪亮,那“真元观”原是草草建就,被他声音一震,竟有好些地方,“簌簌”掉下石灰来。可知他看来年纪虽小,实在内功已到相当的境界,乔道听了不能不睬,便道:“想跟乔老二学什吗?”

郑可笑道:“学挨了打,打回人家的本领!”

众人尽皆一惊,因为分明是在挑战,麦莲既对他关心,更是暗捏了一把冷汗。

乔道听得郑可这样说法,冷笑道:“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千面郎君名义上是古兜山红发真人的徒孙,实则母子同师学艺,是红发真人的关门弟子,还用学区区些微末技吗?”

郑可这多些时候,一直是嬉皮笑脸,但听到“母子同师学艺”六字,面色便陡地一变,待到听完,满脸阴沉,像已怒到了极点,连声冷笑,道:“学些偷偷打人的本领,也可以占些小便宜啊!”一语未完,人便疾向乔道扑去。

乔道斜步矮身,只道他要来打自己,谁知只觉一阵风过处,郑可人已从身旁滑过。他百忙中两臂齐施,五指交勾,连连两抓,都没抓到,已听到“啪啪”两声,郑可又飘然在自己身侧滑过,站在原地,忙回头看时,见姓齐的汉子两边面颊已又红又肿,“哇”的一声,吐出满嘴鲜血,还带着两粒门牙!

这一下端的出手如风,来去如电,身法之干净利落,更胜过乔道打徐氏三杰,而且下手又重。徐氏三杰不过是给乔道打了个满脸花,听来声音响,实在并未受伤。郑可却是内力运在掌心,真的打了上去,以致姓齐的汉子,连牙都被打落。

众人见郑可出手,不打乔道,而去打姓齐的汉子,而且一打就着,心中不免奇怪,因为刚才明明听说这姓齐的乃是天地会的大阿哥。想那天地会拥众万余,做大哥哥的,若无一身绝顶本领,怎能当得起这个位子?

但只有乔道、清波上人,与郑可三人心中了然,清波上人也不禁暗叹郑可眼光锐利,竟能一眼看出人家武功业已丧失,而趁机偷袭。

郑可出手退回,原是倏忽间的事。

姓齐的汉子“哇”的一声,吐出两颗门牙之后,若无其事地笑道:“千面郎君,好快的手法啊,我齐星中甘拜下风,这两颗门牙暂且放着,到时候自会还给你!”

郑可答道:“三掌换两掌,自然应该打得重些,自己的牙长得不结实,什么时候想还,就还好了!”

郑可口中,虽如此说法,心中也不免暗暗踌躇,因为天地会大阿哥齐星中的武功,江湖上早已驰名,人称“通天霸”,内外门工夫,俱有相当造诣,尤其使一对纯钢锏,锏法刚柔互济,端的厉害非凡,否则何以能当天地会的“大阿哥”?但郑可见他一人来,步履轻浮,竟像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一样。会家眼中一望而知,他已不知因何缘故,武功尽失,是以偷空下手,果然得逞。

乔道见自己没能拦住郑可,给他占了便宜去,他性如烈火,喝道:“好,我乔老二也要来领教一下!”一言甫毕,左臂微屈,右臂前伸,一个转身,滴溜溜地转到郑可背后,“呼呼呼”掌出如风,五指箕张,就是三抓,拿的是郑可右腕。

郑可见乔道绕着他一转,也跟着转了起来,见乔道这三抓虚虚实实,也不退避,倒转扇柄微微颤动,就以扇柄点他来抓自己的右腕上“阳池”、“阳谷”、“阳溪”三穴。

乔道冷笑一声,右掌向下一沉,来抓郑可小腹。

郑可知道乔道这一抓,都将毕身功力聚在指上,若被抓到,定要腹穿肠流,唤作“夺命十七爪”,是他毕生两大绝业之一,见他手每一动,仍是三抓,虚实不定,遂以静制动,待乔道五指堪堪碰到自己衣衫的时候,扇柄一斜,又是迅疾无比的三下,这三下点的是点乔道的“商阳”、“中冲”、“关冲”三穴。

这三个穴道分别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之下,第一关节之上。想乔道出手何等快疾,五指更在伸屈不定,而郑可竟能捕捉一瞬之时机,下手又快,认穴又准,逼得乔道不得不撤掌回身,避了开去。

瞬息之间,两人已各向对方递了六招,虽并未分出胜负,然而乔道抢先进招,却被郑可逼退,会家眼中,自是了然。但武功差些的,如徐氏三杰等人,只见他们两个身形飘忽,滴溜溜转了两转而已,哪知在这么短的时间中,两人已经生死相扑?

清波上人在一旁见他小小年纪,武功竟能练到如此境地,实非易与,虽然也曾听到一些关于他行事狠毒的传说,但究竟并非亲自看见,眼前正有不知许多大事要商量,怎得闲与他歪缠,便道:“乔兄请退,郑兄若无甚事,请下山去吧。”

这几句话讲得心平气和,但却有一股自然威严,徐氏三杰及智空和尚脚一动,就要走动,石二嫂却冷笑一声,伪扬着脸不理人,郑可听说,嘴唇微动,才想讲话,忽然听得“当啷”一声,那自从进了“真元观”后,并未讲过一句话的石小兰,突然一顿手中渔叉,走到郑可的面前,看她身形步法,武功竟也不弱,但一到郑可面前,脸一红,头一低,竟害起羞来,半晌方道:“可哥哥,听那道长的话,我们下山去吧!”

这一来,其余人倒还没有什么,麦莲却是心神大震。她本来见了石小兰对郑可的模样,心中已不舒服,一听她开口竟叫“哥哥”,她性高气傲,在玉女峰上,除了清波道长外,就是她发号施令,自大已惯,竟不理会有这许多人在场,向前走了两步,向石小兰问道:“喂!你做什么?”

石小兰回头一看,见麦莲美若天人,神情之间,似对郑可异常关切,眼圈便突然一红。她人只不过生得黝黑些,实在也很美丽,况且本来就满面幽怨,楚楚可怜,眼圈再一红,更是动人。只听得她道:“姐姐,你很美丽啊!可哥哥是我的,你可别抢!你要抢,我没有你美,是抢不过你的。”

麦莲万万想不到她一个女孩儿家,章会当众讲出这样话来。自己这一问,已是大为不该,怎经得起被她一语道中心病?顿时脸一直红到耳根,叱道:“贱丫头,你说些什么?”恼羞成怒,伸手就夺石小兰手中渔叉。

但石小兰微一晃动,麦莲一下抓空,上面三股刺上的铁环,渔叉“当啷”连响,石小兰并不还手,凄凄地一笑,道:“姐姐,你要不抢我可哥哥,就是我的好姐姐。”语音柔软,动听已极。

麦莲给她弄得僵在那里,出手也不好,不出手也不好。其实这是她自己心虚,众人之中,除了郑可因一见麦莲,便大献殷勤,知道这个性高气傲、美艳绝伦的姑娘对自己有点异样之外,只有赵敞对麦莲关心,觉得她行动与平时不同,但也只猜到几分,其余人并不知道她心中的事。

但麦莲却好像众人眼光倶都集在她身上一般,羞到无地自容,再加一急,便“嘤”的一声,哭了起来,翻身跑出观外,回自己房中去了。

但赵敞心中对她关切到了极点,一见她哭着跑了出去,向郑可狠狠瞪一眼,急忙跟在她后面。

石小兰见麦莲走出,像松了一口气,说道:“可哥哥,我们下山去吧,在海上过日子,多么自在?理什么清兵明兵?”

郑可见她横来生事,一股怨气便全都出发在她的身上,大怒道:“贱丫头,现在有正经事,你胡乱说些什么?”

谁知石小兰并不恼怒,只是从亮晶晶的眼睛中滚下两滴眼泪来,道:“可哥哥,你骂我吧,我不恼你。你打我,我也不恼你!你打吧!”说着,竟递过手中的渔叉,郑可一把接过,那渔叉有三股尖刺,每刺上均有一个大钢环,一晃动,便“当啷当啷”地响,郑可接了过来,晃了几晃,满脸鄙夷之情,竟退后一步,向石小兰分心就刺。

石小兰见他退后,便两眼一闭,脸下毫无痛苦之色,像是死在郑可手下,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渔叉堪堪刺到,石二嫂突然打横蹿来,手中金刚轮向渔叉上一套一绞,郑可本来就没有用力,渔叉被石二嫂一绞,退向一边,石二嫂喝道:“千面郎君,有我在,别想欺负我妹子!”

郑可冷笑一声,“当啷”一声丢了渔叉道:“是你妹子自己心甘情愿的,这怎怪得我?”

石二嫂道:“千面郎君!你别将我们石家的人欺负得太狠了!”

这石二嫂分明在帮着石小兰说话,但石小兰却对她道:“嫂子,你不要说了,他欺负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石二嫂叹气道:“我的好妹子!天下如意郎君多着呢,怎么你就看中了这小子?”

石小兰幽幽地说:“我就是看中了他。”

郑可听了,冷笑一声。

众人这时都已听出这石小兰实在是痴恋着千面郎君郑可,但是郑可却一点也不爱她。

清波上人自己经历过情场上的波折之后,才皈依三清的,见状不禁喟然而叹。

那乔道和齐星中两人,练的武功都是由外门而内门。那外门横练工夫,需要童子之身,最忌女色,是以两人对情爱两字,厌恶之至,一见石小兰和郑可搅不清楚,齐星中还因为来到了一桩意外,武艺尽失,并不言语,那乔道早已忍不住了,叱道:“姓郑的,和女人搅不清的事,下山去弄清它吧,别在玉女峰上惹是生非!”

郑可因他适才讲话,提到“母子同师学艺”六字,刺到了自己的痛处,所以已将乔道恨之切骨,闻言眼一翻,道:“这罗浮玉女峰是你姓乔的吗?今日我郑可就要在此闹闹,你又怎的?”

这话讲得可算是横蛮已极,清波上人两眼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暗叱“放肆”,但他的为人极顾身份,见他年纪轻轻,并不出口责骂。

但乔道却连声冷笑,道:“这罗浮玉女峰刚好是有主的,但想来主人定不屑出手教训你这种东西,乔二爷今日倒要代主人教训教训了!”

郑可“刷”地打开扇子,说道:“乔老二,久闻你一条长鞭,一双肉掌打遍江湖无敌手,今日小生倒要向你领教领教你那三十六招‘六根鞭法’和你的‘夺命十七爪’!”正经临到对敌,郑可讲话又斯文起来。

乔道这“六根鞭法”是他师父的绝艺。乔道的师父原是出家人,法名大相禅师,采佛经上“眼耳鼻身舌意”为“六根”的意思,创出这套“六根鞭法”,共有六六三十六招,尤其是最后那六招,那佛经道:“意为念虑之根。”乃是虚渺无边际之物,因此这最后六招鞭法,至柔至阴,快迅无比,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

大相禅师仗着这套鞭法,纵横大江南北,二十余年,从未遇见敌手。后来才因些误会,为小人陷害,挑拨他与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两个英雄结仇,结果他败在那两个人的手下,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使两套不同的剑法,但又配合得天衣无缝。大相禅师经此一败之后,立刻回到广州六榕寺,对他唯一的徒弟乔道言道:“天下之大,武术之深,实无止境,我从此出外云游,十年不归,当我已死十年,二十年不归,当我已死二十年。”就这样去了。

那时乔道也只得二十岁出头,刚得了大相禅师的鞭法。他原是六榕寺寺中一个小沙弥,后来大相禅师见他根器非凡,却说他俗缘未了,硬叫他还了俗,但是也不断授他武艺。这使“六根鞭法”的人,本身要讲究六根清静,七情六欲俱不为外界所动,实是佛门的无上心法。

乔道因师父说他俗缘未了,口中虽未说什么,心中总不服气。

大相禅师走了之后,他在六榕寺住不下去,便出来江湖上闯荡,后来加入了天地会,仗着一身武艺,不几年就坐了天地会的第二把交椅。

多年来,在对敌时,他的“六根鞭法”至多用到二十八招,那对手已是相当扎手的了,后六招更从未试过。如今他听千面郎君一开口就要会他的“六根鞭法”,因适才见他的工夫,且知红发真人独门点穴的工夫厉害非常,肘撞、脚踢、周身动作,或撞、或点、或戳,无不是对准人身三十六大穴而发,这郑可敢以如此猖狂,想必定得了红发真人几分传授,因此倒也不敢怠慢,按照武林规矩,答道:“既然千面郎君有此雅兴,我乔老二自当奉陪,我们且到观外空地,过几招如何?”

郑可也不答言,扇子一摇,大踏步走了出去,石小兰在地上拾起渔叉,急跟在后面。

郑可才走了几步,门外忽然气呼呼闯进一个人来,一见郑可,长剑分心就刺,郑可急闪身避过,那人收剑不及,几乎刺到了郑可身后的石小兰。

石小兰正跟着郑可出去,忽见人影一闪,郑可避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已递到自己身前,急横渔叉去格,只听两般兵刃相交,“当啷”一声,众人已经看清,那闯进来的,正是赵敞。

乔道一见是他,便道:“小哥儿,点子硬得很啦,让我来吧!”

赵敞并不理会,剑锋一偏,一招“河伯观海”,剑尖由下而上,疾向郑可挑去。

郑可不急不徐,伸出扇子,待赵敞长剑向上刺到之时,一横折扇,扇子竟贴在剑身之上,他力贯右臂,用力一弹,喝道:“去吧!”

赵敞只感到一股大力,从剑尖传将过来,撞向自己手腕,虎口一麻,“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郑可“哈哈”一笑,也不追击,赵敞明知打他不过,但还不肯心息,一弯,拾起长剑,抖起剑花,竟是一招“海女弄环”。

这一招,他自昨天中午学会之后,只练了两次,只知其口诀也是八个字:“四平八稳,口,鼻,眼,耳。”右手松松地握了剑柄,举剑齐眉,抖起上、中、下三个剑花,然后在剑花之中,剑尖倏地出现,直刺郑可头脸。

郑可原见赵敞功力平平,且自己稍一用力,就令他长剑脱手,正好借此机会,显显自己本领,怎知清波上人这套“倒海剑法”,一招比一招厉害,到第四招“河伯观海”已渐入妙境。这“海女弄环”乃是第六招,专伤敌人头脸。

郑可见赵敞长剑才出手,便是三朵斗大剑花,还不甚在意,倏见剑光伸出,竟剌自己头脸,如此怪异的剑招,真是见所未见,忙使一个“铁板桥”,上身下仰,才避了过去。

赵敞长剑刚好在脸上掠过,他觉得脸上凉风讽飒,暗叫一声“险”,脚下运劲,突然两腿不动,人却向外滑去,这是上乘轻功“移形换位”之法。

赵敞惜乎剑法未熟,否则出其不意,再急使第七招“海内十洲”,郑可不死也得重伤。

但郑可经此一惊,已对“倒海剑法”有了顾忌,赵敞以后剑法虽然熟练,也不能占此便宜了。

却说郑可突然滑出门外,赵敞气呼呼还想再追过去,清波上人适才见两人过了两招,知道他绝不是千面郎君郑可的手脚,便喝止道:“敞儿,乔师叔要和他比试,你歪缠些什么?”

赵敞见师父喝止,不敢违拗,说道:“这家伙气师姐!师姐一直哭着,不肯息哩!”

众人起先还道他什么事要和郑可拼命,原来只是为了适才麦莲哭了出去的那件事,心中不觉尽皆好笑。

赵敞因自己挂念着麦莲,因此她的一喜一怒,全和赵敞自己喜怒一般,麦莲无缘无故哭着走了出去,赵敞心里难过,跟在后面想劝解,偏偏麦莲又不领他的情,着实抢白了他几句,便将一口怒气尽皆出在赵敞身上。

赵敞原是被麦莲呼喝惯了的,他受了麦莲几句抢白,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麦莲心中难过,他却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重,想来想去,起因全是因为千面郞君郑可,因此才提着长剑,赶了过来。直到被师父喝止,赵敞始终认为自己此举,代麦莲出气,博她欢心,是天经地义的事。

当下清波上人喝道:“敞儿,不准你胡闹!”

赵敞不敢再言语。

清波上人见那班人都已走出空地,看乔道与郑可比试了,便对齐星中道:“齐兄,我们且至内室,商议正事。”

原来他以为郑可武功再好,但乔道也足够打发,打发了他一人,其余当然也不敢再生事了。他所以急急忙忙赶上山来,原是有大事待办的。

齐星中知道清波上人口中所言“正事”指的是什么,这跟着他从侧门走到里面去了。

小姑娘寥燕秋这半天来,见了那么多热闹事儿,早已眉开眼笑,只碍着她师父在旁边,不敢言语,一见师父走了进去,立刻跳过来,拉住赵敞的手,道:“师哥,我们看乔师叔教训那小子去!”

赵敞向她苦笑一下,一起向外走去,才出门,便见乔道与郑可两人,已面对面,相距不过三尺,站在那里。

赵敞急向前走了几步,背靠住一座凹凸玲珑的山石站定,寥燕秋见他一点也不关注自己,干脆走得离他远远地。

乔道与郑可两人对立了半晌,各一拱手,便忽地分开,变作相距一丈开外,各自眼睛瞪定对方,绕起圈子来。

赵敞功力虽还称不上武林高手,然而名家子弟,受清波上人熏陶已有六年之久,一望而知,两人看来像是慢吞吞地踱方步,一个轻摇手中折扇,一个背负双手,实则上,却是在伺机发难,一场生死大斗,即将爆发。

只见郑可所踱的,是一个小圆圈,脚步所踏方位,不出五尺开外,看他一步一步踏来,神气清闲,意态潇洒,围观众人,并认不出是什么步法。

乔道则踏的是大圆圈,绕住郑可打圈,步履凝稳,峙若泰山。

两人武功路数虽然不同,但俱是高手,大家不禁看得全神贯注。

半晌,乔道突然“哈哈”笑了一声,他的内功是佛门上乘心法,几个圈子踱过,早已将本身真气运足,分布于全身每一处地方,而且圆滑如意,动起手来,只要举手投足,内力便顺着运劲所在,贯通全身,是以这“哈哈”一笑,声音响亮,而且突如其来。武功较差的人,竟被吓了一跳。

他一笑之后,随即说道:“千面郎君,请先赐招!”

郑可并不出声,他内功的路子是古兜山红发真人嫡传,红发真人内功自成一家,讲究神气安闲,以静制动,越是逢到大敌,越是镇静,绝无先出手之理。

乔道明知郑可绝不肯先动手,才故意问他一下。

谁知郑可应声答道:“好!”身形一晃,蓦地从一丈开外欺近身来,折扇一合,倒转扇柄,连晃两晃,径点乔道左右两肩的“秉风穴”。

郑可连连两下,来得疾若飘风,乔道料不到郑可竟会应声出手,一见折扇点到,含胸拔背,沉胯坐马,身形一矮,倏地手腕一翻,五指如勾,径抓郑可右腕。

郑可轻笑一声,向后退去,敢情这一招竟是虚招。

乔道见他如此奸猾,喝道:“别走!”猛地欺身近去,两手并用,“呼呼呼”三掌,待到掌快拍到之时,五指突伸,左手在下,抓郑可腰部,右手在上,当胸抓去。

郑可清啸一声,人离地而起,竟从乔道头上越过,趁机折扇一抖,点的是乔道头顶的“百会穴”。

乔道见他甘犯奇险,如此拼法,一个转身,来扯郑可后腿。

郑可早就一扭身,落在地上,一柄折扇,下得如骤雨一般,招招点的都是乔道身下大穴。

乔道见他果然工夫了得,心想此次若不能胜他,不仅自己以后无法在江湖上行走,且使“天地会”从此不能见人,因此也不敢怠慢,展幵“夺命十七爪”,小心与他周旋。

俄顷之间,两人已斗了三十余个回合,只见他们身形飘忽,越来越快,忽而纠缠一起,忽而分开老远,显是不分胜负,将旁观众人看得眼也花了。

石小兰手持渔叉,几次想要冲出来,俱为石二嫂阻住。

赵敞一眼望见麦莲远远站着,寥燕秋已跑了过去,和他在一起指指点点,也想走了过去,脚才挪动,竟感到身后一股大力,将自己拿住,不禁大吃一惊,刚想回头,便觉颈间一紧,已不知被什么人用手指箍住,又紧又大力,竟使他回不过头去,耳边却听得那人叱道:“小娃儿,别跑。跑了,三太爷就看不到好戏了,这两人打得好有趣啊,是不是?”

赵敞听口音,便知就是自己在山中碰到的那个怪老头儿,忙叫道:“三太爷!”

谁知才叫了一声,颈间便一紧,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耳边听得怪老头低声骂道:“小娃儿,你再大声点叫啊!别出声!不要让这些人知道我在旁边看热闹。”

赵敞慌不迭低声答应,道:“三太爷,你且放松手。”

怪老头怒道:“好小娃儿,你敢戏弄三太爷?”

赵敞啼笑皆非,挣又挣不脱,只得忍住气道:“我怎敢戏弄你?”

怪老头“嘻嘻”一笑,好像很得意神气,道:“三太爷放松手,你好溜走,是不是?”

赵敞想,这怪老头儿真是讲不清楚的浑人,便道:“我不走,遮住你,你放手好不好?”

怪老头似觉满意,松了手指,赵敞不禁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将头来回转了好几下,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再看乔道和郑可时,两人已由快至慢,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但形势也更为猛恶,郑可已不再总是笑吟吟的那样,而是一双俊眼瞪住乔道,乔道也是一样。

两人来回相互盘旋,隔半晌,发一声喊,齐扑向前,但一触即分开,又盘旋起来。武功差的人,根本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赵敞原也看不明白,但他身后的矮老头却不断在低声说话,不是说:“啊,又过了六招,那小娃儿扇子点偏了,否则正好点在‘天地穴’上!”就是说:“啊!这三招精彩,那汉子一抓没抓着,可惜,可惜!”

赵敞起先只当他胡说八道,但依言仔细一看,两人在扑向前去的俄顷之间,果然相互各自进招,出手之快,无与伦比,心中不禁暗暗佩服那老头眼力过人。

两人慢打了一晌,招数又渐渐快疾起来,算时间怕已拆了近二百招?但兀自未分胜负。

千面郎君郑可连变十余种点穴方法,均无法沾到乔道一点皮肉,乔道将“夺命十七爪”三虚一实的变化发挥到淋漓尽致,也没有讨了好去,二人各自对敌方的工夫有了印象,更难分出胜负。但是,在由慢至快的时候,郑可突然身法一变,步履歪斜,倏东倏西,叫人万万捉摸不定,手中折扇猛一挥,扇面离扇而脱,掉在地上。

那扇子共有十四根钢骨,展了开来,每一招递去,可以分点人身十四个要紧穴道,几招过去,只听“嗤嗤”连声,乔道的衣衫上已被扇骨刺出不少小孔。他急忙“呼呼”两掌,荡退郑可来势,向后一跃,喝道:“姓郑的!乔二爷要用兵刃了!”

郑可答道:“请出手吧!”

乔道右手在腰间一按,在臂间外一甩,“呼”的一声,手中已多了七尺来长、儿臂粗细的一条软鞭,通体半透明,淡黄中带些红色,乃是用上好牛筋结编成。

乔道软鞭出手,威力陡增,“刷”的一鞭,匝地卷来。

郑可不但不避,反倒像站不稳一般,向前扑去,欺近身来。

乔道手腕一抖,软鞭倒卷过去,直袭郑可背心,但郑可一柄没有扇面的折扇,十四根蓝光殷殷的钢骨,也“嗤”的一声推到面前,乔道向后一仰,顺着后仰之势,手臂向后一扯,但郑可向旁一歪,看来堪堪要跌在地上,却刚好避过这一鞭,鞭梢收不住,竟向乔道自己蹿来,乔道慌不迭一个翻身,鞭又匝地向郑可卷到。

但是郑可扇骨向前推出,七根向左,七根向右,两指一夹,变成两股,分点乔道大腿上“风市”、“伏免”两穴,一方面异常奇妙地向上一跳,避幵软鞭,人再向前扑跌下去。

这两下来势又快又怪,乔道这一鞭挥出,用了十成力,求胜性稍切,被郑可斜跌下来,几乎“风市穴”为他点中正着,忙倒在地上连滚几滚,方才避开。

高手比武,没一点好差,乔道这一招既避得如此狼狈,郑可第二招接着又到,仍是歪歪斜斜,叫人猜不透他向哪一方位扑来,但他又动作迅疾,乔道只是退避,已是手忙脚乱,一支长鞭竟无法施展,几招过去,便已险象环生。

赵敞看了,不禁暗暗顿足,忽听身后怪老头道:“那小娃儿的步法叫‘疯子卖酒’,是古兜山红发真人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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