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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柔情似水

这一天,时值午后,武维之踏上关洛官道,向马鬼坡进发。由于古道时有车马来往,不便施展轻功,他只好缓步徐行,准备等天黑以后再行急赶。

古道黄尘飞扬,他走着走着,又不禁神思驰越起来。不知隔了多久,正当他心不在焉之际,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急蹄之声。他发觉自己走在路心,欲待闪避已是不及。“霍!”一鞭自背后拍下,马上人大喝道:“滚开!”他急运神功护体,着鞭处虽无所觉,心中却禁不住有气。方欲理论,尘沙暴扬,蹄声得得,人马均已远去。

武维之站定身躯。咬咬牙,举步欲追,旋又忍住。付道:“唉,算了!我有正事在身。

这种人,粗胚一个,何必跟他计较?”摇摇头,轻轻一叹。才待继续赶路,目光溜处,口中一咦;疾跨数步,俯身自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黄绩布包。

抬头一望,人马已无踪影,他有点犹豫起来,他想:“我如等在这里,那家伙当然会回来。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发觉掉了东西呢?我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最后他想:“不等了,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事在身,又挨过他一马鞭,那样做实在太不值得了。”

“先打开看看再说。”他自语着道:“管它里面是什么,他回头就还他。他如怪我不该擅拆,我正好藉此向他讨还一鞭之恨。”他沿道分继续向前赶路,一边走一边解开布结。抖开布包一看,不由蓦然一怔!里面现出来的,竟是一份泥金红帖跟一块黄光闪闪的金牌。

泥金红帖正面写着:“恭呈天山蓝凤余美美。”帖内一面写着:“兹聘芳驾为本帮虎坛金牌香主,督领虎坛金牌十三紫燕。”另一边写着:“风云龙虎三杀令:第一条,不服不顺者杀!第二条,不尊不敬者杀!第三条,奉令不行或行而无成者杀!”下角一只彩凤,凤左金龙,下书金判;凤右白虎,下书一品箫。最后一行小字,推荐人:虎坛总巡、金牌香主、黄衫客黄吟秋。

金牌的形式与内容,均与武维之以前所见过的银符差不多,只是末编号数,却镌着“风云虎坛紫燕总额”一行正字。武维之看完,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一人一骑,原来发自风云帮终南虎坛,正赶往关外天山。

“又是那黄衫客的主意!”武维之咬牙恨恨地想道:“三届武会上,他不战而退,原来他是向天山蓝风卖好。真是卑鄙无耻!怪不得师父词严色厉地一再交代我不许跟此人来往。

唉,三老之一的地老,竟出了这样一位后人,真是令人浩叹!”

武维之哼了一声,暗忖道:“那家伙就是去而复返,我也不能将这些东西还给他啦。”

他丢去黄绞布包,将金牌包在聘帖内收入怀中,继续前行。日暮时分,抵达玄宗回马杨贵妃死处“马鬼坡”。他准备用点饮食,连夜赶往武功。

由于天色已暗,武维之急于赶路,行路时不免匆忙。就在他迈步进镇之际,路旁荒草中蓦地伸出一根竹竿;他失神之下,几乎绊了一跤。这根竹竿出现得太过突兀,武维之心知有异;是以他点足跳过竹竿之后,连忙转身闪目看去。但见随竹竿又露出一只肮脏黑手,沿手而上,是颗蓬乱的脑袋原来是个老化子在伸懒腰。

再一凝神细看,更发现这个化子年约六旬左右;一张脸好似三年未洗,脏得连五官也分辨不清,只知道发光的地方是眼睛。武维之看着看着,心头猛然一震,暗呼道:“咦,这不是那位在本届武会上口喊‘又红了,又红了’!说完‘人贵知足,知足常乐’,就溜出场去的黄河丐帮掌门人‘人见愁’么?”

他本想责问对方几句,因碍于对方身分,始没有发作。不想对方的火气却大得很,两眼朝他一眨,便咆哮起来道:“想拜师父就磕头,瞪个什么劲儿?”

这是什么话?武维之心里暗暗好笑,同时也童心陡起,存心逗他一逗。当下一整脸色,躬身答道:“在下年事虽轻,但自信颇能识人。在下已一眼看出长者是当世高人,有幸拜在门下,自是求之不得。只可惜”故意顿住不说下去。

化子果然中计,双目闪光,忙道:“只可惜什么?”

武维之忍住笑,装作不胜遗憾的样子道:“只可惜在下已经有了师父。”

哪知化子听了,竟自仰天哈哈笑道:“这个么?哈哈,没关系,来来来,你小子说说看,你师父是谁?假如他比我化子高明,咱化子自是没有话说;不然的话,为了不让他误人子弟,请他让贤!”

乖乖,好自负。化子说完,两眼盯着武维之,就等武维之回答:武维之微微一笑,才待开口时,忽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师父是谁,不由心中大急。

化子见他皱眉不语,又催道:“怎么哪?小子,说呀!”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道:“很抱歉,家师名讳,在下尚未蒙他老人家示知。”

化子怪眼一翻过:“什么?你连自己师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武维之知道对方无法相信他虽曾想跟这位滑稽有趣的前辈寻寻开心,但却不愿被对方误会他为人不诚实,心里一急,脱口便道:“在下只知道,家师是自称天仇……”他的意思是说:我只知道我师父是一位自称“天仇”的老人的徒弟。没想到他话没说完,化子已放声大笑起来。

“天仇?哈哈!”化子笑不可抑地道:“好家伙,这样说来,你小于简直可当我化子的师父哪!哈哈,哈哈哈!”摇摇头,敲敲额头又自语道:“这小子准是自知师门报出来没甚光来,偏又好强,竟将平日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前代异人拿出来吓人,也没想想这中间差了多远!天仇,天仇,换了别人也许会给你蒙混过去,碰上咱老要饭的只好算你小子倒运。这小子看上去采华内蕴,资质极佳,但有这种不可救药的缺点,还有什么可取?唉,耗去半天大好时光,真是冤哉在也!”

化子自语毕,蓦地扬脸喝道:“胡乱自抬身价,依老夫脾气,本该掌嘴,姑念事因老夫而起,暂且饶你过去。下次碰到你小子再向别人胡吹,两次并做一次算。”轻哼一声,一顿那根破竹竿,向镇内扬长而去。

晦气,晦气。武维之摇头叹道:“真是活见大头鬼!”听化子语气,好似天仇老人的事迹甚少人知,只有他一人知道得特别清楚似的。师父曾吩咐他不要泄露师门一切,他正在后悔,这样以误会解决最好。于是武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入镇中。

马里波镇市很小,头尾不过百来户。武维之停步四下打量,这时家家点了灯火,他见前面不远有个羊肉铺子,便紧走几步赶了过去。一进门,那位黄河丐帮掌门“人见愁”赫然在座。化子正一手抓着一条羊腿,一手搂着一只酒壶在猛啃狂喝。武维之犹豫了一下,移步在门边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人见愁”曾了他一眼,不屑地又掉过头去了。

武维之安心,暗想;咱们谁不理谁,再好不过。

武维之要了一碗羊杂、一盘粗麦馒头,吃完算清账,才待离去。店外忽然冲到一骑,门口一黯,从马上跳下一位银衣少年。少年身本人内,已在店外喊道:“烧酒、羊肉、馒头。

伙计,快!愈快愈好!”

来人好像有急事,语气中充满了迫不及待。武维之头一抬,正好眼来人四目相接。武维之一怔,来人也是脸色微变。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风云帮虎坛风仪殿中奉命拿人、曾被武维之分别点中穴道的五名银衣少年之一。

武维之知道在来路上,打了他一鞭的就是这位仁兄;但因身上捡有人家东西,怨气已消。那位银符弟子大概刚才因风沙关系,自背后没将武维之看清,此刻认出他是武维之。他深知武维之厉害,是以略现不安之色,戒备着退向远远的另一边。

银衣少年摸着桌角尚未坐下,一双脏手已搭上他的肩头。

“唔,一根银笛,”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化子果然没走眼,虎坛银符弟子。唔,稍安毋躁,要饭的姓古。你小子一动,肩头就要跟身子分家。来,拿符出来看。”

“人见愁”右手按在少年肩上,左手仍未放下那根只剩了骨头的羊腿。少年脸色如灰,汗珠滚滚而下,颤抖着自体中摸出一块银牌。“人见愁”一把在过,对着银符念道:“胡元根,银符第三号!”念着,口喊“不对”,将银符还给少年,大声问道:“你们虎坛有个叫武维之的第十五号银符弟子没有?”

银衣少年不由自主地朝武维之瞥了一眼。武维之暗道一声糟,心想:误会又要来了,这怎么办?果然,“人见愁”噫了一声,翻眼讶道:“就是对面那小子?”银衣少年点点头,“人见愁”嘿嘿一笑,放开银衣少年,身形疾扑而出;一把抓向武维之左肩,同时口中冷笑道:“怪不得你小子支吾其词,说不出名堂来。”

来势既疾且劲,武维之识得它是丐帮八仙拳中的“采和换肩”,左肩一低,闪过来势;同时脚踩九宫步,飘身门外。

“人见愁”抓不中,怪嚷道:“好哇,小色魔!你连八仙拳都会,怪不得敢胡作非为。

既然这样,你小子再试试老要饭的苦修四十年的功力啊!”如影随形,跟踪追出。口中喊着,一掌劈出,势若狂规。武维之不敢硬接,心想:先跑一程再说。脚尖一点,腾身向镇外飞奔。

身后一声怒吼,“人见愁”紧紧跟上。武维之心中又气又急又怒返身接战吧,假的也成了真的,误会只有愈来愈深;一味逃下去吧,逃到什么时候为止?这时候是百口莫辩,说什么也是枉然。在别无良策之下,只有一条路好走逃,拼命逃!

他展开上乘轻身术,一时尚不虞被“人见愁”追及,但心中这股怨气也就够受的了。他恨恨地想道:“我武维之做过什么亏心事?今天要被人家这样当贼追?”想到恨处,真想回身一拼。但转念一想,使不得!打赢了,得罪一位前辈,可能要为师门惹来一场麻烦;输了,冤沉海底,就算口后真相大白,“人见愁”的失手也可以得到人们的谅解,还是自己划不来。

“人见愁”的怒骂愈来愈近,武锥之大急,他忽然想起杯中带着雪娘母女的字条,可为凭证,证明自己不是匪人。他想着,顿即脚下一缓;身后哈哈声起,“人见愁”已逼至一丈之内。

“我真糊涂!”他忽又想起:“条子上没有上下款呀!”

条子上不但没有上下款,甚至连日期也没有,它又能证明什么呢?第一,“人见愁”不一定认得雪娘笔迹;就算认得,写给谁的?第二,什么时候写的?对方不讲理,大可断为条子写于我犯案之前,认为雪娘母女也知道我在最近做了坏事。远水不救近火,哪能找着雪娘母女对质?

武维之想到这里,方待再度起步,只听身后大喝道:“拦住他!余女侠,这小子就是汉中奸杀案的主凶,风云帮弟子武维之!”

武维之闻喝大慷,脚下一错,猛向侧面问开,编脸一看一位年约甘四五,身穿淡蓝劲装,外罩天蓝披风,眉如春山,目赛秋水;顾盼之间,仪态万千的绝色佳人,正手横一柄长仅尺半的短剑,脸笼薄霜,不怒自威地向自己缓迫而来啊!天山蓝风余美美!

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剑法,精绝奥妙,武维之本身习过,当然知道。而且在三届武会上,他更亲眼见过天山蓝风在这套剑法上的成就;就剑论剑,他绝不是人家对手。

“一个蛮化子已够头痛了!”他叹道:“唉,想不到又来一个!”

变化子指他犯色,天山游风又是女性;他从蓝风眉梢上所疑的热气,就知道蓝风如果一旦得手,手下绝不会留情。想来想去,生路已绝。只得心一根,暗吟道:“咎不在我,拼就拼吧!无论造成什么遗憾,也只好委诸天命了。”思定神清,神功默运,昂然挺立,满脸凛然之气。

天山蓝凤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武维之的脸部。这时她秀眸微转,又朝武维之详细打量了两眼;忽然现出疑讶神色,脚步一停,按剑向“人见愁”微微蹙眉道:“化子叔叔,你没有弄错?”

“贤侄女没听说?”“人见愁”大声道:“你自何处来?”

天山蓝风摇摇头道:“我自巫山来,我姑姑那里。”

“人见愁”道:“你姑姑?巫山神女?”

天山蓝民点点头,又遭:“开完第三次武会就去了,月前才自巫山动身回来。”

“人见愁”拖长尾音噢了一声,意思好像说:怪不得你不晓得。他似乎为了礼节,同时也不担心武维之会飞上天去,是以又问道:“贤侄女这就要回天山去?”看那神情,只要天山蓝凤一点头,他一定会接一句:“见了你爷爷,记住为化子叔叔向你爷爷问声好啊。”可是意外的,蓝风党摇了摇头道:“不,暂时不回去。奉姑姑之命,要先去趟灵台山。”

蓝凤也要去灵台山,武维之心念一动,脱口道:“在下也正要去灵台山”底下一句“想不到碰上这个飞来之灾”没出口。蓝凤哦了一声,才待反问。“人见愁”已大声急喊道:“别理他!贤侄女,这小子口舌贼滑得很,他竟说他出自天仇门下,你看他多会耍花样?你如理了他,保管他会说他连你爷爷也认得的呢。”

一言提醒梦中人,武继之智珠突朗。他忙放下书箱,朝天山蓝风拱手躬身道:“在下武维之,此去灵台山拜谒梅娘女侠,系奉雪山雪娘女侠之命。有雪娘女侠亲笔谕在身,女侠不信,尽可验看。家师因本门另有隐衷,是以一直未将帅门派别及名讳见示,这也是武林中常有的事,讵知这位老前辈不予置信。现在见着女侠,在下忽然想起一事。在下说出后,只须女侠为在下洗脱清白即可,家师名讳仍请保留,女侠一人明日就好。为了不违家师吩咐,关于这个,在下目前并不希望知道。”

天山蓝风忙道:“什么事,你说吧。”

武维之正容道:“三次武会上,令祖曾以一支‘量天尺’令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知难而退,不知女侠尚还记得否?那致蹭‘量天尺’之人,便是家师。”

天山蓝风明眸闪光,惊哦一声,“人见愁”已忙着问道:“贤侄女,他是谁人门下?”

天山蓝凤斜了“人见愁”一眼,微嗔道:“化子叔叔,你急什么呢?”

蓝凤口里说着,掉脸又朝武维之望来。明眸中闪漾着一股惊疑参半、亮如秋雷般的异采,直似欲将武维之的整个身心一眼瞧透。武维之举目相接之下,心神意止不住微微一震,双额一热,心中不禁又惊又急,当下忙从怀中取出雪浪的那张留条,送上说道:“这就是雪娘女侠的留字,请女侠验看。”

天山蓝凤轻舒玉手接过,袭着月色将字条反覆查看数逾;然后抬脸目注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语气还像旁边这行小字,是雪山天女写的么?”

武维之讶道:“雪山玉女?”跟着摇摇头又道:“这个在下不太清楚,我只晓得她叫小雪姑娘。”

天山蓝凤点点头,眼望武维之,含有深意的道:“玉女芳名司徒雪,你说小雪姑娘?那就是她了!”蓝凤说着,又瞥了武维之一眼,默默地将字条交还给他。

“人见愁”忍不住从旁大声又道:“一纸便条,万难凭信!贤侄女如不能确定是雪浪女侠笔迹,断乎不可听了他的花言巧语!”蓝凤眼角一扫“人见愁”,黛眉微蹙,“人见愁”

立即住口。

蓝凤自“人见愁”身上收回目光,咬着秀唇,低头又想了片刻,始又抬脸问道:“除此而外,你身上带着师门信物没有?”

武维之犹豫地道:“家师曾经交给我一包东西,但我一直没有打开看过。”

蓝凤忙道,“快点打开看看,看里面有没有一颗水火珠?”

武维之深手人怀,自内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儿,这是他师父离开王屋山时留交给他的。据他师父说,里面是几件小玩意;遇有必要,可以向珠宝店换点银子,不然的话应该好好收藏。他为了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所以始终没有打开查看。

现在,他以微颤的双手将布包打开,里面约有七八件形式不同的小物件,但首先人目的,却是一颗几乎滚出掌心、约有鸽蛋大小、碧绿浑圆、上绕无数不规则血纹的小玉珠。武纸之目光至处,不胜惊喜。忙用双指站起,举向蓝风,急急地问道:“这颗珠子是不是?”

蓝民轻轻一啊,明眸中又现出异采。武维之未待蓝风进一步有所表示,忍不住紧接着又问道:“请问女侠,难道说这颗珠子就是在下师门的信物不成?”

蓝风摇谣头道:“少快误会了。”跟着嘘出一口气,脸露欣慰之色地又道:“是的,它就是水火珠,功能法除百毒。平日含在口中,亦可消暑生津益气;但它并非少侠师门信物。”

武维之不解地道:“那么”

蓝风接口说下去道:“它是我们天山派之物,系令师赠家祖量天尺时,家祖回赠令师,聊衷心意的一件小小礼物。”武继之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蓝风话说至此,蓦地一拧娇躯,转向“人见愁”庄容道:“报告化子叔叔,就凭了这颗水火珠,侄女斗胆,愿为这位少侠的清白向你老人家提出担保!”

武维之听了,眼望蓝凤,内心泛涌出一股近乎眩晕的激动。

“人见愁”望望武维之,又望望蓝风;扬着满头乱发,拿不定主意地道:“贤侄女,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连你也遭他……”蓝凤玉容注红,一声咦,双目狠狠地瞪向“人见愁”。

“人见愁”话一出口,立即发觉出语欠当,颈子一缩,扮了个怪脸。尴尬了好一阵,这才敲敲前额,讪讪地道:“那么,他这位少侠,究竟是谁人门下呢?”

武维之目注蓝凤,内心充满了矛盾。

蓝凤掠了掠额前散发,语意仍微带不悦地仰脸道:“关于这个,侄女可要抱歉了,化子叔叔你年高位尊,遇事还可打打商量。人家少侠的师父年纪虽不太大,却与家祖辈份平行,侄女儿这个忌讳可犯不起哦!”

武维之一面感到失望,一面却又感到宽心。他暗忖道:“每个人都尊重我师父,我够自豪的了!”

“人见愁”一手紧揪着自己的乱发,两只怪眼不住乱翻。想了好半天,忽然跳了起来,快活地喊道:“好了,好了!不用你再说,化子叔叔已经知道啦!”

蓝凤朝“人见愁”看了一眼,点头笑道:“化子叔叔看样子是真的知道了。”

“人见愁”笑道:“当然,当然。”

蓝凤也笑道:“化子叔叔到底不愧一派领袖,侄女儿佩服。”

“人见愁”大为受用,笑声一扬,慷慨地道:“那老儿教的徒弟准错不了!算我化子孟浪。你们请便,我化子还得再去找正凶,将功抵罪。”大笑声中,人已挥动竹竿转身走去。

走没救步,忽又回头扬声道:“来年元宵,少林众悟大师为了风云帮的问题,将在北邙落魂崖召集临时武林会议。贤侄女回天山时,别忘了禀知令祖一下。”笑声渐去渐远,终至不可复闻。

“人见愁”一走,明月当头的荒凉古道上,只剩下武维之跟天山蓝凤二人。

武维之仰天喃喃自语道:“说来说去,我师父是谁,还是我一个人不知道。”天山蓝凤没做理会。徐徐的夜风,轻轻吹动着她天蓝色的披风。她凝眸远处苍茫的夜空,正陷于一片沉思之中。武维之瞥了蓝凤一眼,不敢惊动她,各想各的,谁也没有再开口。

武维之仰视繁星。繁星闪睐着,忽然幻成无数双美丽的眼睛;狐媚而挑达的,像白虎坛的紫衣群女;情深款款的,像紫燕十三妹;晶莹无邪,冷傲中略带关切意味的,像雪山玉女小雪姑娘。最后,无数双眼睛幻成一双了。眼波中闪动成熟的美,有如秋霞;接视之下,令人心摇魄荡……他悚然惊醒过来。

武维之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项,夜已经很深了。他见蓝风仍然呆立在原来的地方;略作犹豫,终于走上两步,躬身轻轻地说道:“今夜之事,多亏了女侠”他想不出底下接什么好,只得住口。

蓝风晤了一声,迷惆地转过脸来;望了他很久,始强作嫣然一笑,问道:“你说你也正要去灵台山是吧?”武维之点点头。

蓝民伸出润如春葱般的玉手,优雅地理了理被风吹散了的发鬓,比较自然地又笑了笑,说道:“既是同路,那就一块儿走吧。”

武维之抬头见远处路边有一匹俊马正在低头哈草,知道那是蓝凤的坐骑,不禁有点犹豫为难起来。蓝风望望他,微笑道:“男女同行,有所不便是不是?”

武维之听了,先是一怔,跟着俊脸飞红。温柔似水的蓝凤,爽朗时竟然不逊须眉,这真有点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对方没容他开口,掩口浅浅一笑,低声又遭:“或者是怕天山玉女误会?”

武维之这下可急了,谁想到愈急愈开不了口;除了摇头红脸之外,期期艾艾的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蓝风掩口笑道:“不然为难什么呢?”

武维之挣扎着用手一指道:“那是女侠的坐骑么?”

蓝风点点头,武维之得救般地忙道:“就是这个原因,在下怕误了女侠行程。”

“为了这个么?那太简单啦。”蓝民朝马儿瞥了一眼,跟着又朝武维之招招手笑道:

“你随我来!”口里说着,娇躯扭动,已向马儿走去。

武继之提起书箱,人虽跟在蓝风身后向前走着,内心却是非常不安。他暗忖道:“莫非她要我与她合乘一骑?唔,那可使不得!虽说江湖儿女应该不拘小节,但终究欠妥。”抬头看时,蓝凤已在解卸马背后部一只包裹,似欲腾出一个空位。武维之无法再沉默了,鼓起勇气大声阻止道:“女侠千万不可如此!”

蓝民回头诧异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武维之情急之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蓝凤已从马背上拉下那只仅有的小包裹,回头一笑道:“天山余家虽不富有,一匹马儿却不须少侠你痛心。”顺手一拍马臀,马儿负痛,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看谁运气好”蓝民喃喃说着,目送马儿在夜色消失不见,这才转脸笑向武维之道:“难道跟你走在一起不比伴着一匹马儿强么?”她说着扑哧一声,掩口格格娇笑起来。

武维之暗道一声惭愧,深深嘘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叹道:“唉,我还以为……”话说一半,发觉不妥,连忙咽住。

蓝凤秋波一转,敛笑忙问道:“你还以为什么?”

武维之双顿一热,支吾地道:“没有什么。咳,不早了,我们走吧!”

蓝凤注目而视,摇头道:“不行,让我想想。你语未尽意,一定藏了什么没有说出来。”说完,果然咬唇思索起来。

这时的武维之,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心头鹿撞,面孔火热。蓝民略一沉吟,蓦地一声哼!抬眼朝武维之狠狠一瞪,翘翘朱唇,以不屑的神情朝地下轻啐了一口;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前路奔去。武维之张口想唤住她解释一下,但一想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一向拙于词令,很可能愈解释愈糟,于是轻叹一声,没喊出口。

蓝凤已经走出很远了。但背影仍依稀可辨,而且去势亦并不太疾。武维之盘算了一阵,毅然展开本门身法,飞步追去。他想:走在一起,早晚总有剖白的机会;不然的话,岂不误会定了?

飞奔了约莫顿饭光景,已赶至蓝凤身后两丈之内。篮风不疾不徐地,以同一速度行云流水般的走着;天蓝色的披风两翼飞舞在空中,像一只巨大的蓝蝶;轻灵曼妙,翩翩有致,令人悠然神往。

她应该已经知道他在身后了,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武维之不便迫得太近,二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继续向前飞奔。又走了盏茶光景,前面的蓝凤脚下突然一缓,武维之未曾防此,一成收势不住,一下扑至蓝民身边。这样一来,二人便走了个并肩。

蓝民缓步而行,再没加快,好像在想着什么,武维之当然也只好陪着放缓脚步。就在这个时候,蓝风突然掉脸庄严而平静地问道:“化子叔叔所说的汉中罪案,真的确有其事?”

蓝凤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那份庄严就有点显得勉强了,她好似故意冲淡另一种受了抑制的关切。武维之微感意外地怔得一怔,连忙点头。

蓝凤望着他,紧接着又问道:“这事怎么会牵涉到你身上的呢?”

武维之苦笑了笑道:“除了莫名其妙四个字之外,我没有更好的说明了!”

蓝凤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呢?”

武维之恨声道:“是在到达终南风云帮的虎坛之后。”

他先将前往虎坛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罪案不断发生时,我正卧病于蓝田一家客栈里,雪娘母女便是最有力的证人,设非如此,她们母女又怎肯为我辩冤?”跟着轻叹道:“雪浪母女两次救我,恩重如山,我真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蓝凤移开目光,漫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有办法。”

武维之一愕,忙道:“什么办法?”

蓝凤仿着他刚才的语气道:“没有什么。咳,不早了,我们走吧!”

武维之瞪目不明其意,蓝风膘了他一眼,佯嗔道:“瞪眼唬人么?怪相!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有所本,要明白,何不多想一下?”武维之赧然一笑,他只明白了后半段;蓝凤的前两句话,他以为是她放意拿来为难他的,是以也就未再深想。

蓝凤望了他一眼,幽幽一叹,倏而掉开脸去。同时,口中喃喃说道:“唉,真想不到武林中会出了个风云帮。”她似乎想令武维之明白,这事就是她刚才怨叹的原因。

听到风云帮三个字,武维之心头一动,忙道:“女快慢走,在下忘了给女侠看一样东西。”蓝凤愕然止步。武维之从怀中取出那份聘贴和金牌,一面交给蓝民,一面约略说明了取得这两样东西的经过。

蓝凤听完,方将聘贴展开;一面看,一面冷哼不止,看到聘贴最后一行,更忍不住黛眉凝煞,咬牙说道:“又是他,果然是个下流东西。”

武维之知道,蓝风口中的“他”,除了黄衫客,当然不会有别人。

这时但见蓝凤骂得一声,立即将手中聘贴撕得粉碎;同时将金牌捏成一颗金丸,合怒掷入荒野。徐怒未息地又道:“第三届武林大会前几天,洛阳附近也发生过几件这类的案子,那时候就有人怀疑是他。我当时听了半信半疑,心想:那怎么会呢?他是三老之一、地老黄玄的孙子啊!我还以为时值三届武会前夕,洛阳城中龙蛇杂处,良奏不齐,可能别人做的事,被他的仇家用以打击他。之后红榜相遇,他那轻薄态度实在令人生气;但为了尊敬他祖父的地位,未便发作。早知如此,余美美不以鱼龙绝招砍下他那颗狗头才怪!”

蓝凤说毕,又沉声问道:“你有否怀疑到是谁抢去了那面虎坛十五号银符?”

武维之想起三届武会人,当黄衫客现身时,师父好像说过这么一句:“晤,大概就是他。”师父的语气很怪,似乎隐含怒意。难道师父早就断走洛阳当年的案子就是这个黄彩客作的不成?他一面想,一面回答蓝风道:“我有点感觉但在没有得着真实据之前,我却不愿多说些什么。”蓝凤望着他,点点头,明眸中流露出一丝钦赞之色。她默默转过桥躯,继续向前走去,武维之默然相随。

东方透出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武继之偶然抬头,看到前路隐隐现出一排黑影,知武功已然在望,精神不禁为之一振。这时,蓝风忽然脚下一援,偏脸向他道:“喂,我问你,你说你去灵台山找梅娘是奉了雪娘之命?”

蓝风说这话时似乎显得十分疑讶和意外。因此武维之心想:“雪”、“梅”之间,看样子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存在,而且这事蓝凤好像也知道。他又想:梅娘是人老之女,雪娘是无忧之女,后者且是天老之媳;双方均是名门女侠,难道还会有甚纠纷不成?

他只顾忖想,竟未立即回答蓝风的话。蓝凤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找梅娘是为了什么事?”他闻言一怔,因有所顾忌,不欲就此表示自己是一品箫之子,是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苦笑着,一脸尴尬之色。蓝民见他仍不置答,奇异地又望了他一眼,蹙眉道:“难道你又是什么也不知道么?”

武维之苦笑着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以。”

他惟恐对方误会,正想婉言解释一番,蓝凤已自摇了摇头道:“我不愿强人所难,你大概另有隐衷,别说算了。”跟着淡然一笑,幽幽据叹道:“其实说不说都一样,横竖我不了解你。”

武维之有点发急,忙道:“话不是这么说。”

蓝凤侧目盼顾,强笑道:“依你该怎么说?”

“是的,该怎么说呢?他挣扎了半天,始期期艾艾地道:”我一时说不上来。总之,你也是去灵台,到了灵台,你就知道了。“蓝凤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又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停步问道:“那么你身上带的是‘玉杖’还是‘寒梅’?”

武维之一愕,怔怔地道:“你说什么?”

蓝凤重复说道:“我问你身上带的是玉杖?还是寒海?”

武维之茫然道:“什么叫玉杖?什么叫寒梅?”

蓝凤也是一愕,大奇道:“玉杖是人老信物,寒梅是梅娘信物。听你语气,好像你身上这两样东西一样也没有,那你如何进得了灵台山?”紧接着,黛眉微蹙,自语道:“进入灵台山的规矩,雪娘女侠不是不知道,她既命你来,竟没有为你安排这一点,真是令人费解。”

武维之听了,不禁有点帐然若失。他呆了片刻,抬脸道:“那么你呢?”

蓝凤道:“我是去见人老。”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只长方的锦盒,打开盒盖,里面盛着的是一支长仅有三寸左右的白玉玲球寿星小杖。

武继之好奇问道:“这就是玉杖么?”

蓝民点点头,不安地朝武维之瞥了一眼,低声道:“如果不是我也有要紧的事,这支玉权我一定会转赠与你。”

武维之感激地道:“我知道”

蓝凤望着他,忽然摇摇头叹道:“尤其不巧的,是你性武。”

武维之失声惊道:“什么?要上灵台山,姓氏也有关系?”

蓝凤启口微言,目瞥武维之满脸惊煌之色,似有不忍,是以改口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依我想,雪娘既叫你去,她或许另有想法、另有安排。”

武维之对她这些安慰之语未予理会,只是喃喃自语道:“是的,我姓武难道武字是个不名誉的姓氏么?”

蓝风见他说得很伤心,目光发直,神情凄然,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轻轻摇撼着,且故意伤着他刚才语气逗他道:“噎,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总之,你也是去灵台,到了灵台,你就知道啦!”

武维之果被逗出一丝笑意。二人对望着,片刻后,蓝凤蓦地低啊一声,粉面飞霞,娇躯一拧,于黎明钩中向武功镇如飞奔去……

武功在扶风县东四十里,是汉末兵家重地。

蜀汉建兴十二年,诸葛武侯伐魏,由斜谷至鄙,陈军渭水之南。司马懿曰“亮若先据武功,依山而东,诚为可忧。”嗣后武侯进兵五丈原,迳取武功,果如司马懿所料,司马懿为之束手。又因武功为关洛道必经之地,是以城镇虽小,却极繁荣。

初冬清晨,武功城内,出现了一对年轻俊美的少年男女。男的一身黑衣,手提轻便书籍,面目清秀契挺,略显憔悴之色。女的一身蓝,腰配短剑,体态轻盈,貌美如仙,娇媚中不失端淑雍容。

这双少年男女,正是相遇才只一夜,各为要务,急急扑奔灵台山的武维之与天山篮凤余美美。二人走进一家客店,订好两个比邻的房间,又略事饮食之后,便各自进房休息,以恢复整夜奔驰的困乏。

中午时分,蓝凤的房门首先打开了。这时后院中正好有四名银衣少年匆匆走出,蓝风秀眸一亮,迅速瞥了武锥之的卧房一眼;略作沉吟,立即跟出。蓝凤尾随四名银衣少年走出不久,武维之的房门也打开了。

武维之经过半日调息,疲劳顿消,精神业已完全恢复。他走至院心,仰脸望望天色,从容转身,缓步踱向蓝凤房前。举手在虚掩的房门上轻叩了两下,不见回应;便又推门探首一看,屋中空无一人,方目睹感惊疑,目光忽然瞥及桌上放着一只蓝绸包裹,认出是蓝凤随身之物,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原来她已经起来了。”他点点头,付道:“这样看来,在内功方面的成就,我目前似乎还差她一筹呢!”他想着,人已朝前面食堂走去。来到前面食堂,定身扫目一看,座中十几名过往客商都是男的,连一丝蓝色的影子也没有。他微微一噫,忙前一各店伙招招手。

店伙趋前躬身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武维之指指身后道:“跟我同来的那位蓝衣姑娘呢?”

“噢,噢,”店伙道:“她出去啦!她没有留话,走得似乎很匆促。”

武维之暗贻吃惊,忙问道:“出去多久?走的哪个方向?”

店伙想了一下道:“没多久,出门右拐,好像是向西,奔扶风那方面去了。”

武维之匆匆交代道:“伙计,我也要出去,她若先回来,请她等我。”话说完,转身便向店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问道:“伙计,你再想想看,她走之前,这儿可曾有其他的客人动身?”

伙计又想了一下,忙道:“有,有!四位骑马的客官。”

武维之一怔,路一沉思,促声接口道:“四人都是一色的银灰长衣是不?”店伙点点头,满脸疑讶。武继之目光一扫,有如寒电,什么也没再问,身子一转,人已闪至街心。

出了西城门,一阵急赶,片刻之后,到达一处平整空旷的高地。武维之心想:这儿大概就是五丈原了。他瞥及左侧方有一座枫林,身影急掠,纵上一株树顶。放目遥望,十里方圆尽在眼底;可是古道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紧皱双眉,大为踌躇起来。不追下去,有点不放心;再追下去吧,又不知方向对是不对。他想:“店伙说她走没多久,我的脚程也不慢;前面十里无人,是店伙看错了呢?还是她走了别的岔路呢?”他又想:“盲目追下去,万一她先回店,又免不了为我着急,说不定也要追出来。可是我此刻回店,要是仍然见不到她的人,又将如何呢?”他怅怅地跳下树梢,沿林徘徊,始终拿不定主意。

初冬的中午,有点像早春;太阳无力地照射着,没有多少暖意。树枝被风吹动,像乞丐从破袖中伸出干枯而颤抖的手臂。卷缩的落叶,绕树盘旋,像不忍离去。嘶嘶之声,有如饮泣。武维之悲怀又动,不知不觉地向林中走去。

树林深处是另一个世界,给人一种隔绝尘嚣、幽幽意远的宁静感觉。武维之停足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化成一声深长的叹息,悠悠吐出。

唉唉。这一厢,他的叹息甫落,另一声叹息忽然继之而起。先后两声叹息,此起彼落,好像是互相呼应。

武维之听了,为之惊然一惊。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及至凝神细辨之下,徐音犹自悠悠在耳,乃感大讶。他惊忖道:“咦,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

屏息静待了好久。说也奇怪,这时林中除了风吹落叶发出沙沙之声外,竟是什么异状也没有。他不禁又忖道:“真的是我听错了么?”思忖末已,又是一声低叹,幽幽而起。

武维之心神大震,定神辨清叹息发出的方向,蹑足向前掩去。他估计着已经到达了发声之处五尺之内,便在一株巨枫后隐住身躯,缓缓探脸,凝目往前一寸寸的搜视。可是,怪事又来了,目光所至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第二次的叹息,他听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不会有错;而现在,应该有所发现的地方依旧一无发现,他真的有点迷惑了。

他想着,剑眉紧蹙,沉思着垂落目光。目光缓缓垂落蓦地,身心猛震,他呆住了。

原来他现在的目光,正迎接在另一双目光,四目相对,对绞着,像两柄交错张开的剪刀。

另一对目光来自树根下。它的主人是一位少女。年力二八上下,芳容秀丽而苍白,宛若葬花黛玉。而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穿的是一身紫衣啊!紫燕十三妹!他曾于虎坛亲眼见到白衣人喝令押下虎牢的紫燕十三妹。他望着她,目光发直,如在梦中,半晌,他的神智才清醒了过来。

她的目光太宁静了,令人有一种平和而清凉的感觉。

她朝他凝视了片刻,忽然自语般地低声道:“你果然来了。”她喃喃说着,摇摇头,如释重负地深深嘘出一口气,缓缓收回视线,闭上双目。俭色虽较先前苍白,但神情却比先前更为宁静;唇角漾起一沫满足的微笑,呼吸均匀,似已进入一个甜美的梦境。

武维之走到她前面,身心飘忽,有如一片被微风吹落的柳絮,是的,柳絮,一片柳絮。

当他有着这种感觉时,他才发现自己一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轻轻按置在对方的膝盖上。

他轻轻摇撼了两下,她的眼皮张开了,含笑望着他;眼光中没有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情感的表示,只像在平静地说:“要说什么吗?说吧!我在听呢!”

他抑制着一种激动的情感但他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感哑声道:“你,你刚才是说,你早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闭着双目,微笑道:“我忽然发觉,发觉我该怎么说呢?嗅,对了,这样说吧,我有两颗心。”指指胸口,浅笑道:“另一颗藏在这一颗的最里面!”面露喜慰骄傲地一笑,又道:“它也是我的,没人知道,我偏爱着它。”

武维之听呆了,他弄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的双目仍然闭合着,这时笑了一下,继续以一种吃语般的声调说下去道:“我从终南山出来的时候,我心中想:这个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杏目微启,脾睨一笑道:“我说的他,就是你。”

武维之怔怔地道:“你在找我?”

“一定找不到的!”她似乎没有听到武维之的问话,杏目复合,接着说道:“我不断告诉自己,找不到的,这个世界太大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抗争道:”

不,不!别听它的,你会找到他的,一定会!向前走吧,无论你去哪里,只要你想见他,他就会来。一定的啊,心底的声音。“她嘘出一口气,又笑了:”从那天以后,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我有两颗心,我留着第一个告诉你。“武维之怔怔地望着她,一阵凄然,低声道:“姑娘,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先到临汝,又去洛阳。”她继续说道:“那都是你提到过的地方。我没见到你,但我并不失望,也不难过。我的心在嘲笑我,而我的心中之心却安慰我道:”这些地方找不到他,你不是不知道;相信我,只要你真的想见他,你会找到的。““我当然相信,我回答说。”她又嘘了一口气,苍白的玉容上有了红润:“我要去关外,看着沙漠和骆驼,准备将来向你夸耀。走到这里,我累了,便进林休息。就在刚才我忽然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多好啊!”她睁开眼睛,望着他,高兴地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来了。”

武维之轻轻移开手,坐了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沉默了片刻,始忽然抬头吸声问道:“他们一定折磨过你,是吗?”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没有,他们不敢。”他轻哦了一声。她理理秀发,解释道:

“虽然我犯的是死罪,但是我的身分不同;因为我是帮主的义女。”

武维之啊了一声,想了一下,忽然目中闪光道:“那么,你现在自由了?”

她点点头道:“是的。”跟着凄然一笑,仰险道:“可以自由三年。”

武线之忙问道:“三年以后呢?”

她依然仰着脸道:“让你猜。”

武维之紧张地道:“重返虎坛?”

她摇摇头,淡淡地道:“不,回家。”

武维之怔道:“回家?”

她又谈谈笑了一下,道:“回老家,回到我来的地方一切结束,像活得再久的人也终究免不了的结局一样。”

武维之心头一震,失声道:“三年之后,你仍然难逃一死?”

她笑了笑道:“三年时间够长呢,他们都是些大傻蛋。”

武维之怒哼一声,目闪精光,愤然道:“你已经出来了,就可以不再理他们,三年之后你如不回去,他们能将你怎样?”

她注视着他,笑道:“这一点他们倒没有硬性规定。”

武维之方感兴奋,她又笑道:“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

武维之听得一呆,怔怔地道:“这怎么说?”

她自注虚空道:“我姓在,小字解语,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现在,我又回复到本来的身分。”她说完随手拉起一片枯叶,轻轻捏碎;然后将碎叶托在掌心,伸到武维之面前,以另一只手指着碎叶道:“花解语已不复是风云帮的金牌紫燕了。喏,看到么?捏碎这片枯叶,这便是我现在所能使出的气力了。”

武维之失声道:“他们已废去了你一身武功?”

花解语苦笑着接道:“同时也赏赐了一颗药丸。”

武维之一声惊呼,完全明白过来。

“废去我武功,我不稀罕。”花解语仰险道:“只能活三年,我也不在乎,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而现在我知道了,是为了希望。也就是说,心中经常有一件有意义的心思盘踞着。可以想想,能这样,生和死就差得有限了!”

武维之心头一酸,哑声道:“都是我”

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一片落叶,柔声唤道:“不许你这样说!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幽幽一叹,又遭:“我得到的已比失去的为多,我一点也不后悔呢!”

武维之说不出此刻心头的滋味,挣扎良久,方强定着内心的激动,仰脸注目问道:“请姑娘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呢?”

花解悟微笑道:“为了你呀!”武维之听得一怔,她仰脸叹道:“你的武功令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为了追查你的师门,因此要利用我在三年内找到你,将功抵罪。”

武维之忙道:“那样你就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她点点头,忽又摇摇头道:“哼,我会那样做吗?”

武雏之促声道:“除此而外呢?”

花解语叹道:“除非双奇再生,我就可以不死。”

武维之失声道:“这怎么说?”

花解语苦笑道:“除了人老的‘南北两极丹’,尚须一种绝世神功打通封闭的百穴,灵丹人人可致,绝世神功何处去求?”

武线之诧道:“假如三年内我跟你同返风云帮去,他们凭什么能使你复原呢?”

花解语道:“义母有一种药叫做一元丹,功效与‘南北两极丹’相仿。而义母的一身功力,为我通经畅脉也可游刃有余。”

武维之暗吃一惊,付道:“风云帮主,那五色彩凤所代表的人物究竟是谁呢?”他想着忍不住问道:“你义母是谁?”

花解语摇摇头道:“不知道。”

武维之不解地道:“你是她义女,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她低声道:“别问了!知她来历的人,谁也活不下来。”

武维之哼了一声,本想再说下去,但见对方辞色诚挚而凄楚可怜,不禁大为不忍;因此他顿了顿,改口问道:“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没有打算。”她低头道:“你可能有事在身,你走吧!”

武维之心中一酸,黯然道:“是的,我有事,但我不会忘了你”顿了顿,又适:

“我会时时刻刻记住你的身体。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会为你没法的。”

她瞥了他一眼,双眸中闪动着感激的泪光;低下头,没有开口。

武维之深深吸进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去一边;停了停,这才转脸现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低声问道:“离开这儿以后。你就去关外?”

花解语摇摇头道:“不去了。”

武维之有点奇怪道:“为什么呢?”

她拭了一下眼角,仰脸微笑道:“我去关外,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现在,我感觉心里很平静,好像一点牵挂都没有;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下来,安安静静地让日子过去。”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那你准备去哪里找个地方?”

花解语毫不思索地答道:“洛阳,或者临汝。”跟着望了他一眼,低头道:“因这两个地方你住得最久。”他想说话,但喉头却似有东西梗着。

花解语低着头,又拭了一下眼角,虚弱地道:“你不必因我误事,有了今天这一面我已满足。如果有缘,以后总会再见的,你说是吗?”声音微颤,低低地又道:“有空时,能常想想我,已经够了。”

武维之的嘴唇微微塞动,却是仍未说出什么来。

花解语幽幽一叹,吃力地立起身子,一手捋发,一手按在他的肩头;苍白的脸颊上流露着甜美的笑意。他没有动,头却低垂了下去。

花解语望望他,忽然凑近他的耳边,轻声笑道:“我走了你站在这里,不许动。”

她的手移开了。他抬起头,她已向东走出四五步;他望去时,她也正好返脸回望过来。她迎着的他目光,挥挥手,盈盈笑道:“无论你在什么时候想到我,我都会知道的。喂,再见了,要想我啊!”

娇小玲珑的身躯、亭亭乏力的步伐,她走了。像微风吹去一片飘忽的紫云。……武维之呆立着,像一只对海发楞的沙鸥……他喃喃自语道:“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呆立着,一动不动。

暮色四合,天渐渐黑了下来。一阵晚风扑面,侵肤的凉意令他猛然惊醒过来。

关洛古道在暮色中像一条灰黄的长带;灰黄的长带上,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形,正朝武功城飞驰。“唉,蓝凤没事吧?”武维之一面飞奔,一面心急如焚地自语道:“我耽搁得太久啦!”

他进得城内,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他像发疯似地奔进客栈,前屋不见蓝凤影子,又迳奔后院。后院,他的卧房门前,一个店伙正托着杆旱烟筒在仰脸出神。他去势又快又疾,店伙一让,旱烟筒中洒出一大片火星。他顾不了许多,一把扯住店伙,急急问道:“蓝衣姑娘回来了没有?”

店伙喘着气,定了定神,抱怨过:“唉!少爷,你吓了我一跳。”

武维之奈性子说了声:“噢,对不起得很。”跟着迫不及待地又道:“伙计。我问你,忽我同来的那位蓝衣姑娘回来了没有?”

店伙磕磕烟斗儿,点头应遵:“回来啦!”

武维之闪目四下一扫,咦道:“回来了?人呢?”

店伙慢吞吞地又道:“又走啦!”武维之一愕,满头是火,又很又急,真想顺手赏去一巴掌。但他知道,碰上这种人气死了也是枉然。因此哼得一声,又忍了下来。

店伙在烟斗中装好烟丝,取出纸捻,吹燃,烧烟。呼啦呼啦地吸了三四口,这才一顺烟筒,喷着浓烟解释道:“刚走,没有多久,”武维之啊了一声,身躯同时微微一动。

店伙望着他,摇摇头道:“想赶上她,这下子可来不及啦!”

武维之怒道:“你怎知道的呢?”‘“我怎会不知道?”店伙又喷了口烟道:“她走时正好有人牵马而过,说是在东门外官道上捡来的;只要有人要,随便出个价钱就行。凑巧得很,马儿跟那蓝衣姑娘很投缘;一见姑娘,扬鬃长嘶,就像见了故主。姑娘看了也很喜欢,三言两语,立即买了下来明白了吗?少爷,她是骑着马儿走的啊!”

武维之唤了一声,心中明白了。

店伙摇摇头道:“真巧,她刚走,你就进来了。就像午向她刚出门你就出去追问一样,先后都只差一步。”咳了一声,又道:“假如你也有马,本来也可以追得上;但经过这阵子耽搁,可就不行啦!”

武维之目光一闪,忽然问道:“你站在这儿是专为等我么?”

店伙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少爷真是聪明人,姑娘要小的守在这儿,等你回来解释给你听。”

武维之忙道:“解释什么?”

店伙一惊,忙道:“噢,噢!小的说错了!姑娘没有说什么,她只说:”他回来后,你告诉他,就说我有事先走了。“‘武维之蹙眉付道:”这家伙言词缠夹不清,真罗嗦得气人。“他心中烦着,智珠猛然一朗,立即有所省悟。他想,这店中一共有四五个伙计,就以这家伙最迟钝。蓝风不找别人,偏偏托付于他”难道说,她是有意叫这家伙跟我折腾,好让她去得更远,使我无法追赶么?“心念电转,立即抬脸问道:”姑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店伙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还有还有。姑娘又说:”你告诉他的时候,话说慢点、详细点,别让他对我发生误会才好。“‘武维之跺足叹道:”果然不错!“心头同时感到一阵茫然,付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店伙见他失声而叹,不禁大急,忆道:“唉,少爷果然发生误会,一定是我话说得太快了。唉!少爷,你别生气,小的还可以重说一遍”

武维之怒道:“省了吧!”跟着忍怒又道:“除了已经说过的,还有没有?”

店伙忙不迭地道:“有,有,有!”

武维之诧道:“有就快说。”

店伙见他发怒,虽然脸露惶然之色,但言语和举动却无法迅速。这时他越急越慢地在怀中掏出块一两多重的银块,在武维之眼前晃了晃,笑道:“看到了没有?少爷,这就是那位姑娘赏的!”

武维之怒极之下,反而笑了。店伙却叹道:“今年有个肥年好过啦!唉,小的说话,他们总是不信,因此这一带,只小的家供的是观音”

武维之怒哼一声,店伙一惊住口,他深深嘘出胸中之气,一手搭在店伙肩上,柔声道:

“伙计,善有善报,我羡慕你,这块银子很重,但离过年还早,请你先收起来。”店伙十分高兴,乖乖地将银子放入杯中。

“好事做得愈多愈好。”武维之日里说着,左手一递,店伙空手上又多了一块银子。武维之揪住他的肩头,沉声说道:“姑娘一共交代了你多少活,请你将没有说过的,一口气说出来。告诉你,现在你手上的这一块,不比刚才那块轻;只要你能说得简单详尽,你就可以有个双料大肥年!”

店伙一惊,忙推让道:“不行,我不能收你的!”

武维之奇怪道:“为什么?”

店伙愁眉苦脸道:“小的早知道唉,小的话说光啦!”

武维之诧异首:“刚刚你不是说还有吗?”

店伙惶然地道:“姑娘最后交代我说:”你站在这儿等,除了他,别让别人进房去。

“脸一抬,以无穷期望的语气道:”少爷,就这两句,算不算?“武维之心念一动,忙道:“算,算!你去吧!”丢开店伙,手一推,疾闪入房。奔至床前案头,剔亮油灯,目光至处,果见桌上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这样写道:“维之弟弟:弟弟,我能这样喊你吗?现在你听我说,愚姊此去灵台山,系奉我姑姑巫山神女之命以‘玉杖’向人老交换一颗‘南北两极丹’,备她完成某种绝学之用。人老是当今有数几位异人之一,惟性情古怪,无人敢近。他老人家只有一支玉杖在外面了;两极丹是无价之宝,舍玉权交换一途,别无他法可以取得。这样说,你就明白愚姊无法以玉杖相赠与你的苦衷了,因它不是愚姊之物。而现在,弟弟,我忽然改变主意,不去灵台山了,愚姊一切转托于你,请你在进入灵台山之后,顺便代姊姊完成此事,然后并烦你去一趟巫山。知道么?弟弟,这就是姊姊对你的惩罚。

紫燕十三妹花解语,武功被废,且身中奇毒,她自己说过:非两极丹或一元丹再加绝世神功为助,别无可救,而你却说:我一定为你没法!我问你,你有什么把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给人家一个希望,将来如证实是谎言一个,那该有多残忍?那花小妮子的一片痴情不知有没有感动你,但却已先感动了姊姊我。为了使她不后悔她爱的是个轻话寡信的人,姊姊正奔向一个远在天涯的地方。姊妹从家祖父口中知道那儿出产一种奇药,如能觅着,即可为你履诺全信。恩姊此行,如果一路顺利,往返约需二年;逾二年而不归,那就是愚姊先那小妮子而去了,因为,愚姊去的那个地方,实在太危险了。知你在林中有一会儿好待,先赶回来,又怕你撞着,故就此搁笔。“条本添注两行:“玉杖就在枕下。愚姊午间追踪之人系虎坛弟子,似往关外去,别无异行,是以中途折回。愚姊又及。”

武维之一口气读完,侧身一锨枕头,枕下赫然现出那只锦盒;开盒检视,玉杖果在。他捧盒呆立,心头一阵难过,止不住清泪满流。“是的,我错了!一错再错,错得太多了!”

他喃喃地道:“父亲、师父、雪娘、小雪姑娘、紫燕、蓝凤今后我活着,我的生命究竟有几分之见是属于我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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