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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盲怪叟

月行中天,夜凉如水。凄清冷寂的大街尽头,五人一轿向南城门外飞奔而去。

这时,距城门不远的汉水之边,一条双桅江船,正静静地停泊着。就在五人一轿正向江船加速拢去之际,岩边系缆的一株古槐树顶,沙的一声轻响,突然飞落下一团黑影。现身的是一名衣衫槛楼、腰插烟杆的驼背老人。

驼背老人落地后,背负双手,两眼望天,悠然当道而立。

黄衫客一声惊噫,霍地倒退三步。手臂一横,先止住身后的小轿,然后方勉强跨出半步,振声注目道:“老丈于三更半夜拦路在此,是何居心?”

驼背老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答道:“居心不良!”

黄衫客脸色一变,阴声又道:“在下是谁,老丈知道吗?”

驼背老人嘿嘿一笑,两眼望天道:“庐山迷园、地老黄玄贤孙,风云帮终南虎坛,新任的金牌总巡。少侠,这样说对吗?”

黄衫客脸色又是一变,干笑道:“老丈既然清楚这些,借条路走走总可以了?”

驼背老人轻轻一哼,仰脸如故道:“就因为清楚这些,所以不肯。”

黄衫客的心地,果然阴毒无比,这时口中支吾着,好似在筹措言词,而他一只右手却已暗地里探向背后,一挥一带,长剑出鞘。喊得一句:“只好得罪了!”金光泛涌,手中剑已如惊鸿般向驼背老人当胸点去。

论剑法,除了“骊山玄玄剑法”因骊山一派已在十三名派中除名不计外,峨嵋的“两仪剑法”、青城的“八仙剑法”、华山的“金龙剑法”,以及庐山的“降龙伏虎”和天山的“鱼龙十八变”,在当今武林中向有“五大剑派”之称,其中尤以后两者更负盛名,一直被尊为“剑法双宗”。

“鱼龙十八变”源出三百年前的“武圣”潜龙子:“降龙伏虎”则传自武圣之岳丈,为当年的盖代奇人、巴岭三白先生。前者变化玄妙,后者力刚势猛,均为罕世绝学。武维之习武王屋山,在得授本门大罗神功之先,曾对天下各派有名的武功普作涉猎。尤对其中无数种拳掌功夫,以及“降龙伏虎”、“鱼龙十八变”两种剑法,更曾下过不少苦功。

由于他对黄衫客的为人早有了解,所以黄衫客这一着已在他意料之中。黄衫客掣剑在手,他也已将腰间事先预备的那根熟铜烟杆,迅速地拔出。当下毫不迟疑,默运大罗神功。

容得黄衫客剑尖及胸,立即左手按诀左指,一声冷笑;右手烟杆右劈,猛向来剑七寸之处磕了过去!

黄衫客攻来的一招叫“龙虎风云”,他迎出的这一招则叫做“降龙伏虎”。

“龙虎风云”是降龙伏虎剑法中攻势最凌厉的一招;而“降龙伏虎”则是降龙伏虎剑法三大绝招中最绝的一招!这一招一经使出,敌方兵刃十九脱手。纵令双方招式相同,谁要失了机先,也是一样。

黄衫客做梦也没想到本门备以克敌自保、除非万不得已、从不轻易出手的一着绝招,竟被人家抢先劈头用上。加以武维之这一招别有含意,一根烟杆上贯透先天罡气,威势更自不同。

黄衫客防不及此,一声骇呼,暴退丈许。站定后,横剑张目,惊疑不定地在武维之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期期艾艾,显得异常不安地眨眼问道:“尊驾究系何人?”

武维之冷冷一笑,仰脸道:“三十年前,雁荡论剑,由于天山白眉叟因故未到,黄玄老儿占踞首席,高谈阔论,俨然以天下第一剑自居。语未尽兴,末座忽然有人起身岔口。先后问答不及十句,黄玄老儿便语为之塞,仰天一声长叹,默默拂袖而去。告诉你小子,那个令黄玄老儿扫兴的人,便是老夫!”

信口开河,鬼话连篇,此之谓也。

武维之因师父一再交代,此人既不可结交,但是也不许无故开罪;同时若就武功而言,以他目前的成就,虽不一定会输给对方,但如果一定要在武功上胜过对方恐也不易。所以说,他除了这样做,也实无其他更好的办法。自己想想,也不禁有点失望。为怕在神色上露出破绽,话一说完,一声冷哼,立即将脸高高仰起。

但这篇鬼话在黄衫客听来,情形可就不同了。他比武维之大得有限,今年也才不过二十来岁。武维之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没有出世,祖父没有向他提及这一段,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加以武维之先声夺人,刚才那一招已令他心神俱虚,现在听了,哪得不惊?

他暗忖道:“我的乖乖,这个貌不惊人的老驼鬼既然连我祖父他老人家都奈何不了,我算什么东西?”这样一想,不由得怯意更深。当下定了定神,犹豫地眨眼说道:“长者既与家祖有旧,可算得是在下先辈。在下年事尚轻,以前从未与长者谋面,长者又为什么一定要与在下为难呢?”

武维之伸手一指,板脸冷冷一笑,沉声道:“后面轿中人是谁,你知我知。你小子今天的一举一动,已全落入老夫眼中。老夫曾欠下天山白眉老儿一笔人情债,正好以此报偿。你小子如果是个识相的,应该明白老夫的意思!”

黄衫客朝小轿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咬咬牙,毅然躬身低声道:“晚辈明白。”语毕朝四名银衣弟子一摆手,四名银衣弟子立即将小轿放落。黄衫客走没数步,身形一顿,忽又转过身来,以哀求的语气嗫嗫低声说道:“人已交给长者,尚望长者垂谅晚辈的一时之愚,以后遇上家祖时,千万别提及今夜这段可好?”

武维之暗忖道:“怪不得师父那样交代,敢情对这小子邪恶尚一无所知。”心中在想,表面上却故意哼了一声道:“俗语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小子做的事,你小子自己心里有数。就算老夫不说,别人难道没长嘴巴?”

黄衫客一揖到地,忙不迭接口道:“他人说出,自当别论。”

武维之暗暗好笑,脸一仰,淡淡地道:“放心罢,小子!老实说,黄玄老儿有你这种宝贝孙子,老夫以后愿不愿见他,都成问题呢!”

黄衫客愁容顿展,拔步欲去;武维之目光偶溜,心头一动,突然喝道:“且慢!”

黄衫客愕然回头,讷讷地道:“长者还有什么吩咐?”

武维之指着小轿,沉声道:“留下解药来!”

黄衫客噢的一声,抢着说道:“不,不!只昏穴被点。长者不信,尽可查看。”

武维之足尖一点,飞身跃落轿前,揿帘约略打量了一下,知道黄衫客所说不假。这才回身挥手喝道:“那么滚吧!”黄衫客如获大赦,忙领着四名银衣弟子,匆匆离去。

五人的背影刚刚消失,巫山神女手挥凤凰箫,立自不远处的另一株古槐顶上飘身而下。

她一面飞步向轿边走来,一面大声笑赞道:“王屋山出来的,果然有一手。”武维之报以赧然一笑,没说什么。于是二人将小轿抬起,进城另外找了一家客店,伪称同伴受了风寒,就要了二间相连的上房,歇下脚来。

天山蓝凤被解穴之后,眼一睁,几疑身在梦中。怔了好半晌,始颤声喊出一声姑姑,一头倒进巫山神女怀中,悲不自胜地失声哭泣起来。武维之心中一酸,黯然低头。巫山神女轻轻拍打着,亦清泪如串。

天山蓝凤哭了一阵,情绪方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泪脸一抬,正待诉说时,目光偶及武维之,不由得向巫山神女迟疑地问道:“姑姑,这位老伯是谁?”

巫山神女低头望着侄女笑了笑道:“不知道吗?他就是你丫头要找的人啊!”

天山蓝凤微微一怔,瞪口道:“武,武少侠?”

巫山神女打趣道:“哦!姑姑还不知道呢!你丫头到处找的原来就是武少侠吗?

天山蓝凤玉脸一红,嗔道:“姑姑,你要敢,你就再说!”

巫山神女搂着爱侄女,一时竟忘情地笑得前仰后合。武维之感到有一股醉人的热流自心房直升双颊。当下不便再呆着不开口,只好越趄着走上前去,微微一躬,注目笑道:“美美姊在找紫燕十三是吗?”

蓝凤回头略感讶异地道:“你怎知道的?”

武维之笑了笑道:“你忘了你有个车夫吗?”

蓝凤目光闪动,噢了一声,忙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会在这儿遇上的呢?”

武维之将前后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眉头一皱,脱口道:“美美姊,你的武功—

—”话说半句,想缩口已是不及。蓝凤闻言之下,双目一红,两行热泪已止不住簌簌滚落。

三人默默相对,静了片刻之后,蓝凤举袖揩干眼角,忽自怀中取出一截两端密封着的竹管;托在掌心上照了一照,凄然一笑,抬脸问道:“你们猜得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武维之迟疑一下道:“黑芝?”

蓝凤点点头道:“你猜对了,这里面装的正是能恢复武人功力,但有时也能使武人失去功力的圣药,黑芝!”目注竹管,语毕又是凄然一笑。

武维之与巫山神女不约而同地交换了震讶的一瞥,跟着又齐朝蓝凤望去。尽管二人目光中均流露着迫切的询问,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蓝凤放下那截竹管,伸手掠了一下散鬓,这才凝目接着说道:“是的,就为了取得这株黑芝,我丧失了武功。但我不感到丝毫难过或后悔,因为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实在多得太多了”说至此处,脸一偏,蓦向神女说道:“噢,对了!姑姑,上次你所说的那个曾废去华山上代掌门金龙剑赵子规一身武功的蒙面怪人,你猜他是谁?”

神女双目一亮,忙问道:“谁?”

蓝凤一声嘿,恨恨地道:“谁?鬼愁谷主!”武维之和神女均不禁啊的一声。

蓝凤移目注向跳动的灯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嘘出后,又开始追忆着说道:“姑姑常笑我是个傻丫头,想起来真是一点也不错。自那次听了姑姑的故事之后,无定河、黑芝、鬼愁谷,这一连串的地物名称,便在我脑中留下一种无以名之的深刻印象。我竟产生了这么一个愿望:只要有机会,无定河那种地方我也会去的。三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险山恶水,居然对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诱惑力,那不是非常可笑的吗?

终于,我得着机会了。自于五丈原那座枫林外,无意中听到这位武少侠跟那位紫燕十三花家小妹的对话,知道了那位花家小妹的不幸遭遇之后,便回到旅店,匆匆留下数言,立即买了一匹快马,挥鞭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是不分昼夜的赶着,马累坏了,再换一匹。

直到渡洛水,到达‘黄龙’与‘甘泉’之间的八仙镇,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在八仙镇改了男装,并且购置了一点应用物品,然后继续上路。

陕北地区一片荒凉,但在我,风沙扑面,却另有一种舒适的感觉。我甚至想高喊出来:

‘吹吧!打吧!别说区区风沙,嘿!谁能阻挡我?’先后走了月余光景,这一天到达蟠龙地面。向当地居民打听之下,知道一渡前面的清涧河,再走半月,便可到达无定河了,不禁更是兴奋。

渡河继续进发,疾驰不及十里,忽然发觉事情有点不妙。原来呈现在眼前的竟是黄沙一片,已无正式道路可循。正自勒马访惶之际,耳边忽闻一阵杂沓的马蹄之声自身后由远而近。回头一看,两骑追踪而至,马上坐的竞是两名身躯高大、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看清楚之后,不由得愕然一怔。两僧见了我,也似颇感意外地互瞥了一眼,好像说:‘这年轻人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你说怪不怪?’我也纳罕地暗忖道:‘你们两个出家人,又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呢?”

两僧略停之下,马鞭挥处,便拟纵马超越而过。我当时心中一动,忽然想道:两僧来得突兀,且不去管他,两僧欲往何地,倒颇值得研究。世上事尽多巧合,难道他们也正赶往鬼愁谷不成?我已看出两僧身负超绝武功,正如两僧也早瞧穿我是武林中人一样。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彼此之间已无秘密可言。前途人烟稀少,眼见两僧那种胸有成竹的沉稳神态,我立即有了决定:事已至此,我不应错过机会。于是我高喊道:‘两位大和尚暂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两僧马缰一带,双双拨转马头,骑术之精,前所未见。当下由其中一名双眉较浓的红衣僧人在马背上打着问讯道:‘檀越何事见教?’我一面欠身答和,一面说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两位大和尚是到无定河去的吗?’浓眉红衣僧不假思索地稽首道:‘正是这样,檀越猜的一点不错。”

两僧神态虽然冷漠,但举止却极为安详有礼,这一点颇令人宽慰。于是我便催马上前,开门见山的说道:‘在下略诸武功,自难逃两位大和尚法眼。现因一位同道友人功力丧失,拟往鬼愁谷觅取黑芝。由于路途不熟,甚感为难。既然两位大和尚也正前往无定河,可否提携同行?”

浓眉红衣僧合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檀越好说。’我高兴地道了谢,同时欠身道:‘这样说来,两位大和尚前面请吧!’浓眉红衣僧稽首道:‘那么贫僧等有僭了。’说着马缰一抖,便与另一位长脸红衣僧同时催马起步。上路后,我施出全力,方始保住没有落后;而两僧则始终从容挥鞭,驰驱得自然之至。

最令人暗感惊异的,便是两借出奇的镇定。直到无定河浊浪在望,先后十来天,长脸红衣僧始终一语未发;而浓眉红衣僧则除了见面那天的一番对答外,也就再没有说过什么。两僧就河取饮,各人食用自备的炒米干馍。我也随行宿止,以事先备好的干粮充饥。

一路无话,那天到达无定河边,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那阵突然刮起的大风几乎将我从马背上卷起,但同时也为我吹开了一个绝大秘密。那时两僧在前,我在后,三骑正成鼎足之势。狂飙过处,两僧袈裟倒飞过顶,背后内衣上,赫然露出两只金鹰!”

武维之情不自禁地失声低呼道:“金鹰?就是他们两个?”

“两只金鹰一式无二,均系以金线绣成,凌扑作势,栩栩如生。我立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俩就是姑姑所说的、风云帮龙坛十三金鹰中的第一鹰、第二鹰,少林众悟大师的两位师弟。两僧也许觉察到了,也许没有,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回头。

我在一怔之下,不由得迅忖道:他们既是风云帮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的呢?风云帮主有的是与两极丹功效相近的一元丹,如果帮中有人功力丧失,也不至于舍近就远,来找黑芝呀!我立即又想道:难道他们此行是找‘人’而不是找‘物’不成?

鬼愁谷住着有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你不信也得信,结果我猜对了。鬼愁谷主,这四个字是我擅拟的。我既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好这样称呼他了。无定河边的景色,果如姑姑所说。荒山蔽空一片墨黑,河水傍山麓而流,浊浪滔天,势若万马奔腾。

那是到达山下的第二天,天一亮,马留山下,人便开始徒步入山。两僧似有腹图可按,一路市形度势,行来毫不费事。越峰跨涧,走了约摸半日光景,前面山势突然一变。但见双峰夹峙,中间羊肠小道,宽仅容人。两僧稍稍驻足,旋即鱼贯着飞身扑进。小道迂回旋绕,或高或低,但宽度始终如一。这样又走了顿饭之久,忽然间视线一宽,一片鬼气阴森的谷地顿呈眼前。

谷地形作椭圆,宽约二十丈,长约三十丈。除了谷地中间孤立着一座以黑石砌成的小堡之外,其他也无甚异处。我不禁疑忖道:这就是‘鬼愁谷’吗?正感百闻不如目见,忽见两名红衣僧身躯一矮,人已面向黑色小堡跪了下去。

那时间,空谷岑寂,万籁无声。两僧跪处,距离紧闭着的堡门少说也有三丈之遥。我见了,不禁皱眉暗忖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念甫毕,轧轧之声响处,堡门忽然打开。连忙抬脸望去,堡门前,业已悄然立着三人。左右是两名年约三旬上下的少妇,一衣红、一衣绿。姿色均极冶艳;中间则是一名身穿黑衣、面垂黑纱、身材奇矮的枯瘦老人”

听到这里,武维之又忍不住问道:“他就是鬼愁谷主喽?”

蓝凤似乎没有听见,眸凝虚空,继续说下去道:“我看清之后,不禁暗咦道:此人好眼熟?但一经搜忆起来,却又愈想愈迷糊。思之再三,这才恍然大悟;哪里是见过?原来只不过得潜在意识中的一个影子罢了!一时虽不敢确定他就是我所揣测的那个人,却也不免暗暗生惊。当时的气氛虽然恐怖得令人心悸,但我却始终站在那里未动。因为我认为,我并没有随着两僧下跪的理由。

就在这时候,黑纱眼孔中寒电一闪,一道有如冒自地底、阴冷得令人毛发耸然的语音,遥自堡前传了过来道:‘前面跪的,是少林弟子吗?’两僧中,左首的一个立即应声答道:

‘贫僧众智、众慧出身少林,现隶风云帮龙坛座下。”

黑纱后面轻哦了一声,又问道:‘尔等于该帮现司何职?’当下仍由左首那个听上去应该就是眉毛较浓的红衣僧答道:‘忝列龙坛十三金鹰首、二两席。’蒙面人点点头,接着又问道:‘来此何为?’红衣僧朗声答道:‘奉坛主之命,呈递本帮太上帮主机密专函。”

黑纱后面,寒电闪处,又是一声轻哦。答话的红衣僧于语毕之后,上身微挺,自怀中取出一只系着黄绫绸带的羊皮封袋,双掌平托着,轻轻往前一送,那只封袋立即四平八稳地脱手朝蒙面人冉冉飞去。蒙面人右手一抬,立即将封袋接在手中。拆开封口,抽出一张色呈玫瑰红的信笺,上面似乎没有写几句。蒙面人略一扫视,立将全文看完。看完后嘿嘿一笑,自言自语地说得一句:‘亏她居然还记得’跟着脸一抬,注目道:‘中原武林,最近难道出了什么厉害人物不成?”

自称众智的浓眉红衣僧稍微犹豫了一下,垂目答道:‘根据帮中最近得着的消息,天、地、人三老很可能破例联袂出山。’蒙面人哼了一声道:‘她们母女真会在乎这个吗?’众智僧接着说道:‘另外一点便是双英中的‘一品箫’虽已受禁,但‘金判’却至今尚未就范,终究是心腹之患。”

蒙面人哼道:‘鬼话!’接着双目寒电一闪,冷冷又道:‘无名派由于本身武学不完整,因此历代弟子无一能够抬得起头来。上一代的天仇老头那样好胜,对黑道人物也都处处适可而止。该派武学最后一句心诀既已落入她们母女手中,只要她们母女保管得谨慎些,纵令金判青出于蓝,又能怎样?’众智僧低声接道:‘前辈所言甚是,但问题尚不止此。’蒙面人双目一瞪,沉声道:‘还有什么问题?’众智僧低声道:‘有一个人至今尚活着未死,实出帮主及太上帮主意料之外。”

蒙面人注目道:‘谁?’众智僧微显不安地低声道:‘此人关系重大!贫僧等临行时,坛主一再转达太上帮主金谕,此人名讳将由太上帮主面陈前辈。’蒙面人双目蓦地一亮,欲言忽止,顿了顿,挥手淡淡地道:‘知道了,回去就说老夫随后就到,你们先走吧!’两僧起身,合什一躬,便拟离去。蒙面人目光一溜,忽然喝道‘且慢!’两僧愕然止步回头,蒙面人用手朝我一指,沉声道:‘这娃儿是谁?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吗?’众智僧合掌躬身道:

‘系途中无意相遇,姓氏未详。”

蒙面人点头唔了一声,两僧退去。两僧退后,蒙面人双睛灼灼地朝我打量了一阵,然后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年纪轻轻的,到此作甚?’那副模样,叫人看了实在有气。但我系有所求而来,怎能逞一时意气?于是,我尽情容忍地遥遥一揖,朗声说道:‘想找一样东西,多望长者成全。’老家伙双目灼灼地瞪着我道:‘是不是黑芝?’老家伙的语气颇难捉摸,我听了不禁有点忐忑不安,当下忙定神躬身说道:‘如蒙见赐,感激不尽。”

老家伙眼珠滚了一下,忽然注目道:‘你是何派门下?’我坦率地笑答:‘天山。’老家伙哦了一声,注目接着问道:‘白眉余桑是你什么人?’我答道:‘正是家祖。’老家伙眼珠又滚了一下,忽然挥手道:‘那么你走吧!’口里说着,脚下已动,大有置我不顾,径自返堡之意。我一急,忙又大声喊道:‘黑芝呢?”

老家伙脸一偏,不悦地道:‘老夫的意思你还没明白吗?’我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未容我开口,老家伙已两眼一瞪,斥道:‘什么黑芝不黑芝?懂吗?我叫你滚!’我气得差点伸手摘剑,咬咬牙,又忍了下来,大声道:‘在下什么地方得罪了前辈?”

老家伙再度驻足回身,冷冷一笑道:‘要真得罪了老夫还有你的命在?哼!耐心告诉了你小子吧:如依本谷规矩,无故擅人者,一向是有来无回。你小子之所以能得老夫法外施仁,纯因芸芸中原武林人物,就只一个白眉老儿叫人看上去尚不太讨嫌;要是换上别人,嘿嘿!现在你小子明白了吗?”

我听得又气又急,不由得顶撞道:“好好的人,霸住黑芝有何用处?’老家伙嘿嘿笑道:“自己用不着的东西难道就非送人不可吗?’我怒忖道:山川灵物均秉天地之气而生,黑芝是你私人的东西吗?在没有完全绝望之前,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因此我强忍着大声又道:‘俗云:助人最乐。而长者则背道而行,其意何在?’老家伙翻眼道:‘人不惠我,我不惠人,就这么一点意思!”

这时我忽然忆及天仇老人与东海异人曾为恢复华山金龙剑的功力,到此取过一株黑芝,当年似乎并未受到阻碍。不由得冷冷一笑,故作平静地抬脸大声问道:‘老前辈,请教一声,您老在这座谷中住了多久啦?’老家伙有点意外地瞪眼道:‘快六十年了,怎么样?’我嗤之以鼻道:‘那么十年前您老也在这儿了?’老家伙怒道:‘老夫说,快六十年了,你小子耳朵有毛病吗?”

我冷冷一笑,同时跨出一步,逼视着道:‘还有最后一句:那便是为什么以前会有人从此谷取得了黑芝呢?’老家伙一怔,跟着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是说华山上代那个姓赵的掌门人是不是?是的,姓赵的确实曾趁老夫不备,从这儿偷走一株去救了他的一个友人;但老夫立即找到华山,在他本人身上收了回来。那不也是一样吗?”

直到这时候,我才证实了我原先的揣测果然没错:当年废去华山金龙剑武功的蒙面怪人,就是这个老家伙。连带地,金龙剑召祸的原因也揭开了,原来金龙剑曾从此谷取走过一株黑芝!知道了这些,可算是意外收获,不过,我的原意并不在此。于是我在微怔之后,立即平静地注目又问道:‘经过老前辈这一解释,在下可又得多问一句了:老前辈知不知道金龙剑丧失功力以后的情形?’老家伙微哂道:‘以后没过上几年人就死了,是这样的吗?’我点头应得一声:‘是的。’跟着又跨出一步,注目接道:‘另外有件事,也许前辈已经听人说过。纵令如此,在下仍愿提上一提。那便是金龙剑是先恢复了功力,然后才死去的。关于这个,前辈清楚吗?”

老家伙瞠目失声道:‘你说什么?’老家伙对这件事的确一无所知,一方面令人意外,一方面也增加了我实行原计划的勇气。于是,我轻哼一声,一字一字地注目说道:‘前辈清楚吗?恢复金龙剑功力的与使他失去功力的是同一种东西,正是本谷的特产黑芝!”

老家伙啊的一声,蓦地戟指跳足道:‘那是谁干的?快说!’我不屑地嗤了一下,仰脸大声道:‘在下不擅于擒私告密,抱歉得很!’紧接着,再跨出一步,冷冷一笑,以讽刺的语气向老家伙逼视着说道:‘那一次来人取走黑芝,曾付出何等代价,在下亟愿效法。老前辈肯加以指点吗?’老家伙直气得浑身打战,好一会,这才脸一偏,向左首那名红衣少妇咬牙沉声喝道:‘红娘取株黑芝来!’那时的我,表面上虽还力持镇定,内心却已止不住兴奋若狂。

片刻之后,红衣少妇去而复返。老家伙从红衣少妇手中接过一只黑色木盒,缓步走到我的面前,脸一仰,双目寒光闪闪地沉声说道:‘里面是一株黑芝、一颗九鼎续命丹,知道吗?现在拿去!’我本待伸手去接,闻言不禁一怔,暗忖道:九鼎续命丹?给我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正感纳罕间,老家伙已接着说道:‘至于谁人斗胆,曾从本谷盗去一株黑芝,你小子不肯说,那是你小子的自由,老夫不便勉强。横竖老夫这就要前往中原,早晚也不难打听出来。所以说,黑芝姑予相赠。但为怕你小子信口雌黄,你小子的一身武功却必须作抵押—

—’口中说着,左手食中两指一并,猛向我眉心点来。我冷不防此,一个闪避不及,但觉眼前一黑,立即晕厥过去。”

武维之跟神女不禁同声一啊。蓝凤掠了掠散鬓,侧目凄然一笑,手指按上那截竹管,又继续说了下去道:“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终于悠悠醒转。那时候,谷中雾气迷蒙,伸手不见五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寒冷。由周身骨骼的疼痛,我知道什么事已经发生,我的武功丧失了。像吝啬的人丧失了财富一样,我开始尝到了武人丧失武功的滋味。

我难过吗?不!相反的,我由本身想到了那位花家小妹;进一步由金龙剑想到天仇老人和东海异人。我开始体会到两位前辈当年为营救同道友人而来到此地的崇高伟大,更为自己居然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而感到骄傲无比。说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我当时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挣扎着坐起身来,伸手摸着那只木盒,取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吞下,再将这截竹管纳入怀中。坐了一会,天色微亮,气力也稍稍恢复了一点,便扶着岩壁,沿原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来。

进谷只走了半日,出谷却走了三天。山下,我那匹马儿仍拴在原处。马儿身边多了堆草料,我猜想可能是两僧所为,不由大为感激。上了马,我开始摸索着向内地进发。

那真是一段听天由命的旅程。旋扑的风沙漫天盖地而来,似含报复性地向我发挥着前所未有的威力,我此行领略了陕北的荒凉。而命运,则全交给了坐骑。老魔除废了我一身武功外,并未加诸其他伤害,连我带去的一口‘鱼藏剑’都没摸过一下。这口‘鱼藏剑’长仅尺半,重亦不过三斤十二两。平时我总嫌它太过小巧,而现在,我却有着不胜负荷之感。我不时抚摸它,苦笑自问:鱼藏剑,鱼藏剑,你的主人真是天山‘鱼龙十八变’的嫡系传人吗?

去时梧桐尚未开花,来时寒梅早已盛放。一个月前,我像做了一场噩梦似地,到达了洛阳。在洛阳略洗风尘,立即奔赴临汝。我不知道我应该先找谁,但我以为,如能先见着那位花家小妹,也是一种安慰。以后的事,如你们已见过我那个车夫,也就毋须我再多说了。”

蓝凤说至此处,幽幽一叹,垂首住口。武维之强忍着一腔热泪,低头自怀中取出那只原拟留为紫燕十三复功之用、里面盛着一颗南北两极丹的锦盒,默默的递到神女手上。

神女低头一看,不由得一声欢呼!蓦地接起爱侄女,喜极而泣地颤声喊道:‘噢!丫头,丫头!你得到的,你是得到了;你失去的,却并未真的失去。姑姑又哪及你丫头自己值得羡慕啊!”

转眼之间,三天过去了。现在是正月二十五日,距二月初五的华山之会尚有十天。

留下“黑芝”给紫燕十三,蓝凤则先服用了那颗“两极丹”。经过三天工夫,蓝凤血脉复通;而神女则因真元耗损过度,显得十分疲惫。紫阳离华山约二百里左右,走得再慢,五天也就足够了。三人准备休息一二天,再行起程。

为了让姑侄俩安心静养,武维之闲着没事,便信步走出了店门。走着,走着,无意间来至一座酒楼之前。这时午牌已过,他感觉有点饿,更因三天来护法责重,心情一直异常紧张,正好趁此喝上一盅,舒畅舒畅。

这间酒楼颇还雅静,他上楼挑了一副可以望到城外汉水的临窗座头,点了两样小莱,要了两角酒。酒菜未来之前,便四下放目游眺起来。汉水滚滚,有如一条迎风起伏的黄色布带,注目之下,不禁为之悠然神往。

眼前逐渐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滔天浊浪,一座阻天黑山。哦,无定河!他轻吃着,两颗泪珠潸然滚落。舌尖舔着一丝咸味,他才蓦地惊觉过来。

酒楼中酒客渐众,已不似先前那般清静。他悄悄以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同时缓缓回头后望,看他的失态有无落入他人眼中。就在这时候,当他将视线由遥远的左方收回到近身的右侧时,他呆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坐在离他不及五步的右首一张桌子上。身穿灰布短袍,年约七十上下;两眼眨动间,眼珠一抹白,几乎不见一丝黑仁。一点不错,正是那位曾在巫山白凤镇的“襄王别论”中遇上、然后相偕去为“巫山神女”出关护法、武功虽然并不太高但身分却极为神秘的怪老人!

武维之这一发现,不啻蓦睹亲人,不由得惊喜交集。当下也顾不得酒保正将酒菜端上,匆匆走了过去,迎面深深一躬,嘻嘻笑道:“该怎么说才好?噢!对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哪想到,对方见了他,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白一翻,在他脸上掠了一瞥,跟着朝地下啐了一口,同时别过脸去。那意思无异表示:真是活见鬼!

武维之一怔,但立即好笑地暗忖道:好家伙,又来这一套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于是扮了个鬼脸,绕到正面,俯身低声笑道:“今天斗什么,何不来个开门见山?”

那人蓦地一拍桌,摆脸斥道:“你这酒鬼!滚滚滚!”

武维之不禁拍手大笑道:“妙妙,越装越像了。”

那人咦了一声,眼白翻处,忽然冷冷地道:“喂!朋友,你能喝不能喝?怎么脸上没有酒气,嘴里尽是酒话?你是谁?你知道老夫又是谁?你在跟谁认亲家?”

武维之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捧腹,发话道:“我还是我,至于阁下,正想请教!”

那人脸一仰,挥手冷冷地道:“喝酒去吧!朋友,你朋友的兴致看来不错,但老夫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奉陪。再闹下去,大家无趣。”

武维之忍住笑道:“够了没有?”

那人忽又一翻眼白,沉声道:“朋友,你假如真的认错了人,老夫不妨耐下性子再说一声:请!要是朋友有意找霉气,不妨先回去问问你们当家的。我瞎子虽然跑过一趟阴曹地府,脾气就算打个对折的对折,今天也到了限度了。”说时声色俱厉。

武维之一怔,不由得有点惶惑起来,迅忖道:“怪了,他做作得如此认真,难道另有他故不成?”这样一想,不禁立即回头朝身后四下打量了一眼,发现一个碍眼的人物也没有,不由得又忖道:“那么是怎么回事?”上身再度一俯,低声道:“真的忘了我是谁?”

那人嘿了一声,仰脸望天道:“老夫天生的瞎子,一直过着‘目中无人’、‘六亲不认’的生活。以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朋友名气再大,对我瞎子说来,都是一样。”

武维之眉头一皱,目光所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道怎么了?嘿,真绝!原来他跟人家缠了半天,一直忘记了自己现在的面目!

在巫山出现的他,是个翩翩佳公子,浊世美少年;现在的他,则是一个衣衫槛楼、又土又俗的驼背老头,你说这该多好笑?

武维之打着噎,揩去笑出来的眼泪,这才在对面坐下,忍俊不禁地道:“抱歉抱歉,是我错了。”说着将头伸向桌面,‘低声正色说道:“她们始侄也在这里,你老要不要见见她们?”语毕目注对方等候回答。

柜知对方眼自一翻,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她们姑侄?她们始侄是谁?”

武维之脸一板,不悦地道:“现在是说正经话,不要再开玩笑好不好?你跟神女相处这么久,难道她有个天山蓝凤的侄女儿你也不知道吗?”

那人眼白又是一翻,注目问道:“神女?天山蓝凤?两个女娃儿?”

武维之眉头一皱,更为不悦地道:“您老这就未免过分了!天山蓝凤是子侄辈,喊一声女娃儿,尚有可说;神女余侠是您的平辈,您老怎可这样称呼?”

那人哈哈笑道:“奇闻,奇闻!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老夫的平辈?哈哈哈!”

武维之合怒注目道:“难道您还是神女余侠的长辈?”

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这个且不说它,阁下如果有兴趣,不妨去将那个什么神女的师父叫来朝朝相,看她师父敢不敢跟老夫平辈相称?”

武维之摇摇头,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当下苦笑道:“您老跟上次像是换了个人,在下实在不习惯。”

那人笑声一收,蓦地放下脸来,挥手冷冷地道:“你不习惯?老夫更不习惯!这样最好,请便吧!管他什么神女不神女,蓝凤不蓝凤。老实说,老夫对女色方面,可一点兴趣也没有!”

武维之双目陡张,既惊且诧,不胜骇异地道:“你,你,你这说的些什么话?”

那人眼自往上一翻,满不为意地冷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叫你打上门来的?别嫌这个难听,阁下如再不走,更难听的还在后面呢!”

武维之气往上涌,本待发作,但一忆及此人对神女有思,而且他曾亲眼看到他为卫护神女舍命抵挡过第五金鹰眉山天毒叟,现在对方言行虽然大为反常,如说就此翻脸,也似乎有点不妥。当下强忍住一腔怒火,哼道:“这样离谱,真是意想不到!”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勃然起身,回到自己座位。

坐下后,他愈想愈气,酒菜放在眼前,竟也无法下咽。咬咬牙,往起一站,正待招呼伙计结账离去时,头一抬,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桌子的对面已然悄没声息的站着一人。此人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可是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那人脸色显然难看,一双眼神却奕奕有光,显然也是一位武林人物,这时正静静地朝他注视着。武维之正没好气,便朝地下阵了一口,同时脸一偏,喊道:“喂喂!伙计,过来算账!”店伙遥应一声,立即哈腰跑了过来。

武维之目光往回一带,无巧不巧的,竟与那个白眼怪人的目光不期相触。嘿!你说怪也不怪?那白眼怪人竟神态大转,此刻居然嘴角一变,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微微一笑。但此时武维之恶感已深,再也无心理睬了。他觉得诙谐不可刻薄,滑稽不可下流,开玩笑也有开玩笑的限度。尤其对女性来说,轻怫已是不容,更何况公然以言词侵犯?

他既连白眼怪人都不愿再加兜搭,对面那人,当然更不屑一顾了。

待店伙走来,他信手丢下一块碎银,身躯一转,便拟径自下楼而去。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哑涩的声音道:“朋友,借一步说句话如何?”

武维之不屑回头,即已知道话发何人之口。当下蓦地一下旋身,双眼一瞪,面对面地注目冷冷地道:“说什么?你是谁?你知道老夫又是谁?”他这两句话,借自白眼怪人,刚才的一股怨气,现在正好拿来在这人头上好好地发泄发泄。

哪想到对方听了全无怒意,淡淡一笑,不在意地又说道:“朋友是谁,在下无意请教。

在下身份,只要朋友愿意知道,却可随时奉告。”

武维之不过这样说说罢了,哪还真有心眼跟这种人套交情?当下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仰脸道:“老夫只愿意朋友做一件事。”

那人忙干笑了一声说道:“不必客气,什么事?”

武维之两眼一瞪,沉脸叱道:“什么事?要你马上滚!”话出口,真气一提,业已暗中戒备,准备着随时出手。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听了居然仍无一丝怒气,仅又干笑了一声,然后压着嗓门低声注目说道:“朋友既然不耐烦,那就不妨长话短说,朋友刚才在隔壁桌上跟那位瞎朋友提到的‘巫山神女’及‘天山蓝凤’姑侄,刻下落脚城中何处,可否见告?”

武维之暗暗一愕,故意冷淡地侧目反问道:“阁下打听这个做什么?”

那人目光左右一溜,嗓子放得更低,伸过头来说道:“估计你朋友的身份,神女和蓝凤她们姑侄俩,也绝不可能跟你朋友有什么太大的渊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找她们,系奉命行事。假如朋友常在江湖上走动,应不会不知道洞庭叟关胜、衡山英雄胆乔樵、武当一尘道长,以及华山逍遥剑跟该派三代五十余口为什么才落得那般下场?换句话说,神女、蓝凤姑侄俩的命运,早晚也将一样。话说得太露骨了不够意思,朋友,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武维之听得又惊又怒,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他迅忖道:“对了,这家伙不就是风云虎坛中的那个金牌护法吗?”他原先就料定这家伙不是什么好来路,果然没错!当下火往上冒,几乎就想一掌打去。骤然间,心念一动,终又忍住。这时佯作失惊之态,哦了一声道:

“啊!原来大驾就是”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自抬身份的神情,淡淡地道:“敝姓皮,贱字保谷,外号‘病煞星’。现下愧居虎坛执法堂,朋友以后多多指教了。”

武维之恭维地啊了几声,旋又皱眉不安地道:“老汉年轻时曾在少林习过几天拳脚,虽算不得正式武林人物,但由于长年奔走在外,耳儒目染之下,听到的确还不少。据说神女、蓝凤姑侄,系天山名宿白眉叟余桑嫡亲孙女。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非同小可,她二人家学渊源,成就当非泛泛之辈可比。说句香主不见怪的话,假如这次仅系香主您一位来紫阳,岂不嫌单薄了一点吗?”

那人嘿嘿一笑,傲然地以鼻音说道:“本帮之事,一旦移付执法香堂,从来是百不失一。关于这方面朋友倒是大可不必担心。”

武维之忙仰脸献好地一哦道:“已经布置好了?”

那人面有得色地哼道:“神女拒‘龙坛’之聘,蓝凤拒‘虎坛’之聘,事详总坛,再由总坛派人知会两坛办理。区区小事,竟劳动主分坛三处执法香主;说来虽然有点过分,但帮主一定坚持要这么办,有甚话说?”

武维之听了,不由得心神大震。在王屋山时,他记得师父说过,黄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武功虽比金判及一品箫略逊一筹,但其间差也差得非常有限。现在黄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在风云帮中的地位,仅排名十三金鹰中三五两席。巫山神女说总坛四大护法功力还在“鹰”、“燕”辈之上:“执法”为四大护法之首,其人武功之高,尽可想见。同时“龙”、“虎”两坛的两位执法,虽不定强出“鹰”、“燕”多少,但也绝不在“鹰”。

“燕”之下,殆无疑问。三名执法香主,来一个也就够头痛的了;如今联袂而来,如何抵挡?

俗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一点不错!他庆幸还好没有鲁莽出手。自己敌不敌得过当前这个虎坛执法固是疑问,而紫阳城一共才只这么一点大,一旦有了差失,自己成败事小,留下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躲在客店中休养的姑任俩,那时将交付谁去照顾?

现在的他,虽然愈想愈急,但时间上可却不容他再思索下去,只好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了。这样想定,立即佯作惊叹地啊了一声,抬脸犹豫地巴结道:“那地方因为不是一般客店,一时说也说不清楚。白天既然不便行动,那么老汉只好待在这儿,等天黑下来再为香主效劳了。”

那人想了一下,点头道:“这样也好。”身躯一转,便拟先行离去。刚跨出一步,忽又回过身来注目说道:“朋友是诸世故的人,对自己目前处境应该比谁都明白。在下有事先离开一步,等会儿来为朋友会酒账,知道吗?”

武维之忙垂下眼皮,装作不胜惶恐地道:“您想想,这还用交代吗?”

那人干笑一声,像幽灵般飘然下楼而去。目送那背影消失,武维之心烦意躁地收回视线,不由自主地又向右侧白眼怪人的座位上溜了一眼。杯盘狼藉,壶底朝天,白眼怪人正在埋头大睡。他轻哼一声,正待望向别处,白眼怪人忽然脖子一直,两臂上举,一面打着阿欠,一面喃喃自语道:“人愈老,骨头反而愈软,也真可怜。”

武维之一声嘿,本待反唇相讥,转念之下,终又忍住。他暗忖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阁下那两手玩艺儿,也并不比我武维之高明多少。就凭你阁下刚才那番不近情理的做作,纵令阁下骨头比我硬,我武维之即使落个粉身碎骨,可也懒得再向阁下求教呢!”当下听如不闻,脸一偏,立往窗外望去。

这时已是申末西初,日傍西山,远景逐趋迷蒙;眼底汉水,已成了一抹淡淡而波动着的黄色影子。由汉水,他又想起无定河。心情在一阵激动之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想:

“父亲怎会困人风云帮的呢?师父怎肯忍辱埋名的呢?无情叟为什么自暴自弃?母亲梅娘为什么落发出家?师姑雪娘为什么嫁给一个跟自己毫无感情的人?天仇老人、东海异人以及蓝凤又为什么不计本身安危去鬼愁谷?人活着或者死去,一定都得为了自己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灯火点亮,右侧座位已空。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白眼怪人业已悄然离去。武维之不屑地冷冷一笑,也未在意。这时,酒客一批来,又一批去,除了他一个,满楼全是新面孔。他眼巴巴地注意着每一个上楼的人,那个什么虎坛执法则始终没出现。他知道黑道人物行事,多在三更以后,那厮大概联络部署去了。于是他又点了一份酒菜,闷闷地吃喝起来。

一杯方尽,楼梯的的踏踏一阵响,忽然上来了两个人。武维之停杯望去,看清后不由心头一动,来的竟是黑白双无常。

他暗忖道:“我离开仇池时,这对宝货尚跟师父在一起。师父后来参加了北邙落魂崖的临时武林大会,虽不可能仍和这对宝货走在一起,但最少师父目前行踪,他们要比我来得清楚。我岂不正好打听一下?况且这对宝货尽管脾气古怪,但功力却均极深厚。我要能拉来做个帮手,不也聊胜于无?”想毕不再迟疑,立即离座迎了上去,拱手一躬道:“原来是双侠驾到,老汉这厢有礼了。”

黑无常微微一怔,跟着又惊又喜地偏脸向白无常问道:“老白,这人是谁?”

白无常一字眼缝微睁旋合,米饼脸一仰,慢吞吞的晃着脑袋道:“在当今的一流人物之中,从没见过此公。”

黑无常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他既能识得咱们,当也不是泛泛之辈。”

白无常晃了一下脑袋道:“所以咱在考虑。”

武维之现在心情欠佳,想笑也笑不出来。他知道如任由他们对答下去,可能没个完的时候。于是忙插嘴道:“老汉‘文之维’,少林俗家弟子。久仰双侠风仪,今日幸会。愿敬双侠两盅水酒,尚望赏光。”

黑无常偏脸道:“如何?”

白无常摇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黑无常口道一声“对!”接着转过脸来摇手道:“谢了,咱们自己有银子。”

武维之忙赔笑道:“话不是这么说,银钱是一回事,诚心又是一回事,不可相提并论。

这是老汉对双侠的一番敬意,双侠怎忍拒绝?”

黑无常又偏过头去道:“这倒对,怎办?”

白无常慢吞吞地道:“当然你老黑做主。”

于是黑无常头一点,三人便另选了一副宽敞的座头坐了下来。因为时间无多,武维之催促店伙尽快上了酒菜。敬过一杯之后,他正想找话儿搭讪时,黑无常忽然摇手阻止道:“不必说什么了,咱们喝完就得走。”

武维之趋势道:“去哪里?”

黑无常脱口说道:“巫山。”话出口,似有悔意。

武维之心头一亮,立即明白过来,当下不令对方有思考余地,连忙哦了一声,接口又道:“找个人,是吗?”

黑无常诧异地瞪眼尖声问道:“你怎知道?”

武维之故作神秘道:“那人名叫武维之,是‘卧龙先生’的高足。你们两位找他,可能是为了‘卧龙先生’有话交代,对不对?”

黑无常向白无常尖声喊道:“这怎么回事?”

白无常双目一闭道:“咱想想看。”

武维之不愿多逗下去,遂整整脸色解释道:“白侠胸罗万有,神算超人,自不难稍思即透。对的,正是这样,那位武维之也正在找他师父‘卧龙先生’。他系自巫山来,所以老汉一听黑侠要去的是巫山,自然不难猜出来了。”

白无常点点头道:“咱正这样想。”

黑无常性急,忙问道:“现在人在哪里?”

武维之道:“老汉系第一次来紫阳,所以这一带地形地名均不太熟悉。武少侠目下落脚之处,老汉可以带路,要说却说不清楚。”

黑无常道:“那么说完了就烦你领路如何?”

武维之摇摇头道:“今夜不行。”

黑无常不悦地道:“为什么?”

武维之装出一脸愁容道:“老汉今夜有点麻烦,事虽凑巧,却也无可奈何。这并非老汉有意违拂,还望双侠见谅才好。”

黑无常想了一下道:“这样说只好明天再去了,咱们什么地方等你?”

武维之点点头道:“就这儿好了。”说着故意一整脸色,又接道:“明天午正,我们这儿碰头。假如过了午时尚不见老汉前来,双侠即可另作打算,老夫大概不会再来了。”

黑无常一怔,微怒道:“这什么话?”

武维之知道差不多了,立即又苦起脸道:“今夜老汉有个约会,对头很硬!能不能活到明天,难说得很。其所以不敢肯定答应双侠,便是这个原因。”

黑无常双目一亮,忙问道:“对方是哪路人物?”

武维之摇摇头苦笑道:“这个老汉也弄不清楚。总之,双侠也不必为这个操心了。他们说:‘你老鬼无论请谁做帮手,咱们都不在乎’双侠想想看,‘无论谁’这三字包括多广?可见他们眼中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双侠在武林中身份崇高,如到时候他们不给面子,这个老汉怎生担当得起?”

黑无常脸色一变,偏头向白无常道:“老白,你听到没有?”

白无常米饼脸一仰,缓声道:“看样子非见识一番了。”

武维之生怕那个病煞星突然闯上来,忙举杯感激地道:“南门汉水河边有两株古槐,古槐之下便是约会地点。双侠不妨为老汉在树上暗中掠阵,这里先行致谢。老汉留下,另外还得等个朋友交代一件事。咱们二更以后槐树下见面,能完事,立即去找武少侠。”

定约。送客,短短数句,处理得妥妥帖帖,清清楚楚。双无常智力虽差,话当然会听。

当下互望一眼,立即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相偕下楼而去。

黑白双无常刚走没多久,那个虎坛执法病煞星,即于楼梯口出现。武维之见他上楼后眼皮抬也没抬便向自己走来,知道这厮一定在离去时已在楼下布置了眼线,这才会如此有把握他没离开。心中虽在暗骂,表面上却装作没看见,仍自低头吃喝。

病煞星走近,轻轻一声干咳。武维之故作懵然地回头先望一下,然后方带着吃惊神色急急站了起来道:“这就走吗?”病煞星朝双无常用过的两副碗筷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点点头,领先转身,又往楼下走去。

武维之在后面喊道:“老汉算下账。”

前面淡淡地应道:“楼下付过了。”

武维之暗骂道:“孩子们,少侠生受啦!”

出了店门没走上几步,两边街角分别有黑影一闪,立将武维之成品字形夹在当中。武维之眼角微溜之下,已将身后二人约略看清。左边是个红脸壮汉,右边是个身材纤小的黑衣人。后者由于披着黑色斗篷,头又低着,是以脸孔看不清楚;但从细碎的步伐上看去,十九是名三旬左右的少妇。他很想先知道二人中谁是总坛来的,但不便开口,只好随着病煞星向前走去。

这时刚刚起更,由于天气寒冷,街上已很少看到人。病煞星将武维之带到一条冷僻的小巷之前,脚下一顿,偏脸问道:“往哪边走?”武维之下巴向南门抬了抬,趁势拢前一步,低声道:“后面那一位来自总坛?”病煞星目光向右一溜,目光中微含混色,颇有责怪武维之多此一问之意。武维之目的既达,也就容忍着点点头,表示领会。

出了南城门,病煞星仍一股劲往前跑。身后有人脆声一咳,病煞星立即有所警觉地停了下来。这时武维之跟病煞星停步之处,正在两株巨槐之间。同时,他知道了,原来刚才右后方那身材纤小的黑衣人就是总坛执法。他没猜错,对方正是个女子。

病煞星望了他一眼道:“现在怎么走?”

武维之用手两边一指,然后微笑着道:“那边荒林,这边汉水,您想该怎么走?”

病煞星大为诧异地道:“你问我,我怎知道?”

武维之见黑衣少妇跟红脸壮汉遥遥驻足于五丈之外,就算变起仓淬,一个病煞星忖度也还应付得了。认为机不可失,于是轻声先说得一句:“有点小麻烦,得先解决一下。”然后不容发愕的病煞星有所表示,立即退后一步,眼角溜了下两侧槐顶,声浪一提,接着说道:

“大名双侠,香主当然知道了?”

他将“大名府”略去一个“府”,又没在“双侠”之上加上“黑白”两字,而仅单说了个“大名双侠”,你想谁能听得懂?最绝的是他将“大名双侠”四字说得又轻又快,一带而过;而“香主当然知道了”几个字却说得清清楚楚,尤其“当然”两字,说得更为味亮有力。

病煞星果然大上其当,果得一呆,翻眼道:“你说什么?”

武维之哈哈一笑,紧接道:“不知道?那就对了。香主刚才在酒楼看到另外两副碗筷吗?匆匆来去的便是他们两位。正如香主当初听去老汉的话一样,双侠也知道咱们今夜的事。你们几位虽然没将他两位看在眼里,但老汉我可一个也不敢得罪。双侠在知道了你们几位今夜约我出来的用意之后,大为气忿不平,坚持非见识几位一下不可。老汉劝阻无效,只好让大家在这里见见面了。”

这番话模棱两句,面面俱到。远处黑衣女子跟红衣壮汉同时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似赞许道:“这老儿看上去土头土脑,处理意外事件,倒还真周到呢!”暗处黑白双无常则一致怒忖道:“居然一点没错。”

武维之再退一步,向病煞星喊道:“就在槐树顶上。”紧接着又分向两边高喊道:“双侠可以亮相啦!”

这话对黑白无常是恭维,三位执法香主听来却有点像讽刺。病煞星方面固然感激他的偏护,而双无常却觉得这一喊为他们平增威风不少。病煞星悚然一惊,双肩急晃暴退八尺。同一刹那,一声轻哼,一声怒嘿,黑白无常也分别自两株槐树之顶,穿枝拂叶,疾射而下。

黑白无常一落地,病煞星哦了一声道:“你们两个?”

黑无常怪眼一圆,尖声道:“我们两个又怎样?”

病煞星耐着性子冷冷地问道:“今夜的事跟你们兄弟何关?”

武维之怕局面拆穿,连忙大声叹道:“双侠,老汉劝你们别来,错了没有?”

这一激灵验无比!黑无常听了连想也没想一下,失声一吼,手中长棍立往病煞星当头劈了过去。病煞星又气又怒,一声阴啸,立跟黑无常打成一团。

这时,黑衣少妇眼红脸壮汉也已逐步拢了过来。二人目注斗场,方观望间,白无常忽然朝红脸壮汉一抬下巴,慢吞吞地道:“咱们黑白兄弟的行动素来一致,要打都打,要闭一齐闲着。看什么?咱们再捉个对子岂不甚佳?”

红脸汉子双目凶光一闪,冷笑着朝白无常逼近。别看白无常肥痴笨滞,一旦动起手来,可还真够干净利落。这时口喊:“老黑打人先动手,咱老白就不能落后”不待红脸汉子站定,已扬起一只多肉的白掌,飞身朝红脸汉子脸上刮去。片刻之间,四人打成两对。

武维之跟黑衣少妇遥遥相对。这时黑衣少妇斗篷仍然压得很低,尽管斗场中掌风拳雨,厮打得剧烈非常,黑衣少妇姿态从容,对双方胜负结果,似乎毫无放在心上。但是,武维之可就不同了。

现在,他的身份暂时是中立的,只要他不先翻脸动手,谁也不会找到他的头上来。他目前的希望全寄托在黑白无常这一场的胜负上。假如黑白无常都胜了对方,然后合三人之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那位来自风云总坛的黑衣少妇;要是黑白无常有一个落败甚或双双败下阵来,那就不堪设想了。所以说,他这时的心情,可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来得紧张。

场中两对,转眼之间已拆了三十多招。这时候,优劣之势也已渐渐分判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无常比白无常稍强,抑或是那个虎坛执法不及龙坛执法的关系,目前场中,黑无常勉强平手,白无常则可就显然有点招架不住了。

武维之见了,心头大急。可是,他虽急却不敢蓦然出手帮忙。黑白无常的自尊心都很强,他帮了他们,可能吃力不讨好,这是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便是对方最棘手的是黑衣少妇,她不动手,还可拖延一时;她一动手,局面立穿!那时候,黑白无常该败还是胜不了;而他自己想胜过“名功力还在“十三金鹰”之上、“四大护法”之首的风云总坛金牌执法堂主,岂非梦想?

这一阵焦虑之下,场中局势已益发岌岌可危。黑无常由平手渐呈败象,而白无常则如滚球般东避西门,眼看三招之内,就要落个非死即伤了。

就在这一发千钧之际,白无常先前藏身的那株古槐之顶,忽然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冷喝道:“住手!”接着自语般骂得一声:“真是吵死人。”语音未落,一条人影如飞絮般飘然而下。武维之闻声一怔,暗忖道:“咦?他来了?”来人身穿灰布短袍,脸垂灰色面纱。脸孔虽然看不出来,但武维之却已一眼看出,不是日间那个白眼怪人还是谁?

武维之看清之后,眉头一皱,不禁又忖道:“你纵然来了,又济甚事?”

一念未竟,灰衣人已一径走至病煞星身前指着鼻子问道:“日间你称老夫什么?‘瞎朋友’?老夫自称可以,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敢这般口没遮拦,该掌嘴!”说打就打,伸手一巴掌,便朝病煞星掴去!

说也奇怪、病煞里虽闪避得很快,却仍没让开。啪的一声脆响,病煞星左颊已挨了一记。灰衣人打了人还有气,口骂一声:“打你你还敢让?”啪!反过手背,右颊上又是一掌。这一掌显然重得多了,病煞星一个踉跄立即踣地不起。但见灰衣人一个旋身,扬脸大声道:“谁还不服气?”

红脸壮汉一声怒吼,猛扑过来。灰衣人冷笑道:“这副恶相,简直不是该打而是该死了!”话说之间,容得红脸壮汉一拳打来,左手一拂,右手迅如闪电般一抓一扔;红脸壮汉竟如被摔死的狗一样便呼得一声,立即了账。本来一脸怒容的黑白双无常,这时不由相顾失色。

武维之目定口呆,怔忖道:“这怎么回事?就是我师父‘金判’,也不可能会有这等身手。而这人上次在神女庙前并不比我强多少,就算这段期间他遇上了神仙,进境也不应该这等迅速呀!”

正感惊疑不置之际,灰衣人脸一偏,忽向黑衣少妇冷冷一笑道:“小妖精,你祖母还在不在?”

黑衣蒙面少妇怔得一怔,不胜骇异地自纱孔中朝灰衣蒙面人周身上下迅速的打量了一眼,凝眸迟疑地道:“家祖母自于灵台山无情屏前跟无情叟对过一掌后,已于数年前坐化,长者与她老人家有旧吗?”

灰衣人哼了一声,自语道:“老虔婆人称‘九尾灵狐’,想不到武功这般不济。”

武维之闻言之下,不由暗暗一愕:“什么?九尾灵狐?”

原来玉门之狐阴美华、九尾灵狐,一个淫荡成性,一个心机诡毒,是三十年前的武林中有名的“武林双妖”;但他好像听师父说过,双妖虽然齐名,然在武功方面,九尾灵狐却比玉门之狐差的甚远。前者由于参加第一届北邙武林大会,在由“红榜”竞登“紫榜”时,中了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的师叔“黄山毒羽”常雨千的五支淬毒飞芒后,一直就没有了音讯。据一般人揣测,黄山用毒为武林一绝,九尾灵狐可能早已不治身死了。

既然这样,九尾灵狐又怎会死在无情叟掌下的呢?武维之正感茫然不解之际,但见灰衣人脸上那副连眼孔也没有开的面纱向天微微一斜,抬脸问道:“传闻贵帮龙、虎两位分坛坛主,系由‘昆仑三剑’中的司马兄弟分别串演,有此一说吗?”

黑衣蒙面少妇娇躯微微一震,目光闪动,没有开口。武维之益发大惑不解了,不由得眉头一皱,再度暗忖道:“巫山神女的心上人受困风云帮,一切消息,均赖这位灰衣蒙面人传递;这位灰衣蒙面人跟风云帮渊源之密切,不问可知。而现在竟连这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但见灰衣蒙面人,嘿嘿一笑,沉声问道:“那么那个小妮子‘凤剑’司马湘云呢?”

平淡的语句中,似乎有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黑衣蒙面少妇稍微犹豫了一下,立即屈服地低声回答道:“司马香主现任本帮玉牌总巡。”

灰衣蒙面人哼了一声道:“那么你呢了”

黑衣蒙面少妇面纱一垂,不安地低声答道:“忝掌玉牌执法。”

灰衣蒙面人冷笑着B语道:“风云帮草创伊始,取人唯才是问。‘昆仑三剑’是‘双奇’、‘三老’等老一辈人物以次的佼佼者,分居高位,尚有可说;而你这个小妖妇,纵然已得你那老虔婆祖母十成真传,武功想来也应有限得很,如今居然也当上了四大护法之首的玉牌执法,这话真是从何说起?”语音蓦顿,忽然呛了一声道:“老夫明白了!”跟着向前跨出一步,面纱微扬,抬脸冷冷地道:“老夫虽然知道了你这小妖妇其所以取得执法高位的原因,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疑问,却必须由你据实回答。”

黑衣蒙面少妇身不由己的退后半步。灰衣蒙面人手一指,沉声接道:“答复详尽,可免一死,否则的话,地上这两人便是榜样。”

黑衣蒙面少妇循势瞥了地上两具尸体一眼,一阵悚然,不由得又退后半步,脸一低,挣扎般地低声说道:“长者垂询,小女子知无不言。”

灰衣蒙面人点点头,冷笑自语道:“知进退,识得轻重厉害,这一点,比起你那老虔婆祖母来,你小妖妇算是青出于蓝了。”面纱一扬、冷笑着接着说道:“为了使你这小妖妇了解问题的重要性,老夫在发问之先,且不妨先告诉你小妖妇一段珍贵的武林秘闻。那便是:

无忧子传人武品修仗以成名的那支‘一品箫’,在最早的时候,原有着雌雄两支”

武维之失声一啊,几疑听错。黑白无常闻言也是同时愕然一呆,一致惊疑不置。

灰衣蒙面人径自说下去道:“无忧老儿传给爱徒的是双箫中的雄箫;而那只雌箫,据说远年之前,由一位武林前辈女侠‘疑云仙子’因与无忧老儿的师祖‘啸图书生’起了点情感上的小纠纷赌气丢人北天山‘承天池’中。由于‘承天池’宽广百里,深不可测,且因此事甚少为外人所知,故武林中一直都以为‘一品箫’只有一支,却做梦也没想到,‘一品箫’原是雌雄一对。”

黑衣少妇眸珠滚动,好似在说:“那么你又从哪儿听来的呢?”

“疑云仙子复姓‘司徒’,双讳‘沉雁’,这一点差不多谁都知道。但假如有人更能进一步知道当时的雪山掌门人、雪山大侠司徒承极就是那位女侠的同胞兄弟的话,那么对老夫得悉此事的来源,便不足为奇了!”

黑衣蒙面少妇轻轻噢了一声,武维之也随即悄然大悟。

“老夫自于雪山大侠嫡孙‘天老’司徒奇那里无意中获悉此段秘闻之后,内心突生异想。当时表面上虽仍声色不露,但一经下得雪山,便立即往北天山连夜奔去。目的地便是北天山的‘承天池’去打捞那支雌箫吗?一点不错!尽管那也许只是一种梦想,但老夫当初的存心,的确如此!老夫告诉自己:要想报答无忧老儿的知遇之恩,穷此一生,大概也就只落得这么一个机会了!”

武维之心中一动,好像悟及了些什么,但一时却又不能清楚的感觉出来。

“最后,老夫到达了北天山,也找到了承天池。直到去岁冬末离开为止,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没有离开过承天池一步”灰衣蒙面人说至此处,凄凉地笑得一笑,似有所感地仰脸喃喃道:“唉唉!有所谓梦样的岁月,蜉蝣般的人生,真是一点不错。要知道无忧老儿会先老夫而去,当时赶回来多陪他下几盘棋,多听他吹几曲‘人’、‘鬼’、‘神’、‘魔’,不也比取那劳什子雌箫强多了吗?”

灰衣蒙面人深深一叹,面纱轻飘,转正脸,面向黑衣蒙面少妇接着说着:“老夫离开中原时,你那老虔婆祖母在武林中失去音讯业已多年。当时老夫也跟一般人的看法一样,以为她早就离开人世。讵知就在老夫守在承天池边的第二年,老虔婆突然像幽灵一般,出现眼前。”

黑衣蒙面少妇双眸蓦地一亮,众人也都为之屏息。

“她于发现了老夫后,远远站定,遥遥用手一指道:‘咦?你这老儿坐这种地方干什么?’老夫抬脸淡淡地道:‘并不比你这只老狐狸还活着更令人感到意外!’她恨声强笑道:‘以为你老儿死了的人,也并不少。’老夫脸一寒,注目道:‘实说了吧老虔婆,你这趟北天山之行,是为了老夫专程而来的吗?’她先是一愕,旋即笑了起来道:‘为你而来?

哈!好说好说!”

老夫冷笑道:‘老夫耐性有限,无人不知。’她大笑道:‘你我之间,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别说没有追踪你老儿的理由,就算有,我曹九姑又凭什么?武功?胆量?哈,哈,哈!但愿你老儿不是说反话,肯放我曹九姑一条生路,也就够我曹九姑感激一生的了!’”

老夫沉脸道:‘阿谀过分,有时也很讨嫌。’她退后一步,同时脸色一整道:‘我们彼此都了解得非常清楚,今天纵有十个曹九姑在此,也挡不了你老儿一只手臂。除非你老儿真肯法外施仁,曹九姑势无全身之望。老妇这样说,难道说夸张了吗?’”

黑衣蒙面少妇点点头脱口自语道:“家祖母这样说,想来应属实情。”

灰衣蒙面人不由得接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呢?”

黑衣蒙面少妇凝眸肃容道:“正如长者所说,家祖母在武功方面,成就的确有限。但另外有一点长者当也清楚,家祖母傲性天生,要她老人家恭维一个人,也并不太容易。”。

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这样说来,那么当时确实是老夫对她客气了?”

黑衣蒙面少妇凝眸肃容道:“以长者刚才发落本帮‘龙’。‘虎’两坛执法香主的那种身手而言,家祖母所说要长者高抬贵手的话,并不为过。”

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恰恰相反!”

黑衣蒙面少妇怔怔地道:“长者这话怎讲?”

灰衣蒙面人笑声一收,一字一字地道:“此话怎讲?小妖妇,告诉了你吧:当时高抬贵手的,是她,而不是我!”黑衣蒙面少妇又是一怔,灰衣蒙面人接着说道:“老虔婆的话,并没说错。若在平时,就算十个曹九姑也不放在老夫心上。但是她却不知道她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别说十个曹九姑,就是半个曹九姑也就足够置老夫于死地而有余了!”

黑衣蒙面少妇愕然张目道:“怎么说?”

灰衣蒙面人仰脸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走火人魔!”

黑衣蒙面少妇失声道:“第一次?”

灰衣蒙面人仰脸道:“先后三次半。”黑白无常对望一眼,黑衣蒙面少妇瞠目不知所对;武维之也不由得双眉紧皱,愈听愈是糊涂。

灰衣蒙面人竖指摇了摇,说道:“好了,闲话到此为止。”接着将脸转正,继续说了下去道:“老夫在知道了老虔婆并未发现老夫此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后,不由得宽心大放。当下又故意沉着脸色说道:‘假如你老虔婆明白老夫心软是一种难得的现象,最好立即请使。

要是老夫约会的朋友来到,那时候,老夫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老夫这样说,只是一种安全措施,意思是说:‘老夫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你老虔婆不是不知道,别以为我只一人在此,最好快点走你的吧!”

老虔婆本拟转身离去,听了这话,反而重又停了下来。老夫一见,不禁暗急,正想再加恫吓时,老虔婆已注目问道:‘谁要来?天仇老儿吗?’谁要来呢?只有天知道!但老夫一想及天仇老儿对黑道人物威吓力最大,当下便将计就计,脸一板,点点头道:‘人说你老虔婆心计之工,武林第一,果然名不虚传’脸一仰冷笑接道:‘怎么样?预备留下来见见那个老鬼吗?’老虔婆咬咬牙,毅然点头道:‘是的,我想见见他!”

此言一出,老夫大感意外,暗忖道:难道她已察知我话中有诈不成?心中虽在嘀咕,表面上却不得不力持镇定,于是冷冷一笑,指着三丈外的树下道:‘那就坐下来等吧!’老虔婆深深一福,依育落座。从那一福所表现的敬意,老夫不由得又忖道:‘看样子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你说这不是怪事吗?”

可是,这种安慰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夕阳西下,老夫就渐渐的焦躁起来。天仇老儿不但没有与老夫约晤,而且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谎局一拆穿,又将怎办?果然,老虔婆开始怀疑了,她数度欲言又止。老夫虽装作没有看到,但她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他跟你约定什么时候来?’老夫故意眼皮撩也不撩一下的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望了望天色道:‘申末西初光景。’老夫纠正道:‘这个还要问你?老夫问的是季节!”

老虔婆失声道:‘你说什么?’老夫冷冷地道:‘如果“秋分”已过,那么’故意只说半句,其实底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脸一板,不悦地接道:‘老夫在这儿等了半个月尚无半句怨言,你才坐了不到两个时辰就不耐烦了吗?’老虔婆啊了一声道:‘那……那么可是我,我误会了?’口中说着,人已站了起来。老夫巴不得她快走,‘但表面上却不得不脸色一沉,喝道:‘人可以走,话却必须留下来。”

老虔婆两眼眨动,忽然一拍前额道:‘啊!你要不说,我可真没想到呢!’接着向老夫赔笑道:‘是的,是的,你们两位可说二而一。跟你说了,也是一样。’老夫为了坚定她的信心,同时也为了让她快点把话说出来走路,便故意哼了一声,冷冷地接口道:‘当今的一批老古董,包括双奇、三老在内,老夫不能代作主张的,大概还不太多。’老虔婆忙不迭赔笑道:‘当然,当然!那还消说得吗?”

老夫抬眼望去,老虔婆脸色一青,咬咬牙,仰脸恨声道:‘你老儿说得不错,我曹九姑到今天仍能活着,的确是个奇迹。’老夫知道她这话系指她中过‘黄山毒羽’的五支毒芒而言,未作表示。老虔婆顿了顿,恨声接道:‘设非阴大姊慨赠一元丹两颗,我曹九姑今天可能连尸骨也已烂了。俗语说得好:两眼一眨,两脚一蹬,一了百了。但反过来说一句:人在气也在,不了就难体!只要我曹九姑一天仍活着,黄山姓常的那笔账,就得清结!”

老夫岔口道:‘阴美华既跟你义如姊妹,如合你们双狐之力,要对付一个毒羽客,岂不是简单之至?’老虔婆冷笑道:‘假如易地而处,你老儿会那样做吗?’老夫干咳了一声,没有开口。老虔婆一时激动之下口不择言,但旋即警觉过来。这时忙缓下脸色向老夫瞥了歉意的一眼,低声接道:‘不敢隐瞒您老,曹九姑这次来天山,与您老虽是不期而遇,但事实却也是在追踪一个人……”

老夫哦了一声道:‘那人是谁?’老虔婆不安地垂下目光道:‘就是天仇老人。’老夫失声道:‘有这么巧’但旋即改正道:‘老儿既已来到天山,怎么还没来会见老夫呢?’老虔婆道:‘你们约晤之期不是还早吗?’老夫生怕把话愈圆愈糟,遂点点头道:

‘看样子,老儿可能抽空去拜望白眉叟余老儿去了。’老虔婆忙点头道:‘一点不错。”

老夫不由得又问道:‘那你既已知道了天仇老儿落脚之处,怎么反而跑来了这里的呢?’老虔婆赧然低头道:‘您老不是不知道……’老夫怔了一下,立即领悟过来,注目道:‘因为天仇老儿的脾气很坏,你老虔婆担心他给你难看是不是?’老虔婆摇摇头道:

‘如有人保证那老儿见了我只限于一场难看,说什么我曹九姑也会拚着一试,而不会踌躇无策,瞎转瞎闯的跑到这里来了。”

老夫诧异道:‘那么你刚才又怎么一度想留下来的呢?’老虔婆低声道:‘您老的友善,今老妇有着这种想法:如您老看我曹九姑不顺眼,实无假手天仇老儿之必要。换句话说,只要有您老在场,便是一种保障,谁来了,都是一样!’她不安地笑了笑,低声接道:

‘但愿您老别见怪,曹九姑工于心计,也许就在这些地方。’老夫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之下,却也不禁大为叹服。

就在这时候,老夫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不由得抬脸问道:‘你要向黄山毒羽报仇,连玉门之狐那等现成的帮手也不要,现在却一意要找天仇老人,这该怎么个说法呢?’老虔婆低声答道:‘您老应该知道。’老夫想了一下,猛然抬脸道:‘那么你是在动天仇老人那支量天尺的脑筋了?’老虔婆低低而有力地道:‘老妇一身成就虽然有限,但黄山武功并不能令我曹九姑心服。只要老妇有量天尺在手’老夫仰脸道:‘量天尺的确是黄山毒器的唯一克星。’容得老虔婆抬起脸来,老夫冷冷一笑,注目哂道:‘你以为天仇老儿会“送”给你?还是会“借”给你?”

老夫以为老虔婆听了,势必会无地自容。哪想到出人意外的,老虔婆竟坚定而有力地从容答道:‘报告您老,曹九姑也是行年七十的人了!’老夫哦了一声道:‘这么说,难道—

—’老虔婆庄容接道:‘老妇曾在巫山附近得着一件物事,准备拿来向他交换。”

事实上,老夫尚不知天仇老儿就在这趟天山之行,已决定将那支‘量天尺’赠给天山白眉老儿余桑,约定日后由爱徒金判韦公正送上天山。老夫当时只是在想:‘九尾灵狐为向黄山毒羽复仇,去向天仇老人求取量天尺,而天仇老人居然答应了这,这种事,有可能吗?’老虔婆见老夫沉吟不语,还以为事情有望,当下低头又接道:‘老妇自信,天仇老人若知道了老妇提出交换的东西,十九应无问题。’”

灰衣蒙面人说至此处,忽然叹了口气道:“俗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一点不错!

若非老虔婆画蛇添足,今天的武林大势,也许就不致落得这种乌烟瘴气的局面了。”

所有在场的人,不约而同一声轻哦,眼中同时亮了起来。

“这一来,老夫可火了。心想:‘什么臭宝贝?天仇老人要是能为利欲动,还能算是天仇老人吗?’心浮气动之下,竟没有再作任何思考;脸一抬,沉声喝道:‘是的,天仇老儿也许会答应,但老夫眼前,可不容许你再待下去了!’老虔婆脸色大变,跟着深深一叹,转身默默离去。目送老虔婆背影消失之后,心念忽然一动,暗喊道:‘糟了,我误了无名派的大事了!’心生懊悔,已是不及”

武维之不由得一跺足,暗暗一声长叹。

灰衣蒙面人仰脸呆了一阵后,这才又向黑衣蒙面少妇说道:“其实这一点问不问都可以,现在既然遇上你小妖妇,顺便证实一下也好。小妖妇,那是一方玉砚,对吗?”

黑衣蒙面少妇点头道:“是的。”

灰衣蒙面人面纱端垂,接着又道:“而后来老虔婆已将它送给了玉门之狐?”

黑衣蒙面少妇又点了一下头道:“在毒羽客丧生之后。”

灰衣蒙面人面纱一飘,沉声接着又道:“那么利用那块刻有无名派大罗神功最后一句心诀的玉砚,将‘一品箫’诱人伏中,也是你那老虔婆祖母的杰作之一了?”

黑衣蒙面少妇犹豫了一下,畏缩地凝眸答道:“奴家纵想掩饰,也是枉然”

灰衣蒙面人面纱一阵波动,忽然挥手喝道:“寄语阴氏母女,就说‘老家伙们尚未全死干净’也就是了。现在滚吧!”

黑衣蒙面少妇欲去还留,逡巡不安地望着灰衣蒙面人道:“长者何人,奴家虽微有所悟,但仍不敢确定。”

灰衣蒙面人仰天大笑道:“老夫是天生的‘有眼无珠’,难道你小妖妇年纪轻轻,也是‘睁眼瞎子’不成?哈,哈,哈!”

黑衣蒙面少妇眸珠滚闪,突然一声惊啊,迅速飞奔而去。

武维之苦苦思寻道:“‘有眼无珠’?‘睁眼瞎子’?不错,这一点,我知道他是在暗示他的身份,但是他到底是谁呢?既非‘三老’,更非‘双奇’,但辈分却不在‘双奇’、‘三老’之下。首次出现时,来自‘风云帮’,武功泛泛;再次出现则表现得对‘风云帮’所知有限,同时武功却高不可仰,这该如何解释才好呢?难道说,先后不是一个人吗?如属这样,那么谁竟有此斗胆,居然敢假冒这等高人的身份?”

疑忖未已,眼前灰影一闪,急忙扫目搜去时,灰衣人踪影已失!

这时月影西斜,四更已尽,五更初起。黑白无常对望一眼,双双举步向武维之这边走了过来。二人走近后,黑无常朝地上那两具尸体望了一眼,点头自语道:“此人武功之高,实出人意料之外。虽然他扫了咱们的兴致,咱老黑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成就确在咱们之上。”

白无常点点头,仰脸闭眼说道:“跟咱们兄弟一样。配称一流了!”

武维之心惦城中神女姑便,这时一声不响地走向河边,掬水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又快步走回,脸一抬,含笑大声道:“家师‘卧龙先生’有何交代?两位可以见告了。”

黑白无常相顾一怔,黑无常尖声叫道:“咱们居然会看走眼,你说怪不怪?”

白无常晃了一下脑袋,慢吞吞地道:“咱老白说话,一向含蓄。咱刚才说‘当代一流人物之中,从没见过’时,就已瞧出了一些端倪,只怪你老黑没细细体会罢了。”

黑无常想了一下,击额尖叫道:“对,对!咱记得你老白还似乎递过一道眼色。”

白无常仰脸闭眼如故,悠然因着脑袋道:“含蓄乃一流人物必要之风度!”

武维之又气又急又好笑,他深知这对宝货脾气特别,正面催促可能欲速不达。于是干咳一声,先将二人话头打断,然后从容含笑道:“假如‘卧龙先生’交代两位的话不太重要,现在天也快亮了,咱们找个地方歇下来,慢慢详谈如何?”

黑无常尖声叫道:“谁说不重要?”

白无常正容接道:“老黑说得对,大名兄弟从不为闲事奔走!”

武维之趁势问道:“他老人家怎么说?”

黑无常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华山有三座主峰。”

白无常仰脸接口说道:“中间一座叫莲华。”

武维之无可奈何,只好帮着说了下去道:“风云帮的龙坛就设在那座峰上。”

黑无常摇摇头道:“咱问西边那座。”

白无常仰脸接口道:“西边的叫灵足。”

黑无常接道说道:“灵足峰下有片很大的杏林。”

白无常很快地又接道:“林中有块空地。”

武维之没好气地接下去道:“来朝陈博老祖常在那儿跟宋太祖奔棋!”

白无常吃惊地睁开一道眼缝道:“咦?你怎么会知道?”

武维之智珠一朗,注目再接道:“家师便将在那里与在下会面?”

黑无常尖声叫道:“又对了!奇哉怪也。”

白无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这次只算对了一半。”

武维之忙问道:“在下必须在二月五日以前赶去?”白无常方将脑袋晃动,武维之又加了一句道:“愈早愈好?”

白无常未及表示,黑无常已拍手叫道:“完全对了。”

武维之躬身匆匆说道:“感谢之至,后会有期!”也不待二人还礼,退后一步,一式“穿云拿月”,人如脱弦之箭,腾身便往城中扑奔而去。

露凝雾漫,晓色朦胧。武维之心急如煎,也不拍门叫店,绕至侧院,轻掠巧点,三二个起落,已然来至里院两间上房之前。闪目看时,自己所住的那一间,房门半掩,仍与日间离去时没有两样;而神女与蓝凤姑侄住的这一间,一灯如豆,寂无声息,似已人去楼空。心头一震,一个箭步,便往房中窜入。果如所料,房中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了神女姑侄踪影。

他见室中并无零乱迹象,心神方始稍定。再加查实之下,发觉二人行李也已不见,这才深深舒出一口大气。目光自然而然地扫去案头,书桌上果有纸片压着。就向灯台一看,但见纸片上简单地这样写道:“接受一位前辈指示,此非善地,先行乘马离去。二月五日,华山再见。”

武维之将纸片引火烧去,一面暗忖:“指示她们始侄俩的那位前辈,大概就是刚才那位灰衣蒙面人了。”底下的,他也无暇多想。匆匆返回自己卧室,略加检点,在床上留下一块碎银,重新越墙而出。

这时,天已微明。天亮了便是正月二十六,距华山之会,尚有九天。两匹马已为姑侄俩骑去,一人步行,反觉轻便。出得城来,北向汉阴,拟由镇定抄捷径向华山进发。

路行三日,镇安已过;二十八的傍晚,抵达山阳。再下去,渡丹河,经白杨店,走石家坡;约三天光景,便可直达华山了。由于武维之知道师父希望他早去早好,于是便向路边一家面铺走了进去,准备随便吃点东西,立即连夜上路。正在低头食用之际,由远而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蹄声。

不消片刻工夫,沙尘飞扬处,店前已然停下两匹坐骑。缰绳一抛,马桩圈定,马背上同时飞身跃下两条身形。眼瞥来人系马手法之熟练准确,以及来人下马时之轻逸洒脱,武维之心念一动,不由得脸一偏,忙以眼角向来人打量过去。

向店中走了过来的,是两名僧人。两僧身躯一般高大,各按一袭大红袈裟。一名双眉特浓,一名脸孔较长;前者神态严肃,后者表情冷漠。两僧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二人的眼神于开合间精光奕奕,显示出二人不但是武林中人物,而且在内功火候方面均甚深厚。”

两僧的身手,固令武维之暗感惊讶,而最令他暗感纳罕的,便是两僧看上去似甚眼熟。

但仔细回想,却偏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两僧目光平视,从容地自他身边缓步鱼贯而过,在不远处一副座头下,点来两碗素面、一盘馒头,便自相对默默食用起来。

武维之于皱眉苦思之余,偶尔游目店门外,眼光触及那两匹低头啃料的马,视线一直,差点就惊呼出声。原来啃料的两匹马一红一白,正是神女与蓝凤乘去的坐骑。震讶之下,也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两僧眼熟而又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他们不正是蓝凤口中所说的,去无定河途中所遇,与少林本代掌门人众语大师辈分相等为少林“众”、“生”、“普”、“渡”四辈中仅有的“众”字辈三僧之二,现居“十三金鹰”首二两席的众智、众慧吗?

武维之悚然震骇之下,便拟跳身而起,但族又转念忖道:“不,鲁莽不得!两僧在武功上之成就尚在其次,惟据蓝凤道来,两僧虽为少林叛徒,但举止仍存名门弟子之风,人品也似甚为端正。两匹坐骑团属有力证物,其中也许另有他故。似应审慎处理,方称妥当。”

转念及此,遂重新敛神坐定。容得两僧食毕付清店账,武维之这才站起身来,从容走至两僧座前,抱拳一躬道:“敢请两位大师,留一步说话。”

两僧正待离去,这时便又分别坐回原处,双双举目在武维之身上打量了一阵,神态之沉稳,端的令人叹服。当下双眉较浓的那一位红衣僧,垂眉立掌,微微欠身道:“小施主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武维之身躯一偏,手向店外一指,然后朝对方注目说道:“如果两位大师不见怪,门外这两匹坐骑系两位大师自何处取得,至望两位大师不吝见告。”

众智僧双目如电一剪,旋即垂落眼皮,平静地答道:“就在前面不远,青铜关附近的无人荒道之上。”

武维之注目问道:“只是两匹空骑?”

众智僧声音稍沉,答道:“人有两名,惟已气绝多时。”

武维之耳中一嗡,几乎当场晕倒。

心头嗡嗡微震中,他似乎同时听到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记住!你是一品箫之子,金判之徒。遭到任何突然事件,你都应挺立站稳,表示出金判的豪放,一品箫的儒雅从容。”

于是,一股理智的强流流遍心胸,牙关一咬,立即勉强镇定下来。同时目射异光,唇角且浮起一抹坚定的微笑,向众智僧注目静静地又问道:“这么说来,两位大师也没有见着凶嫌了?”

众智僧缓缓抬起目光,点头道:“这正是贫僧师兄弟必须收下两匹牲口的原因。”

武维之不解其意,皱了一下眉头道:“因为大师与死者相识?”

众智僧又点了一下头道:“据贫僧师兄弟判断,两匹马系凶嫌所留,应无疑义。”

武维之猛然一呆,失声道:“怎么说?是凶嫌所留?”

一直没有开口的长脸众慧僧,这时忽然目中精光一寒,注目接口道:“死的二人,是人称‘丰都双鬼王’的铁面阎罗和勾魂使者。少侠还以为死的是谁?”

武维之啊的一声,尚未及有所表示,众智僧已自座中立起,合掌欠身,抢着说了下去道:“贫僧明白小施主其所以有此数问,定系由于两马毛色太过鲜明,不合出家人身份乘坐,以致一时好奇”脸一偏,转向众慧僧道:“师弟,应该上路了!”

众慧僧连忙垂下眼皮,躬身应道:“是的,师兄。”

众智僧又向武维之欠身一躬,然后领着众慧僧,安步出店上马而去。

武维之呆立着,连还礼也给忘了。目送两僧背影消失,心情异常激动。他暗忖道:“我得多做一件事了。两僧叛离少林门的原因,无论如何,正好向师父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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