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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深秋,黄昏时分。

红日西沉。

彩霞满天。

在一条小河边的树林中,一名蓬头散发衣不蔽体年轻而瘦弱的妇人,正紧搂着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儿,蜷缩在截枯树根上,埋首于寒风里哀哀哭泣。

她是邻村的一名农妇,因良人不良,嗜赌成癖,数劝不改,致将仅有的三亩薄田和两间茅草屋,先后典尽卖绝,害得她既无以为生,也无颜见人,走投无路之余,终于使她在回娘家的路上,萌生轻生之念。

她如今难割难舍的,便是怀中的婴儿。

因为她既狠不下心肠来携此幼儿同赴黄泉,又想不出该将这块血肉托付与谁。

问天天无语,叩地地不应,以致不期然悲从中来,柔肠寸断。

苍茫暮霭中,一名荷锄老农,循悲泣之声找来林内,问明情由,立即将这名妇人扶起。

“这位大娘,你别伤心,我们去青龙镇找拾美郎想想办法。”

另一个小村庄里,九岁的张阿根养了一条小黄狗,小孩和小狗,镇日嬉戏,形影不离,甚至晚上睡觉时都睡在一起一天,小黄狗被一条犯野性的公牛踢断了腿。

小狗伤重,奄奄一息,九岁的阿根伤心极了,终日伴着小狗,不吃不睡,哭泣不已。

家人心焦,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派人去镇上请来一名草药郎中。

郎中查看了小狗的伤势后直摇头,表示爱莫能助,道:“骨头碎了,筋也断了,不是吃药敷药就能治得好的。”

他瞥了小阿根一眼,思索了片刻,然后告诉他的家人:“如果你们小少爷真的喜欢这条狗,镇上只有一个人也许有办法。”

“谁?”

“拾美郎。”

胡老头是个常来青龙镇的私盐贩子。

那时候,开门七件事,盐是一宝。

由于产盐的地方多属于西南边远的多山省份,交通不便,来源稀少,以致盐价昂贵得吓人。

胡老头只是个小贩子,每次前来青龙镇,带盐最多不过三五十斤。

不过,可别小瞧了这三五十斤盐,一年之中只要跑上十趟八趟,它售出后的利润,却比十亩上好水田的收获还要丰厚得多。

胡老头为了养活一家七口,生活极为节俭。

他到镇上来,都住廉价客栈,一天两顿,每顿一碗大卤面,两个馒头,几片蒜瓣,从不肯任意多花一文钱。

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天公偏与穷人作对,胡老头的两小包盐,竟然被人半夜偷走了。

在那些车载船装的大商家来说,尽管盐价昂贵,三五十斤盐,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损失。

然而,在胡老头来说,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年事已高,贩盐的老本只有一套,一家七口,吃喝穿戴,全靠贩盐的利润,如今连老本也赔进去了,他将拿什么来重起炉灶?

胡老头一时想不开,几乎走上绝路。

只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老伙计,看胡老头可怜,替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去找拾美郎!”

为什么青龙镇附近方圆数十里之内,只要有人遇上重大困难,最后就会有人建议他去找拾美郎?

拾美郎究竞是怎么样一个人?

最重要的一点是:当这些面临困境的人,真正找到了拾美郎之后,拾美郎是不是有能力和耐心为他们解决他们自己所解决不了的问题?

假如你经常徜徉在青龙镇上,你就一定不会不认识镇上的焦大麻子,以及焦大麻子在小石桥旁边开设的那一间烧卤店。

假如你经常光顾焦大麻子的烧卤店,你就不可能没有见过拾美郎。

当你走过焦大麻子的烧卤店时,如果你看到店里正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高挑身材、不修边幅、五官英挺,脸上却经常带着几分酒意和笑意,既像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又像个家道中落世家子弟般的青年汉子,你用不着打听,这年轻汉子,就是拾美郎。

找上这位看上去仿佛还需要别人救济的拾美郎,他真的能替你解决问题?

是的,只要你能找到这位拾美郎,这位拾美郎就一定会为你尽力设法。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位拾美郎似乎还不曾拒绝任何人的请求,也似乎还不曾碰到过任何他所解决不了问题。

当胡老头找去焦大麻子烧卤店时,拾美郎的酒菜刚端上桌子。

他听同来的那名老伙计说出胡老头的困难,点点头,没说什么,立刻吩咐焦大麻子另外煮了两大碗牛内面。

等胡老头跟老伙计称谢吃完,他叫两人暂回客栈等候,明天一早,自有消息。

第二天,胡老头刚一睁眼,便看到了那两小包盐,原封不动的放在床头,斤两丝毫不差。

胡老头一家七口的切身大问题,就这样简单的解决了。

张阿根和他的小黄狗,是他爷爷张三老爷用鸡公车推来青龙镇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是张三老爷简直活回去了。

阿根年幼无知,情有可原,他做爷爷的,年纪一大把,竟跟着瞎哄,岂非笑话之至了?

青龙镇的拾美郎,心肠慈软,乐于助人,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拾美郎毕竟只是个人间侠士,而不是个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

他一向救助的,是“人”不是“狗”;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想让任何一个求助于他的人失望,他又凭什么本领去救活一条筋断骨碎的小黄狗?

但是,张三爹对别人的闲言闲语一概置之不理。

他对那条小黄狗其实也没有多大好感。他关心的是他的孙子,孙子疼爱那条小黄狗,他只是爱屋及乌。

在青龙镇要找拾美郎,当然是容易得很。

不过,张家祖孙的运气,似乎差了点,当那位张三老爹在焦大麻子烧卤店,找到拾美郎时,拾美郎业已酩酊大醉。

第一个挡驾的人是焦大麻子。

焦大麻子认为,青龙镇附近一带,野狗成群,到处可见,一次死掉十条八条,也不见得就会绝种。

溺爱护短到了这种程度,实在不成话。

所以,他反对张三老爹去打扰拾美郎。

张三老爹则坚称,这是救人不是救狗,他只有这个孙子,小狗死了,他的孙子一定是活不成了。

因此,他一定要见拾美郎,当面就说个清楚,除非拾美郎亲自回绝了他,否则他不会死了这条心。

两人正争执间,拾美郎突然打着呵欠站起身来。

他走去门外,仔细察看了小狗的伤势,然后便将小狗抱入怀中。

“这条小狗要开刀、敷扎、服药,短期之内好不了,你们用不着在这里等。”

他对那祖孙俩说:“十天之后,我会把这条小狗替你们送回去。”

十多天后,拾美郎完成了他的诺言。

他把一条活蹦活跳的小黄狗送回了张家庄。张家一家老小尚未来得及道谢,他已含笑挥手,扬长而去。

事后镇上有人提起这件事,依然有人怀疑,拾美郎那次送回张家庄的小黄狗,究竟是原来断腿的那条,抑或是另外换了一条?

荷锄老农护送农妇去青龙镇找拾美郎的那一天,因为时间已晚,拾美郎已经喝完了酒,离开焦大麻子的烧卤店。

在青龙镇上,拾美郎虽然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这位拾美郎每天的落脚之处,却很少有人弄得清楚。

冬天,镇后的土地庙,是他光顾得最多的地方。

至于春夏秋三季,就很难说了。

刘家宗祠前面的大青石,陈瞎子屋后的老槐树顶,蔡秀才家的厚围墙,都可能成为这位浪子最舒适的卧床。

当然,有些时候,他也会去朱大头的小赌场,或者是宋大娘的窑子里混个通宵,或是突然离开青龙镇,走得不知去向。

荷锄老农这下为难了。

他虽然热心助人,但本身并没有帮助别人的能力,如果找不到拾美郎,他们这一晚的食宿如何打发?

焦大麻子性格耿直刚强,很早以前就被青龙镇上的人视为是个“最可怕的仇人,最好的朋友”。

自从三年前,失踪了十二年的孤儿拾美郎,重新回到青龙镇后,这位烧卤店的老板,似乎受了拾美郎的感染,益发善恶分明,令人又敬又惧这些年来,拾美郎天天到他这里来喝酒,很明显的,并不是贪图他焦大麻子的酒菜精美,而只是为了彼此间臭味相投,有个聊得来的对象而已。

所以,当焦大麻子从神色上看出荷锄老农的困窘心境之后,立即以明晃晃的切肉尖刀,在切肉砧板上重重敲了几下,同时大声吼道:“嗨!小癞子他妈,你出来一下!”

瘦瘦黄黄的焦大娘子出来了。

她眨着眼睛,满脸惶恐之色.像只站在屋顶上,对着下面晒谷场想飞下去又有顾忌的小麻雀。

“他们是来找那个小混蛋的。”焦大麻子的切肉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那个小混蛋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你带这位娘子去后面安顿,先弄点吃喝的,再收拾一个铺位,这位老人家由我来接待安排。”

第二天一早,焦大麻子便在宋大娘的窑子里找到拾美郎。

拾美郎闻讯后,立郎跟着焦大麻子赶来烧卤店。

他问了农妇的住址,以及她丈夫的姓氏,稍稍沉吟一下,然后便吩咐农妇在焦大麻子这儿再多住一天。

第三天,农妇回家,像走进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田地、房屋,都赎回来了。

好赌的丈夫,衣帽一新,容光焕发,带着又兴奋又惭愧神情,远远地恭迎着她,像过年似的,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长长的鞭炮。

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又像奇迹似的建立起来了。

这个奇迹,是拾美郎于短短一夜之间完成的。

拾美郎究竞使用的是什么方法,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大家只知道,那个好赌的丈夫,从此以后便未再碰过任何赌具。

青龙镇上的人,大部份都不喜欢跟脾气刚强,出言粗鲁的焦大麻子打交道。

而这些不喜欢跟焦大麻子打交道的人,却又偏偏无法忘情于焦大麻子的烧卤手艺。他们想出来的法子是,由儿孙出面,买回家去吃。

所以,焦大麻子每天卖出的烧卤,虽然经常都是别家的三倍到五倍,而店里却经常坐不到三两个客人。

这些经常光顾的少数食客中,来得最勤的,便是拾美郎。

拾美郎跟焦大麻子之间,彼此经常都拥有两套称呼。

大家在情绪好的时候,是“麻哥”对“老弟”的称呼,否则便是“麻球”对“小子”了。

太阳快下出了,焦大麻子烧卤店里,又只剩下拾美郎一名食客。

焦大麻子在打发了一名替爷爷买半斤卤猪头肉,加六块五香豆腐干的小女孩子后,开始伸手摸向壁洞中的那把缺嘴茶壶。

这表示,他今天的营业已近尾声了。

拾美郎喝一口酒,正在慢慢的嚼着一片腊肠。

他抬头望着喝茶的焦大麻子道:“麻哥,你这间烧卤店开了多久了?”

焦大麻子道:“那么久了,谁记得清楚?”

拾美郎笑笑道:“我记得清楚。”

焦大麻子不觉怔了一下,道:“你记得?”

“是的。”

拾美郎笑着,稍稍计算了一下:“到今天为止,你这间店一共开了十五年又两个月零十三天。”

焦大麻子眨着眼皮,露出一脸惊奇和怀疑的神气,好像听一个番邦化外之民,在说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不相信是不是?那么我算给你听。”

拾美郎又笑了一下道:“我离开青龙镇十二年,大前年回来,一晃眼又是三年,这样加起来,一共多少年?”

“十五年。”

“我是十五年前中秋那天离开青龙镇的,我记得那一天你这间店开张正好满两个月。今天是十五年后的八月二十八,你自己算算看,这样一拼凑,你这间小店是不是正好开了十五年又两个月零十三天?”

焦大麻子默默计算,一边计数,一边点头,眼光中不期然露出钦服之色。

只是这种钦服之色,马上就被一片迷惑之色所代替。

“你小子怎么啦?你小子的日子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他问:“我这间小店开了多久,连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它记得这么清楚?”

拾美郎又挟了一片腊肠,微笑道:“这是我训练记忆力的一种方法。”

这句话也许说得太文了,焦大麻子听不懂。

“记忆力就是记性。”拾美郎解释道:“一个人若是想学习一项精密的手艺,或是想进修某种高深的学问,第一个必须具备的条件,便是要有一副好记性。”

焦大麻子点点头,这一点他了解。

就拿他仗以为生的烧卤手艺来说吧!他的烧卤卤得比别家好,便是因为选料新鲜,火候恰当,配料齐全。

如果他记性不好,经常忘了添火搅伴,或是忘了放置某种香料,今天青龙镇上会有他焦大麻子这块金字招牌?

“为了证明我的记性,我还可以向麻哥举个例子。”拾美郎微笑着接下去道:“我记得当我七八岁的时候……”

“又怎么样?”

“收养我的郭老奶奶双腿患了风湿,无法去城隍庙口贩卖香烛纸马,有时家里穷得米缸见底,连想喝碗稀粥都喝不成。”

焦大麻子脸色一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那时候光景不好,镇上家家日子都不太好过。”

拾美郎喝了一大口酒,仰脸望着已被油烟熏黑的一大片梁橼,然后不经意地以衣袖抹了一下面孔。

仿佛屋顶上恰巧有灰尘掉进了他的眼里。

“老奶奶足足病了四个多月,最后竟能熬过了那段日子,想想真是奇迹。”拾美郎追忆着说。

焦大麻子将面孔转向店门口,漫声道:“那时菩萨保佑……”

“我还记得——”拾美郎的声音有点沙哑:“那时候你麻哥刚讨嫂子进门不久,每天挑着一付担子,一头放的是卤猪头肉和五香豆腐干,另一头则放的是秤盘、菜刀、切板、香辣料罐,在镇上到处叫卖,生意似乎并不怎么样。”

焦大麻子叹了口气道:“那时候生意虽然不好,赚头倒还可以。”

拾美郎忽然低下头,声音也低下来:“我记得很清楚,你麻哥每次替我们祖孙送米面油盐去的时候,多半是在天黑以后,那时候我差不多都上了床。”

拾美郎又喝了口酒,凄然一笑,接道:“但那是奶奶的意思,我并不是每次一上床就能睡得着的。所以,我知道我们祖孙能熬过那四个月的日子并不是奇迹,而是麻哥你们省下了自己的一份,救活了我们祖孙。”

焦大麻子一呆,半响无言。

“你小子为什么一定要提这些陈年往事?”焦大麻子的脸色很不高兴:“若干年之后,你小子学得一身本事,赚了大把银子,天天来我这儿喝酒,光顾我的生意,就是为了报答我焦大麻子当年的那份恩惠是不是?”

拾美郎苦笑:“你麻哥的恩惠若是报答得了,那就好了。”

他又仰脸望向屋顶,苦笑摇头:“我离开青龙镇的时候,老奶奶身体很好,我满以为她老人家一定可以活着等我回来……”

焦大麻子道:“郭老奶奶气绝的时候,我在她身边,她老人家死得并不痛苦,临死之前,她一直喊着你的名字,脸上满是笑容。她一直像在说梦话似的,说你将来一定有出息,一定是她的好孙子。”

“我知道老奶奶不会埋怨我。”拾美郎哑声喃喃道:“她知道我离开的原因,也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是她鼓励我这么做的。我只遗憾没有能在她老人家有生之年,随侍奉养,略尽孝道于万一。”

“这是你的想法,而绝不是郭老奶奶的想法。”焦大麻子像是替老奶奶辩解:“如果她当年收养你这个孤儿,只是为了晚年有个依靠,她就不会在她风烛之年还要鼓励你去出远门。”

拾美郎泫然不语,眼眶再度湿润。

“青龙镇的人,其实都该感谢这位郭老奶奶才对。”焦大麻子接着道:“当年若不是她老人眼光独到,鼓励你出远门投师习艺,当初那么贫穷落后而又极不宁静的青龙镇,会有今天这般安定繁荣?”

拾美郎默默的喝了几口闷酒,忽然抬头恳切地注视着焦大麻子道:“麻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焦大麻子一愣道:“什么事?”

拾美郎道:“我求你麻哥关了这间烧卤店,暂时去乡下住上一阵子。”

“要我歇买卖?”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这两天又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

“一个很远的地方。”

“去多久?”

“不一定。”

“不对……”

“有什么不对?”

焦大麻子忽然发觉自己问岔了路,赶紧转回正题道:“怪了!你小子要出远门,干嘛要我歇买卖?”

拾美郎苦笑着叹了口气道:“这两三年来,我拾美郎的确为青龙镇这一带父老尽了一点心意。不过,在这段日子里,也有少数的几个人,在无形中受了我的连累。”

焦大麻子又是一愣,茫然道:“谁受了你的连累?”

拾美郎苦笑道:“除了你麻哥一家三口,还会有谁?”

焦大麻子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他骨碌碌的翻着眼珠子,将拾美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显然是在查看拾美郎是不是已喝醉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麻哥。”拾美郎真诚的道:“我是在青龙镇长大的,我的身世,你麻哥清楚。但我曾在外面流浪了十二年,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曾经做了些什么事,你麻哥永远无法想象。”

焦大麻子嘿了一声,挺起阔壮的胸膛,露出一付英雄气概,不屑地道:“我怎么无法想象?说来说去,还不是打打杀杀那一套。”

“不错,你麻哥完全猜对了。”拾美郎望着焦大麻子道:“不过你麻哥应该再想想,像这一类的血腥事件,我们应不应该发生在青龙镇?”

“有人要来青龙镇找你麻烦?”

“对。”

“为了不使青龙镇上的人受到灾害,所以你想暂时引避下对。”

“这跟我焦大麻子又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歇买卖?”

“对方人马来镇之后,如果找不到我拾美郎,由于咱们哥俩平时处得近,他们一定会找你麻哥逼问我的下落。”

“做人总该讲道理啊!你姓拾,我姓焦,不论咱们交情多好,但穿的不是一条裤子,你要去哪里,若不事先告诉我,叫我如何说出你的下落?”

拾美郎苦笑了一下,注视着他道:“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麻哥这样凡事讲理,天下早就太平了。”

焦大麻子一拍桌子,忿然道:“我焦大麻子也不是一盏省油灯,等那批免崽子来了,若是真的蛮不讲理,我麻子就跟他们拼了。”

拾美郎摇头:“没有用。”

焦大麻子道:“什么没有用?”

拾美郎道:“如果是斗凶斗狠,一拼就可以解决问题,那我就不会非离开青龙镇不可了。”

焦大麻子一怔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果如此严重?”

拾美郎道:“这种千头万绪的江湖恩怨,说来一言难尽。”

焦大麻子现出犹豫之色道:“这么说来,我这个小买卖真的要依你老弟的意思,暂时关起门来,歇上一阵子了?”

拾美郎道:“我已经替你们在小笠山万桑洼子安置了一份产业,在返镇复业之前,你们可以在那里享享清福,也可以随便干点活计,便养养蚕或是种种菜什么的。”

店门外,忽然有人闻声接口说道:“安排得很好,只可惜慢了一步,这些已经用不着了。”

焦大麻子脸色一变,起身便想去抄案板上那把菜刀。

拾美郎看见,忙摆手笑了笑,道:“麻哥,你不必紧张,外头来的这一位,他是小弟的朋友。”

焦大麻子瞪大眼睛道:“你的朋友?”

店外那人笑着接口道:“好珍贵的一声‘朋友’,我柳步摇等着听这句话,已足足等了五年了!”

焦大麻子一双牛眼不由得又瞪大了一倍。

“是个女人?”

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进来的,果然是个女人。

一个年纪不轻,却很标致的女人。

天气已经很凉了,但这女人的一身衣着仍然很单薄。

天寒不添衣,是当时的一种时尚,但多半只流行在一般纨绔子弟之间。

因为衣服穿得单薄,才会显出潇洒飘逸,才会显得倜傥不群。

而这女人在这种羊肉烧酒当令,已快将雪花飘舞的季节里,居然只穿了一套红底淡紫团花软缎夹裤袄,肩上只披了一件黑色短披风,则不知道又是为了想表现什么?

至于说这女人年纪不轻,事实上,那也只是一种感觉。

如果你仔细看清楚了这妇人的那张俏丽的面庞,以及那付苗条的身材,和走路时的轻盈步伐,相信你绝不敢打赌这女人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岁。

而这女人的实际年龄,当然已不止二十五岁。

这从拾美郎的招呼上可以听得出来。

“柳大姐,你好。”拾美郎面带微笑,但语气并不如何亲切:“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要不要坐下来喝一杯?”

事实上,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位柳步摇柳大姐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焦大麻子一直在瞪着这女人瞧,一双大眼几乎要跳出眼眶子。

青龙镇上不是没有女人,也不是没有好看的女人,但要找一个像这女人一般好看的女人,似乎不太容易。

至少,焦大麻子没见过。

拾美郎转向焦大麻子道:“麻哥,你大概不必歇店搬家了,这得谢谢我们这位柳大娘子,你的绝活多得很,快去张罗几样出来,好替我们这位柳大娘子接风洗尘。”

焦大麻子一呆:“柳大娘子?”

拾美郎微笑道:“风月大娘。”

焦大麻子不高兴了,是朋友也好,是仇人也好,他认为拾美郎都不该如此轻薄,一会几“柳大姐”,一会儿“柳大娘子”,最后甚至把人家喊成了什么“风月大娘”。

除了那流浪在外的十二年,他等于是看着拾美郎长大的。

小子喝醉了酒,虽然偶尔也说说傻话或疯话,或是跑去宋大娘那里鬼混一番,但从未见这小子在镇上妇女面前有过轻浮的举止言行。

如今他见拾美郎在这姓柳女人面前的言行完全走了样,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小子,这儿是青龙镇,尤其是当着我焦大麻子,开玩笑得有个分寸。”他狠狠的瞪着拾美郎道:“如果你小子尽往歪路上说粗话,纵使这位柳姑娘不想跟你计较,我麻子也不会放你过去。”

“妙,妙,妙极了!”风月大娘轻轻含笑鼓掌:“这是我柳步摇第一次看到武林中威镇八派三帮两堂的天雷大侠拾美郎,当面被人喊小子,被人正方厉色的呵斥教训。”

焦大麻子一怔,道:“这位姑娘怎么说?他——是什么——天雷大侠?威镇八派、三帮、两堂?”

风月大娘嫣然一笑道:“怎么?你们青龙镇上的人以为他是谁?”

焦大麻子皱皱眉头,他说不出青龙镇上的人对拾美郎的看法。

形容得更为确切一点,青龙镇上甚至有一些人,根本就不清楚拾美郎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之中,只知道拾美郎是镇上郭老奶奶抚养长大的一名孤儿,十四五岁时忽然走失不知去向,十几年后,突又悄然返镇。

走失时是一名调皮捣蛋的顽童,归来时已是一名健硕而斯文的青年。

接着的这两三年来,拾美郎带给他们的印象则是:嗜酒、寡言、谦逊、知礼、游手好闲、急公好义!

焦大麻子虽然比镇上其他的人对拾美郎了解得深刻些,但也不过是知道拾美郎有着一身不错的武功而已。

以他与拾美郎平时情逾手足的感情,他可以承认拾美郎是青龙镇上最好的青年,但他绝不会相信拾美郎是什么天雷大侠。

他知道拾美郎除了武功之外,还学会了不少实用的技艺,但他绝不会相信拾美郎凭着这点武功和技艺,竟能威震什么八派、三帮、两堂。

拾美郎挥挥手,替焦大麻子解释:“老卤焖香肚、羊腿切片,各一大盘,多加姜丝,另添一壶酒。快去,有话等会儿慢慢谈!”

遣开了焦大麻子,拾美郎又转向风月大娘道:“柳大姐,你我之间,不必客套。以你柳大姐的性格,以及你柳大姐目前所照顾的事业,无论怎么说,你柳大姐都没有忽然出现于青龙镇的理由。

“而如今,你柳大姐居然降尊纡贵,来到了青龙镇这个小地方,请问大姐,能否见告究竟是为什么原因?”

“为了什么原因,你不知道?”

风月大娘眼角一飞,抛了一个媚眼,冷冷一哼道:“还不是为了巴结你这位天雷大侠!”

拾美郎一笑举杯道:“谢谢!”

风月大娘冷冷地道:“一声谢谢和一杯酒,就算扯平?”

拾美郎放下酒杯,微笑道:“我知道这一杯酒,这一声谢谢,只是一种俗不可耐的应酬文章。

“不过,你柳大姐应该明白,我拾美郎今天能够这样子招待你柳大姐,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风月大娘陡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双玉掌紧按桌面道:“拾美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拾美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才淡淡一笑道:“如果你柳大姐不见怪,我可以直说。你柳大姐要告诉我的消息,早在十天前,我就知道了。”

风月大娘道:“你知道些什么?”

拾美郎道:“百毒帮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到了蜈蚣岭,三两天之内,即将抵达青龙镇来找我。”

风月大娘道:“还有呢?”

拾美郎道:“该帮这次的领组人物,是第一堂堂主独角蟒韦长威,姓韦的这次不仅带来了该堂四大弟子,据说还从苗疆以重金厚帑请来了两名身负怪异武技的杀手。”

焦大麻子的酒菜送上来了,拾美郎为风月大娘斟满了第一杯酒,两人对干了一杯,气氛渐渐融洽。

拾美郎一边让菜,一边笑着又说道:“我所得的这些消息,柳大姐你认为确实不确实呢?”

风月大娘点头道:“完全确实。”

拾美郎再度举杯道:“这次虽然害柳大姐白跑了一趟,但柳大姐的一番好意,拾美郎仍非常感激。”

风月也举起了酒杯,媚眼一瞟,淡淡的一笑,道:“你的确是应该好好感谢我,但不是现在。”

“应该在什么时候?”

“在我请教了你几个问题之后。”

“什么问题?请指教。”

风月大娘很仔细的在盘子里挑了一片羊腿肉,和着姜丝,沾了酱油,缓缓送进棱角分明的小嘴中,慢慢咀嚼着。

然后,点点头,含笑朝拾美郎又抛了个媚眼,显然对焦大麻子新送上来的这两道卤菜相当满意。

风月大娘吃菜。

拾美郎喝酒。

他们这已不是第一次共餐,根据以往相处的经验,开始的时候都很不错,但结束时却很难保持愉快。

所以,尽管一般人想巴结这位风月大娘都巴结不上,而拾美郎却是一见到这位风月大娘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拾美郎为什么要对这位风月大娘敬而远之?

因为他太清楚这位风月大娘的为人,这女人八面玲珑,手腕高明,是江湖黑白两道中的一株甘草。

她经常为两派仇家排解纠纷,使得双方都对她感激不尽,而她,则可从中获取优厚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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