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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晚上。

他们叫店家张罗了一个羊肉火锅,一碟腌苜蓿,一笼馒头,两斤白酒。

尽管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足供他们享受王侯般的生活,但他们的日子仍然过得很节俭,他们穿的仍是棉布衣服。

他们也始终没有动用那三箱黄金。

他们找到一处绝对安全的地方,将其中两箱黄金仍旧埋藏在那座枫林里。

另一箱黄金,则在路过洛阳时,找一家银号兑成了四万两银子的银票,以备在适当时机里兑现支付。

他们这一路来的花费,完全是靠了陈秋鸾在八里铺用一根碧玉簪换得的几两零碎银子。

陈秋鸾是个温柔而听话的女孩子。

她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求。

她能吃苦、善体人意,永远以马路的意见为意见。

如果说她真有什么欲望,她最大的欲望便是希望最好永远不要失去马路这个她心爱的男人。

她虽抱着这个希望,但并没有在言语间举动上表现出来。

她怕带给马路心理上的负担。

因为,马路说过,他有个心愿还没完成。

她始终没有追问马路没有完成的是个什么心愿,如果马路愿意告诉她,她相信马路一定会自动说出来。

马路一直都不曾透露是什么心愿,想来必有难言之隐,她不希望自己是个唠唠叨叨让男人讨厌的女人。

所以,一路上她只陪马路喝酒、闲聊。

静静的倾听马路过去单身流浪时,所过的那段寂寞而痛苦的岁月,然后给予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的酒量不大。

但她总是支撑着,陪他小口小口地喝,而不扫了他的酒兴。

两个馒头,一碗羊肉汤,加上几杯白酒,就是再简陋寒冷的卧室,也会变成温暖的春天。

她的脸蛋儿更红更娇嫩了。

马路的面孔也红得很厉害。

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蛋儿出神,然后一喝就是一大杯,仿佛她的一颦一笑就是一道最可口的下酒菜。

陈秋鸾马上就觉察到了他的那副呆样子,心中充溢着甜蜜。

这个男人令她烦心的,也许就是这份痴。

她明眸一转,忽然举杯道:“来!呆子,我随意,你干杯!”

马路本来就想干杯,但听了这样一句话,他反而不喝了。

他放下酒杯道:“为什么?”

陈秋鸾吃吃笑道:“你喝了这杯酒,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马路道:“什么秘密?”

她掩口道:“你先喝了,我才告诉你。”

马路很快的喝干了那杯酒,然后停杯等待。

她先替他斟满空杯。

“我姐夫就住在这家客栈后面的大街上。”她说:“从旁边的巷子绕过去,过了都城隍庙,有个绸布庄,就是我姐夫开的。”

“这也算做秘密?”

“当然啦!我知道的事,你不知道,就叫做秘密。”她骗了他一下,觉得很开心:“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

马路又自动干了一杯酒,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他过去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生活,现在他才知道,身边有个像小鸟般乖巧而又活泼的女人,会让一个人的生命如此充实而幸福!

“你姐夫的绸布庄叫什么字号?”

“大发号。”

“飞黄腾达的意思。”

“或许吧!”

“生意好不好?”

“很好!后面长长的一条大街上,绸布庄就这么一家。以前听姐姐说,姐夫每个月差不多都可以赚三四十两银子!”

马路心中一动。

他抓住那片首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的记忆了!

她姐夫唐大鹏既然在开封经营着这样一个很赚钱的绸布字号,她又有什么理由竟会流落到洛阳牡丹院那种地方?

马路又干了一杯酒,鼓足了勇气,道:“秋莺,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听了会不会生气?”

陈秋鸾道:“不会的,你说吧!”

马路仍有点犹豫不决,拉着她的手道:“如果你听了很不高兴,你可以表示出来,我好向你道歉。”

陈秋鸾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嘛?婆婆妈妈的!”

马路正经的说道:“秋莺,这样好了,我们来个约定,无论怎么样,你听后都绝不许记在心里。”

陈秋鸾抽回手,伸出纤纤玉指,轻声娇笑道:“好,来勾勾指头,说违约谁就是小人!”

马路笑了笑道:“不必勾指头了,说了就算。”

陈秋鸾道:“都是你的话,好吧!”

马路稍稍顿了一下,才正容的凝视着她道:“秋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进洛阳牡丹院的经过?”

陈秋鸾一怔。

大眼睛一眨,跟着眼圈儿便红了起来。

马路忙道:“不提这些,我们喝酒。”

陈秋鸾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路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怕提这件事,只是一想起来觉得有点伤心罢了!”

马路点点头。

他这是代表鼓励,也是代表安慰。

他没有从中打岔。

他静静的坐在那儿,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元宵节,姐夫和姐姐带我去洛阳看花灯。因为人大多,我又贪玩不听话,当时一队舞狮的队伍过去之后,我们就被冲散了。”

“后来呢?”

“后来,我到处找不着姐姐和姐夫,吓得要死,一直想哭,最后被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发现了,他们骗我说要帮我找……”

“结果他们却将你卖进了牡丹院?”

陈秋鸾点点头,没开口。

马路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当初担心的,是陈秋鸾被卖大牡丹院是否与她那姐姐或姐夫有关?如今经她这么一解释,他心头的一片疑云,已告一扫而尽。

陈秋鸾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高高举杯道:“来!路哥,真谢谢你,我们干了这一杯酒!”

马路道:“谢谢我?谢什么?”

陈秋鸾道:“明天,我姐姐和姐夫看到了我,一定会高兴死了,这都是你路哥的功劳,难道不该向你敬一杯?”

第二天。

天刚刚露出鱼肚白,马路就起了床。

他起床的时候,陈秋鸾尚在熟睡之中。

他没有惊醒她,悄悄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客栈。昨夜又下了一场雪,街道上的雪层又积厚了些。

马路走在雪层上面,吸进寒冷的空气,喷出白蒙蒙的雾气,身心都感到一股无比的舒爽。

他这么早起外出,就是为了这一点。

他要冷静下来。

他要好好的想一想。

开封到了,从陈秋鸾的口中获知,她的姐姐和姐夫,显然都是足以信赖托付的人。陈秋鸾本人也说过,只要他不会忘记她,早晚有回来的一天,他可以随时离去,不论相隔多久,她都会等着他。

那么,他自己呢?

他该去哪里?

已经十三年了。

时间不能算不长,他跑过的地方,也不能算少。

可是,以华夏整个辽阔的版图来说,他没有去过的地方,那真是太多太多了!他还要多久才能跑得完?

尽他一生的岁月,跑不跑得完?固然是个疑问,跑尽了他这一生的岁月,究竟有无收获,更是一个大疑问!

但是,他能就这样在开封定居下来吗?

他是大哥养大的,没有他那位大哥,就没有今天的他。

大哥当年娶了那位年轻而又不守本份的大嫂,也许有欠妥当,但那是大哥的决定,他无权过问。

他只记得大哥生前的叮咛。

虽然大哥已死,但他不能忘记。

这是大哥一生中唯一的憾事,他唯一能报答大哥抚养之恩的,也就是这件事,完成大哥的心愿,找回大哥的骨肉。

马路心中异常的烦闷苦恼,不知该如何才好,因为没有人能帮他在这个问题上找到正确的答案。

“杀!”

“杀!”

“杀!”

马路吃了一惊,驻足四顾,但当他第二遍听到这个喊杀之声时,他笑了。

他向发声之处的都城隍庙走去。

都城隍庙里的大院子中,七八个从八九岁到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分别拿着不同的木制兵器,在那里卖力耍弄。

一个头顶已秃的中年人,在一旁大声指点,大概是这群孩子的师父。

那群男孩子中,以一名十二三岁使枪的男孩表现得最为杰出,也以这个男孩子长得最为端正清秀。

他使的是一套杨家游龙戏凤枪法。

挑、点、拨、刺、捺、扫、打,中规中矩,泼辣而轻灵,闪避腾扑之际,也极为洒脱飘逸,是个相当有天赋的可造之才。

马路一时忘情,不期脱口喝采道:“好,好枪法!”

院子里的孩子们吃了一惊,纷纷收住了招式,退去一边,一齐以疑讶的眼光向马路瞪视着。

秃顶中年人循声转过身来,朝马路上下打量一眼,含笑抱拳道:“谢谢这位弟台夸奖,孩子们不过是随便玩玩而已!”

马路走过去,指着那些孩子道:“这些孩子,都是您的高足?”

秃顶中年人笑道:“我的生意忙死了,哪有这份闲情?他们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我怕他们玩野了,才把他们叫在一起,趁每天早上这段时间,要他们练练身子。”

马路点点头,认真的说道:“您这种想法对极了,一个人若是想成材,就必须从小训练起。”

秃顶中年人道:“弟台尊姓大名?”

他抱拳道:“小弟马一飞,师父贵姓?”

秃顶中年人道:“兄弟唐大鹏,在隔壁开了个小布店,欢迎老弟等会过去喝杯茶水。”

马路一怔——

唐大鹏?陈秋鸾的姐夫?

他怕失态,赶紧叹了一声,道:“原来是唐老板,幸会,幸会!”

唐大鹏道:“马兄弟不是本地人?”

马路道:“小弟是从洛阳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来府城。”

他怕唐大鹏追问下去,不好回答,便指着刚才那个练枪法的男孩道:“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刚才那一路枪法,使得实在精妙,如果继续长进下去,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将才。”

唐大鹏听马路这么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那是犬子,叫唐小龙,谢谢马兄弟的赞赏!”

马路看那孩子,长得浓眉大眼,面孔方方正正,果然长得跟唐大鹏有点相像,难怪他打从心底乐了。

马路正想赞美几句,庙外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呼唤声。

“小龙,小龙,这么晚啦!怎么还不叫你老子回来?”

唐大鹏像是有点惊慌,连忙挥手要那批孩子散去。

孩子见了唐大鹏的手势,好像成了习惯似的,一个个抄起家伙,一眨眼溜了个一干二净。

跟着庙门口便出现一名年约三十二三岁,身段儿虽然有点发福,风韵却仍然很动人的妇人。

唐大鹏很不好意思的转向马路道:“小龙他妈来了,暂时失陪,马兄弟有空请过去隔壁小店里用茶。”

马路道:“是,是,请便,请便!”

两夫妇走了。

马路呆立在那里,像尊石像。

他是不是在做梦?

天下真有这等巧事?

刚才那个唐大鹏的女人,他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是他那位十三年前被一个蒙面人掳走的年轻嫂子。

虽然,她已不像十三年前那么年轻,但模样却一丝没变。

马路甚至还记得她走路的姿态,都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他记得她经常喜欢以左手叉着腰。

还有,她瞧人的时候,喜欢微侧着面孔。

她刚才在门口瞪着唐大鹏的时候,便是这副神情。

还有唐小龙的年纪,在时间上也很吻合。

不过,马路现在有点怀疑,怀疑当年他大哥对大嫂有了身孕的看法。

在唐小龙身上,他看不出一丝他大哥的影子,如果当年被劫时这女人真有了身孕,那无疑也是唐大鹏的种!

马路回到客栈,陈秋鸾刚刚起床。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

“我见到你姐姐和你姐夫了!”

“啊!真的?”

马路点点头:“这些年来,我在江湖上因为用惯了假名,一时说溜了口,报的是马一飞,等会儿你可不能再喊我马路,叫我下不了台。”

她道:“我会记住。”

马路又道:“你也要重编一段故事,就说当年失散后,你被一个大户人家收为养女,我跟那一家是表亲,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她又点头:“我知道。”

马路道:“好,这样就行了,我们现在可以买点礼物,正式去见你的姐姐和你姐夫他们了。”

她白了他一眼道:“什么‘你的、我的’嘛?”

马路笑道:“难道不是?”

“他们就不是你的姐姐和姐夫?”

马路笑着一把搂住了她……

七天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开封南城门。

车厢中,坐的是马路和陈秋鸾。

“我们真的要去洛阳?”陈秋鸾问。

“那只是个借口。”

“那么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先去南方。”

“南方在哪里?”

“一个气候温暖,水草肥美,有各种雁群栖歇的地方。”

“那也是你生长的地方?”

“对!”

“我想,那儿一定像天堂一样了!”

“一点儿也不错。”

“可是,你不是说,你还有个愿望没有完成,在这个愿望达成之前,你永远不会回到你的故乡去吗?”

“我是这样说过。”

“现在你改变了主意?”

“不是改变主意。”

“那是为什么?”

他掀开车帘,望着天上的云朵:“是因为我要完成的那件事,已根本无法完成,或者也可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我听不懂。”她说。

“你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事连我也不懂。”

“路哥,你……”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世事懂得太多,常是痛苦的根源,你活得幸福快乐,就是因为懂得少!”

“你错了。”她说。

“我错了?”他问:“我什么地方错了?”

“我活得幸福快乐并不是因为我懂得少。”

“否则应该怎么说?”

“你应该这样说:秋鸾她活得幸福快乐,是因为她有了一个像你路哥这样优秀的好男人!”

以后的几个月里,由开封府向南,经商水、信阳、樊城、天门、临湘、长沙、九嶷,迤逦数千里内,忽然连续发生很多怪事情。

天寒地冻,时近岁末,沿路一些生活贫苦的人家,每于一夕之间,在他们的堂屋或茅棚里发现刚好够他们过冬的米粮、衣服、银钱等物。

有人声称他们做梦的时候,看见了观世音菩萨。

也有人说,他们梦见了金甲天神,在豫南一带,甚至还有人说他们梦见了诸葛武侯,有人说……

而应该梦见的,他们却没有梦见到,因为始终没有人说他们曾梦见一辆马车,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二月。

江南。

残雪飘梅!

光风入柳!

桃林中,一座经过修整的坟墓前,供着一桌丰盛的祭品。

桌旁的一口焚化炉中,香烟袅绕,纸灰飞扬,马路领着陈秋鸾,整衣肃拜,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没有完成大哥交付他的使命,但是,他还是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弟媳妇回来了。

他暗暗默祷!

他希望大哥原谅他,他也相信大哥一定会原谅他的。

他相信大哥如果泉下有知,对人世间的因果报应,应该比他这个弟弟看得更为透彻清楚。

如今,他带回来的这个弟媳妇,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他认为自己和陈秋鸾是很相称的一对夫妻,他也相信自己这一生有能力为后者谋取幸福。

如果有那么一天,那个开妓院的尤姓汉子,认为马路拆散了他们的姻缘,以暴力手段再将他们分开。

那种结局,无论对他马路或者是陈秋鸾,无疑都是一种极其残忍而不公平的行为,他决受不了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实在对他那已有了一个美满家庭的大嫂下不了手,也没有下手的理由,正如没有人愿拆散他和陈秋鸾的结合一样。

最后,马路请大哥安息。

他未来出生的第一个儿子,一定会过继给大哥名下。

这是他对他那敬爱的大哥,所能做的最后一项承诺。

然后,他们二人离开了江南。

他们离开江南时,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江南的春天。

他们将江南春天的欢乐和温暖,尽量传播到东北很多因荒年而歉收的省份,让大家分享春天的温暖。

第一箱黄金散光了,他们去取出第二箱,然后第三箱。

当最后一箱黄金也分散得所余无几时,陈秋鸾有了身孕了。

又是北雁南归的八月。

他们歇脚在凤阳。

为让怀了孕的妻子生活安定下来,他们决定暂时投奔开封。

这是陈秋鸾的第一胎,他们都没有生产的经验,为了安全起见,必须倚靠她姐姐的照应。

由凤阳前往开封,走水路比较方便,但因为陈秋鸾有晕船的毛病,所以他们雇车走旱路。

当他们抵达豫东的夏邑时,他们远远看到一名壮汉在大声叫卖一种花纸。

“来来来!快来!五分银子一张,保证发大财!只要五分银子,五分银子发大财!来来来!快来!五分银子一张,五分银子发大财!”

汉子四周,围满了人,看样子生意好像还不错。

陈秋鸾道:“路哥,我们也下车过去看看怎么样?”

马路笑道:“想发财?”

陈秋鸾道:“发财也不是件坏事啊!可怜的人那么多,我们的银子也快散光了,岂非又可以接济很多人?”

马路轻轻叹了口气道:“自己都快要做妈妈了,想不到还是这般孩子气!”

陈秋鸾不服道:“我什么地方孩子气?”

马路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只花五分银子就可以发大财,他仁兄为什么自己放着大财不发,却只以五分银子的代价,就把机会让给别人。”

陈秋鸾稍稍思索了一下,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但她马上就替自己找到一个辩护的理由。

“那么,那些花银子购买的人又怎么说?”她道:“难道那些人刚刚都是白痴大傻瓜,花银子买张废纸都不知道上当。”

马路微笑道:“如果他卖给你的,是藏宝图或彩票一类的东西,在你按址挖掘或开奖对号之前,你能说他骗了你?”

陈秋鸾点点头,完全承认还是丈夫的观点正确。

其实,马路错了。

他实在应该依着爱妻的意思,花五分银子去买一份下来看看,任何人不买这种花纸都可以,就是他马路不该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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