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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玉楼的财富和伙伴

经过洪泽湖和山东济南府的两大事件之后,风流太保白玉楼的名气,如平地一声焦雷,迅即响遍整个武林。

可是,就在江湖上到处谈论着这位风流太保时,这位风流太保本人却突然失去了音讯!

于是,传言纷纭。

有人说:白玉楼在岳阳迷上了一位多情的湘女,共同在某处筑了香巢,已暂时忘却师父酒肉大师交代的使命,正沉醉在温柔乡里,大享艳福。

也有人说:白玉楼时常流连风月场所,一次在樊城一家妓院喝醉了酒,被当地一群无赖所算计,受了严重内伤,需要长期疗养,三两年内恐无复出江湖之望。

而其中最耸人听闻的一种说法是:白玉楼已在去年冬天,当他跟排行榜上某位名人交手时,因对方事先设下歹毒的陷阱,这位风流太保一时大意不察,业已中伏毙命!

这些传言真实性如何?

白玉楼如今人在哪里?

洛阳白马寺后,有座荒废甚久的古宅。

古宅中杂草丛生,亭台楼阁,多以倾圮。只有西北角落上的一口荷花池,在垂柳荫覆下,依然荷叶亭亭,水清见底,游鱼可数。

这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尽管天空中火伞高张,大地有如蒸笼,但这口受柳荫庇护的荷花池,却得天独厚,形成另一片清凉的世界。

白玉楼如今正穿着一条犊鼻裤,坐在池心一张大荷叶盖上,面前浮漾着一只木盆,盆内除了酒菜之外,甚至还有一堆时鲜瓜果。

每年夏天,若无特殊事务缠身,白玉楼一定回来这座几已与外界隔绝的古宅里,渡一段悠闲如神仙的生活。

江湖上曾一度赞称:风流太保所拥有的财富,足足可以买下整座洛阳城!

事实上,白玉楼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笔财富?正确的回答是:有!

白玉楼的财富,就在这座古宅中。

这座古宅,系白玉楼于五年前所发现,当初吸引白玉楼对这座无主古宅发生兴趣的,是古宅前庭的几株名种牡丹。

接着,他又发现,后院那一把盛开的荷花,在垂柳掩映中,也别有一番雅兴。

于是,牡丹、荷花,加上垂柳鸣蝉,使他深深爱上了这座古宅。这里也成了他每年夏天的消暑圣地。

白玉楼虽然发现了这座古宅,但并未立即获得任何财富。

直到第二年的夏末,他才在无意之中,发现了后院柴房下面那座入口几已封闭的地窖。

结果,在阴暗潮湿的地窖中,他一滴酒也没找到,却发现一堆像小山丘的黄金,以及一匣又一匣的珍珠宝石。

唯一与传言不符的,是白玉楼时候除孝敬了师父一块金砖及几颗明珠之外,并未将这宗傥来之财拿去在花月场中任意挥霍。

当年离开师父时,酒肉大师曾送他一笔为数可观的盘缠;后来,走在江湖上,每剪除一名恶寇,便会多多少少获得一笔不义之财,这就是别人见他手头上经常不虞匮乏的原因。

除了今年年初山西太原镖局发生意外事故,他不得不动支一小部分黄金以资善后外,他几乎从来没有在这宗财富上动过脑筋。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也将是白玉楼留在这座古宅中的最后一天。

根据约定,今天日落时分,将有一个人要来这座古宅中与他会合。

这个要来赴会的人,如今在江湖上也有一点小名气,这个人能在江湖上混出一点名气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是白玉楼的伙伴。

这个人的名字叫楼小黑,外号蛮牛。

蛮牛楼小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也没有家。他跟随白玉楼,已整整七年。

在白玉楼收留他之前,他是洛阳街头上一名十五岁的孤儿,当时人家都喊他小黑,那是因为他年纪小,又生得黑的关系。

蛮牛两字,则是形容他的脾气,他的姓,是他从白玉楼的名字上分出来,自己加到名字上去的。

这六七年来,他跟随着白玉楼,已从白玉楼处学会了不少武功。

因为他天生一付蛮牛般的筋骨和脾气,等闲三五名江湖人物,已休想在他手底下讨得了便宜。

这次白玉楼派他去山西太原镖局晋进老局主袁崇焕,便是白玉楼相信他已具有独当一面的办事能力。

山西太原镖局,是一家祖传三代的老字号。

老局主是袁崇焕,年逾七旬,生性慷慨豪爽,黑白两道敬其为人,多尊称其袁老太爷而不名。该局承运的镖货,走遍南北十三行省,从未有过闪失。

今年春初,该局受大同府太平钱庄委托,承运了十万两白银至江南金陵分庄交卸,押运的是该局两名最杰出的镖师,铁臂神猿胡其武和夺魂镖金用。

这趟镖一路平安无事,但最后却未能到达太平钱庄金陵分庄。

十万两镖银,被两位镖师吞没了!

镖师吞没自己护送的镖银,是武林有史以来,空前的大奇闻。

消息传回镖局,袁老局主当场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昏死过去。

事后,这位老局主勉强支撑着病体,变卖典当,耗尽家业,也只凑足了五万两,先行赔偿事主。

幸亏大同府太平钱庄资产雄厚,负责人十分明理,对不足的五万两银子,并未继续追讨。

从此以后,那位老来时运不济的袁老局主,就一直缠绵病榻,跟药罐子结了不解缘。

白玉楼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向小黑问道:

“小黑,你知道的,我们都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太原镖局的这件案子,你看我们该不该管?”

小黑笑笑道:“别把我一起扯进去,该管不管,那是你的事。”

白玉楼道:“跟你无关?”

小黑笑道:“就算我想管,我拿什么管?”

白玉楼道:“换了我白玉楼,就非管不可?”

小黑笑道:“只要你不在乎,你当然也可以袖手不管。”

白玉楼道:“我在乎什么?”

小黑笑道:“比方说:将来,若干年后,如果有人谈起这件失镖案,当面问你‘白大侠,当时您在哪里?’或是背后议论:‘白玉楼这个人实在很奇怪,江湖上人人说他是条好汉,但当山西太原镖局失镖案发后,我们那位白大侠居然连屁也没放一个。’请问:那时候,你白大哥将如何回答,或是有什么感想?”

白玉楼哈哈大笑。他原是想故意出个难题,来逗逗这

个黑小子,没想到竟反被黑小子借题发挥,狠狠的将了他一军。

于是,两人开始从洛阳出发,循押镖路线,一直追踪到金陵,沿途不厌其详的仔细打听。

最后,两人唯一的收获,是断定镖货失踪地点,在苏北的宿迁县。

线索既然中断,两人只好又回到洛阳,那是今年的暮春季节。

白玉楼交给小黑两千两黄金,叫小黑兑成银票,先替太原镖局偿清债务,再去江湖上暗中打听,不论结果如何,六月的最后一天,必须前来这座古宅会合。

小黑今天能不能如期赶回?

太阳快下西山了,金黄色的夕阳从摆动的柳条中照进来,像在满地的荷花和水面上乱洒着金屑子。

白玉楼打了个酒嗝,有意提前上岸。

就在这时候,他背后那堵长满青苔的矮墙上,突然悄悄出现了一条人影,这人爬上墙头,目光四下一扫,蓦然纵身一跃,自背后扑向池中荷叶上的白玉楼!

“伙计,天气太热了,下去凉快凉快吧!”

这人空中发话,话发同时,双掌向外一推,掌劲如风,疾拍白玉楼双肩。

白玉楼盘坐在荷叶上的身体应声飞起,然后是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游鱼惊窜。

一头栽进荷池中的,并不是白玉楼,而是那个因一击不中,而收刹不及的汉子。

白玉楼应声飞身而起,只是借汉子的掌力推送,轻轻飘飘的又斜斜移去另一张荷叶上面而已。

这时水面上哗啦一声,一颗脑袋冒出来,转伞似的洒出一蓬水珠,跟着手一抹,露出一张黝黑而年轻的面孔。

这个黑肤年轻汉子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白玉楼笑道:“水底下凉快不凉快?”

小黑吸了一口水,仰头咕噜噜的漱着喉咙,然后泼的一声喷出去,才又抹了一把脸道:

“要不是我先出声招呼,你躲得开才怪!”

白玉楼淡淡一笑,不想瞎扯下去,立即掉转话题道:“太原镖局那笔欠款,偿清了没有?”

小黑道:“偿清了。”

白玉楼道:“有没有见到袁老局主?”

小黑道:“见到了。”

白玉楼道:“老局主身体状况怎么样?”

小黑道:“还是老样子。”

白玉楼道:“你有没有告诉他,叫他安心,这件事我们会帮他处理?”

小黑点头道:“我都说了,还交给他一张太平钱庄的收据。”

白玉楼道:“老局主怎么表示?”

小黑道:“老局主望着那张收据,双手发抖,热泪流个不停,一直颤声喃喃不已:‘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白玉楼道:“你应该安慰他啊!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又带病在身,万一激动过度,痰气上升,我们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小黑道:“那——还用你说?我扶着他老人家躺下,足足推拿了半个时辰,才让他老人家慢慢平静下来。最后,他又说:太原镖局垮了,招牌也砸了,他年事已高,如今又病成这付样子,还能活多久,都是问题。对我们的这份人情如何报答得了?!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是个死人?”白玉楼道:“你不会捡些轻松的话题,把这件事岔到一边去?”

“这是我小黑的拿手把戏。”

“你怎么说?”

“我说,请他老人家安心,白大侠这笔银子,也不是他自己的。”

“他怎么说?”

“他听我这样一说,当然觉得很奇怪,坚持着一定要我说出这笔银子的来路。”

“你有没有向他解释?”

“那——还用你说?我告诉他,这笔财富是白大侠在一幢无主古宅中无意中发现的,当初也许是比不义之财,如今用来济世救急,也许正是冥冥中天意所安排。”

白玉楼道:“后来呢?”

小黑道:“后来,我就依照你的吩咐,开始一路南下,专找黑道人物打交道,看能不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白玉楼道:“结果收获如何?”

小黑又抹了一把脸,两眼闪起亮光道:“收获大了!”

他一时忘情,腾身跃出水面,居然也想学白玉楼那样以荷叶为蒲团,不意身躯落下时,又是一声噗通!人随荷盖,一齐沉入水底。

白玉楼见了,再度哈哈大笑。

小黑的滑稽举动,正是小子处世为人的典型写照;经常自不量力,却勇于一再尝试。

而这一点,无疑也正是白玉楼愿意把他收在身边,悉心加以调教,冀望有一天能将他琢磨成一块有用之材的原因。

当小黑第二次冒出水面时,白玉楼已经上岸,正在一排柳树下,小心地拍去一坛陈年美酒的黄泥封口。

“我的轻功好像还不行。”小黑抹着脸孔,湿淋淋的爬上来:“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那样轻飘飘的坐在一张荷叶上?”

白玉楼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示意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递给他一碗酒。

“谈谈你的收获!”

提到这一点,小黑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上个月,在苏北泗阳,我听到一个大消息。”他喝了口酒,因为喝的太猛,嗤的一声,又呛了出来,道:“我……咳……咳……算是碰得巧,在我抵达的前三天,靠近洪泽湖的一片森林里,有人发现一具无名尸。”

“这跟我们要打听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别打岔,你听我说下去!”他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没有出问题:

“我听到消息时,尸首已被一家善堂埋葬了,据当地人说,死者年约三十五六岁,个头儿粗壮,双臂特长……”

白玉楼一怔道:“铁臂神猿胡其武?”

小黑一拍大腿,捧在右手的酒碗一倾,酒全洒在自己胸口上,道:

“算你聪明,完全猜对了,这个死家伙正是吞没镖银的那两个混球之一,铁臂神猿胡其武!”

他用指头在胸口刮了一下,送进嘴里吮吸,道:

“十万两银子本来是二一添作五,现在是逢二进一,我实在佩服夺魂镖金用那个家伙了!”

“佩服他哪一点?”

“佩服他心胸够狠,手段够辣。”

“那你有没有进一步打听出来,这个心狠手辣,令人佩服的家伙,目前可能藏匿在哪一带?”

小黑忽然歪着脖子,眯起眼缝,神秘兮兮的道:

“如果我小黑声称已经知道了这个家伙的落脚之处,你白大哥相信不相信?”

“那要先看看消息的来源可靠不可靠。”

“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消息。”

“是你自己找到的线索?”

“马马虎虎,可以这么说。”

“正确一点,应该怎么说?”

“是我自己推算出来的。”

白玉楼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他第一碗酒已经喝完,这时抱起酒坛子,又替自己斟了一碗。

小黑把空碗送过来,白玉楼也替他斟了个八分满。

小黑喝了口酒,有点诧异道:“你怎么不问下去?”

白玉楼道:“你以为你是谁?诸葛亮?刘伯温?”

“你不相信是不是?”小黑眨着眼皮,偏脸想了一下,像是忽然有了主意似的,道:

“这样好了,我们来打个比方吧!比方说:如果换了你是金用那个家伙,突然发了一笔大横财,你打算如何挥霍一个痛快?”

白玉楼微笑道:“我就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找座废置的庄园,弄点好酒好菜,随随便便的住下来,早晚欣赏朝阳与落霞,聆听风声与虫鸣,兴致来了就看看书、练练功。否则就倒下头去睡大觉!”

小黑像碰了个钉子似的,苦着面孔道:“一个突然发了大财的人,不该是这个样子吧?”

白玉楼微笑道:“怎么不该是这个样子?那我现在问你:我们在这儿发现的那批藏金,你可知道它的总数值多少?”

小黑道:“没有算过,要我算我也算不出来。”

白玉楼笑道:“我也没有算过,但我可以肯定它的价值应该足够我们躺着吃八辈子而有余!”

小黑眨着眼皮道:“有那么多?”

白玉楼道:“所以你不妨想想看,如果太原镖局失去的镖银是笔大横财,我们如今拥有的黄金和珠宝,它该值多少个十万两?”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下去道:“而这两三年来,除了这次为济助山西太原镖局,我们动用了廿块金砖之外,平常我有没有为了私人的享受,去动过那批黄金的脑筋?”

小黑重重的敲了自己一下脑袋,道:“我真他妈的愈来愈糊涂了,连打个比方都不会。”

白玉楼笑道:“你不必打什么比方了,我懂你的意思。”

小黑露出不信之色,道:“你懂我的意思?你是诸葛亮?还是刘伯温?”

白玉楼笑道:“我不是刘伯温,也不是诸葛亮,我是风流太保白玉楼。我虽然不会排列八卦阵或是绘制推背图,但凭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应付一条小蛮牛,大概还办得到。”

小黑头一点,带着挑战意味道:“好,你说说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懂得我本来想说的意思。”

白玉楼笑道:“你本来想说的意思,是说一个男人发了横财,尤其是黑道上的人物,一定会先找个地方大吃大喝,狂嫖滥赌一番。而你这次正好打听到某处有个令人神往的销金窟,于是你便断定夺魂镖金用目前身怀巨资,一定去了那个地方。”

他含笑盯着小黑道:“我猜得对不对?”

小黑挑战的姿态立即转变为一脸由衷敬佩之色,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对对对!”他扬臂大喊:“真是了不起,果然被你猜中了!”

白玉楼继续平静的盯着小黑道:“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小黑道:“扬州。”

白玉楼道:“扬州的金凤酒店?”

小黑脖子一硬,两眼暴瞪,呆得像是突然中了定身法。

隔了好半晌,他才眨着眼皮,艰涩的道:“扬州的金凤酒店,你——去——过?”

白玉楼道:“没有。”

小黑有点怀疑道:“过去我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过这家酒店?”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我是不是样样事情都该向你小黑先生打报告?”

小黑像个泄了气的球,无精打采的喃喃道:

“我还以为……你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喝酒,外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唉!真他妈的,扫兴透了!”

白玉楼笑道:“什么事情扫兴?”

小黑噘起嘴唇,道:“本想在你面前神气一下,结果却没神气得起来,不是扫兴是什么呢?”

白玉楼笑道:“这都怪你选错了点子,你该想想,我白玉楼十八岁开始闯江湖,二十五岁被人喊作风流太保,如今老大不小,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如果连扬州金凤酒店那种地方我都不知道,我这十几年的江湖,岂不是白混了?”

小黑眼珠子一转,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又提起精神期切的望着白玉楼道:

“你白大哥曾经一再表示,说喝酒没有女人,就像汤里少了一把盐,有了女人没有酒,则如生了炭炉缺风箱。扬州金凤酒店两样都有,而且都是高级货色,白大哥既然早就知道了那个地方,怎么不去风流风流?”

白玉楼笑道:“你怕去晚了,那家酒店会关门?”

小黑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白玉楼道:“明天就上路。”

“好极了!”小黑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这一天,洪泽湖十三水寨总舵突然接获快马从泗阳传来消息:风流太保白玉楼带着那个黑小子,又在淮阴县城出现。两人意态悠闲,似无急事在身,亦无立即离去之意,企图何在,颇费猜疑。

按一般商贾的行程来说,人从北方来,到了淮阴,应有几条路可走:一是顺路南下,经宝应和高邮,直奔扬州。一是岔走西南,取道洪泽湖。

风流太保带着黑小子,此行之目的地,是洪泽湖?还是扬州?

报讯的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正在金龙大厅上跟几名水寨头目核算账目的吴公义听了这番报告,心头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他除了嘱咐来人继续留意两人的行踪,不忘随时派人返报外,并立即吩咐跟班的小厮去请薛三娘。

这两年来,这位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在江湖上的口碑是好多了。可是,他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重。

他为了约束部众的行动,检点自己的行为,不仅引起部下一片怨尤之声,自己也丧失了不少生活上的情趣。而最为严重的,便是财务上的损失。

他知道风流太保白玉楼那小子最痛恨的两种行业,便是“烟”和“赌”。

他本人不喜欢赌,也不开赌场,赌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但贩运烟土,确实他财务收入上最大的一宗。

十三水寨的一些大头目们,也全靠了着上面的油水过日子。一旦禁绝烟土的贩运,他的收入多,还不怎么样,那些水寨的头目们,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

当初为了贯彻这条禁令,各寨群情大哗,几乎引起内讧,总算被他恩威并济,强行压制下来。

但是,天底下的路,不止一条淮扬道,这里行不通,自有通行处。你不想干,想干的自有人在。

前后不到半年光景,便由野狼帮在巢湖和凤阳之间,开阔了一条新孔道。野狼帮接下这宗业务,等于是财从天降,全帮上下,人人卖力,干的有声有色。

十三水寨的头目们,眼看一块肥肉被别人硬从自己嘴里挖走了,真是说不出的伤心和痛心。

吴公义知道这样下去,终非长远之计,便又私下里偷偷的再度开放烟运。

可是,败家容易成家难。别人尝到了甜头,又岂肯轻易罢手?结果,他费尽了心计,也仅拉回不到过去三分之一的营业。

吴公义内外交煎,受尽了窝囊气,终于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吴某人混到今天这种寝食难安的地步,是谁成全的?

答案只有一个:风流太保白玉楼!

总寨有位师爷,名叫牟如海,是南方人,不但精于书算,而且颇工心计,他看出了老东家的烦恼,立即附耳献上一策。

吴公义采纳了牟师爷的建议,三个月后,便从川陕交界的子午谷,以重酬请来刚才他叫小厮去请的这位薛三娘。

薛三娘是谁?谁是薛三娘?

初次见到薛三娘的那些水寨头目们,心里都感觉十分纳罕。

因为他们怎么也想不透,他们的总瓢把子为什么会对这位半老徐娘如此礼敬?

这位薛三娘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肌肤白净,腰身苗条,眼睛虽然已出现几条浅浅的鱼尾纹,但一双灵活的眼珠子,在闪转顾盼之际,依然有着一种能令男人心旌摇曳的风情。

不过,每一位头目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总瓢把子看重的,绝不是这女人的姿色。

他们知道他们这位吴老爷子的“毛病”。后者自从在花花道人言棍那里学来几招交接之道后,挑起女人来,只有一个条件,年青!

他牢牢记着花花道人传授的两句素女经要诀:“法之要者,在多御少女……”

若说女人四十一枝花,成熟的女人,也有成熟的风味,他们老总已经有三房姨太太,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骚,老总精力有限,应付三房姨太太已经疲于奔命,相信他们老总绝不会,也绝不敢,再替自己添麻烦。

直到后来吴公义郑重介绍了这位薛三娘的另一身份,众头目方始恍然大悟,同时也修正了他们对这位薛三娘的观感,而由衷对这位薛三娘产生一片敬畏之意!

原来这位薛三娘不是别人,正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第十三号名人:七绝魔女薛金枝!

吴公义以重酬请这位七绝魔女前来洪泽湖,便是想借重她的几项独门绝艺,长期主持一个“焚楼计划”。

吴公义因为重新恢复烟运,还觉得有点心虚,找来七绝魔女这样一个有力的帮手,就算租期内无法复仇,至少也是总寨里一份安定的力量。

所以,他只向这位薛三娘提出了他的心愿,并不过问薛三娘进行的细节,也绝不催促对方,立即付诸行动。

如今,风流太保白玉楼那小子有了消息,且已进入洪泽湖十三水寨的势力范围之内,他自然第一个要找这位魔女过来商量商量。

不一会,那位本名薛金枝,而一般人都喊她薛三娘的七绝魔女,满面春风的应邀来到了金龙厅后吴公义的书房。

吴公义起身笑迎道:“今天战况如何?”

薛三娘笑着道:“不错,玩得相当痛快。”

吴公义道:“哦?有没有什么特别精彩,值得一提的战局?”

薛三娘笑道:“第一圈,几乎都是我在自摸。”

吴公义唔了一声,含混的道:“自摸?那太辛苦了。”

薛三娘脸一侧道:“你说什么?”

吴公义忙道:“没有什么……还有呢?”

薛三娘道:“第二圈,我做了付条子清一色,听嵌胡。对门老马也在做大牌,一张二索打在我的卡档里,好过瘾!”

吴公义点点头道:“唔,打在卡档里,当然很过瘾。”

薛三娘停住话头,朝吴公义上下打量了两眼,然后眉梢一掀,似嗔非嗔的嘿了一声道:“嗨!我说老当家的,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吴公义跟这位七绝魔女,少说也有二十年的交情,彼此对对方的底细都很清楚。虽然大家过去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但彼此一直都不把对方当外人看待。

而这,也正是这位七绝魔女平时隐居子午谷,一般江湖人物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而吴公义却能一请就到的原因。

他们之间,笑语无忌,跟这女人相处一起,吴公义最大的乐趣,就是经常能在口边春风上占这女人一点小便宜。

当然,对这女人的万种风情,吴公义也并不是没有动过歪念头。

他之所以能跟这女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是因为他太了解这女人在那方面的惊人胃口,而同时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犯不着闹笑柄!

现在,这女人对他的双关语有了反应,这位总瓢把子乐子就大了。

他乐在心窝里,表面上却故意装糊涂,张大眼睛,眨着眼皮道:“吃错药?我今天没吃药啊!”

薛三娘眯起一边眼缝道:“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夸则不足!穷人喜欢摆阔,就是怕人说他穷。同样的道理,一个男人如果老师喜欢表现他如何风流,十之八九都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风流的本钱。你——吴大哥,怎么啦,是不是就只剩下了一张嘴巴?”

“笑话!”

“什么笑话?”

“我那三房小老婆,你天天跟她们打牌,你可以去问问她们,看我吴公义有没有冷落了她们之中的哪一个?”

“那好哇!”薛三娘微微一笑,道:

“老马一张三索,打在我的卡档里,你说我被打得很过瘾,咱们都是老朋友了,谁也不会脸红,你要不要学学老马,再让我过瘾一下?”

吴公义不敢再乐下去了。他知道这女人不是一盏省油灯,端庄起来,像座观世音菩萨,一旦放浪形骸,说到做到,到时候她可不管你下得了台,下不了台。

于是,他急忙改变话题道:“咳咳……三娘,我们别开玩笑了,我找你来,是为了商量一件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

“那小子有消息了。”

“如今人在哪里?”

“淮阴县城。”

薛三娘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带李家兄弟和胡家姐妹赶过去看看。”

吴公义道:“三娘用不着马上动身,淮阴那边,属泗阳第七水寨管辖,他们一定会派人在暗中盯梢,等摸清了小子的动向,我们再采取行动还不迟。”

薛三娘迟疑了一下,道:“老总的意思,只要那小子不找到洪泽湖总舵来,就不妨暂时放他小子一马?”

“老夫的意思……嗯!”吴公义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的计划,是相机行事。小子目空四海,任性而为,早晚总会碰上扎手的对头,那时候我们不妨隔岸观火,或是暗中添上一把劲。如果真要我们自己动手,就必须要有充分的把握,至少也得等小子出走了洪泽湖的势力范围之外。”

“我懂老总的意思了。”薛三娘语带讽刺道:

“那小子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物,成功了固属可喜可贺,万一事情弄砸了,很可能会惹来无穷麻烦。所以最好别让那小子看出我们这次行动跟你老总有关系。对不对?”

吴公义脸孔微微一红,道:“话也不是这么说。”

薛三娘是受了人家好处的人,虽然打心底瞧不起虚有其表的吴老太爷,但看在每月优厚的酬劳上,也不好意思过分咄咄逼人。

于是,她也改变了一个话题道:“听说那小子的绰号叫什么‘风流太保’?”

“是的,好几年前,这个称呼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了。”

“这个绰号是谁替他取的?”

“据传是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二十五的那位月旦居士魏兆南。”

“小子喜不喜欢别人替他取的这个绰号?”

“据说相当喜欢。”

薛三娘点头自语道:“唔,照这样看来,我猜想小子为人一定相当风趣。”

她接着抬头望向吴公义道:“那小子相貌长得怎么样?”

吴公义道:“高高瘦瘦的,帅气十足,武功没有话说,人品也没有话说。”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接着道:“只是老夫始终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事奇怪?”

“奇怪月旦居士魏兆南替小子取上这样一个绰号,是不是取错了。”

“你认为这个绰号与小子的为人名实不符?”

“至少,这么多年来,我就没听说过小子有过什么风流韵事。”

“你的意思是,会玩女人,才叫风流?”

“不然什么叫风流?”

薛三娘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含着淡淡笑意,又反问了一句道:

“瞧这样子说起来,你老总跟那位死去的花花道人,岂不全成了天下头号风流人物?”

吴公义居然打了个哈哈,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夫现在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过年轻时可倒着实风流过一阵子!”

薛三娘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好像忍住了一句什么话没有骂出来。

她转过身去,端起水烟袋,燃起纸捻子,吸了几口水烟,又喝了几口茶,才向吴公义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姓白的那小子目前究竟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

薛三娘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叹我薛三娘可惜早生了二十年。”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我如果晚生二十年,我就有纠缠那小子的本钱,而且不是老娘夸口,只要是老娘看中的男人,不管他道行有多高,也休想逃得出老娘的手掌心。”

吴公义不肯放过机会,也阴阴的添了一句,道:“三娘的本钱还厚得很呢!”

“厚在哪里?”薛三娘斜着眼梢道:“还有一张厚厚的脸皮是不是?”

吴公义连忙抱拳道:“嗨嗨,三娘,你少栽赃,老夫可没有这样说!”

薛三娘睥睨如故道:“那你说我薛三娘还有什么本钱?”

吴公义大声清了清喉咙道:“这个……谁都看得出来……三娘才不过四十刚出头,无论身材、皮肤、风韵、气质或谈吐,都不输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而且……咳咳……有些地方,别人学也学不来,那是你三娘独具的天赋……”

薛三娘的气消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生气。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对自己了解的很清楚。

吴公义刚才这番话听得她心里舒服,是因为吴公义的赞美并不算十分夸张,除了年龄,她的确具备了一般女人所没有的优点。

“好啦,你要说的,都说完了,我该可以走了吧?”

她掸掸衣服,站起身来。

“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再通知你。”

吴公义起身相送,似乎意犹未尽,送到书房口,又笑着道:“如果三娘今天兴致特别号,等那边有了空缺,我再插进去,陪三娘玩玩。”

薛三娘扭头飞了一个媚眼道:“能‘输’吗?”

“本钱足得很。”

“随时欢迎!”

近午时分,白玉楼站在城隍庙前的一棵大桑树下四下张望,口中不住喃喃自语:“咦……怪了……这怎么回事?”

小黑道:“你找什么?”

白玉楼道:“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小茶棚子,怎么不见了?”

小黑道:“你想喝茶?”

白玉楼道:“淮阴城里,茶馆多得很,要喝茶还不容易?我找这家小茶棚子,是不能忘怀他们以前卖的那种黑芝麻葱油小酥饼,以及免费搭配的香酱嫩姜片。两样掺合起来喝龙井,那种滋味真是要多妙就有多妙!”

小黑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白玉楼道:“两三年前。”

城隍庙里正好走出一个驼背老人,拿着扫帚和簸箕,在扫庙前地上的落叶。

小黑道:“让我过去问问看。”

小黑过去跟那老人比划了一阵子,跑回来说道:

“搬到南门去了。据说那个茶棚的小狗子赚了不少钱,现在南门的店面是自己买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你说的两样点心,也比以前做得更出色。”

白玉楼点着头,不在意的嗯了两声,眼光却遥遥盯着一个快要消失在拐弯角的背影上。

小黑道:“那人是谁?”

白玉楼道:“一个和尚。”

小黑道:“这和尚你认识?”

白玉楼道:“有点眼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黑笑道:“在我看起来,只要个头儿差不多,和尚都是一个样子。大光头,两行戒疤,灰布僧衣,见人合掌垂首,口念阿弥陀佛,捐他一点香火钱,他就连称善哉不已……”

白玉楼也笑了一下道:“别拿和尚开玩笑,一个人能看破红尘,狠得下心肠来落发出家,也不是件容易事。”

曾在城隍庙前开小茶棚的小狗子看来是真的发迹了。

以前的老茶棚子,连个招牌也没有。现在是临街三开间,板门大的黑漆金字匾额,上面是五个颜体正楷字:松风大茶楼!

这块金匾上的题字气势不弱,显系出自行家手笔,只可惜店名虽雅,却有点不符实际。

因为这三间店面都是尖脊平房,上面根本没有楼。而淮阴城内,除了大户人家的盆栽,也根本就找不出一棵松树!没有楼,没有松,却叫松风大茶楼,岂不滑稽?

两人进店,叫了两点茶点。

茶厅里约有五六十付座头,剩下来的空位,已经不多了。满厅人声嘈杂,伙计穿梭走动,生意还真不赖。

白玉楼泰然自若的咬着黑芝麻小酥饼,配两片香酱嫩姜,喝一口龙井茶,吃得津津有味。而小黑,却不断皱眉,好像有点忍受不了这份比菜市场还要糟糕的喧哗。

“好吵哦,他奶奶的,这是什么鬼地方!”他终于忍不住发出牢骚:

“要说这里的点心好,买几份回去,自己泡壶茶,吃起来岂不要比在这种鬼地方舒服得多!”

白玉楼抬头微笑道:“一种行业能够生存下去,而且受到多数人的欢迎,它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在这种茶馆里喝茶,你嫌它吵,不错,它是很吵,有时甚至吵得叫人受不了。不过,你又没有想过到这种茶馆里来,有时也有它的好处?”

小黑瞪着眼珠子道:“什么好处……可以吃到香酱嫩姜片、黑芝麻葱油小酥饼?”

白玉楼拿起另一个小酥饼咬了一口,笑笑道:

“真正的男子汉,要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年纪轻轻的,连点杂音都受不了,将来还说要修什么上乘心诀,岂非缘木求鱼?”

小黑道:“那是两回事。”

白玉楼笑道:“我不跟你抬杠了,你嫌吵,可以先去别处溜达溜达,等会儿回来,我们再去找地方吃饭喝酒。”

小黑翻了翻眼皮道:“你赶我走,好一个人在这里独啖嫩姜小酥饼?我只是嫌这里吵,可并没说这里点心不好吃。我走……走到哪儿去?干嘛要走?”

“那你就乖乖给我坐着喝茶吃点心,少发牢骚。”

哥儿俩正在闲谈,远处茶座上,忽然响起一个超级大嗓门。

“我姚麻子如有半句瞎话,我就他奶奶的是你们众人的龟孙子!”

小黑低声道:“这是什么话?”

白玉楼道:“粗人说话,都是这个样子,听他说下去。”

“曹老员外的金银财宝,据说一向都是由五姨太太一个人保管,这下可好,正应了一句老话——那句老话怎么来着?”

“赔了夫人又折兵”

“啊,对,对,赔了夫人又折兵!猫屎眼儿啊,你他奶奶的,平时挑着一付豆腐摊子,晃啊晃的,看你没出息透了,想不到还是一肚子学问哪!呃?”

“快说,姚麻子,别打岔了。”很多人都在起哄:“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怎么样啦?!”姚麻子吊胃口地重复着,抓起一个小酥饼,塞进嘴巴,含混不清的接下去道:

“惨得很!金银财宝一扫而空,两个小丫鬟都被打死了,那位细皮白肉的五姨太,也遭歹徒霸王……硬……硬……怎么来着?啊!对,对,霸王硬上弓!据说,那位五姨太太娇小玲珑,美得像花朵儿似的,被歹徒一次有一次的蛮整,整得稀里哗啦的,差点送命。”

一名茶客道:“赫!强盗、杀人、采花,这是件惊人的大案子啊!”

姚麻子咽下酥饼,喝了口茶道:“谁说不是。”

另一茶客道:“曹员外时候有没有向官府报案?”

姚麻子抓起第二个酥饼送进嘴里:“不清楚。”

这时有人干咳了两声,咽着口水道:

“喂,姚麻子,刚才你说,那位五姨太太被歹徒整的稀里哗啦的,究竟被整了几次,是怎么个稀里哗啦法?”

姚麻子夹了两片嫩姜,笑着道:“你去东乡问张地保吧!他进去了,我在外面,现场的情形,我没有看到,想象之中,当然跟她陪曹老头睡觉时那种和风细雨的情况大不相同。”

这边,白玉楼低声道:“听到了没有,这就是泡这种茶馆的好处。要不是跑来这种地方,你哪会这么快就听到这种新鲜事?”

小黑道:“附近既然出了这种大案子,我们要不要过去问个清楚?”

白玉楼冷漠地道:“少管闲事!”

小黑不服道:“谁说这是闲事?别的我们可以不管,单是两名小丫鬟的两条人命,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

白玉楼道:“要管你去,我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小黑点头道:“好,我管!”

白玉楼道:“我也没法子留在淮阴等你,咱们暂且分道扬镳,下个月初,我们金凤酒店见!”

小黑道:“好,一言为定!咱们金凤酒店见。这件案子我蛮牛小黑一定得破给你瞧瞧,也好让你惭愧惭愧!”

白玉楼道:“祝你成功,我等着惭愧!”

说也奇怪,白玉楼本意原想在淮阴住几天的,但在听到东乡曹府这件命案后,他不仅不支持小黑的主张,反而留下小黑,当天下午就走了。

他的下一站是宝应。

淮阴到宝应,不过三四十里,以白玉楼的脚程,当然不当一回事。

他抵达宝应时,才不过晚茶时分。

七月中旬的傍晚,空气清爽,不冷也不热,离西边山顶还有两丈来高的太阳,像个稍微有点溶散的大蛋黄,四周围淡淡的涂了些变幻不定的彩色,随时抬头望去,都像一幅名画。

白玉楼盘膝坐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在腿弯上摊着一张纸质已经发黄,约尺半见方,上面打着格子,写着细密小字,像图表一类的纸张。

他在纸上划着指头一行行寻找,然后停定在某一处,仔细观看,微微颌首。

终于,他满意地嘘了口气,收起纸张,起身走进镇头。

宝应因为坐落高邮湖畔,为汜水流经之地,水陆交通两便,市面相当繁荣。

白玉楼慢慢走过崎岖不平的破石板街,在丁字街口张望了片刻,然后向左边转过去,走了约莫十来步,再转进右边一条狭仄的小巷子。

这条巷子只有五六尺宽,连一部手推车都走不进去,却仍然有着很多家临巷开门的店面。

走没多远,白玉楼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他循着这股药味,又走了十几步,最后在一间门面冷清的药铺前面停下来。

这件药铺子显然是一家世代经营的老字号,门口两边钉着一副木刻对联:“所言皆药石,立意尽慈悲!”门沿下一块横匾:“种德堂”。

本来的金漆字体,原色均已褪尽,如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

白玉楼走进去,店堂里只有一个小学徒在打着瞌睡踩药碾子。

白玉楼没有惊动这名小学徒,绕过屏风,径自走向后院。

后院中,一座葡萄棚下,一个穿着紫色浴袍的男人证舒适的躺在一张软榻上,两名穿着素雅而单薄的年轻女子,一个在为这男人细心的修剪脚趾甲,一个在为这男人轻轻的按摩着肩胛骨。

棚后一角,一个老妈子正在以热水沏茶,男人身旁有张檀木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一壶酒,一双银筷,一盘干果,一盘姜丝肴肉,以及一盘雪白脆嫩的藕片。

软榻上躺着的男人,身材瘦小得出奇,脑袋像个压歪了的小南瓜,但正面的五官还算端正,尤其一双细小如豆的眼珠子,炯炯发光,特别有神。

当他偶然回头,发现棚外红砖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一名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时,他似乎吓了一大跳,忙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他怔怔然,瞪着来人道:“找谁?”

白玉楼含着笑道:“找一位公孙习玄先生。”

那人道:“公孙习玄便是在下,兄台怎么称呼?”

白玉楼道:“白玉楼。”

公孙习玄脸色微微一变,从他眼神上可以看出,他显然飞了很大的克制力,方将一声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又咽了回去。

他眨了一下眼皮,强持镇定,注视着白玉楼道:“公孙某人与兄台素不相识,如今贸然见访,有何指教?”

白玉楼道:“想向公孙前辈打听一个人。”

公孙习玄道:“打听谁?”

白玉楼道:“海山和尚。”

公孙习玄一怔,道:“种德堂七代祖传,做的是药材批发生意,阁下要找一个和尚,不去寺庙打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白玉楼微笑道:“因为这个和尚不同于普通和尚,他在武林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二十四,只比公孙前辈的二十号差了四个名字。”

公孙习玄长长的哦了一声,又将白玉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然后逼视着白玉楼道:“你认为海山和尚最近到过我这里?”

白玉楼道:“是的。”

公孙习玄道:“有什么证据?”

白玉楼道:“没有。”

公孙习玄面孔一沉,怫然不悦道:“我公孙习玄虽蒙同道雅爱,而名列武林名人排行榜,但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也很少过问江湖上的是非,兄台要找什么海山和尚,那公孙某人无能为力,兄台请便吧!”

他说着,不再理睬白玉楼,重新放身躺下,一面招呼那名修趾甲的年轻女子道:“左脚小指头,再修一修。”

白玉楼突然向前走上两步,一伸手便从那名素衣女子手上去过那把锋利的小斜口刀。

“我来!”他朝那素衣女子笑笑道:“使用这种小刀子,我最在行了。”

公孙习玄腿一缩,再度霍地坐了起来,脸上浮现着怒意道:“阁下什么意思?”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要修脚趾甲吗?为了要向前辈换取海山和尚的消息,在下只好使尽解数,来博取前辈的欢心了。”

公孙习玄豆眼一蹬,道:“你仁兄既然清楚我公孙某人也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人物,就该知道我公孙某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兄台多事再这样胡缠下去,可就别怪我这个‘回春妙手’——”

“这就回到正题上来了”白玉楼笑着接口道:

“只要前辈没忘记您是武林中有名的‘回春妙手’,您就该明白在下打听海山和尚的行踪,为什么会找到种德堂来。”

公孙习玄眨着眼皮,好像有点意外道:“你的意思是说:海山和尚想来我这儿改变他的本来面貌?”

白玉楼道:“不错。”

公孙习玄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玉楼道:“因为他犯了案子。”

公孙习玄道:“犯了什么样的案子?”

白玉楼道:“强奸、杀人、劫财!”

公孙习玄像是又吃了一惊道:“这是多久的事?”

白玉楼道:“就在前几天。”

公孙习玄道:“案发时,有人瞧清了他的形相?”

白玉楼道:“没有。”

公孙习玄一怔,道:“既然当时也没瞧清犯案者的真面目,你老弟又凭什么指证这件奸杀强盗案跟这和尚有牵连?”

白玉楼道:“因为这和尚过去的记录太差,今天中午,又曾一度出现淮阴街头,种种迹象串联起来,实在无法叫人不起疑心。”

公孙习玄道:“这件案子的苦主是何许人?”

白玉楼道:“淮阴东乡的曹员外。”

公孙习玄道:“曹家被劫走了多少财物?”

白玉楼道:“财物多寡,无人清楚,同时这也不是我白玉楼一定要找到这和尚的原因。我是气恼这和尚打劫的手段太下作,不该在杀了人家两名无辜使女后,又行糟蹋了人家的女眷。”

公孙习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照这样说起来,这和尚的确该死。”

白玉楼道:“所以在下才要来请公孙前辈指点一条明路,像海山和尚这种人,不仅是佛门中的一个败类,同时也是江湖上的一个祸害,让这种人留在武林名人排行榜上,就是对你公孙前辈来说,无异也是一种耻辱。”

公孙习玄带着迷惑之色,望着白玉楼道:

“据老夫风闻,海山和尚在江湖上任意胡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仗着一身武功了得,平时并不把一般仇家看在眼里,为什么你弟台断定他这一次一定会来老夫这里请求改变他的容貌?”

白玉楼道:“在下并没有说他改变容貌是为了躲避仇家。”

公孙习玄道:“否则为了什么?”

白玉楼笑笑道:“这和尚沿着淮阳道,一路南下,前辈应该不难想象得到这和尚最后要去的地方。”

公孙习玄眼珠子微微一转,似有所悟:“你是指扬州的‘金凤酒店’?”

白玉楼道:“是的!如果在下料断无差,和尚这次打劫淮阴东乡曹府,无疑就是为了筹措去该酒店挥霍的盘缠。”

公孙习玄沉吟了片刻,正容道:“你弟台对海山和尚犯案的动机,以及未来的去向,都推测的极为合情合理。只是认为和尚曾到过老夫这里一节,未免武断了些。”

白玉楼微笑道:“关于这一部分,在下认为也很合情合理。”

公孙习玄道:“弟台是个聪明人,老夫看得出来,不过记忆力方面,好像有点问题。”

白玉楼道:“哦?”

公孙习玄道:“刚才,你说,今天中午时分,那和尚曾一度在淮阴街头出现。那么,请问老弟台,现在是什么时候?”

白玉楼好像被问住了,没有答应。

“你老弟已经进来一会儿了,现在太阳还在天上。”公孙习玄接下去道:

“就算那和尚脚程比你老弟快得多,这中间相差也不到半个时辰,你以为老夫的易容术,真的那么简单而又容易?”

白玉楼面现犹豫之色,信心似乎有点动摇。

公孙习玄面孔微微一沉,又接着道:

“最后,老夫再提醒你弟台一件事。海山和尚原为少林悟字辈弟子,虽因不守清规,被逐出少林,但一身软硬功夫,仍然不可轻视。你老弟若决心要除去这个和尚,最好先掂掂你老弟自己的分量!”

白玉楼微笑道:“前辈所言极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人物,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他起身告辞,公孙习玄只略略颌首示意,并未整衣起身相送。

白玉楼离去不久,后院正面堂屋中,忽然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声,接着出现一名体型壮硕的灰衣大和尚。

“年头真的变了!”和尚打着哈哈,走向花棚道:

“我海山和尚活了半辈子,游遍了五湖四海,从来没有人敢在我和尚面前喘一口大气,想不到今天竟被一个后生小伙子评得如此一文不值,居然还想行侠仗义,送我和尚上西天!哈哈哈, 有趣,有趣。”

公孙习玄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道:“当时,老夫话已说满了,真担心你和尚解完了手,冒冒失失的一下冲出来,大家下不了台。”

海山和尚笑道:“我和尚本来还真有这个意思,但一想到先跟这小子捉捉迷藏,一定更有意思得多,便又改变了主意——小子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公孙习玄道:“我忘了。”他转向一名素衣女子道:“刚才那小子,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道:“白玉楼。”

海山和尚一呆,脸色顿变:“风流太保白玉楼!”

公孙习玄故作不解之色道:“什么风流太保?”

“这下糟了!”海山和尚面色如土,喃喃道:“被这小子盯上,事情恐怕就有点棘手了。”

公孙习玄决定卖乖到底:“这小子怎么样?”

海山和尚有点意外,道:“你难道不晓得‘花花道人’和‘快刀张凤鸣’被这小子宰杀的经过?”

公孙习玄一哦,道:“有这种事?我这些年杜门不出,很少预闻外事!真想不到江湖上竟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刚才你怎么说?‘花花道人’和‘快刀张凤鸣’都已死在这姓白的手上?”

他露出忧虑之色,又接着道:“这小子既能降服‘花花道人’和‘快刀张凤鸣’那种一等一的高手,除了武功过人之外,必定相当富于心机,你想这小子会不会去而复返?”

这时候的海山和尚,跟刚才打着哈哈从堂屋里走出来的海山和尚仿佛完全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公孙习玄这最后的几句话,有如传说中闹鬼的空宅,在月黑风高之夜,无故发出几声怪响,直听得海山和尚毛骨悚然,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突然一下抽得紧紧的。

“那就请公孙兄快替我动手术吧!越快越好。”

“你还想去金凤酒店找乐子?”

“就算不去,我和尚也不能再以这付面具在人前出现。”

“要想改变整个脸型,以及去掉那两行戒疤,是一项大手术。”公孙习玄沉吟道:“就算不出差错,至少也得六七天工夫,才能愈合收口。俗话说得好:夜长梦多。我看你大和尚实在不必要留在我这里冒这种大风险。”

“公孙兄的难处,海山清楚,早先讲定的手术费,海山愿意再加一倍。”

“现在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要怎么办好?”

“现在,最好的办法——”公孙习玄皱着眉头道:

“马上换掉你这一身打扮,天气已经凉下来了,就算戴上帽子,也不会引人注意。然后,你立即离开我这里,先远远的去找个地方,避避风头。过了这一阵子,你有什么打算,到时候咱们不妨再商量着办。”

“我这张面孔又怎么办?”

“老夫可以免费送你一盒如意膏,那是在脸上加疤添皱纹用的,无论你高兴把自己改变成什么样子,都只是举手之劳。”

海山和尚悠然的叹了口长气:“奶奶的,倒楣——只好这样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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