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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花狐

小黑又一次吃足了逞强好胜的苦头。

他自以为除了轻功之外,已尽得白玉楼的武功真传,凭着他目前的这一身本事,抓个把采花杀人的强盗,还不是手到擒来,简单轻松之至?

直到他着手进行时,他才发觉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是个急性子的人,当天吃过中饭,白玉楼上路之后,他就迫不及待的赶去了出事的淮阴东乡。

出事的曹府,数座古老的大庄院。当小黑找到这座庄院时,太阳已快下山,曹府两扇黑漆大门关得紧紧的,冲过来向他表示欢迎的,是一黄一黑两条如小牛似的大公狗。

小黑没有跟狗打交道的兴趣,只好不时蹲地作捡石投掷状,跟那两条大狗且战且走。

走出村外,两条狗退回去了,太阳也下了山。

“如果换了白大哥来处理这件事,相信一定有他的一套办法。”小黑在心底盘算:“且让我来想想看,这时若是换了白大哥,他处在我此刻这种境遇中,他将会用什么方法继续追查下去?”

他想了很久,依然茫然无绪,因为他并不是白大哥,无法无中生有。

这时,从远处灰蒙蒙的田野中,忽然慢慢的出现一个人。

等来人轮廓清楚了,小黑才认出是个扛着锄头,袖管卷得高高的老农夫。

小黑如遇救星,连忙迎上去道:“老伯,收工啦!”

老农夫点点头,唔了一声,一边侧脸朝小黑周身上下偷偷的打量着。

“听说前几天这里出了件人命案子?”

老农又点了一下头,仍然没有开口,他似乎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的身份起了疑心。

“据说出事的人家姓曹?”

“嗯。”

“事后曹家报案了没有?”

“报了。”

“当时有没有人看清那名强盗的身材、口音、或长相?”

“不清楚。”

小黑已从语气上,看出这老农是个很谨慎的人,显然不愿多费口舌,无故沾上是非。

他正踟蹰间,忽然情急智生,想到一个主意。

“老伯认不认识这儿的张地保?”

“老汉就是张地保。”

小黑一怔,有点感到意外。

他原以为地保也是一名小小的官员,长相与穿着,也该有点特别气派才对,不意却是一个土头土脑的庄稼汉。

不过,这位张地保的形象,并没有影响他临时拟定的“计谋”。

“原来老伯就是这儿的地保,失敬,失敬!”

小黑想到自己居然会运用计谋,忍不住暗暗得意,他稍稍压低了声音道:

“在下名叫楼小黑,外号蛮牛,是从洪泽湖来的。老伯大概总听说过洪泽湖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双枪一条龙吴公义吴老爷子这个人吧?”

张地保面色一变,显得有点紧张,连忙哑声道:“是,是,听说过,听说过!”

“在下就是吴老爷子派来的!”小黑严肃的加了一句。

张地保更紧张了,说道:“是,是,楼壮士如果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下来,小人只要办得到,一定照办。”

小黑跟随白玉楼多年,早已懂得什么叫做“恩威并济”。

当下不慌不忙的从荷包里掏出两个约重十两的银子,塞进张地保的手心里。

“我们吴老爷子听说你在地方上很能办点事情,这时给你的一点奖励。”

在当时的农村里,很少会发生价值一两以上的交易,所以很多人几乎一生都没有见过银元宝究竟生做什么样子。

张地保的情形,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时,地保是一种义务职,衙门里不支付薪水,每逢过年过节,能收到当地大户人家一份薄礼,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张地保突然掌心里多了沉甸甸冷冰冰的两只银锞子,就像恍恍惚惚的突然进入了一片梦境。

“这……这……这怎么可以?”他喃喃着,嘴唇皮有点发麻,几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我们总瓢把子非常生气,因为他老人家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洪泽湖十三水寨的势力范围内如此大胆妄为!”

“是,是,他老人家应该生气。”

“所以,他老人家特别交代在下,务必要将匪徒的特征调查清楚,好派人缉拿重办,你说那匪徒大约多大年纪?说话时什么地方的口音?”

张地保微微一呆。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不过,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看在两只银锞子的情分上,就算对方记忆欠佳,他也该忍着点。

“当时……院子里闹哄哄的……我跟曹老员外走进去……那位可怜的五娘,已经吓昏过去了。”

张地保的话说的很乱,但小黑却听得很出神。因为这些话他都听得懂,他随时都可以从这些话里理出一个头绪来。

“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我们才将五娘救醒了。”

“你们当时有没有问她匪徒生做什么样子?”

“当然问了。”

“她怎么说?”

“她说,匪徒只有一个,是个大块头。”

小黑暗暗记下了:第一,匪徒是个大块头。

“还有呢?”

“她说,那匪徒脸上扎了块黑布,只露出了眼睛和眉毛,看不出是付什么长相。哦,对了,五娘好像说过,那厮的一张嘴巴,臭死了!”

“什么臭?”

“蒜臭!”

小黑又记下了:第二,是个爱吃大蒜的家伙!

“那位五娘就只说了这么多?”

“还有。”

“还有什么?”

“让我想想看……噢,对,对……她说她曾伸手去推那厮的脑袋,发现那厮竟是光头,头上还有很多疤,好像小时生过癞痢……”

小黑再记下:头顶上有疤,可能是个和尚!

就在这时候,小黑脑海中灵光一闪,忍不住暗暗顿足:糟了,我又被白大哥摆了一道!

他记起今天近午时分,在他们找到松风大茶楼之前,白玉楼曾在城隍庙前对一个过路和尚注目观视,并说好像曾在哪里见过那个和尚。

怪不得后来他说要查这个案子,白玉楼一点阻碍的意思也没有。正主儿早就离开了淮阴,他还查个什么大头鬼?

想到这里,小黑再没有盘问下去的兴趣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辞别了张地保,抹黑返回淮阴。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他就上了路。现在,他有了一个追踪的目标了!

一个和尚——一个块头很大,喜欢吃大蒜的和尚!

每届秋冬之交,多半开在大路旁边,或是开在了丁字路口,为平时的猪肉案子或小杂货店。

这些小羊肉店,多半开在大路旁边,或是开在了丁字路口,为平时的猪肉案子或小杂货店所兼营。

茅屋三两间,除了一盏白底红字的灯笼,什么招牌也没有。老远便窜入行人鼻孔的那股羊膻气,自然会将客人一个个引上门来。

那些小羊肉店本小利微,每天大都只宰肥羊一只,卖完为止。

店房里,锅灶、床铺、座头经常都挤在一起,到处是灰烟腻垢,墙壁上几乎都能刮得下污油来,装潢陈设谈不上,羊肉烧酒则很道地。

客人弯着腰干走进去,一般都是先叫一个冷盘,四两半斤随意,然后烫一壶酒,冷片羊肉和着姜丝蘸酱油,一片肉,一口酒,非身历其境,绝无法想象那种滋味。

如果一份酒肉不过瘾,不妨再来一份。

最后,来碗热腾腾的羊杂汤,两个大馒头,汤是原汤,浓如奶汁,一顿吃喝下来,不过三四十文小青钱。七分酒意十分饱,全身暖烘烘的,顶着西北风,走着之字步,一路哼着阎惜娇活捉张三郎,打道回府,那情景真能羡煞神仙。

白玉楼如今就坐在这样一家小羊肉店里。

昨天在宝应,他去拜访在武林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二十四的回春妙手公孙习玄,只是根据一种预测,认为海山和尚在犯下重案后,很有可能去找这位回春妙手改变容貌。实际上,他对这种猜测,并无多大把握。

可是,在他跟公孙习玄周旋了一番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信心。

尽管他不能确定海山和尚当时是否就藏匿在公孙习玄处,但他敢说海山和尚一定已经来过了!

为什么呢?

因为妙手回春公孙习玄为人在正邪之间,由于身负绝艺,一向自视甚高。

如果海山和尚没有去过他那里,他一定不屑理睬白玉楼的纠缠,而用不着找理由为海山和尚辩护,甚至对白玉楼加以恫吓,说海山和尚一身武功如何如何,要白玉楼最好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不过,白玉楼最后还是放弃了去而复返,在公孙处活捉海山和尚的念头。

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有两点。

第一,海山和尚天性顽劣,绝无就此改邪归正的可能,他在曹府犯案,掠夺大批财宝,最后万变不离其宗,一定还会投向扬州金凤酒店。他可以按原计划进行,先去金凤酒店以逸待劳,并案办理。

第二,他在走出公孙习玄的药铺之后,忽然隐约发现,身后似乎有人在跟踪。

这是白玉楼生平最讨厌的,一种小人行为,所以他决定先将海山和尚放在一边,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朋友,为了什么事竟然看中了他这位风流太保!

这家羊肉店开在一个渡口,除了店后不远的一座土地庙,方圆半里之内,没有一户人家。

太阳快下山了,西北风愈刮愈紧,他相信那位跟踪的朋友,除了跟进店来,也喝上几杯,几乎别无更好的选择。

白玉楼完全料对了。

当他吩咐那个胖胖的老板再添一盘冷片羊肉时,一个披着一件灰色大风衣,戴着一顶大斗篷的瘦小汉子,一路呵着双手走进了羊肉店。

在这名瘦小的汉子进店之前,除了白玉楼,店中还有两名食客。

这两人面貌相像,年约三十出头,似是一对同胞兄弟,两人都是一口当地土腔,出言吐语,极为粗鲁,很像地方上的一对小痞棍。

瘦小汉子落座,胖老板过去招呼。

当那汉子卸下风衣,掀去斗篷之后,店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当场目光一直,几乎惊呼失声。

什么汉子,原来竟是位娇滴滴的大姑娘!

“切一盘冷片,来壶酒。”

“是,是!马上来。”

胖子老板恭恭敬敬的应答着,在走向内案时,还禁不住回头偷偷的瞟了那小妞儿几眼。

那对青皮兄弟,更是色授魂与,两双眼光像长了钩子似的,紧搭着那妞儿牢牢不放。

两人桌子上面肘膀推挤,桌子底下勾腿踢脚,仿佛在互相示意对方,好好拿点精神出来,今晚又有得风流快活了。

白玉楼也觉得有点意外。

在他记忆之中,他敢说以前从未见过这小妞儿,当然更无法想象这妞儿为什么要一路跟缀在他身后的理由。

不一会,胖子老板送上妞儿要的酒和肉。

那边,青皮兄弟中的老二,忽然朝胖子老板招招手道:“大肥,你过来,俺家老大有话跟你说。”

胖子老板赶紧跑过去,两手扶在桌面上,勾着上身,等候那位老大的吩咐。

那位青皮老大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胖子老板的一双稀黄眉,立即紧紧皱起,露出为难之色。

青皮老二嘿了一声,冷冷道:“大肥,今年的羊肉生意才刚上市,如果你不想干,这里我看由俺兄弟盘下来算了。”

胖子老板脸色一变,连忙赔笑道:“二少爷,您可真会打哈哈,这种一摸一手油的小生意,两位少爷,书香门第,咳——刚才大少爷说的,其实也是道理。”

青皮老二脖子一歪,同时使出一道眼色,那意思仿佛说:既然你已经想通了,那就快去啊!

胖子老板点点头,先去肉案子胡乱整理了一下刀秤抹布,才又走向那位故意装出一付老成模样,学着别人一块肉一口酒大方吃喝的蓝衣姑娘。

“姑娘要不要来碗羊肉汤,暖和暖和?”

“等下再说。”

“天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块?”

“界口。”

“哎唷,乖乖弄的冬!”胖子老板像是吃了一惊:“这块到汜水,还有十几里,过了汜水,才是界口,这种天气,姑娘打算走夜路?”

“夜路走不得?”

“那多危险!”

“什么地方危险?”

“汜水一带,最近常有狼群出现,好多人家养的鸡和羊,都被半夜拖走了,姑娘单身一人,我看还是小心点好。”

那姑娘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那怎么办?这附近既没有旅馆客栈,连借住的人家也没有,我要到哪里借宿去?”

她瞪着胖子老板道:“睡你这里?”

胖子老板咽了口口水,心头麻麻酸酸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心里想:要不是碍着那对恶煞兄弟,我老朱当然求之不得。

“我这块地方又小又脏,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哪敢留姑娘过宿。”他指着那对青皮兄弟,道:

“那边坐着的,是我们这块东村的浑大少爷和浑二少爷,浑府上住的四合厢,红砖墙,大瓦房,气派的不得了。只要姑娘愿意,我可以去跟两位浑少爷打个商量。”

蓝衣姑娘一怔,道:“你说什么?浑少爷,百家姓上有姓浑的?”

胖子老板道:“这个……这个……”

旁边一个声音含笑代答道:“这是苏北这一带特有的一种习俗,姓孟的人,因孟与做梦的梦同音,认为称之为梦不吉,故多改读孟为浑。至于孟字何以能改读浑字音,就恐怕很少有人能解释得清楚了。”

插嘴的人,正是白玉楼。

他已看出,那对青皮兄弟,虽然也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但绝不是蓝衣妞儿的对手,如果两兄弟心怀不轨,准有一场好戏可瞧。

他现在就等着瞧着场好戏,也等着摸清这妞儿的身份,以及暗地里跟踪他的目的。

蓝衣妞儿扭头溜了白玉楼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她转过头来看,只是想看看是谁在说话。

接着,她又转过脸去望着胖子老板道:“浑府离这有多远?”

那边那位孟二少爷见蓝衣姑娘毫无拒绝之意,不由得心花朵朵开,这时再也沉不住气,急忙接口道:

“不远,不远,近得很,从这块往东走,过了枣树林,头一抬就望见了,最多不过三五百路光景。”

这位孟二少爷心痒痒的,真正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其实是:你妞儿怕路远是不是?放心!只要进了枣树林,俺哥儿俩就会叫你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用不着再跑半步路了!

蓝衣姑娘忽然头一扭,又转向白玉楼道:“这位大哥贵姓?”

白玉楼微笑道:“不敢当,敝姓白,白吃白喝的白。”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姑娘呢?”

蓝衣姑娘道:“敝姓胡,胡里胡涂的胡。”

胖子老板听了,不觉一怔。这两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怎么自我介绍时,把姓氏解释的这么土气?

蓝衣姑娘再转向孟家兄弟道:“这位白大哥,看样子也是错过了宿头,两位府上既然住的是四合厢,地方必然宽敞,就让这位白大哥也一起去叨扰一宵怎么样?”

孟家兄弟脸上,神情顿时起了变化。

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是有一座四合厢,但那是别人家的。从他们曾祖手上起,就没有住过一天瓦房子。

他们两兄弟,现在住的,是那户人家的祠堂。两人要不是仗着一身蛮力,到处撒赖耍泼,吃喝不付分文,他们根本就进不起任何一家羊肉店。

孟大犹豫了一阵道:“这……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胡姑娘道:“谁不方便?”

孟大结结巴巴的道:“舍下除了我们兄弟俩,大部分都是女眷。”

胡姑娘道:“我有没有说,要这位白大哥去跟你们的女眷睡在一起?”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道:“要这样说起来,你们兄弟俩是男的,我一个姑娘家,跟你们走在一起,岂不是也很不方便?”

孟二在桌底下轻轻踢了孟大一脚,抢着接口道:“是,是,姑娘说的有道理极了,横竖我们那块地方宽敞,这件事情好办。”

白玉楼笑了笑,露出感激之色,朝三人拱拱手道:“谢谢三位好意照顾,今晚的酒菜钱,白某人愿意做个小东,尚请三位赏脸。”

今夜月色不错,只是风大了些。

光秃的田野里,稻子收割了,麦子尚未播种。放眼四眺,灰蒙蒙一片,除了风中偶尔传来一二声断续而微弱的狗吠之外,看不到一户人家,也看不到一星灯火,显得极为凄清荒凉之至。

小路尽头,果然有一片枣树林。走近枣树林时,前面领路的孟大忽然停下脚步。紧跟在他身后的蓝衣姑娘,白玉楼和孟二,只得跟着站定。

孟大转过身来,绕过蓝衣姑娘,来到白玉楼面前,满脸严肃地道:“这位白大哥,请你留意,我浑老大为人,一向是有话说在前头。”

白玉楼道:“是,浑老大请多指教。”

孟大道:“家父对俺兄弟俩,一向管教极严。”

白玉楼道:“当然,否则怎会培养出贤昆仲这等人才来?”

“等会儿到了舍下……”孟大咬咬嘴唇,沉吟着转脸望着树梢上的月亮皱眉出神,似乎在思索着如何措词接下去。

白玉楼耐心等候着,不期然也跟着孟大望着树梢上的那轮已圆了八成的明月。

就在这时候,站在白玉楼身后的孟二,突然对准白玉楼的后脑勺,猛力挥出一拳。

白玉楼身子一颤,应声向前仆倒。

孟二一击得手,却反而怔住了:“这小子怎么这样脓包?”

孟大道:“快拿绳子绑起来。”

孟二经这一提,马上惊醒过来,伸手怀中一掏,便摸出一小捆麻绳。兄弟两人身上,显然随时都带着作案必备的道具。

这时最感吃惊的,还是那位一身蓝衣的胡姑娘,她指着只三两下便遭孟二绑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玉楼,露出诧异之色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孟大转过身去,伸臂一扑,蓦地将胡姑娘一把紧紧搂住,尖着嘴巴去找胡姑娘的嘴巴。

他呼吸喘促的道:“还不都是为了你。小乖乖,来来,让大哥亲一亲!”

孟二走过来道:“抱起来,到林子里面去!”

蓝衣姑娘被孟大抱起来,并没有挣扎,她很平静的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孟大脸孔发烧,心跳如擂,笑嘻嘻的涎脸道:“想干什么,进了林子你就知道了。这种事情,你以前难道没干过?”

孟二守在林外,并没有跟着走进去。

他们兄弟两个干这种勾当,已不是第一遭,彼此间的先后次序,显然早有默契。

孟大抱着蓝衣姑娘走进枣林之后,就没有了声音。

孟二背着手,在林外徘徊,时而仰脸皱眉,时而驻足倾听,时间好像慢的难捱。

这样过了约莫一刻钟光景,孟二实在忍耐不住,向林内压着嗓门催促道:“喂,好了没有?老大!”

林内无人回答,只隐约传出一阵断续的呻吟之声。声音太低了,一时也无法分辨发出呻吟的人是他大哥还是那妞儿。

不过,在此时此地的那阵呻吟声,无论男女双方是谁发出来的,都极易逗人遐思。

因为呻吟和眼泪一样,都是痛苦和欢愉之极的产物。

孟二早已等得欲火如焚,受了这阵呻吟的刺激,更是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即冲入枣林,将他家老大从那妞儿身上揪下来,好让自己遮扑上去。

孟二又等了片刻,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横起心肠,一头钻进树林,就算兄弟俩从此翻脸,他也认了。

林中路径,他们兄弟都很熟悉。只是这片枣林太辽阔,加上林中光线暗淡,如果彼此不出声招呼,实在很难发现对方的藏身之处。

“是浑二哥吗?我在这里,轮到你了,快!”

孟二听出是那蓝衣妞儿的声音,心中不觉一荡,暗忖道:嘿嘿,好个小骚货,继续搞起来了!

他循声摸索着走过去,约十来步,在一棵粗树干背后,他看到铺满枯叶的地面上,那妞儿正枕着自己的手臂,斜斜的横躺着,姿态极为撩人。

孟二上前单膝跪下,来不及完全松开裤带,便往妞儿身上扑过去。

“我们老大呢?”

“到后面去了。”

孟二伸手往下一摸,才发觉那妞儿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他色迷心窍,到这时候,居然仍无警觉,竟带着责备语气道:“你怎么又把衣服穿起来了?”

蓝衣姑娘道:“这种天气,你要冻死我?”

孟二道:“来,快脱,我来替你暖和暖和。”

蓝衣姑娘道:“我怕冷,你先脱,统统脱掉。”

孟二奉命唯谨,果然三两下便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仗着心头一团火,居然毫无冷意。

蓝衣姑娘露齿嫣然一笑道:“对啦,这才跟你家老大一样,像个乖宝宝!”

她突然翻身坐起,出指如风,点中孟二双肩肩井穴。

孟二双臂一软,气力尽失,赤裸裸的跪在那里,瞠目骇然道:“我的好姑奶奶……原来……原来……你是个会家子?”

蓝衣姑娘笑道:“现在才喊姑奶奶已经太迟了!”

她慢条斯理的站起来,一把揪住孟二的头发,像拖死狗似的拖向另一颗大枣树后。

孟二马上看到了孟大。

树后,孟大直挺挺的躺着,身上也是一丝不挂,林中由于月色照不进来,他看不清他们那位老大此刻的脸色,但从那种不雅的躺相看来,那位孟老大纵然尚未断气,大概也快冻僵了。

孟二哀声求饶道:“好姑奶奶,求你饶了俺家兄弟,俺家兄弟可以烧香赌咒,下次再也不敢了!”

蓝衣姑娘冷笑道:“今夜要是换上一个弱不禁风的大闺女,她求你们兄弟高抬贵手,你们兄弟会不会饶了她?算了,伙计,耍光棍就得有付光棍架势,得意时如狼似虎,失意时就呼天抢地,多窝囊!”

孟二颤声道:“至少也求你姑奶奶做做好事,让俺兄弟穿上衣服。”

蓝衣姑娘道:“怕冷?”

孟二道:“叫附近庄上人发现了,不好看相。”

蓝衣姑娘哼了一声道:“你家姑奶奶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又不惜让你们两个混球占尽便宜,为的就是要叫别人知道你们的死因,好叫受过你们欺凌的人,平一口气!”

她手一松,又在孟二背后“悬枢”和“腰俞”穴上踩了两脚,孟二呻吟似的吐了一口气,便告安静下来。

蓝衣姑娘走出枣林,扶着斗笠边沿,仰脸望望月色,又掠了一下散乱的发角,正待移步前行时,游目所及,不禁一叹。

月光下,双脚双手被捆的结结实实,嘴里塞了一团衣襟的白玉楼,竟仍躺在远处,几乎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而她为了设计惩处孟家两兄弟,则差点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她紧锁着眉头,走上前去,俯首凝视着似乎仍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白玉楼!

这就是名闻江湖的风流太保。

尽管事后风险摆在眼前,她依然无法相信。

自古以来,江湖上就流行着一句老话:瞎拳打死老师父!瞎拳者,没有章法的乱拳也。

一记没有章法的乱拳,能够打死一名老师父,当然全凭的一股巧劲,所谓歪打正着,恰中致命要害,也非绝无可能。

不过,对于一个身怀上等玄功,曾分别轻易击杀武林名人排行榜上,高居第七和第八两位名人的武林绝顶高手来说,这就未免玄之又玄,近乎不可思议了。

这个姓胡的妞儿犹豫着,有点迷惑,心底忽然升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会不会是第七水寨的弟子指点错误,她跟踪跟错了人?

根据眼前的状况,她想要下手杀了地上这个绑得像粽子似的风流太保,可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如果她胡美玉真的这样做了,并将实情回报了师父七绝魔女薛三娘,以后若是别的地方又冒出一个风流太保来,岂非天大的笑话?

冤杀一条人命,她并不在乎。只是自以为是的杀了大名顶顶的风流太保,结果证明她杀的只是一名无学无勇的普通书生,她这个小花狐的一张面孔,将要何处摆放?

到时候,师父七绝魔女薛三娘,又将如何向那位洪泽湖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双枪一条龙吴公义吴老爷子交代?

胡美玉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先问个明白再说。

她从斗篷中取出一支锋利的匕首,以右手倒握,藏刃于腕底,再用足尖将昏迷中的白玉楼勾转身体,弯下腰去,在白玉楼中拳的部分,运用内家柔劲,缓缓推拿了几下,然后轻拍白玉楼的脸颊道:“白大哥,白大哥……你怎么样?”

白玉楼轻唔了一声,微微扭动着身子,慢慢张开了眼睛,惺忪含混地道:“替我关上窗子,好冷。”

胡美玉觉得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在他脸颊上重重刮了一下刀:“冷你个头!你看看这时什么地方?”

捱了一记重的,白玉楼似乎完全清醒了,也好像突然想起了刚才遭孟二背后冷袭的那一幕。

“那个浑球呢?”

“哪个浑球?”

“抽冷子揍了我一拳的那个家伙。”

他手臂动了一下,才发觉手足均已被绑,道:“快解开绳子,放我起来,我非要找到那对兄弟算账不可。”

胡美玉仔细留意着白玉楼的语气和神情,想查察白玉楼是受了阳货之累,还是故意在装假卖乖?

只要她看出了一丝破绽,她右手的匕首,就将会毫不留情的插进白玉楼的心窝了。

七绝魔女薛三娘只收了她妹妹“小金狐”和她“小花狐”这两个女徒弟,她们姐妹虽说不上已尽得七绝魔女薛三娘的七绝真传,但对付一个手脚受缚的风流太保,相信还不至于临阵失风。

“咦?替我解开绳子啊!”白玉楼瞪大眼睛又叫道:“难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不成?”

“算了,白大侠,别在你家姑娘面前耍这一套了。”胡美玉冷笑了一声道:

“如果你觉得姑娘身份可以,你可以当面直接问出来,姑娘保证照实回答你。”

白玉楼露出诧异之色道:“你喊我什么?白大侠?”

胡美玉凝视着他的眼睛道:“阁下难道不是名满江湖的风流太保白玉楼白大侠?”

白玉楼一怔,道:“江湖上的大侠都像我这个样子,经常捱打被绑?”

胡美玉道:“如果你不是风流太保白玉楼,那么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作何营生?目前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白玉楼露出生气的样子道:“你一个姑娘人家,凭什么要这样凶巴巴的,像审问犯人似的审问我?”

胡美玉道:“你说不说?”

白玉楼道:“不说你待怎样?”

胡美玉道:“请你吃一刀!”

她右手腕一翻,银光闪处,匕首已经对准白玉楼的咽喉!

“我老实告诉了你吧,姑娘这一路跟上了你,就是为了要查清你的去向,你如有一字含糊,再后悔就嫌迟了!”

白玉楼闭上眼皮,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料错,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他忽又睁开眼皮道:“只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你究竟是那浑大的老婆,还是那浑二的老婆?”

胡美玉气得发抖,道:“你再胡说一遍,姑娘就提前宰了你!”

白玉楼突然微微一笑道:“太嫩了,面对风流太保这种强敌怎么可以随便动怒分神?”

胡美玉暗道一声不妙,匕首正待向前送出,不意手腕一紧,执刀的右手腕已遭白玉楼一把紧紧扣牢!

白玉楼双足一绷,挣断脚上的绳索,一拗身子坐了起来,右手五指同时微微使劲,抖掉了胡美玉手上的那把匕首。

胡美玉当然不肯就此受制,左掌突出,并指如戟,疾插白玉楼双目!

白玉楼微笑道:“面对风流太保,居然还想还手,你这位小姑娘真是勇气可嘉。”

他右手一抄,又将胡美玉左腕刁住。然后,他左右手交叉一拉,他的左右手是拉顺了,胡美玉的左右手则被拉成了斜十字形,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了。

“现在该我问问你了吧?我的胡姑娘。”白玉楼笑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师承何人?”

“不知道。”

“你一路跟踪我白某人的目的何在?你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好!”白玉楼点点头,站了起来道:“那我白某人就只好不客气了。”

他使出了胡美玉刚才对付孟家兄弟的手法,不过,可比胡美玉的出手快速利落多了。

他双手一松,一抬,一拍,胡美玉就在不及转念之下,被点了双肩肩井穴!

然后,他将胡美玉拦腰一把抱起,走向枣林。

胡美玉有点惊惶道:“你想干什么?”

白玉楼微笑道:“我想干孟家兄弟刚才想做而没有成功的那件事情。”

胡美玉怒叱道:“你敢!”

白玉楼道:“我为什么不敢!”

胡美玉道:“你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不该像地痞流氓一般下流。”

白玉楼道:“你忘了我的外号?”

胡美玉道:“下流不是风流!”

白玉楼道:“下流的人,永远风流不了。风流的人,有时候受了环境影响,却不得不偶尔下流一番,今天的白某人,便是个例子。”

胡美玉道:“我听不懂,这算什么例子?”

白玉楼微笑道:“你我无怨无仇,素不相识,而你却狠得下心肠来,随时想置我白某人于死地。我白某人堂堂大丈夫,不愿以同样手段报复,只想跟姑娘临时风流一番,又何伤大雅之有?”

胡美玉怒声道:“污人清白,损人名节,也叫风流?”

白玉楼道:“英爽自喜,不拘礼法,自成一派,即属风流!这总比姑娘行踪诡秘如幽灵,心肠狠毒如蛇蝎要高尚多了吧?”

胡美玉冷冷道:“趁大错尚未铸成,你最好改变主意。”

白玉楼道:“除非姑娘回答了白某人刚才所问的全部问题,否则,白某人绝不改变主意。”

胡美玉道:“我绝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白玉楼微笑道:“我也向你姑娘保证:风流太保白玉楼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履行,风流太保做过的事情也一定不后悔!”

白玉楼果然言行如一,做了他说过要做的事情。

不过,胡美玉的恫吓,也并没有完全落空。

事后,白玉楼的确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点后悔;如果换一种说法,那至少也是一种歉疚之感。因为他绝没有想到,胡美玉这小妮子竟然仍是一块完璧!

夜深了,月色益形皎洁,风却更大了些。

但枣林中仍是一片黑暗。

胡美玉被白玉楼拥在怀抱里,喃喃泣诉,不断抽搐。白玉楼则轻吻着她的秀发,望着面前的地面呆呆出神。

如果胡美玉痛定思痛,决心报复,目前应该是个最好的机会。因为自进入枣林之后,白玉楼就活开了她的穴道。

而现在,白玉楼因为心情复杂,神思不属,完全松懈戒备之心,以胡美玉自传七绝魔女的一身艺业,她至少可以七种以上的毒招,和白玉楼拼个玉石俱焚!

可是,世事往往就是那么奇怪。

她为了坚持不肯吐露身世和来历的秘密,不惜以贞操作为牺牲,而当她失了贞操之后,她的那份自制,反而崩溃了。

她在一种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情绪冲激之中,不仅完全放弃了报复的念头,甚至不等白玉楼开口,便一五一十的将全部秘密含泪和盘托出。

在承受了一场重大的屈辱之后,冤家竟反而成了亲家。你说这是多么奇妙的感情变化!

又过去了约莫小半个更次,风似乎小了些,月色皎洁如故。

枣林中,依然一片漆黑。

在两人拥坐的地方,这时慢慢的又响起一阵枯树枝叶因不堪负荷而挤压碎裂的声音……

小黑这一路走不快,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了他生活上的一些习惯。

过去,在他被白玉楼收留以前,他是洛阳城中的一个小无赖,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差不多都花在睡懒觉、偷窃和打架闹事上。

除非找不到食物,他没有白过一天素,也没有烧过一炷香。

而过去这几天,他则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人。

他买了一套新的鞋袜衣帽,沿途一路打听寺庙的所在,只要听到那里有寺庙,他就会马上换上新行头,买点香烛纸马,赶过去随喜膜拜一番,并且不惜大捐香油钱,博取知客和尚们的欢心。

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寻一个花和尚!

他对在淮阴东乡曹府做案的那个和尚,并没有任何印象,他所掌握的特征,只有两点:那和尚块头高大,喜欢吃大蒜!

所以,他每进一座庙门,全心留意观察的,便是每个和尚的身材。

身形枯瘦矮小的,他绝不多望一眼。碰到个头儿高达的,他边上去随便搭讪,闻闻对方口中有没有大蒜的气味。

他的世故有限,对佛门各种规律,更是一无所知。他根本就不清楚,葱、蒜、韭、芥、蓼等五辛之属,出家人原就禁绝食用。

普通寺庙里,哪里去找一个吃蒜的和尚!

而更糟糕的一点试,他就没有想想,一个杀人犯案的和尚,又怎么仍然一身僧装混到一般寺庙里去?

因此,四五天奔波的结果,他除了磕了不少冤枉头,花了不少的香油钱,闻过不少大和尚的口鼻气息之外,当然什么收获也没有!

高邮北门,有座茶馆,茶馆对面,是间羊肉铺子。

很多茶客,时间一久,胃洗空了,遍图个方便,出门走三五步路,去羊肉铺子里来碗羊肉汤,买两个粗面馒头,将就着打发一顿。

相反的,也有些从羊肉铺走出来的客人,为了去去膻气,或是化化积食,也会信步走进茶馆,泡一壶好茶,磨磨时间。

小黑今天便是属于上面提到的第二种客人。

他是吃饱喝足,走出了羊肉铺子,才在无意中发现对面那座茶馆的。他对喝茶没有多大兴趣。

平常时候,口渴了,只要能解渴,河水、井水、或山泉,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喝茶,他也并不反对,但最好是温茶或冷茶,一口气一大碗,干脆、过瘾。泡一壶茶,慢慢品味,在他看来,简直跟坐枯禅一样无聊。

不过,今天的情形有点不同。因为他忽然想起了白玉楼的话。

白玉楼曾经说过,人在江湖上行走,要想耳目灵通,茶楼酒馆经常是汇集各种消息的最佳场所。

前些日子在淮阴,他们如果不去松风大茶楼喝茶,东乡曹府的血案,岂不就白白错过了?

小黑一念及此,不觉精神大振。这几天他只顾拜庙找和尚,几乎完全忘了这一招。

如今眼前就有一座茶馆,他希望能有上次在松风大茶楼那种好运气!

就在小黑正想走向对街那座茶馆之际,鼻孔中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蒜臭。

小黑一怔,逆着风向望过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乡下人,正挑着一担玉米,慢慢走过来。

这乡下人大约四十来岁,戴着一顶破毡帽,脸上长满了疙瘩,丑得令人恶心。

小黑暗暗叹了口气,有点失望,这人如果是个和尚,那该多好!

小黑泡了一壶茶,慢慢的剥着花生,一面竖着耳朵留心那些茶客的交谈内容。

可是,听来听去,全是一些赌经和嫖经,不但无聊,而且相当下流。

小黑皱紧了眉头,正想另外找点消遣打发时间,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不觉一拍桌子,失声道:“不好,我把机会错过了!”

他这一叫,几乎把所有的茶客都吓了一跳。几十双好奇的眼光,登时不约而同的,都向他身上集中过来。

小黑无心理睬,也不管来客多少,掏出一把铜钱,往桌上一搁,一脚踢开板凳,拔腿便跑!

你道小子想起了什么?原来他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挑玉米的乡下汉子!

那汉子身材高大,又是满口蒜味,如果去掉他那一身破衣帽,换上一袭僧袍,岂不是活生生一个四大不空的花和尚?

可是,令人失望得很,小黑沿着大街往南追,一直追到南门城外,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乡下大汉的人影子。

那厮会不会半路拐了弯儿,并未出城?

小黑思忖着,又倒过头来往回走。他低着头,神思不属,一个不小心,几乎跟另一个人撞个满怀。

小子情绪低落,不期然又犯了野性,也不管自己有理无理,侧移一步,双手一叉,抬头便骂道:“你他奶奶的,走路不长眼睛,满街瞎撞的,难道是要奔丧不成?”

他话骂完了,才看清对方长相,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小黑一张面孔突然涨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下去。

原来此刻站在他对面,正以一付诧异的眼光,瞪着他瞧的,竟是位美得难以方物的小姑娘。

这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紫红色团花缎面的夹裤袄,身材窈窕,面庞俏丽,梳着两条乌亮的油辫子,既清新,又脱俗。

小黑支吾了一下,结结巴巴的道:“噢,对不起,我还以为……”

小姑娘脸蛋微微一侧,紧紧盯着他道:“以为我是谁?”

小黑马上发觉这种解释并不高明,难道换了别人,他就可以任意在大街上撞人兼开骂?

“不,不,对不起,我的意思——”他急忙改口,顿了一下道:

“在下忙着要找一个人,一时没有留意,所以,嘻嘻……对不起,还请姑娘多多原谅!”

那姑娘见他认了错,脸色也就缓了下来。

“你在找人,找谁?”

“一个高大个儿,脸上长满疙瘩,挑了一担玉米。”小黑福至心灵,居然顺便办起正事来,说道:

“姑娘有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人?他是我们村子里的马大叔,我们一起进城来的,在前面十字路口,在下为了贪看一下卖药的郎中,就这么走失了。”

那姑娘眼珠子转了一下,道:“你说你那马大叔是付什么长相?”

小黑耐着性子,又描述了一遍。

那姑娘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唔,我是看到了这么个人,我看他好像去了桃花巷。”

小黑一怔,道:“桃花巷在什么地方?”

那姑娘面孔忽然红了起来,带着怒意道:“我晓得在什么地方,你不会去问别人?”

说着,一甩辫子,径自扭腰而去。

小黑呆在那里,怔怔的望着那姑娘苗条的背影出神。

他奇怪这位姑娘跟他谈得好好的,干嘛忽然生起他的气来,难道他说错了话不成?他皱着眉头,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又仔细的回味了一边,仍然一头雾水,找不出错在哪里?

不过,他很快的便抛出了这件事,重新振作起来。

他逢人打听,终于在东城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姑娘说的桃花巷。

高邮是座古城,街道不宽,巷弄更是狭仄崎岖难行。

小黑一走进这条桃花巷,抬头四下一阵张望,心中顿时明白了刚才那姑娘为什么忽然脸红生气的原因。原来这条桃花巷是条花柳巷!

这条桃花巷,甚为曲折,一眼望不到底,其中好像还有不少岔道。小黑站在巷子口,不由得有点犹豫起来。

他过去曾在洛阳下层社会厮混过,对娼妓这种行业,并不陌生。

如今他遭遇到的最大麻烦是,这儿是一处娼妓集中区,他如何知道那个花和尚去了哪一家?

难道他能挨门挨户的一家家去打听?

再说,他连对方的称呼都弄不清楚,而那厮的面貌,有可能动过手脚,他即使鼓足了涌起,想打听也无从开口。

小黑一路信步而行,两边的高台阶上,那些身穿竹布长衫,一脸烟容的大茶壶们,见他衣着整齐,人品不俗,都不断哈着腰陪笑招呼,左一声相公请坐,右一声少爷喝茶,喊得亲切的不得了。

小黑心情烦乱,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前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声。

“宋大爷,这可怪不得我家桂姐儿,这丫头平时对你宋大爷有多体贴,你宋大爷心里应该清楚……那位海大爷,也是她的客人,只是不常来而已……你宋大爷是本地人,来去方便,刚才实在应该让他一点……再说,架已经打过了,你既然强不过他去,又何必怄气伤身子……好在伤口不大,找城隍庙关驼子弄点伤药,最多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好了再来……桂姐儿还是你的人……”

叉腰发话者,是个满身肥肉乱颤的中年妇女。

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白粉,画着两道细细的眉毛,太阳穴上贴着花黄,颧骨上涂了胭脂,脑后假髻上,还插着一枝大珠花,一眼便可看出是个资深的老鸨。

她站在高台阶上,嗓门高亢而沙哑,声调中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歉意,但神态和目光中根本就看不到一丝同情或歉意。

一个脸色蜡黄,头上裹着血布的中年汉子,正由三名帮闲人物,分两旁挟扶着走下台阶。

从那汉子涣散的眼神看来,显然受伤不轻。

妓院中争风吃醋,斗殴伤人,原属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但这一幕于此时此地看在小黑眼里,心中却止不住微微一动:“那动手揍人的什么海大爷,会不会就是那个花和尚?”

他这样想着,毫不犹豫,立即拾级登阶,向那名伸手脑后正想将珠花重新插稳的老鸨走去。

那老鸨了却了一件麻烦事,方待转身进去应酬里面的客人,没想到又有一个年轻的客人上门,连忙满脸堆笑,尽量柔着嗓门道:“啊啊,大少爷是哪阵风吹来的?请里面坐,请里面坐。”

小黑嘻嘻一笑道:“是不是我们海大叔又犯了老毛病?”

老鸨一怔道:“你是跟海大爷一道儿的?”

小黑笑道:“我第一次跑这种地方,就是海大叔带来的,大娘忘啦?”

老鸨眨了眨眼皮,旋又堆下笑来道:“啊啊,是,是,你看我记性多坏!进去做坐,进去坐。你们海大叔在桂姐房里喝酒,你正好去陪他喝两杯,消消他的气。” 桂姐儿房间里,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正在搂着桂姐儿喝酒。

当小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时,两人四目交投之下,均不由得微微一呆!

眼前这位喝酒的海大爷,头上扎着一幅青布好汉巾,敞开青布大褂的上半排纽扣,露出一蓬浓密的胸毛,一张多肉的长方脸上,亮油油的,红里泛紫,除了双目中的酒气和淫邪之气,脸上根本看不到半颗肉疙瘩,不但长相跟小黑在北门口看到的那个乡下大汉毫无相似之处,就是一身衣着,也全是另一种式样。

那汉子软玉温香抱满怀,七分酒意,十分春意,正在得趣之际,忽然无端闯进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自然很不高兴。

“喂!跑错地方了吧?老弟!”

小黑有个改不了的老脾气,就是死不认错!

平时在白玉楼面前,他偶尔做错了事,或是说错了话,他都会硬起头皮,在瞬息之间为自己找到辩护的借口。

如今面对这样一个他压根儿就瞧不起的野汉子,就算跑错了房间,又怎么样?

不过,他性子虽急,并不鲁莽,尤其跟了白玉楼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余,武功虽未学全,白玉楼那种面对大场面的从容气派,他倒是获得了衣钵真传。

“海大爷?”他问,面带微笑。

那汉子见他一口喊出了自己的名号,不禁当场一怔,一时反倒不便发作,当下眨了眨眼皮子道:“老弟认识我海某人?我们什么地方见过?”

“就是刚才,北门口。”小黑拿话套话,想先确定对方是不是刚才那个挑担子的乡下丑汉:

“当时海大爷挑着一担豆子,因为改变了容貌和衣着,在下一时粗心,没有能认得出来。”

那汉子脸色一变,双目中不期然泛起一片杀机,他狠狠的盯着小黑道:“当时你没有认得出来,怎么现在又认出来了?”

小黑大为兴奋,继续求证道:“江湖上人人知道,海大爷的门道多,所以,我猜想当时的那两只箩筐,一定是一头放着行囊包裹,一头放着备换的衣帽鞋袜,上面的豆子,只是浮浮一层……”

那汉子冷冷喝断了他的话头道:“废话少说!快告诉本大爷,你跟在海某人身后,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小黑嘻嘻一笑道:“明人面前不说瞎话,想分一杯羹。”

那汉子像是没听明白,眼珠子一转,道:“你说什么?”

小黑从容如故道:“我说的是淮阴东乡曹府的那一票。大爷吃肉喝汤无妨,在下只想捞几根骨头啃啃。”

那汉子先是一呆,接着嘿嘿两声,像是一下摸清了深浅,心情反而安定了下来。

他又瞪着小黑,带着鄙薄之色,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楼小黑。”

“哪条道儿上的?”

“黑白道。”

“开大爷玩笑是不是?”

“那只怪你海大爷不会听话。”小黑微笑道:

“在下名叫楼小黑,却有个姓白的朋友,承道儿上一些朋友抬举,谬称咱们兄弟为‘黑白双侠’,咱们兄弟不属任何帮派,如果一定要探海底,除了回你海大爷一声‘黑白道’,难道还好意思自称黑白双侠不成?”

那汉子像是突然想起了小黑的来路道:“你就是风流太保白玉楼白大侠身边的那位蛮牛小黑?”

小黑胸脯一挺道:“不错,蛮牛小黑正是区区在下。”

那汉子忽然换了一付和悦的面孔道:

“原来是楼老弟台?失敬,失敬。来来来,坐下来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朋友,这点小事情好商量。”

那个姿色平庸,却透着一股骚媚之气的粉头桂姐儿,见两人僵局化解,连忙起身拉椅子,找出一付酒杯来斟酒让座。

那汉子一边举杯敬酒,一边漫不经意的道:“白大侠也来了高邮?”

“没有。”小黑不假思索道:“他去了扬州。”

那汉子刚刚端起的酒杯,忽又放下,两眼眯成一缝,唇角向上弯,笑了!

小黑天性憨厚,凭拳脚功夫打起硬仗来,虽然也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但由于缺少人际间的广泛交游和历练,对江湖上诡诈百出的人心,显然还没有借察言观色而防患于未然的经验。

他哪里料想得到,那汉子前倨后恭,态度忽然转变,

为的就是要套出他这一句话来?!

“老弟!”那汉子笑眯眯的问道:

“你是不是眼看风流太保白玉楼那小子一举扬名,成了江湖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急着找个成名露脸的机会?”

小黑话一出口,本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如今再听这厮说话的口气,才知道对方是头老狐狸。

对方容忍他的嚣张,完全是因为顾忌着一个风流太保,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蛮牛小黑放在眼里!

不过,小黑并没有生气。

他平时处处模仿白玉楼,无论遇上什么事,只要时间充裕,他差不多都会先想上一想:如果易地以处,换上白大哥,白大哥在处理这件事时,将会是一种什么态度?

这时,他心念电转,很快的就得到了结论:此刻若是换了白大哥,教训这厮一顿,那是少不了的。

不过,白大哥一定不会马上发脾气,乱了自己的章法。

同时,他相信白大哥在动手之前,一定会以牙还牙,绝不会让这厮在口舌上占到丝毫便宜!

“这位海大爷,你可真会说笑话!”小黑也笑眯眯的道:

“我们白大哥所以能一举扬名,那是因为他杀的是名人排行榜上的两位名人。你海大爷算老几?如果杀了你海大爷也能成名,场间那些操刀的屠夫,岂不全成了英雄好汉?”

那个满身肥肉的老鸨,大概又去重新抹了一遍粉,这时正好推门走了进来。

“你们爷儿俩果然投缘!”她见那汉子和小黑脸上都带着笑容,忍不住凑趣道:“怎么样,后面有信赖的姑娘,这位少爷要不要也叫一个过来陪陪?”

那汉子听如不闻,一把推开那个叫桂姐儿的粉头,站起来朝小黑点点头道:

“很好,你老弟骂人不带脏字眼,口舌相当犀利,只是不晓得你弟台保护舌头的两排牙齿牢靠不牢靠!”

他抬起手腕,突以右手食中二指伸向小黑的嘴唇,表面上似是想查看小黑牙齿的健康状况,其实,他袭取的,乃是小黑面门部位“迎香”和“人中”两要穴!

小黑上身微微后仰,扬臂一格道:“阁下的手太脏了,不敢领教!”

那汉子不待双方腕臂搭实,掌心一翻,化点为抓,五指如铁钩般改撩小黑肘腕交界部位的养老穴。右拳同时沉肘送出,疾取小黑心窝。

这和尚原是少林悟字辈弟子,使的是正宗少林虎豹拳,加上身高力雄,内劲充沛浑厚,招式虽然平凡,威势却极凌厉。

小黑跟白玉楼练的基本武功是一套“醉拳”,以不规则的散手见长。

他见这汉子人虽邪恶,出拳的招式却透着大有来历,知道无法倚仗蛮拼取胜,当下迅速吸腹缩身,双掌反按背后椅把,双腿一曲一弹,猛蹬那汉子面门。

他本人则借这一蹬之力,朝身后房门口,平平倒掠而出。

在那个肥胖的老鸨来说,这场打斗,不但来得突然,而且近乎莫名其妙。

因为她刚进门时,两人还有说有笑的,这其间并无语言上的争吵冲突,双方竟在转瞬之间,翻脸成仇,拳脚交加,化玉帛为干戈,岂非咄咄怪事?

小黑身躯掠过门框时,力道已尽,为省却一次起落,不得不就地取材,左掌一探,按向那老鸨的肩膀,想借一搭之劲,延续去势。

不料,那老鸨受了惊吓,脚下正往后移,小黑一掌按空,顺势下滑,结果不偏不倚,竟在那老鸨胸前隆凸软垂的部位摸了一把。

那老鸨以为小黑有心调戏她,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你这个短命夭寿啊!要你叫个姑娘你不肯,揩油过干瘾,你倒蛮在行的,老娘已经吃了三年花斋,你缺德啊!夭寿儿,短命的!”

她正骂的带劲,不妨那汉子也跟着冲了出来,狠狠的推了她一把,道:“别卖老风骚了,马大娘,你就是想开荤,小子也没胃口!”

那老鸨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益发嚷了起来道:

“哎唷唷,天啦,你们这对叔侄,一个手不干净,一个嘴不干净,这是作孽啊,等打起雷来,你们就晓得什么叫报应了。”

外面院子里没有打雷,但接着响起的一片撕打和吆喝之声,却比打雷还要来得令人胆战心寒。

那老鸨只探头朝外望了一眼,便又缩了回来,嘴里嘀嘀咕咕着道:“这个花和尚的银子真不好赚,每一次来,都是麻烦一大堆!”

小黑体格精壮结实,先天禀赋过人。这些年来,经白玉楼悉心传授,在拳脚功夫上的成就,的确相当出色。

但是,这根原属少林悟字辈弟子,且被列为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第二十四号名人的海山和尚比较起来,无论经验或火候,无疑都还差了一大截。

两人拳来脚往,硬拆硬拼,前后不到七八个照面,小黑便已明显的落了下风。

他过去跟人交手,占上风的,是个狠字。不料这个海山和尚皮粗肉厚,身材高大,也是个专打硬仗的狠角,以他那一身粗厚的皮肉,等闲挨上三五拳,根本不当一回事。

小黑技不如人,偏又逞勇不退。跌倒了,一个翻滚,立即跳起。身上挨了对方的拳脚,咬牙吸气,照样忍痛冲前发拳不误 !

不消片刻,他身上除了身上中的拳脚不算,脸上也是鼻青眼肿,额角上打裂了好几处,鲜血一滴一滴的往下流,一抹便是一大片,形状极为狼狈而恐怖。

海山和尚虽然占尽了上风,却越来越不耐烦,愈打火气愈大。他觉得以自己在武林中的名望和身份,竟陪着江湖上一个无名小子纠缠不休,实在太不划算。

同时,令他感到头疼的是,这小子看来性情极为倔强,他今天不狠下心肠,来个斩草除根,以后可能还会有麻烦。

海山和尚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暗暗一凛!

是的,他总算提醒了自己,这小子尽管算不上是个人物,但他可不能忘记对方是白玉楼的朋友。他惹得起这小子,他可惹不起那个风流太保。

这个小子,今天无论如何,饶他不得。留下这小子的性命,便等于替自己留下了一条祸根!

海山和尚主意打定,双目顿时泛起一片杀机。他大褂一撩,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小子身手灵活,耐力惊人,动拳头总不如动刀子来得爽净利落。

小黑身上没有武器,他见敌人亮出刀子,急忙一个侧虎跳,翻向院角一口水井。

井旁放着一付挑菜的空箩筐,他眼明手快,一伸手便抽出箩筐上的那根扁担,双手握定,旋身回扫,临时就拿这根扁担当作大砍刀应急。

扁担的材质,多为榆木或桑木,极为坚固结实,若遭这家伙扫中,比挨一刀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海山和尚横着匕首,大跨步逼杀过来,小黑一扁担扫向他的腰际,他不声不闪,反以肉掌迎着那根扁担挥切过去,只听喳的一声,一根八尺来长的扁担,竟应掌断为两截!

小黑虽然吃了一惊,也不禁暗喊一声:好掌力!

他拿着剩下的半根扁担,毫无怯意,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即以那半截扁担,照着海山和尚面门劈落。海山和尚冷冷一嘿,腰身扭处,振臂格开小黑的扁担,匕首闪起一道寒光,刺向小黑的咽喉。

小黑没有使用棍棒一类武器的经验,因使力过猛,一时回收不及,急切间,不但身躯都移不开,竟因无法变招,反而人随棍上,眼睁睁的朝着那把匕首冲凑过去。

海山和尚乐了,道:“阳世没有你小子露脸的机会了,到阴间去充好汉吧!”

小黑瞑目暗叹道:“奶奶的,死得真冤枉,只怪平时不听白大哥的话,不肯多下苦功……”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怪事突告出现。

海山和尚脸上的笑意尚未扩散开来,忽然身躯一颤,脸上笑意蓦地僵硬。

那神情就好像在这紧要关头,有人在他尾尻骨上,陡然冷不防扎了他一针似的!

就在他张目失神的这一瞬间,他的攻击动作,也跟着倏尔停止。

由于动作停止得太快,也太突兀,他的腰部仍呈向左跨半转之姿,右手刺出的匕首,则处悬浮半空中,肘弯尚保持着曲张的弧形。

骤看上去,活似一尊构图粗劣的塑像,甚为滑稽可笑。

这种停滞状态,当然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刻。

很快的,这幅静止的画面便告恢复活动,只不过已与静止前的动作失去了一贯的连续性。

小黑原自忖必死无疑,怎么也想不到敌人快速刺向自己咽喉的匕首会突然停顿。

当他刹住前冲之势时,对方匕首的利锋,已跟他喉结骨距离不到半寸!

一种死里逃生的恐怖感,使他的手脚一阵麻痹。他连那半截扁担也抓不住了。人向一边踉跄绊出四五步,一跤栽倒,头昏目眩,完全失去自主的气力。

如果海山和尚有心杀他灭口,这时应该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再看此刻的海山和尚,情况似乎比小黑也好不到哪里去。

刚才他忽然中断了对小黑的攻击,并不是‘好像’被人在尾尻骨上扎了一针,而是‘真的’被人在尾尻骨上扎了一针!这一针来自东厢房上一名俏丽的紫衣少女。

海山和尚全身麻辣酸疼,心头又惊又怒,他扭过头去,正待叱骂时,那少女已自屋顶飘然跃落。

要换了平常时候,海山和尚忽然见到这样一名绝色佳人,不起淫念打歪主意才怪。

如今因为遭了对方暗算,心头自然又是另一种滋味。

他强忍着触心痛楚,瞪眼摆出一付狠相道:“是你这个臭丫头发的暗器?”

“是的!”紫衣少女点点头,声音很冷的道:

“这种‘七日太平针’,当今武林中除了家师,只有一个人解救得了,如果阁下口中不干不净,恼了本姑娘,再奉送一枚,就什么人也帮不上忙了!”

海山和尚道:“你师父是谁?”

紫衣少女道:“薛三娘。”

海山和尚一呆,道:“七绝魔女薛金枝?”

紫衣少女道:“不错!”

海山和尚期期地道:“那么……你,你……是?”

紫衣少女道:“我是她老人家的小徒弟,胡美珠。”

海山和尚忽然语气一软,道:“姑娘身上有没有带解药?”

紫衣少女道:“这种见血逆行的‘七日太平针’,不是无形之物,也无药可解,你总不至于要姑娘替你动手术取它出来吧?”

海山和尚大为气怒。人家一个大闺女,既然对他下了绝情,当然没有再替他取出毒针的可能。

至于七绝魔女薛三娘,他仅有七天期限,他去哪里找人?就算找到了,针是她徒弟发出的,那位魔女不一定就肯卖他这个交情。

海山和尚虽然贪淫好色,凶残成性,但一旦受制于人,也就没有什么谱儿好摆了。

他翻着眼珠子,暗暗咬牙,一腔怒火混合着忧虑焦急在肚子里不断搅拌,一时竟不知如何跟这个娇艳又精明的小妞儿周旋下去是好。

“你说除了令师,还有一个人可以取得出这种‘七日太平针’?”

“是的。”

“那人是谁?”

“一个擅以各种刀具在人身体上挖挖补补的能手,也是阁下的好朋友。”

“公孙习玄?”

“不错!”

海山和尚面露疑讶之色,又问道:“原来你这个……咳,你,你……你姑娘早就知道我海大爷的身份?”

“什么海大爷,少肉麻了!”紫衣少女冷冷道:

“你以为姑娘不晓得你是什么变的?嘿嘿,要不是姑娘怕脏了这双手,你这个花和尚早就往西天挂单去了。”

她手探腰间革囊,瞪着海山和尚,又道:“你罗里吧嗦的,废话扯完了没有?你是自己上路,还是由姑娘打发你上路?”

海山和尚自横行江湖以来,虽然也曾遇到过不少强劲的对手,但却未遭遇过如此重大的折辱,要不是他身中毒针,武功打了折扣,他说什么也不会就此干休。但是,如今恪于形势,忍不下也得忍。在大多数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黑道人物来说,江湖混久了,最大的收获,大概便是脸皮愈混愈厚,深懂见风使舵,保命之道。

当然,为找下台之阶,留几句狠话,总是免不了的:“好,小娃儿,你记着,有一天见着令师薛三娘,看我海大爷会不会饶了你!哼!”

海山和尚走了,紫衣少女胡美珠走向楼小黑。

“伤得重不重?”

“还好。”

“还能走动?”

“笑话!”

小黑为了证明他伤得不重,还能走动,当下人随声动,一跃离地。

没想到他刚才身上中的拳脚,因当时正处于血脉贲张,舍死忘生的激斗中,才不觉得痛苦,如今身心松懈下来,受伤的部位,顿告发作,再经过蓦地一使劲,扯动伤处,疼不可当,不由得一声哎唷,又重重的摔落下来。

“别逞强了,楼大侠。”胡美珠微笑伸手道:“还是让我来扶你一把吧!”

小黑龇牙咧嘴,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好像拼错了地方,想逞强也办不到。

胡美珠扶着他缓缓走出这家妓院,这使小黑忽然想起早先那位宋大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一付卖相,一定比先前那位宋大爷还要狼狈得多。

唯一不同的,也许便是那位多肉的老鸨没跟出来,没有絮絮不休的向他赔不是,以及鼓励他伤好了再来。

胡美珠一怔道:“你笑什么?”

小黑也觉得笑的不是时候,脸一红,急忙支吾道:

“没有什么,我笑……咳咳,我是笑那姓海的,本来凶蛮的像头大野熊,姑娘举手投足之间,便把他降伏得服服帖帖的,像只病猫……咳咳,想想真好笑。”

胡美珠轻轻哼了一声道:“伤的这么重,亏你还笑得出来。”

小黑搭讪着道:“令师薛三娘,可就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那位排名第十三的七绝魔女?”

胡美珠道:“你对名人排行榜上的人物,都能背得出名号来?”

小黑道:“如果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

胡美珠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和尚在排行榜上的名次?”

小黑一呆,道:“你说什么?刚才那和尚也是排行榜上的人物?”

胡美珠也跟着一呆,道:“这就奇了,你跟人家打得死去活来,几乎送掉老命,竟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底细?”

小黑道:“我只知道他是个花和尚,在淮阴犯了强奸劫财又杀人的重案,我跟他素不相识,怎知道他是谁?”

胡美珠一付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摇摇头道:

“真不晓得你跟那位风流太保时怎么处得来的,一个那样聪明,一个却如此糊涂,真像你们的名和姓一样,‘黑’‘白’分明……”

一听有人提起他的白大哥,小黑精神就来了。

“姑娘也认识我们白大哥?”

胡美珠道:“没有见过,闻名而已。”

小黑道:“等将来见了面,我替你们介绍,我们那位白大哥,实在是位了不起的……了不起的……”

胡美珠道:“什么地方了不起?”

小黑不善辞令,常为词不达意所苦,这时又犯了老毛病,期期然有点着急道:“了不起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胡美珠道:“能喝酒,会杀人,到处留情?”

小黑又急了道:“那是天大的冤枉!”

胡美珠道:“我什么地方冤枉了他?”

小黑抓抓耳朵,仍然想不出适当的此句来为他的白大哥辩护褒扬,只好采取他处理这类事件的一贯态度,既然有理说不清,就暂时搁去一边。

他扭头望着胡美珠道:“刚才你说那和尚是何许人?”

胡美珠道:“排行榜上的第二十三号名人。”

小黑默然思索了一下,愕然道:“海山和尚?”

胡美珠抿嘴一笑,道:“能混江湖了,一张名人排行榜,果然背得滚瓜烂熟。”

小黑却忽然点了一下头,喃喃自语道:“唔……那就不算冤枉了!”

胡美珠又不禁一怔,道:“你说什么?”

小黑坦然道:“最后那厮一匕首刺来,我闪躲不开,心里真埋怨平时不该不听白大哥的话,不肯再艺业上多下苦功,现在才知道,我即使武功再高一倍,结果也可能是白饶。”

胡美珠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连人家姓名都没弄清楚,就冒冒失失的跟人家动起手来了?”

小黑居然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知道,我一向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其实,我行事若不是如此莽撞,别人又怎会叫我蛮牛?”

他们一路边走边谈,已经转了两条巷子,最后他们在一座大宅院前面停了下来。

胡美珠道:“到了,就是这里。”

小黑四下张望了几眼,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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