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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血洗杨园

花蝴蝶牛强的估计完全正确。

八指神鹰古凌云一道火急密令传下,果然在短短数天之内,便从三十六座分舵中,挑出一零八员猛将。

连同总舵的六位大护法、三堂堂主,以及三堂的六名左右先锋,又组成一支阵容壮盛,能杀肯拼的劲旅!

以这样一支精锐之师,即使挥戈直指洪泽湖十三水寨总舵,都不难将洪泽湖总舵杀个落花流水。

而今,它血洗的目标,只是一座小小的杨园,杨园所面临的命运,自是不卜可知。

七绝魔女薛三娘虽属武林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十三的大名人,但是,眼前这场战争,非单打独斗可比,她的七项绝艺中,几乎有一半以上派不上用场。

譬如说:“刺、针、酒、毒、媚、诈、遁”中的“酒、媚、诈、遁”四项,系属蛊惑男人的自保手段,在大厮杀的混战场面中,最多见风色不对,用得上一个“遁”字。

而“针、刺、毒”三样,在敌人排山倒海而来的战阵中,绩效也是微乎其微,就算她使出全身解数,多伤对方十几二十名野狼帮徒众,对整个大局,又有何补?

所以,杨园方面,除不断以飞鸽和专差向洪泽湖总舵告急之外,只有整顿现有的一小股人手,日夜巡守,严加戒备。

八指神鹰古凌云将在短期内督师血洗杨园一节,花蝴蝶牛强不仅敌情估计正确,他个人的应付之策,也称得上绝到毫巅 。

就在野狼帮复仇大军进攻杨园的前一天夜里,这位花蝴蝶牛大爷突然来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

他对七绝魔女薛三娘和胭脂虎杨俊三四天来酒食款待的回报是:不但本人临危一走了之,还同时拐走的杨俊的第十三房妾苏美仪,以及价值逾万的细软!

胭脂虎杨俊身为洪泽湖第三水寨扬州方面的负责人,如今强敌当前,心情极为恶劣,虽然对花蝴蝶牛强的下作行径痛恨万分,但已无暇分心追究。

这件事情发生后,颜面上最挂不住的,是七绝魔女薛三娘。

她跟胭脂虎杨俊的心情差不多,如果不是为了野狼帮即将率师来攻,依了这位七绝魔女的脾气,即令搜遍天涯海角,她无疑也要找到这只花蝴蝶,来个碎尸万段。如今,这笔账只有暂时记下了。

而花蝴蝶之所以能在短短的三四天中,就将杨俊的小妾苏美仪勾搭上手,可说全是麻将桌子上“摸”出来的感情。

杨俊让这位小妾上桌凑一角,是一时权宜,以技取人,并非表示他对这名小妾特别的宠爱。

深更半夜,牌局散了,各自回房安寝。杨俊落脚的地方,多半是第十八小妾小青的香闺。

花蝴蝶牛强乃花丛老手,他正值壮年,外形又不错,牌桌上嘻嘻哈哈,笑笑闹闹,桌底下足尖偶尔不期而遇,眉来眼去,三下五除二,自是一拍即合。

这天午后,七绝魔女薛三娘正一人独坐书房,暗生闷气之际,爱徒小花狐胡美玉忽然出现。

薛三娘喜爱这两名女徒,犹如亲生子女,此时此刻,小花狐突然来到,自然为这位七绝魔女消去不少烦愁。

“刚到?”

“嗯。”

“这一路上有没有看到美珠?”

“没有。”

“那个姓白的小子呢?”

“进了金凤酒店。”

“你看小子有么有跟洪泽湖十三水寨为敌的意思?”

“好像没有。”

“那就暂时别去管他了。”

“全凭娘吩咐。”

薛三娘望着爱徒,眉尖微蹙,欲言复止,显然有话想说而又说不出口。

胡美玉移身凑拢过去,轻声道:“娘,玉儿这一路上,已经听到一点风声,知道娘的处境很为难。玉儿有几句话,不晓得娘肯听不肯听?”

“什么话?”

“吴老头这一次请娘出山,本意完全是为了那个姓白的小子。我们收了他的聘礼,也替他办了不少事。”

这次他们跟野狼帮发生冲突,那纯属一种帮派间的恩怨,我们师徒跟姓吴的并无僚属关系,其实大可置身事外,不淌这种浑水。”

薛三娘苦笑了一下道:“玉儿,你这番话,句句有道理。而这些道理,为娘的也并非不懂。可是,人在江湖上,尤其以娘名列排行榜的身份,更该多多少少,讲点江湖道义……”

胡美玉道:“讲道义也得看看对象是谁,像吴公义和杨俊这等人物,只不过虎狼身上披着一张人皮罢了,娘犯得着为他们卖命?”

薛三娘沉吟了片刻道:“这样好了,玉儿,这次事件,你们两姐妹,不妨暂时回避一下。咱们犯不着赔了老的,再饶上小的。

为娘的总觉得临时抽身,有点说不过去。再说,我薛三娘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到时候尽可合计着相机行事。”

胡美玉眼眶一红道:“娘不肯走,玉儿又能走到哪里去?”

薛三娘道:“傻丫头,话怎可以这样说。娘多大岁数?你们多大岁数?你们处处赖着娘,娘能陪你们一辈子?”

“娘——”胡美玉轻轻摇撼着师父的臂膀,眼眶已经润湿。

这时,杨俊的一名贴身小厮,忽然快步走了进来,朝薛三娘施了一礼道:“我家大爷在前面花厅,有紧急事情等薛姑奶奶过去商量。”

薛三娘点点头道:“马上就来。”

小厮退去后,她又转向爱徒道:“你丫头到底走不走?”

胡美玉低喊了一声娘,垂首不语。

薛三娘起身道:“好,你不走,我不勉强,但你们以后可别再喊我娘!你们翅膀骨硬了,可以飞了,再喊我娘,我可承受不起!”

胡美玉又喊了一声娘,热泪已夺眶而出。

薛三娘面孔一低道:“既然还认我为娘,那就听娘的话,立即离开!”

胡美玉双膝跪倒在地,颤声道:“娘多保重!”语毕一拜,起身掩面出房而去。

扬州城里,洋洋讲究,连土地庙也不例外。

这座离杨园不远,荫覆在一排垂柳下的土地庙,宽敞得就像一座祠堂。它的前面,是条小河流,后面则是一畦畦菜圃,景色相当清新而幽静。

这里,曾一度是丐帮高级头目们,以狗肉烧酒秘密联欢的地方。

因为丐帮扬州分舵出了事故,长久未有丐帮弟子光临,四边墙角落里,已经结了蛛网。不过白玉楼一向手脚勤快,只花了不到一盏热茶工夫,便将原本极其杂乱的庙内,打扫得干干净净。

就连中央那座年代已久的神龛,看起来也为之焕然一新。

土地庙前,除了一道红砖影墙,依例不着兴装油庙门的。

因为福德正神在神祇界官位甚低,他负责一方百姓的祸福安危,是真正的基层“地方官”,应该不分昼夜,随时接受地方百姓的祈祷申诉,如果装了大门,又无三尺应门之童,整天关呀开的,那岂不烦死人?

白玉楼虽然富可敌国,但在日常饮食上,却经常简谱的令人难以置信。

酒,那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至于下酒的菜肴,他就不怎么考究了。只要合了他的胃口,一盘蒜叶子炒豆腐渣,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在南方,豆腐渣是用来喂猪的。只有很穷很穷的人家,才去豆腐店讨点回来,炒了当菜喝稀粥,且美其名曰“雪花菜”。

今天,白玉楼用来下酒的菜,当然不是“雪花菜”。

今天,他置办的菜是:一只黄油油的道口烧鸡,一包已切成薄片并搀了姜丝作料的羊腿肉,一包凉拌小红紫双色萝卜。一包蜜炸松子。一包蒸火腿片。两段熏鱼,一大包盐腌豌豆苗,以及一罐泡好了的龙井茶。

这份酒菜,不但配搭得精致,份量也很丰足。

因为他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小花狐胡美玉去劝师父薛三娘离开杨园,是白玉楼的主意。

因为胡美玉虽然人在扬州,消息却不如白玉楼灵通。她只知道洪泽湖十三水寨已跟野狼帮结下梁子,却不知道野狼帮主已老羞成怒,调集全帮菁英,准备血洗杨园。

白玉楼这样做,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的关系。

不论七绝魔女薛三娘过去在武林中的口碑如何,他既跟人家徒弟有了肌肤之亲,又怎忍心眼看人家师父将成覆巢之卵?

他跟胡美玉交代得很清楚,她如果能劝得动薛三娘幡然醒悟,就不妨先跟师父回去。过一段时间,他再去子午谷看望他们。倘若薛三娘坚持不肯离开杨园,他就在这座土地庙里等她。

两人分手之后,白玉楼一个人买了这么多酒菜,便是因为他预感胡美玉此行可能徒劳无功。

结果,他料对了!

白玉楼买的小菜,全是干箬叶垫底,打开了放在一张短席上,本人则盘膝席地而坐,折枝为箸,随意取用。

这是丐帮高级头目举行盛宴的标准模式,白玉楼经常加以仿效。他觉得这种自由自在的吃法,别有一番虽南面王不易也的野趣。

太阳快下山了,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

白玉楼已喝下不少酒,一只四五斤重的道口烧鸡,也去了将近半只。

他尽管采办了两个人的酒食,等胡美玉来共同享用,同时也预测胡美玉一定会来。但是,他私底下,仍然希望胡美玉会劝说成功。

因为野狼帮所啸聚的,几乎全是江湖上一些十恶不赦之徒。不仅一个个心肠狠毒,武功也都邪异诡诈得很,薛三娘若是逞强出头,势难独善其身。

关于这方面的利害关系,他已向胡美玉作了详细的剖析,胡美玉如果无法改变师父新意,一定非常伤心难过,到时候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来安慰这个多情而善良的小妮子。

然后,就在白玉楼计算着时间,暗自庆幸胡美玉可能已经将师父劝离杨园之际,胡美玉忽然红着眼泡子出现了。

此行成败如何,已在小妮子一张愁苦的面孔上表露无遗,白玉楼当然不会不知趣的再去追问小妮子游说的经过。

他故作若无其事的点头笑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为你留了半只鸡,还有你喜欢吃的松子羊腿片……”

胡美玉一声不响,隔着那张短席,忽然屈膝跪下,朝白玉楼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白玉楼大吃一惊,急忙跃身闪开,走过来将小妮子一把强行扶起。

“美玉,你这是干什么?你把白大哥当成这里的土地公?”

“白大哥,我求求你,只求你这一次!”胡美玉倚在他怀里,泪如断线:“我求你救救我娘,只有你……白大哥……能救得了她老人家。”

“不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你先别哭好不好?”

“再迟……就……就……来不及了。”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我离开的时候,杨俊派人来找我娘,说有紧要事情商量,显然野狼帮的人已经进了城。你看,这会儿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担心对方也许马上就会攻进杨园。”

“他们进攻杨园的时间,是订在今夜二更。放心,时间还早得很!”

胡美玉抬起泪眼,有点惊讶:“对方的行动时间,是一大秘密,白大哥怎么知道的?”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天底下很少有真正守得住的秘密,尤其是那么一大群毫无纪律可言的乌合之众,要他们保守秘密,更是谈何容易。”

“可是,你不是说,你这两天一直都没有离开金凤酒店吗?”

“这消息正是酒店里一个伙计打听到的。”

“一名小伙计,会有这么大能耐?”

“小子的全称叫做:鬼影子林西河。听听他这个绰号,就知道他有没有这份能耐了!”

“金凤酒店方面,也在关心这件事?”

“俗语说得好:牵一发而动全身。扬州就这么大块地,很多人都依赖它养活。黑道上无论哪一派要在扬州兴风作浪,无形中都会影响到别人的利益。金凤酒店经营的性质,你不是不清楚,它又怎会不关心这种事?”

“这样说,大哥是答应了?”

“大哥刚才不是已经答应过了你么?你要大哥答应几次?”白玉楼微笑着,在她脸颊泪痕上亲了一下:

“这里跟杨园近在咫尺之间,白大哥要不是早已有了腹案,又怎会选了在这里跟你见面?”

常见而好斗的蚂蚁有两种。

一种是红蚁。

一种是黑蚁。

只有见过这两种体形相近的蚂蚁,为夺取食物,倾巢而出,以致纠结相缠,互咬不放,杀成一片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野狼帮这次血洗杨园的惨烈情况。

洪泽湖十三水寨总瓢把子,双枪一条龙吴公义,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这次事故虽然发生在第三水寨辖内,但基于对头是洪泽湖的公敌野狼帮,其他十二水寨,自然不能袖手不管。

所以,吴公义在接到报急文书后,立即征召其他十二水寨的正副寨主,挑选精兵猛将,分三批星夜驰赴扬州,总数亦有百余人之众。

二更甫敲,北大街数处民房中,如蝙蝠出动般,一片沙沙声起,连续飞出百余条劲装带刀人影,分数路扑奔杨园。

片刻之后,占地数十亩之广的杨园,便遭这批如蝗阵般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古凌云部下,上次建了大功的孙护法,尽管长相粗陋如屠夫,却是个精于谋算的智囊人物。

这次,他为古凌云设计了一套很完整的进攻战术。

所以,当这批野狼帮杀手围定杨园之后,第一个动作,便是迅速解下个人腰间携带的一只大布袋。

布袋里盛放的,全是松香、火硝、硫磺、木屑等易燃易爆之物,经过一阵洒布,火苗先后窜起,接着一股股烈焰冲霄而上,整座杨园,除了西北角落上有个缺口,眨眼之间,便织成一片熊熊火海!

西北角落上的缺口,是故意留下来的。

光烧不杀,当然不够刺激,不够过瘾。

所以,孙护法建议留下一个缺口,由古凌云率领一批快刀手,守在附近,谁若想从这一角夺路逃命,就得先看看他们的颜色。

就在杨园打火起后不久,一条夭矫身形,如巨雕穿云而下,掠过层层浓烟烈火,其疾无比地投入杨园。

很多野狼帮徒都看到了这个人,也都为这个人的举动吓呆了。

“这厮疯了不成,人家逃命都来不及,他竟一头钻进了火窟,这不是找死么?”

不过,这人在轻功上的卓越表现,也令那些帮徒不得不竖大拇指,由衷表示钦佩。

“奶奶的,这一身功夫,真是要得!轻功能练到这种程度,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候,洪泽湖方面,由第一水寨寨主,怒豹吴天良率领的第一批援军恰好及时赶到。

这位第一水寨主,是总瓢把子吴公义的侄子,年约四十出头,兵器是一根长鞭,鞭上功夫,相当狠辣,脾气大得出奇。

他领了三十多名好手,飞骑赶到现场,眼见敌人使出放火的狠毒手段,登时七窍生烟,热血如沸。

当下怒吼一声,挥动长鞭,如旋转着一圈乌云般,往敌阵中扫打过去。

扼守这一角的,是野狼帮的两名先锋和十来名杀手。无论在气势或人数上,初步接战之下,怒豹吴天良这边,算是略占上风。

吴天良鞭出如狂飙,鞭锋所及,哎唷声起,已有两名野狼帮徒被扫得骨断筋折,倒在一角呻吟。

等两名先锋双双敌住他的兵刃,一场没头没脑的大混战,才告开始。

野狼帮那位孙护法的火攻毒谋,手段虽然狠辣,但显然也有照应不周的弱点。

如今,洪泽湖第一批援军赶到,这一弱点马上就暴露出来了。

在数量上,一百多人,不算少。如果聚在一起向杨园攻入,那股声势,是够浩大,也够骇人的。

可是,杨园占地太广了,烟生火起,独照半天,远远望过去,的确很壮观。

但想想一百多人分散开来,要围守那么大的一片地方,这条包围带,就不难想象是多么的稀松薄弱了。

倘若困处在杨园里面的人,知道外面这种情形,只要有办法突破火阵,几乎打任何一角,都可以轻易突围脱身。

刚才以绝佳轻功飞身入园的那人,无疑早就掌握了野狼帮的这一弱点。

他对杨园内部楼台亭院分布的情形,似乎十分熟悉。入园之后,跨屋越脊,直到第七进一座大厅,方收势跃身跳落。

今晚杨园方面,情况也够惨的。

胭脂虎杨俊尽管事先就获得了情报,但因洪泽湖方面援兵迟迟未至,他唯一可采行的防守之策,便是将全园妇女集中在大厅内,再集中园中所有的人手,分两队扼守大厅前后。

在他的构想上,敌人一旦来犯,不论对方声势如何浩大,他们这边多少总可以抵挡一阵子,以拖延战术,等候支援。

敌人最后采用火攻,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以有限的人力,不但救不了这场火,同时他们也不敢再将人力分散。

如今他们所能做的,便是睁着眼睛等,如果情势没有变化,什么时候火舌燎上这座大厅,他们就什么时候完蛋!

就在这时候,一名身材修长,目光如炬的年轻汉子,在院心飞落。

“快派一部分人,找被褥帷幔等大件物品,浸透了水,跟在我身后!”年轻汉子宏声发令:

“妇女走在中间,请薛三娘和杨分舵主断后,火是扑灭不了的,我带你们离开这座杨园!”

杨俊毫不犹豫,立即吩咐招办。

不一会,十多条湿漉漉的被褥取至。年轻汉子接过一条湿被,领先奔向一道高墙。

墙这边的竹林已经着火燃烧,毕卜作响,火舌乱窜,根本无路可供通行。

只见那汉子抡起湿被,如巨龙游空,所至之处,火焰无不应手而灭。

被褥之类的物件,本就无法当作兵刃使用,一旦浸透了水,足有三四十斤重,膂力再大的人,也会挥洒不开。而这位年轻汉子,却能抓着被褥一角,上下左右,挥打自如。

年轻汉子脚下不停,眨眼之间,便开出一条通路,直达墙下。

后面跟随的妇女,全都不会武功,要越过高墙,当然也是个难题。

年轻汉子向身后从人换了一条湿被,将通道向左右各拓宽三尺许,然后跑开那条湿被,双掌运气一退,只听蓬的一声巨响,高墙立刻塌落一个大缺口。

他转身招呼众人速从缺口出去,自己则跃上墙头,挥掌纵跃如飞,只不过瞬息工夫,便在一片惨呼声中,将附近十多名野狼帮徒收拾干净。

殿后的薛三娘,悄声向杨俊道:“这位老弟台人俊功夫更俊,他是你朋友?”

杨俊苦笑道:“我杨某要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杨园又何至于落得今天这种下场!”

薛三娘皱了一下眉头道:“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位风流太保?”

杨俊摇摇头道:“我看不是。”

薛三娘道:“何以见得?”

杨俊道:“除了一个丐帮,那位风流太保对武林中的帮派都没有什么好感,如果真是那位小太岁,他刚才不赏我杨某人两个大耳括子,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哪还会倒过头来,帮我们的忙?”

一行六七十人,迅速奔出墙外,越过一条水沟,脱离火场。

那名年轻汉子挺立高墙上,在血红的火光照耀下,宛如一尊金甲天神,这时对着薛三娘遥遥抱拳致意道:

“薛女侠乃名人排行榜上前辈高人,望能记住今夜教训,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恕晚辈不再远送。”

语毕,身形腾空拔起,迅即于夜空中消失不见。

在杨园的男男女女来说,这真是多灾多难,令人魂飞魄散,永远难忘的一夜。

好在杨俊在扬州财雄势大,产业不止一处。一行在他带头之下,只转了三五条巷子,便又来到一座巨宅之前,这些狼狈不堪的男男女女,才算松了一口气。

杨园这边,火势愈来愈猛烈,除了四周高大的围墙,已尽行淹入火海。

围墙外面,由于洪泽湖方面第二、第三两批援军也先后陆续赶到,一场如蚂蚁争食的野战,立即全面展开。

在这以前,八指神鹰古凌云接到消息,知道杨园里的人,已经突围逃出,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但由于敌人洪泽湖总舵援军出现,声势并不弱于己方,已使他无暇再去计较这些了。

因为情况的转变,野狼帮这边,除了抢先一招,烧掉一座杨园,开始时那种压倒式的优势,业已不复存在。

如今,态势至为明显,双方实力,旗鼓相当,胜负均在未知之数。

对双方来说,这一战都是同样的重要。

这是两个帮派的一场总决斗,在南方武林道上,今后谁能继续占有包括扬州在内的一席地盘,就端看今夜这一战了!

对风流太保白玉楼来说,今夜这一战,也很重要。

东西四十三州的百姓,今后要想有好日子过,就全看洪泽湖十三水寨和野狼帮双方人员在这场血战中的折损程度。

两败俱伤,那是必然的。而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双方的主要人物,最好全部在这一战中亡于战阵,使这两个不良组织,同时消灭于无形。

一举消灭这两个邪恶的帮派,这个机会,太难得了,白玉楼决定要为这一战尽点心意。

双枪一条龙吴公义的“双枪”,因为一根是“肉枪”,一根是“烟枪”,在遇敌对阵中,当然都派不上用场。

他经常使用的兵器,是一根奇形棍。

这根棍子,纯铜打造,长约八尺,重约三十斤,一头带刺,一头装有利尖,一根棍子使将起来,混合三种兵刃的招式和功能,威力极为惊人。

他在武林名人排行榜上,虽然排的是倒数第一名,是个压榜尾的角色。不过,能够挤上榜尾,就已经是一种荣誉,等于武功已被肯定,是个被人羡慕和崇仰的对象。

他之所以能被洪泽湖群雄共推为总瓢把子,且能稳坐宝座到今天,无疑就拜名人排行榜上的排名之赐。

今夜,他带领的,是第三批援军。

这位洪泽湖的总瓢把子,已很多年未亲上战阵了,如今眼看杨园火势冲天,再受周遭气氛感染,一股豪气顿被怒火所激发。

当下大吼一声,舞动奇形棍,便朝那些野狼帮徒冲杀过去,那些野狼帮的头目,虽然都是百中选一的凶猛角色,但又哪是这位名人老将的对手?

铜棍所至,或刺、或砸、或扫,当者无不应棍而毙。

野狼帮领队的几名先锋,见老家伙如此神勇,知道只有帮助或老护法们才能抵挡得住,他们如逞强硬拼,无异自寻死路,那又何苦?

于是,一阵呼啸,齐往西北角落上,火势缺口处奔去。

慢慢的,在西北角落上,双方的人马都集中了。八指神鹰古凌云和双枪一条龙吴公义终于也来了个“王见王”。

八指神鹰古凌云的兵器,是一对柄长四尺三寸的纯钢虎爪,也是一件杀伤力极强的外门兵刃。

两个头头见了面,想想对方过去种种敌对的行为,都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口中骂着粗话,冲上去铿铿锵锵,立即狠狠杀成一团。

野狼帮的护法、堂主、先锋,十三水寨的正副寨主、舵主、头目,也都凭双方服装上的差异,到处追逐砍杀,一刀一棍下去,血浆迸溅,哀嚎刺耳,比屠宰场上的景象,都要来得残忍凄惨!

杨园中火势,熊熊燃烧如故。高墙外的战场上,经过一番砍杀,则已渐渐变成活人不及死尸多。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拼斗。正由于双方势均力敌,以至于双方都不会因己方同伴之伤亡,而生出怯敌之心。每个人都杀红了眼睛,总以为只要卖命砍杀下去,最后必能赢得胜利。

当杨园火势渐渐转弱之际,墙外战场上,已堆尸如散丘,盈血如沟。双方人马,总加起来,已不超过二十人。这些带着一身血污,仍在继续奋力厮杀的仁兄,当然都是双方的高级大头目。

野狼帮方面,最厉害的一名杀手,就是那位长相如屠夫,一双浓眉,满脸刀疤,以一根三节棍为武器的孙护法。

洪泽湖援军初抵杨园时,曾有不少野狼帮徒众在怒豹吴天良和双枪一条龙吴公义这对叔侄的长鞭及奇形棍下遭瘟。

洪泽湖方面,本已因此取得人数上的优势。不意双方全面接战之后,这位孙护法竟然不去迎战对方的主将,而以一根威力无穷的三节棍,专门去赶杀那些正副寨主以下的次级人物。

经他一阵疯狂的竖劈横扫,不到一盏热茶工夫,洪泽湖方面舵主级的头目,竟被他一口气击毙三十七名之多!

这样一来,洪泽湖方面所取得的初步优势,立即遭这位孙护法独力追平。

本来,野狼帮这边因血洗杨园受挫,人员折损甚多,再加上洪泽湖总瓢把子双枪一条龙吴公义的适时出现,一时心慌意乱之余,已有溃决现象。

经过孙屠夫这一阵大发神威,不但将兵员上的弱势扳平,而且也使野狼帮方面军心大为振奋!

由于这种出人意外的转变,才使双方始终都能保持着捉对儿厮杀的均衡局面。

在这场血战中,交手的双方,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就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神奇之手,在维持着双方的战力不致相差太远。

譬如说:野狼帮如有某一位护法或堂主功力特别高强,那么,此人在连杀对方数人之后,必然会遭遇一点点小小的意外。

如小腿一软,站立不稳,或者兵器突然脱手之类的怪事,以致予敌人有可趁之机,冤哉枉也的毙于敌人刀棍之下。

否则,尽管双方开始时势均力敌,经过一场混战之后,总有个强弱分出来。弱的一方,眼见大事不妙,在干下去,哪有不逃之理?

又哪会拖延到双方都只剩下七八个人,仍然恶斗不休,以为尚未到胜负最后的关键时刻?

三更鼓尽,将近四更。

杨园已变成一片瓦砾废墟,只有一些零星的火苗,尚抱着几根合抱巨柱,在作最后的贪馋吞吐。

杨园墙外,交手双方,也只剩下两组四人,在作最后的殊死战。他们是双枪一条龙吴公义和怒豹吴天良叔侄,以及野狼帮主八指神鹰古凌云和首席护法血屠孙绝子。

怒豹吴天良,在武功造诣上,虽不及野狼帮的血屠孙绝子,但在兵刃上,吴天良却占了很大的便宜。

兵器谱上说得好:“长压短,硬怕软”!

血屠孙绝子的三节棍尽管刚猛,但专门缠绕锁拿刀剑枪棍一类兵刃的长鞭,恰正好是他这根三节棍的克星。

他为了不让敌人的长鞭纠缠他的三节棍,出招之际,不无顾忌。因此,他虽极尽闪避腾挪之能事,也始终只能跟吴天良战个平手。

另一方面,双枪一条龙吴公义以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名人身份,武功技艺当然要较八指神鹰古凌云稍胜一筹。

但是,这位洪泽湖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也有他吃亏的地方。

那边是他年事已高,那根纯钢奇形棍,份量又太重了些。交手之初,他长棍横扫,风云变色,自由万夫莫当之勇。可是,时间一久,体力耗尽,便渐渐的有点难以为继了!

八指神鹰古凌云当然也看出了吴老头的这一弱点,加上他本来就以轻功见长,因此接战之后,除开始的几回合,他露了几手真功夫之外,他显然早就打定主意,要以缠磨的方式,来累死洪泽湖的老家伙!

他的这套策略,收效自在意料之中。

吴公义打到后来,额暴青筋,气喘吁吁,冷汗直流,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他挥棍的速度,愈来愈慢,以致渐渐完全失去了章法。此刻别说再战下去,即使要他逃脱,他也已经力不从心了!

古凌云的情况,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他毕竟比吴公义少了十几岁。兵刃的份量,也不如何沉重。

所以,这位野狼帮主,在行动上,依然行有余力,他见吴公义步履蹒跚,知道该是他发出最后一击的时机到了。

他等吴公义一棍挥空,双手把握不住,全身向前倾绊之际,猛可里冲上前去,双爪齐下!

一爪搭住吴公义肩膀,爪尖穿皮透肉。另一爪则沿着吴公义额骨向前一拉,后者顿告面目全非,血糊一片,惨不忍睹。

八指神鹰古凌云以一双虎爪解决了双枪一条龙吴公义,立即奔向正在近身纠缠的血屠孙绝子和怒豹吴天良。打算帮他这一员仅存的爱将,早点收拾掉这位洪泽湖第一水寨寨主。

可惜,他稍微迟了半步。

刚才血屠孙绝子一时不慎,遭吴天良一鞭绕上脖子,正想洒出三节棍,与吴天良来个同归于尽时,吴天良知道对方必然会有这一招,右臂奋力一抽一扬,立即将孙绝子脱离地面。

古凌云赶来时,恰巧碰上孙绝子的身体,正凌空向他面门撞去。

古凌云已杀晕了头,杀花了眼,也无暇多想,手起一爪,便将自己爱徒的脑袋敲了个四分五裂!

古凌云杀了大半夜,感情已经麻木,也无所谓愤怒不愤怒了,他现在仅有的一点意识,便是杀!杀!杀!

他趁吴天良的鞭梢未及由孙绝子脖子上放松抖落,一个箭步上前,虎爪再度递出!

吴天亮直到敌人的虎爪深深嵌进自己的胸膛,才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松手弃鞭而逃?真笨!

俗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很多俗语,都很有一点道理,只有这句话,似乎值得商榷。

像现在的怒豹吴天良,他挨了古凌云一虎爪,经验有了,也晓得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增长的这份智慧,还有没有再在别处运用的机会?

现在,天快亮了。杨园的大火,已将熄灭。洪泽湖十三水寨和野狼帮的一场恶战,也告全部结束。

白玉楼在离开这片充满血腥气的战场之前,唯一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收拾八指神鹰古凌云。以他的一身武功,要收拾一个已成强弩之末的古凌云,当然只是举手之劳。

白玉楼举起了手,一块瓦片飞出。

拍!瓦片进了古凌云的头盖骨。这是白玉楼有生以来,第一次以瓦片伤人,也是八指神鹰古凌云这一生中,最后看到的一块瓦片。

黎明时分,七绝魔女薛三娘刚在杨俊的别业中勉强安顿停当,胡美玉和胡美珠这对姐妹忽然双双出现。

两姝叩拜了师父,起身默立一旁,垂首无语。

薛三娘彻夜未眠,脸色有点憔悴。这一夜的折磨,似乎使她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她望着两名爱徒,显得有点有气无力的道:“你们两个,怎会碰到一起的?”

胡美玉垂着眼皮,低声回答道:“玉儿离开杨园,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违背娘的吩咐,又悄悄折身回转,那时正值二更左右,杨园已经着火。就在这时候,珠妹恰巧赶到,她要冒险往里冲,被玉儿硬给拦下了,玉儿告诉她,她如果这样做,娘一定不高兴。……”

薛三娘点点头道:“你比她大,总算还懂点事。”

她扫了两姐妹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两姐妹现在来看望我,娘知道你们的意思,娘如今细想起来,这次应聘前来洪泽湖,确属不智之举。”

胡美玉道:“玉儿跟珠妹是从杨园那边来的,杨园已经完全烧光,洪泽湖和野狼帮共三百多人,一个活口没留下,全死了。”

“八指神鹰古凌云和吴老头儿也死了?”

“是的。”

薛三娘只是轻轻嘿了一下,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再说什么。

“快天亮了,娘请休息一下。”胡美玉道:“玉儿跟珠妹守在外间,为娘照应门户。等天亮后,咱们娘儿三个,就可以上路了。珠妹一直担心谷中养的那批鹿,以及那两只小猴宝宝,不知道谷中的仆妇懂不懂得照顾它们。”

薛三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斜瞪了胡美珠一眼,道:“傻丫头,总是长不大。将来嫁了人,看你还说不说这种呆话!”

胡美珠道:“娘不知道,大宝和小宝比谁都聪明,别人喂它们食物,它们连闻都不闻一下,珠儿真怕它们会饿坏了。”

薛三娘道:“它们两个跟你们两个丫头一样,撒撒娇罢了,饿它们三天三夜,看它们吃不吃!”

她这一说,两姐妹也忍不住笑了。

胡美玉道:“明天还要赶路哩,娘歇着吧!”

薛三娘摇摇头道:“不行,明天还走不了。”

胡美玉一愣道:“为什么?”

薛三娘道:“娘在扬州还有一椿心愿未了。等了却这椿心愿,我们再回子午谷不迟。”

胡美珠道:“娘还有一椿什么心愿未了?”

薛三娘面现恨意道:“有个忘恩负义,下流无耻的男人,娘得设法找到他,好好给他一顿教训。”

花蝴蝶牛强是个很懂得享受的男人。

他这一生中,除了隐姓埋名,逃离东北的那段狼狈日子,几乎没有一天离开过醇酒、美人。

他成功的条件,出了一身武功,便是因为他一直奉行着一段他自己订立的格言:“胆大、心狠、手辣。口蜜腹剑,唯利是图,不讲情义!”

由于他对这段格言执行得很彻底,所以他在东北时,能欺骗合伙,吞赃独肥。后来加入野狼帮,又靠逢迎功夫,顺利升任护法,四处掳掠奸淫,好不风流快活。

就拿这次杨园事件来说,这段格言,又帮了他一个大忙。

当时,他如果像姓焦的那样实心眼儿,无论进攻或撤退,无疑都是死路一条。结果,他心肠一横,一刀捅进姓焦的后心窝,一切便都化解了。

不但白玩了胭脂虎杨俊的一名小妾,还接受了杨园两三天丰盛的酒食招待。最后,吃不完,兜着走。

白吃、白喝、白玩之余,又拐走杨俊另一名小妾苏美仪,以及一大批足够他挥霍个三年五载的细软!

今天上午,在茶馆里,他听到了消息,杨园已化为灰烬一堆。园旁空地上,死尸横七竖八,多得几乎无法点数。

而他,由于不为情义所牵扯,结果,不但逃过了这场劫难,而且事后还能躲在这幢精致的小红楼上大吃大喝。

酒足饭饱之后,又可以搂着一个娇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睡觉。这一反一正之间,你说差多少?

要不是心肠够狠,手段够辣,痛下决心,说溜就溜,他会有现在这种日子过?

扬州人在生活情趣上,认为最值得自豪的两件事,便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

所以,扬州城里,最多的两种行业,就是茶楼和澡堂子。

茶楼方面,名气最大的,是朝阳大街上的风袖楼。

风袖楼生意兴隆的原因,除了地方宽敞,茶点精致之外,它最大的特色,便是伙计们对客人招呼亲切,服侍周到。

不论客人身份如何,上楼泡一壶茶,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叫点心,加开水,一呼便至。你随时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带着巴结神情的笑脸!

有了这样的伙计,生意还差得了?

这些伙计,还有一个长处,记性特别灵光。只要你在风袖楼喝过一次茶,哪怕三五个月后,当你再度光临时,他们都能一眼认得出来,某大爷长,某大爷短的,喊得你浑身飘飘然陶陶然,面子十足,好不舒泰。

所以,第二天,当花蝴蝶牛强黏上两撇小胡子,涂上少数易容膏,穿一袭青织缎夹长袍以一位商贾姿态,于巳末午初光景第二次登临这家风袖楼时,两三名伙计就像见到亲娘亲老子似的,一起迎了上去。

牛强报的姓,是同音的“刘”。两三名伙计,一起躬腰含笑喊着:“刘大爷早!”“刘大爷好!”“刘大爷今天还是泡一壶龙井?来碗鸡丝火腿面?加一客嫩姜肴肉?一客莴苣菜心?”

牛强点点头,走向靠窗临街的一副座头。伙计们立刻跟过去,抢着抹桌子,拉座椅。另一名伙计,则扯开嗓门,朝楼后高声报出客人所叫的茶点。

牛强喝着茶,一面浏览着下面街上的行人,心中十分得意。

昨夜,在苏美仪那个小女人身上,他展足了男人的雄风,这使他对自己的信心大增,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峰巅状态。

他起身整装出门时,那女人尚抱着被子沉睡未醒。看那女人一脸倦容,睡得那么香甜,他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快感。

他决定先出门去散散心,泡一壶茶,吃点点心,下午回来,女人自会替他备好酒菜,一切如昨,好梦再温。

牛强正在想的出神,忽被茶楼上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惊醒。他转过头来,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不觉眼前一亮,大感意外。

这时,前面楼梯口,正怯生生的站着一对母女,从装束和行头上看去,这对母女显然想在风袖楼卖唱讨点赏钱,但又担心楼上伙计是否允许。

那些伙计,目光游移,也在观望。

他们所不能决定的,是不知道客人是否喜欢这个调调儿。

他们现在正在查看客人们的神情。如果有人露出厌恶之色,他们无疑马上就会迎上前去,将这对母女呵斥下楼。

这对母女的运气不错,因为这时一个腹大如鼓的客人开腔了:“很好,很好,叫她们过来,俺家好久没听曲子了。”

一名伙计立即应声朝那对母女吆喝道:“过来啊,你们。洪老太爷招呼你们,你们没听到?”

卖唱的母女,面露欣喜之色,立即依偎着向那位洪老太爷走过去。

牛强细看这对母女,老的年近五旬,一身青布衫裤,怀抱一只旧琵琶,腰背已微呈佝偻。

那个少女,大约才十七八岁,修眉凤目,鼻梁秀直,菱形嘴唇,略带羞怯神态,极为惹人怜爱。

牛强看得心痒痒的,开始转着歪念头。他暗忖道:像这种如出水芙蓉似的女娇娃,若是平白放过了,岂不可惜。

“你们会唱些什么曲子啊?”洪老太爷问。

那个年长的女人立即掏出一本旧折子,恭恭敬敬的打算递给洪老太爷。

洪老太爷手一挥道:“捡好听的,随便唱两阙就是了,我可懒得费这个神。”

其实,这位洪老太爷并不是懒得费神,而是他根本就不识字。他连自己姓名的笔画都分不清楚,你叫他怎么个点法?

那年长的女人恭敬不如从命,收起曲牌折子,调动弦子,叮叮咚咚的弹了一段正宫调叨叨令的过门,那名秀丽的少女,立即微俛面孔,如莺啼空谷,曼声唱将起来。

黄尘万古长安道

折碑三尺邙山墓

西风一叶乌江渡

夕阳十里邯郸树

老了人也么哥

老了人也么哥

英雄尽是伤心处……

少女唱罢,满楼默然。洪老太爷皱眉抬头道:“上茶楼,听曲子,图的是个兴头,干啥要唱什么邙山墓乌江渡的,叫人听了不是滋味?”

那年长的女人赶紧福了一福道:“是这丫头不懂事,请老太爷包涵。”

她口中说着,调了弦子,又弹了一段吕调普天乐的过门。

少女立即按节拍唱出一段《俏冤家》。

俏冤家

天生下

鱼沉雁杏

闭月羞花

生得来可喜娘

活菩萨

费尽丹青难描画

比昭君少一个琵琶

纤腰一捻

凌波半折

云鬓堆鸦

少女的这支曲子,因为节奏活泼,总算换来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

洪老太爷点点头道:“像这样唱起来,还差不多。”

那年长的女人又福了一福道:“多承老太爷夸奖。”

洪老太爷摸摸颌下那只有四五粒米长的胡梢,瞪着那女人道:

“你们是在外面跑的人,应该清楚大爷听曲子的胃口,能不能唱支让大爷们听起来舒服过瘾一点的?”

女人面有难色道:“这个……”

那少女连忙接着道:“娘,难得几位大爷赏脸,珠儿就为几位大爷唱支小令《蟾宫曲》好了。”

那女人道:“唱那段《千金奴》?”

少女道:“嗯。”

于是,母女开始弹唱。

这支小令唱起来,韵味就完全不同了。不仅全曲辞藻艳丽,那少女的腔调,也仿佛一下子变得特别娇柔曼妙起来。

杏桃顋杨柳纤腰

占断他风月排场

鸾凤窝巢

宜笑宜颦

倾国倾城

百娇千媚

一个可喜娘身材儿是小

便做天来大福也难消

檀板轻敲

银烛高烧

万两黄金

一刻春宵……

一曲歌罢,满楼彩声雷动!

“好!”

“好!”

“好个倾国倾城,百媚千娇!”

“好个万两黄金,一刻春宵!”

洪老太爷兴奋得满脸通红,忽然扭头向身后大喝道:“好,好你娘个头,你们他*的就知道喊好。既然唱的好,为啥不赏银子?”

这位洪老太爷在扬州城里有七八片字号,是扬州城里很受人尊敬的一位富商。大家经他这一骂,不但无人着恼,反而像受宠若惊般,轰然喧哗,一致帮起腔来。

“洪老太爷说得对,该赏!”

“我赏一百大钱!”

“我赏半吊。”

“我赏一两。”

那些伙计们知趣之至,见众家大爷高了兴,赶紧找来一个小筐箩,去按桌帮着卖唱的母女收赏钱。

其中,当然以洪老太爷赏得最多,他投进筐箩里的,是整锭的银子,一个十两重的大元宝。

结果,碎银加钱串,折算起来,总数将近二十两,竟比风袖楼一天的全部营业收入还要多得多!

牛强也掏出一锭银子,但并没有投进筐箩,他在等机会。

那对母女收妥银钱,千恩万谢的谢了洪老太爷及众家大爷,也谢了茶楼上的伙计,然后转身便拟下楼。

牛强早对那少女的身材容貌着了迷,及至听了这几首曲子,更发现这小妮子另有一种醉人的风情,色心一动,自难遏止。

这时,他堂而皇之的朝那对母女一招手道:“你们过来这边一下。”

那对母女依言走去他座头前,牛强露出一脸庄重的神色道:“请问这位大娘,你们唱不唱堂会?”

那女人欠了欠身子道:“我们娘儿俩,会的曲子不多,恐怕应承不来。”

牛强道:“这个你们就不必客气了,敢到茶楼走动,哪有只会唱几支曲子的道理。明天是舍下二大人六十大庆,戏班子都请好了,就是后堂内眷,少一班唱曲子的。曲子用不着多,只要带点喜气,应得上景的,有个三五首,也就尽够了。至于赏钱,不必担心,这里十两银子,算是定钱!”

他说着,硬把那锭银子,塞在那女人掌心里。

那女人转过身去,跟女儿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女儿不住点头,似乎非常赞同母亲去唱这场堂会。

然后,那女人转过身来道:“这位大爷,您贵姓?”

牛强道:“敝姓刘,刘关张的刘。”

“刘大爷!”

“不敢当。”

“刘大爷府上住哪儿?”

“贤母女如不见弃,可随区区先到寒舍歇下,选定几首曲子,趁便演练演练,不但可省却你们母女俩一宵花费,也免得明天车马接送,多费周章。”

“这样麻烦刘大爷,那多不好意思。”

牛强见母女俩愿意跟他回去,不由得心花怒放,立即吩咐伙计喊来两辆马车,结账起身下楼。

牛强带着母女俩离开后,茶楼上议论纷纷。

“刚才那个汉子是谁?”

“没有见过。”

“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听这个家伙说,他家二大人明天要做六十大寿,好像排场还不小。城里有人做寿,难道连我们洪老太爷都不发一份帖子?”

“我看这个家伙有问题。”

“八成儿大概是在打刚才那个小丫头的歪主意。”

“难说,扬州近来乱得很,前天夜里,杨园就是个例子,可惜刚才没拦下那厮,仔细盘问一个清楚。”

“这关你二麻子什么鸟事情?”

“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人家孤儿寡妇吃亏上当啊!”

“你晓得人家是孤儿寡妇?你敢断定她们母女俩一定会吃亏上当?”

“你他*的,天生的杠子头!”

“我是劝你吃饱了少管闲事。”

洪老太爷忽然插口道:“不,二麻子没有说错,我也觉得刚才那家伙邪里邪气的,有点不对劲,快找个伙计,一路跟下去,暗中瞧个清楚也好。”

两辆马车,最后在南城城脚下,一座僻静得近乎荒凉的古园大门前停下牛强打发了车钱,领着母女俩走进古园。

这里并不是他跟苏美仪赁居的地方。

一个多月前,野狼帮派他带人道扬州来打听城里各帮派的动静,他为了落脚旅店不便,曾在这园子里住过三天,知道这里是个荒置的废园,园中林木幽深,正好便宜行事。

他打定的主意是,设法先将这母女俩分开,干掉老的,再玩小的。小妞儿如果乖顺,事后就带回去跟苏美仪住在一起,好好的享受一番齐人之乐。

如果小妞儿倔强记恨,那就玩痛快后,一起打发她上路。

尸首搁在这种荒凉的废园里,即令变成一堆白骨,也很难被人发现。在这方面,他是老手,决不担心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那个年长的女人很土气,她走在已被野草遮没的红砖小径上,不仅毫无警惕之心,居然对这座古园的景色大为赞叹。

“珠儿,你瞧瞧!”她四下里指着女儿看:“大户人家,多会享福!偌大座林园,布置得这么幽静,真像一座神仙洞府。”

牛强暗笑,顺口应者道:“大娘真是好眼光!”

那女人扭过头来道:“能选中这样一处地方,你的眼光也不错。”

牛强觉得女人这两句话“用词”和“语气”都有点刺耳,不禁微微一愣,道:“大娘这话——”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接着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花蝴蝶,现在是深秋季节,百花敛艳,草木枯黄,你这只蝴蝶也该找个地方,准备过冬了。”

牛强周身一震,已知大事不妙。可是,一阵酥麻之感,迅即扩遍全身,他想动手,但已失去动手的力气。

他瞪着那女人,双目满布惊骇之色:“你——你是薛三娘?”

薛三娘微微一笑,笑的牛强寒飕飕的,凉生脚底,直透顶门。

他背后那少女已亮出一把匕首,抵在他后心窝上,这时冷笑道:“现在喊娘,已经太迟了。”

薛三娘道:“丫头别胡说,谁要这种儿子!把匕首给娘,另外给娘一点刀伤药。”

少女道:“珠儿又不是没有杀过人,为什么一定要娘亲自动手?”

薛三娘道:“你不懂娘的意思,快把刀和药拿给娘,你去假山那边等。”

少女道:“娘的意思?”

薛三娘道:“娘要替他去掉祸根子,让他尝尝太监的滋味。”

少女皱眉道:“嗳,那……那多脏,而且,那……那也要不了他的命啊……”

薛三娘道:“娘正是要他继续活下去,像猪狗一样的活下去,一刀要了他的命,太便宜他了。”

牛强听,魂魄齐飞,他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到做得到,而且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当下不由得颤声哀求道:

“三娘,求你做做好事,我牛强认错了,求你赏我一刀,给我一个痛快。我牛强来世变牛变马,一定会回报你三娘今日的恩德。”

薛三娘冷笑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如果我残了你的身子,你会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牛强道:“是的,我牛强情愿死,但求三娘成全。”

薛三娘冷笑道:“你这就错了!现在你要求速死,只是一时冲动。等你创伤愈合后,你就会改变想法的。那时,你将会告诉自己,好死不如赖活!”

她嘿了一声,又接着道:“到那时候,你若再遭老娘遇上,就算你不求我,老娘也会赏你一刀!珠儿,你站远一点!”

杨园的一场大火和血战,就像上次仙女庙事件一样,只为金凤酒店里那些风月豪客们平添了一段茶酒谈助,而并未影响到酒店的营业。

受到影响的人,只有一个蛮牛小黑。

小黑这几天的情绪,真是坏透了。他对嫖和赌,都没有多大兴趣,其他如剃头、洗澡、喝茶、下棋、听戏,他又因为花费太大,而舍不得平白浪费白大哥的银子。

所以,他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闷在自己客房里,叫两三个廉价小菜,自斟自酌,喝酒消遣,有了酒意,倒头便睡。

他最渴望的一件事,便是想找个机会,能跟白大哥好好的谈一谈海山和尚和夺魂镖金用这两个人。

可是,白玉楼虽然跟他对门而居,他每天看到白玉楼的机会,几乎还不及见到受命照顾他的那个鬼影子小杨的机会多。

所以,今天一早,当他梳洗完毕,忽然看见白玉楼笑嘻嘻的走进他的房间,他真是又惊又喜又恨,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噢,稀客,稀客!你忙完了没有?”他问,带点“葱”味。

白玉楼道:“忙完了,今天特地来陪你喝几杯,好替你小子消消气。”

小黑一怔道:“替我消气?消什么气?”

白玉楼笑道:“消‘小气’!”

小黑脸一红道:“谁说我小气?我哪一天没有点菜叫酒?”

白玉楼笑道:“据小杨打趣说,酒店里的客人,只要有三分之一的人像你小黑少爷这样精打细算,他们这座金凤酒店,开不上三个月,一定关门!”

小黑道:“放他娘的骚驴屁!他们炒两斤蛋,切一碟卤肠子,都要一两六钱银子,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还说经营不下去,良心何在?”

白玉楼笑道:“节俭,是一种传统的美德,这一点我不能数说你。不过,银子如果来得太容易,稍为享受享受,也不算罪过。”

小黑道:“谁的银子来得容易?”

白玉楼笑道:“当然是我的银子来得容易。我不是说柜上存了五千两,任你花用么?”

小黑道:“如果又嫖又赌,又吃又喝的,你以为五千两银子又能够花多久?”

白玉楼笑道:“你以为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小黑又是一怔道:“你打算离开?”

白玉楼道:“谁说要离开?这只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

小黑皱了皱眉道:“其实,早点离开也好。这里的房钱,据说也不便宜。”

白玉楼笑道:“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的掉?”

小黑道:“什么毛病?”

白玉楼道:“房钱、饭钱、酒钱、菜钱,怎么一开口就离不了一个钱字?”

小黑喃喃道:“我过过穷日子,我穷怕了。我总觉得只有疯子,才会住到这种地方来的。”

白玉楼道:“当初是谁第一个嚷着要来的?”

小黑道:“我当初的意思,只是住进来见识见识,要像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耗下去,实在叫人受不了。”

白玉楼笑道:“好,我们走!”

小黑道:“去哪里?”

白玉楼道:“去让你见识见识住在这座酒店里的客人,并不全部都是疯子,这里的花费虽然昂贵,只要手段够高,照样可以发大财!”

凡属赌徒,差不多都清楚一条铁律:久赌无赢家!

所以,当一名赌徒刚坐上赌台时,也差不多都能很冷静的警告自己:不能太贪心,手气不顺,少输便是赢;如果手气好,应时时记住见好就收!

好赌的人,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天才,但一般说来,凡属赌徒,差不多都有点小聪明。

劝别人戒赌,那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因为无论你如何演绎理论,列举事例,或是泛及道理和品格问题,他们差不多都懂,甚至比你懂得还要多。

他们沉迷于赌博,并不是不知赌之为害,也并不是不想回头,而是因为他们已完全失去约束自己的能力。

他们最常跟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今天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再赌,就……”

就怎样?怎样都可以,只要再赌一次——当然又是最后一次!

他们赢钱,归功于自己的“本事”。

他们输钱,则诿罪于“运气”。

他们鼓励自己翻本的说法是:“哪里沉船,哪里捞锅!”他们安慰输了钱的朋友,则是:“不怕输的苦,只怕断了赌”!

至于真能“少输当赢”或“见好就收”的赌徒,则几乎“百不一见”。如果要说得切实一点,则该改成“万不一见”!

谁见过输了想歇手的人?

若说见好就收,则更荒谬!赢多少算“好”?还没有到“好”的程度,如何“收”得了?难道赢多了,银子会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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