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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天下第一夺

这时候,约摸是五更将尽,天空忽然降下一层淡淡的薄雾,到处迷蒙一片,司徒烈在一阵惊喜之后,心情也变得跟天情差不多,有点茫然。

疯和尚来了,但又去了,他想:是的,他是个信人,没有忘记他于长白投计时的允诺,可是,他的出现仅如惊鸿一瞥,没留下任何暗示,我该怎办呢?

他不禁犹疑地忖道:难道他是有意将鬼见愁引开,要我单独脱身?

想着,摇摇头,又忖道:不对,他说过,他将来一定要亲自将我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师父,他这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我如此刻出堡,海天茫茫,何处去找恩师?

可是,话固然这么说,但鬼见愁并非一位等闲人物,他这一路合恨追去,疯和尚要想摔开他,谈何容易?

再说,就算他能摆得脱,他回头,鬼见愁不也一样回头么?

疯和尚既不可能将鬼见愁引出堡外下手除去,也不可能向鬼见愁公开谈判要人,那么,疯和尚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想来想去,终是不得要领。

正当司徒烈心绪繁纷,行止无措之际,七星塔影中,就是先前疯和尚两度发声的那块老地方,忽又传出一声低低的怪笑。

司徒烈不防有此,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略一定神,发觉这笑声竟也耳熟异常,好似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也不止一次,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对方是谁。

当下他也无暇多想,身躯一挺,神功默运,同时面对发声之处,跨上两步,冷冷而低低地沉声喝道:“暗处高人,是冲着少侠来的么?”

阴影中,笑接道:“这还用问吗,少侠?”

跟着唉声一叹,又道:“跟了几天鬼见愁,别的没学上,出言吐语的这般冷酸劲儿,倒是妙肖三分,唉,我这老不死的,不论到哪里,不是挨骂,就是遭损,唉唉,我好苦命啊!”

司徒烈蓦地想起一人,失声一啊,不容对方再说下去,一个腾步,急急朝塔下扑了过去,近前一看,果然没错,不是他,还是谁?

塔脚下,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化子,只见他,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脸色却极红润,身穿一袭破旧布袍,下摆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绞地打了五六个结,一副颟顸滑稽神情。

此公是谁?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是也!

司徒烈见是神机怪乞,心头有着说不尽的高兴,怪乞似乎看出司徒烈有很多话要说,不待司徒烈开口,便先摇头止住,一面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一面抹着嘴角酒渣,缓缓爬身而起,咕哝道:“他奶奶的……鬼地方……明知老魔不在,坐久了,一样的心惊肉跳。”

说着,抬头扮着鬼脸,露齿笑道:“好走啦,少侠,化子等着交差呢!”

话说完,又是一笑,领先长身而起,司徒烈恍然一悟,精神一振,跟后纵起,堡中巡守虽严,但在这种隆冬天明之前,雾又大,加之怪乞对堡中地形似不陌生,是以轻易地便出了堡。

出了堡,继续前行,到达草桥镇,正好天亮。

一路上,司徒烈使出精神,居然跟身法奇快的神机怪乞,走了个不先不后。

抵镇后,神乞停步回身,朝司徒烈上下打量了一眼,苦笑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像是惊奇,也像一种吾老矣,后生可畏的感慨。

司徒烈赧然一笑,低声问道:“老前辈,您怎知道晚辈在堡中的呢?”

怪乞哼了一声,翻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球,冷笑道:“装什么蒜,小子?”

说着,脸一仰,又道:“受人支配使唤罢了,七星堡是什么地方?那种地方,如没有高人带路,我化子再加三副胆子,也不敢妄人一步呀,你小子这种明知故问,老实说,我化子不欣赏!”

司徒烈暗暗吐舌,连忙赔笑道:“老前辈不辞辛劳,总为晚辈一人,晚辈知道。”

怪乞脸色一缓,点点头道:“唔,这话倒还中听一点。”

怪乞是性情中人,外刚内和,虽然发白如雪,却仍有着一副赤子之心,对于怪乞,司徒烈了解得最为清楚,他知道怪乞这番做作,可能全为了适才在堡中见面之前,他对他一句暗处高人的顶撞,一想到一个六十开外的人,居然像孩子般地为了一点小节也要报复,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乞瞪眼喝道:“笑什么?什么事好笑?”

司徒烈忍笑一躬到地,大声道:“好,好,不笑就不笑!”

果然,怪乞至此,也忍不住笑骂一声,现出本来的嬉戏面目,老少二人,重又回复到年前相处于少林那段时日的亲密。

二人在草桥一间小客店住下,早餐之际,司徒烈忽然想起他在少林曾对怪乞许下诺言,要为怪乞在两年之内,将该帮在龙虎怪乞领导下的关洛分舵,内部有甚不妥之处打探清楚,因着种种事故,他至今尚未进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两年之期尚未超过,但他一想到自己的迟迟未行,不禁惭作暗生,为了取得怪乞谅解,于是他红着脸,抬头期期地向怪乞道:“老前辈……前在少林……晚辈说过……很抱歉……我想……”

怪乞脸色忽然一变,闭目摇头道:“前论作罢,孩子,别再提这个了。”

司徒烈一怔,暗道:怪乞生了我的气?可是,语气不像呀!再说,我一直未得空闲,况且约期未过,他是知道的,生我的气,实无理由。那么,他做什么这样说话呢?

这时,怪乞突然双目一挣,静静地又道:“别生误会,孩子,我是说,现在用不着了!”

司徒烈忙问道:“已经打听出来了吗?”

怪乞点了点头。

司徒烈关心地又道:“没有什么不妥,是吗?”

怪乞摇了摇头。

司徒烈心头微微一震,他最后这样问,实在只是一个人在常识上应有的说话技巧,其实,他从怪乞神色上,他早看出,丐帮关洛分舵,一定出了重大事故。

至于出了什么样的事故,在这种情况之下,谁都极想知道,加之司徒烈对怪乞的情感,更是无法例外。

司徒烈本就接着要问出口,可是,他忽然想及一点,是以话到喉头,重又咽回。

他想,不管关洛分舵发生了什么事,但可想象到的,那绝不是什么好事,俗语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人家帮内的不幸,我又怎可要求人家说给我听呢?

这时,怪乞在狂饮一阵之后,忽然喃喃地道:“这种事会发生在龙虎师弟身上,真是梦想不到。”

跟着,唉声一叹,摇摇头,伤感地又道:“按理说,武林中任何帮派出了讹错,都该由自身清理才对,可是,现在,我古如之能怎么样呢?追魂师兄又能怎样呢?”

因为怪乞并不是在跟谁说话,所以司徒烈无从置词,不过,怪乞的颓丧,令他极为难过,他想不到什么事竟令武林中一代耆宿,赫赫有名的三老人物会灰心到这种地步,不禁鼓起勇气,低声恳切地道:“老前辈,我能为您分忧吗?”

怪乞摇摇头道:“你不能!”

大概话出口,忽然发觉语气有欠婉转,是以苦笑一声,又道:“不单是你不能,孩子,这个忙,就是你师父游龙老人,也不一定帮得上。”

跟着,像加以解释般地,继续说道:“想想看,孩子,假如那是一件非常单纯的事件,以我化子跟你师父几十年的交情,还有少林那几个和尚,再加上我们那个化子头儿追魂师兄,不早就解决了吗?”

司徒烈眉头一皱,脱口道:“一奇,两老,外加少林八大高僧解决不了的事,那是什么呢?”

怪乞微微一叹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武林浩瀚似海,三奇三老者也,只不过目下武林道上举目可见的几名代表人物罢了,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一件事的,那便是武功成就愈高,名气愈大的人,烦恼也就常较常人为多。”

司徒烈点点头,挪动了一下身躯,不安地低声又道:“请你原谅,老前辈,我,我想—

—晚辈能知道得更多一点么?”

怪乞一气喝干碗中剩酒,长叹了一声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说得简单点,两句话说完,丐帮关洛分舵被一个退隐已久的魔头利用了,那魔头的武功,在三十年前,就已无人能敌!”

司徒烈吃惊地道:“无人能敌?”

怪乞苦笑笑道:“也许我化子说得夸张了点,但是,老实说,我化子可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谁能克制了他。”

司徒烈忙道:“那人是谁?”

怪乞苦笑道:“就是告诉了你,你也不清楚。”

“这事我师父知道了吗?”

“化子还没跟他提起。”

司徒烈心想:你这化子也真是,原来我师父还不晓得这回事,你就说他老人家帮不上这个忙,也未免太那个了点。

他心中虽是大不服气,但又不便明白出口辩责,想了半天,忽然被他想出一句话来,他抬头强装好奇地道:“既是这么说,那人岂不成了天下第一人?”

怪乞凝目虚空,漫应道:“他何尝不是以此自视。”

“比七星堡主如何?”

“七星堡主自己心里明白。”

“七星堡主怎容得了他的呢?”

“忘了我说他失去音讯已达三十年之久吗?”

司徒烈再也忍耐不住,不禁沉声又道:“老前辈您以为那人真是无人能敌吗?”

怪乞仰脸叹道:“以前有过。”

司徒烈忙问道:“以前是谁?”

“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听得心头一震,忖道:原来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我爹一直居于三奇之首,怪不得七星堡主要容不得他老人家了。

想着,不禁鼻子一酸,暗叹道:爹,你在哪儿啊?假如你现在在这里,烈儿该是多么荣耀呀!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迅定心神,抬脸又道:“除了……剑圣……再无他人了么?”

“还有一位。”

“谁?”

“就在眼前。”

“谁?”

“他快来了。”

“疯和尚?”

“是的,孩子,疯和尚!”

怪乞轻轻一叹,又道:“这位大和尚,实在是个谜一般人物,上次在少林,经你师父夜探证实,此人在武学上之成就,实在高深莫测,这还罢了,奇就奇在此人似乎是无所不知,耳目之灵,令人叹为观止。”

微顿又道:“就拿化子这次的家务事来说,我化子也不过月前刚刚得到实情,自以为隐秘无比,除我化子一人而外,再无他人知道此事,讵知昨天这儿碰到他,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冲着化子嘻嘻笑道:喂,老化子,咱们谈宗交易如何?我发怔道:什么交易?他大笑道:包你有赚无路,绝不吃亏!我越发莫名其妙,他笑着又道:现在听我和尚说明交易内容,那便是你化子帮我完成我对天山赵老几许下的诺言,我和尚助你展愁眉。说着,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跑。”

司徒烈不禁插口道:“跑去哪里呢?”

怪乞瞪眼道:“这还要问?”

司徒烈哦了一声道:“七星堡?”

怪乞道:“可不是?跑了一阵,化子发觉路不对劲,头一抬,七星堡已在眼前,那时候,天刚黑,化子脚下一顿,稍为犹疑了一下,他笑道:怕么?我怒道:笑话!他点头笑道:这还像话,不然我和尚可要疑心你是冒牌货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两条狗腿,两个酒葫芦,分给我一半,笑道:拿去解闷或者壮胆吧。”

司徒烈笑得一笑,不禁疑问道:“你们去时才天黑,一夜怎样打发过去的?”

怪乞瞥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

司徒烈扮着鬼脸道:“全为了我小子,不见得吧?”

怪乞翻眼要骂,转又破颜一笑,跟着继续说道:“这以前,人家都说我古化子滑稽突梯,言行在在惹人发笑,谁想到一碰这和尚,我古化子可就差远啦!走到堡前,他指着堡楼对我说道:老化子,咱们都是有身分的人,要进去,就得走正门,你说对不对?”

“走正门进去?”

“是呀,我当时也听得一怔,和尚笑着又道:不相信么?看我的!”

“怎么进去法的呢?”

“听我说呀”

怪乞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说下去道:“他领着我,大摇大摆的一直走到堡楼之下,双掌一击,立即从堡内窜出一条黑影,相隔十步左右,沉声喝道:来人通名!和尚右手食指于后前一坚,吹气道:嘘!那守堡人一怔,和尚低声道:洒家要进堡参观参观,借条路!口里说着,食指一弹,来人业已呆若木鸡,我暗惊道:啊,一元指!”

司徒烈忙道:“老前辈,什么叫一元指?”

怪乞叹道:“数百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本奇书,叫做一元经,经过一次举行于湘南九疑第七峰的武林大会,结果为武圣赵玄龙所得一一你师父就是武圣五世后裔元经后来不知所终,但据传说,一元经除了正本之外,另有三种节本流传于世,那便是:先天太极式,观心大法,鱼龙十八变!”

略顿又道:“一元指,据说便是先天太极式变化运用的武功之一种!”

司徒烈道:“游龙拳呢?”

怪乞道:“游龙掌出自鱼龙十八变。”

司徒烈道:“那么,疯和尚也是出自武圣门下喽?”

怪乞道:“这就不是化子所能解答的了,老实说,这问题就是你那武圣嫡系的师父,可能也无法清楚,数百年来,辗转相传,谁又能知道那么多?”

“那么说下去吧!”

“一元经,包罗万象,三种节本,也是不世奇珍,那上面的武功,只要学成一种,便能独步一时,化子能知道这么多,也就值得自豪的了。”

司徒烈又道:“您怎知道疯和尚使的是一元指的呢?”

怪乞道:“你问这个,可先听我说个简短的故事,百年前,少林忽然来了个游方和尚,当时的少林方丈知道来人是位武家高手,是以招待得异常殷勤周详,那游方和尚在方丈导引之下,参观了所有经堂院殿,最后来至少林达摩院,仰脸朝五丈来高的殿梁打量了一眼,一声不响地笔直拔起,用手在殿梁上抓下一把木屑,哈哈笑道:好木料,可惜年代久了点,贵寺还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吗?”

“孩子,别瞧轻了那游方和尚这一手,要知道平常纵起五丈来高虽是不易,但一个在轻功上有特别造诣的名家,仍然算不得稀奇,奇就奇在那和尚的身法,起落无声,轻灵似燕,而最可贵的便是他手上那把木屑,提纵术全凭一口真气,半空中使不得力,他居然于到达五丈高处,仍能以内家真力抓下木屑来,实是世所罕见,也怪不得他仗此卖狂。”

司徒烈道:“这不令少林方丈难堪吗?”

“那正是那游方和尚的目的!”

“后来呢?”

“当时,少林方丈当然明白对方的用意,当下谦虚有礼地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师只好功力!游方和尚正自面有德色之际,少林方丈伸手向上一面圈划,一面温声又道:敝寺别无可堪寓目之处,要有,也只剩得这上面的一行古迹了!游方和尚循声抬头向上一望,当场脸色大变!”

“哦?”

“你道那游方和尚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原来那支平滑的殿梁上,就在那游方和尚抓下木屑的不远处,此刻突然平添了一行笔力苍劲,勾画了了,写得龙飞凤武的大字”

“一行什么字?”

“天下第一寺!”

“什么?在五丈高处以指写字?”

“孩子,这种武功就是一元指!”

司徒烈听得瞪大了双眼,怪乞继续说道:“这个故事是少林上代掌门百愚禅师为我述说的,老化子为此还特地到达摩院去看了一趟,那行字,至今仍在,你将来再去少林,尽可查验。”

“以后呢?”

“之后,那游方和尚深知少林果然名不虚传,不容轻侮,当下一声不响地朝大殿上达摩祖师的金像拜了三拜,肃容掉身而去!”

“啊,真有意思。”

怪乞感叹着又道:“百愚禅师在世时,跟我化子的交情,最称莫逆,这段秘事,除了我化子,鲜有人知,老禅师又说,一元指并非少林绝艺之一,可能是那位方丈由俗家带来,格于寺规,后代僧人也没人得到传授,但一元指的威力,却为少林上下所熟知,化子当时听了,满以为这种玄奇武学既已失传,这种事最多留在肚子里当做典故藏着罢了,想不到今生今世,居然亲眼看到了,说来也是奇缘。”

说完,又是一叹,同时吩咐店家添来一碗酒。

司徒烈想了一下,忽然问道:“老前辈,您何以知道疯和尚使的是一元指呢?”

怪乞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问得好,孩子,假如我是你,也将难免有此一问呢!告诉你,孩子,化子断定它是一元指,共有二点根据:第一,当化子情不自禁脱口说出一元指三个字时,疯和尚回头朝化子瞥了一眼,目光中充满疑讶,好似说:哦?你也知道这个?跟着点头一笑,表示着:唔,瞧不出你这化子,还真有点眼力见识!第二,从百愚禅师那里,化子得知,一元指施展时,有着,种不容假藉的庄严法相,那便是出手者当时不论处于何种环境之下,均必目焕采华,面露微笑,一如我佛拈花!”

司徒烈暗忖道:一元剑法的最高境界也正如此啊!

他忽又想到:一元指,一元剑法,相同的心诀境界,这是巧合呢?抑或疯和尚真是我爹的化身?噢,不,他又想:一元经上的武功,辗转流传,习成者不知凡几,百年前少林的方丈便是一例,我拿这个作为设想依据,也太幼稚可笑了!

于是,他抬头又问道:“好的,老前辈,再说下去吧!”

“疯和尚以一元指将那个看来身手不弱的堡徒,轻描淡写地遥遥点中了穴道之后,又上前将那人姿态摆好,远看上去,抬头挺胸,双目平视,雄赳赳,气昂昂,他拍着那人肩胛笑道:朋友,神气些,好叫你们堡主见了赞许你的尽忠职守。”

“进了堡门,他见人就是一指,同时顺手拉好那人站立姿态,先后治倒了廿来个,最后,他指着一座灯光辉煌的所在,朝我笑道:那边就是七星厅,七星堡主正在饮酒作乐,化子,去喝一杯如何?我摇摇头道:没胃口!他笑道:那么随我来吧!”

“于是,我们走进一间书房,他又笑道:这是这儿施总管的书房,还干净,化子,你躺会儿吧!我讶道:你要去哪儿?他笑笑,没答理我,一人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回头大声道:时候一到,我来喊你!”

老化子一肚闷气,只有拿狗腿烧酒出气,吃完了心想,管他娘,睡一觉再说,约摸四更左右,和尚未了,他笑道:“记住,化子,等会儿,和尚带得走的,全带走,剩下那娃儿,限你明天午正草桥交人!”

说至此处,怪乞喝了口酒道:“底下的,你都见到了,用不着再说啦!”

司徒烈朝外望了望天色道:“老前辈,快午时了吧?”

怪乞点点头,司徒烈又道:“老前辈,既然疯和尚已经自告奋勇找上了您,答应帮您解决困难,而您又认为疯和尚定能胜任愉快,您老做什还为此事烦恼呢?”

怪乞摇摇头,喃喃地道:“孩子……你……你不知道。”

司徒烈不解怪乞之意,正待发问之际,门外有人哑声大笑接口道:“你不知道的,孩子,化子是为了家务事却要假手外人而难过,这就叫做人穷志不短,另外还有个词儿死要脸!”

说曹操,曹操到,进来的正是疯和尚。

别来虽久,人仍未变,疯和尚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一头乱发,一袭僧袍油垢重徐,脏得发亮,两道眼神冷森怕人,他一路笑了进来,口中语无伦次地嚷着道:“好好,化子会办事,酒家一定在还本之外,外加优厚利息……个子小有个子小的好处,鬼见愁那老小子……他妈妈的……跑得真快……几乎比跟七星堡主和游龙老儿赛跑还累人……不过,也真好耍子,那老小子追丢了我,回去准得痛哭一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洒家又多了个生死冤家啦!”

和尚进门,神机怪乞朝他狠狠地翻了一眼,仍坐在老地方喝他的酒,对和尚不理不睬,和尚拍手笑道:“瞧,化子被洒家说破心事,老羞成怒啦!”

司徒烈见了疯和尚,别有一种亲切之感,这时连忙起身迎去。

和尚将他拉至亮处,眯着眼,上下端详了好一会,这才点头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鬼见愁那老小子保管得很好……不但完整无缺,而且长得又大又高,哈哈,天山那个白胡老儿找不上我和尚的麻烦啦!”

司徒烈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打哪儿开始才好。

疯和尚忽然一望天色,将他朝后院直拉,大声道:“娃儿,来,咱们去后边说几句见不得人的知心话!”

回头朝怪乞扮了个鬼脸,笑道:“化子,你要气,你就气个饱吧!”

到了后院,和尚从怀中摸出一个其脏无比的旧纸包儿,一把塞在司徒烈手里,不容司徒烈推辞,也不容司徒烈查问,低声吩咐道:“一人独处时,方可打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停了一停,加重语气又道:“任何人,连你那白胡子师父也不例外,虽然这事在你小子很为难,但是,你小子别怕,这是我和尚的吩咐,一切有我和尚担待!”

司徒烈无可奈何,只好依言收起。

和尚看着他将那个纸包儿藏好,忽然露齿一笑,神秘地低声道:“孩子,我知道你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吗?”

司徒烈心头一动,目中光闪忙道:“是的大师敢请指点迷津。”

和尚笑得一笑,才待开口时,外屋突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道:“大和尚何在?老朽依言准时拜会佛驾来了!”

和尚笑意一敛,失声道:“唉唉,你那死鬼师父来啦!”

跟着朝外屋破口大骂道:“来就来了,叫什么,外边等等!”

掉脸又朝司徒烈匆匆地道:“用点智慧,孩子,多想想,你就会知道的。”

口里说着,人已朝外边走去,司徒烈慌忙跟了出来。

外屋中央,此刻正有一位老人,背剪双手,昂然挺立着。

但见这位老人,年约六旬开外,身高六尺以上,古剑眉,丹凤眼,直鼻方口,肤色亮润有如紫铜,双目开合间,精芒四射,相貌极为古雅威严。

他,这位老人,正是司徒烈时刻暗惦于心,武圣嫡裔,为人古道热肠,嫉恶如仇,名列三奇,以游龙三式名满武林,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的庐山真面目。

司徒烈口喊恩师,一个箭步,业已抢前拜伏于地。

老人神色微显激动,伸手将他拉起,拢在怀中,抚摩端视了良久,这才低头蔼然地低声问道:“孩子……你……你好吗?”

司徒烈也颤声低低答道:“我……很好……师父。”

怪乞看着,连连点头,这时端起也不知道是第几碗酒,一饮而尽,用衣袖擦着嘴角,满脸快慰之容。

只有那位疯和尚,好似任游龙老人来的不是时候,刚才的怨气,尚未全消,一直偏脸望在别处。

这时,他从旁冷冷地道:“喂,姓赵的,你们师徒亲热完了没有?”

游龙老人怪啊一声,回头微笑道:“大和尚还有什么吩咐?”

疯和尚哼了一声道:“等你验收啊!”

游龙老人风趣地一笑道:“果然如约,完整无缺!”

疯和尚又哼了一声道:“那么我们便算交割清楚啦!”

话说之间,人已向门外走去。

人到门口,回头大声道:“这小子长高也长大了,算是找零,免费并赠,正好与前日之事相抵!”

说着,扮了个鬼脸,哈哈一阵疯笑,这才扬长而去。

疯和尚这里刚刚一走,游龙老人剑眉耸动,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长袍飘飘,人已抢出,高声喊道:“大和尚,留步!”

远远传来笑声道:“法缘前定,你留我不留。”

笑声渐去渐远,终至不可复闻。

游龙老人似有所失,怅然良久,方始顿足一叹,怏怏而回。

神机怪乞不知因了什么,这时正端一只空酒碗,怔怔地凝目出神,一脸闷闷不乐之色,游龙老人见了,方想问时,司徒烈忽然低声惊呼道:“师父,古老前辈,看,那是什么?”

两老抬头循声朗司徒烈指处一看,但见对面两丈开外的店壁上,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以指力写了这么一行字:字留古化子,请展愁眉。

怪乞喃喃地道:“一元指……又是一元指。”

游龙老人霍然而惊道:“一元指?”

跟着也喃喃起来道:“这样说来……这和尚……他……他竟是跟老夫同出一源了?”

嗣又向怪乞蹙眉道:“化子,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怪乞摇摇头道:“说来话长,慢慢再说吧。”

双目一睁,也道:“化子忘了问你,你要他留步,又是什么意思?”

游龙老人竟也答道:“说来话长。”

说着,挥挥手又道:“走,老化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三人结账出店,游龙老人前行领路,朝北街城脚走去,片刻之后,到达一座破旧的关帝庙。

司徒烈抬头一看,暗道:咦,这不正是我上次辞别白夫人母女的地方吗?他又忖道:她们母女,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那个脾气不太好,但却异常讨人欢喜的小秋妹妹,大概也跟我一样,长大了不少吧?唉,上次我答应过她教她一元剑法,结果匆匆分别,未能履行诺言,人无信而不立,想起来,总不自在,以后再相见,我一定抽空先完了这桩心愿再说。

他思忖之际,已近庙门,忽听他师父朝怪乞笑道:“化子,到这儿来,老夫顺便带你见两个人。”

怪乞发怔道:“带我见谁?”

游龙老人笑道:“上次在少林忘了么?”

怪乞失声一哦,游龙老人已自侧身一让,笑道:“记起来了吧?请,她们母女久闻你化子大名,也正想着见见您呢!”

这一说,司徒烈也记起来了,上次在少林,当他向游龙老人报告别后经过,曾提到在洛阳古园遇见的哀娘母女一段,怪乞事后问游龙老人哀娘是谁,游龙老人以话岔开,未作正面回答,现在他师父口中说的母女,除了白夫人母女,当然不会再是他人了!

想到又能见到白夫人和小秋妹妹,司徒烈的心立即狂跳起来。

怪乞显得很高兴,哈哈一笑,连嚷好极好极,人业已急步跨门而入,游龙老人朝司徒烈含笑点点头,司徒烈说不出为了什么原因,竟觉得双颊发烧,尚幸他脸上经过易容手术,涂有紫色,是以游龙老人并未发觉,点头一笑,先自走进。

穿过荒芜不堪的前段,进入后院一间破旧的柴房,抬眼看去时,游龙老人正在为怪乞向一位在衣裙上擦着油手,微微而笑的中年妇人介绍。

司徒烈看出,那中年妇人正是白夫人。

白夫人此刻显示的是本来面目,跟他在洛阳杏园初见时一样,面容清丽,娴静端庄,唇角永远浮漾着一丝微笑,令人见了有春风拂面之感。

他趁白夫人尚无暇望他的这一刹那,迅速四下扫目搜去,发现远处院角有一个布衣少女正在蹲着生火炉,虽然他看到的只是那少女的背影,但他知道,那少女准是自己拟名白依娘的冷小秋无疑。

司徒烈若非碍于有三位长辈在侧,真想悄悄走过去唬她一跳。

他忖道:我想她不会生气的……顶多装装生气的样子……如她发现了是我的话。

正当他思想出神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和忧的声音道:“过来,孩子,让我看看呀!”

司徒烈心头猛然一跳,他知道是白夫人在喊他,好似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双颊又是一阵热,同时越趄着走了过去。

对于一个值得怜爱的人,每一位长辈的怜爱,几乎都是相同的。

白夫人也像疯和尚跟他师父游龙老人刚见到他一样,拉起他的双手,偏着脸,将他周身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笑向游龙老人道:“大哥,你有了这孩子,七星堡主就拿不出什么炫耀于你啦!”

她摇了摇司徒烈的手,微笑着又道:“我们正在做饭,孩子,你过去帮你妹妹生火吧。”

司徒烈有些犹豫,游龙老人也道:“去呀!烈儿,早点弄好,我们正好边吃边谈。”

司徒烈违命不得,只好低诺一声,两步分为三步地向院角少女走去,那少女似乎不惯于这种粗活儿弄得满院是烟,火苗仍未升起,司徒烈走近,她全未觉,她这时正在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扇火,一面忿忿地低声骂道:“再不着……看姑娘不拿水来浇你才怪……鬼火……

这庙里今儿一定有鬼。”

司徒烈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女闻声一惊,口中喝问一声是谁,同时迅速直身转了过来,她朝司徒烈望着,一双秀美明亮的眼神中,充满了疑讶。

显然地,她还没有认出司徒烈是谁。

司徒烈暗忖道:唔,她已长高了不少,但也比以前更美了。

他也望着她,微微含笑,始终不开口。

少女明眸流转,忽然瞥及远处的游龙老人和怪乞,低噢一声,恍然大悟,粉脸上立即飞起了两朵绯云。

她嘟嘴呼了一声,似乎正想扮个表示不屑的鬼脸说点什么出气,明眸一滚,忽改初衷,当下以袖掩口,吃吃笑道:“怪不得火起不来,说有鬼,果然有鬼。”

不容司徒烈接口,笑着又道:“轻诺寡信的年轻紫脸鬼。”

司徒烈微笑答道:“我也见到一个鬼。”

少女脱口问道:“什么鬼?”

司徒烈微笑道:“淘气鬼!”

少女跺足转过身去,哼道:“谁在跟你说话?不要脸!”

司徒烈抢到前面,低声笑道:“这么说来,你见到的岂不成了个轻诺寡信,年轻的,不要脸的紫脸鬼了么?”

“脸皮真厚。”

“好,不要脸的厚脸紫脸鬼。”

少女终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司徒烈蹲下身去,从少女手上抢过那把破蒲扇,一阵拨弄,三二下,就将火苗扇了起来,一面半仰着脸笑道:“要听故事么?”

少女没开口,于是司徒烈将别后经过的约略说了一遍,少女故意眼望别处,司徒烈知道她在很注意的听,果然,他一说完,少女就冷讽道:“谁要听?鬼话连篇,自己将自己说成一个大英雄,亏你不脸红。”

司徒烈急道:“不骗你,全是真的。”

少女冷笑道:“越说不骗人,折扣越大。”

司徒烈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少女冷笑接道:“自从你教会了我一元剑法之后。”

司徒烈忙道:“我现在马上可以教你。”

少女摇头道:“现在我不想学了!”

司徒烈无法再说下去,二人开始默默做菜烫酒,直到酒莱全部弄好,在开始往里屋端送之前,冷小秋突然将他喊住道:“喂,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司徒烈走过来,睁目怔怔地道:“你要问什么?”

她望了他一眼,轻轻一哼,却没开口。

司徒烈发急低声催道:“秋,问什么快问呀!”

她眼光移向别处,没声道:“没什么,我问你,你刚才提到的那位什么青城迷娘,我想她人一定生得非常年青漂亮是吗?”

这一问,大出司徒烈意料之外。

他除了啊出一声,竟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谢谢你,我已经得到答复了!”

她冷冷一笑,话说完,从司徒烈手上抢过酒菜,飞一般地奔去里屋。

饭桌上游龙老人命司徒烈将去长白前后的经过说了一遍,司徒烈说完后,用一眼瞥身旁的冷小秋,意思说:如何?我有没有瞒了你什么?

冷小秋脸一偏,避开了他的视线,好像表示: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游龙老人沉吟了片刻,凤目一扫全桌,开始说道:“老夫到达长白,在烈儿之后,老夫赶去长白的目的,老夫刚才已经说过,一方面不放心烈儿的安全,一方面则是想彻底弄个明白,五年前,逍遥村剑圣司徒老儿居处的那把无名毒火,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

老人喝了大口酒,继续说下去道:“很早很早,老夫就风闻这件公案,可能跟七星堡那个老魔有关,而动手的,却是长白黑道上的一些跳梁小丑,为了取得确证,老夫有个想法,那便是从最低层的人物着手,于是,老夫一到长白,首先找上七丑八怪那一群,嘿,你道怎么着?”

怪乞不禁插口道:“怎么着?”

老人冷笑道:“那班家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听老夫查问这事,便由八怪之首的冥怪跟老夫约了一个地点,届时七丑八怪一个不缺,全到了,他们满口承认有他们一份,同时说出他们系应一叟二老之邀,一叟二老之上还有谁,则称不知。”

“这话可信吗?”

“似属实情。”

老人冷笑着,又道:“当时,老夫觉得非常奇怪,心想:他们又没有什么证据落在老夫手里,只要他们同声推诿,老实说,老夫非蛮不近情之人,纵不肯信,也将无可奈何,他们做什么不打自招,承担得这么干脆呢?”

怪乞不禁点头道:“正是呀!”

老人哼得一声,冷笑道:“你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嘿,说来真是荒唐之至,老夫正自纳罕之际,冥怪似已瞧透老夫心思,怪声笑道:游龙掌,你在想些什么啊?老夫冷冷答道:老夫想什么,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冥怪朝其余诸人挤眉弄眼地又笑道:为咱们兄弟的爽直深感诧异,是么?不容老夫开口,诸人齐声大笑起来!”

“何事可笑?”

“听我说呀!老夫当时始终没想到正题上去,还以为他们是有计划地先承认下来,然后再向老夫要凭什么疑心他们的证据,老夫拿不出,便显得师出无名,这样,他们得着借口,就可将老夫的名声到处喧腾糟蹋了。”

“是这意思吗?”

“唉,化子,我不说过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么?”

怪乞喃喃自语道:“好,又是一枚软钉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老人接下去说道:“老夫这样一想,反觉不安,竟自后悔这种调查手法太欠完善,讵知冥怪沉不住气,先自道出秘密,他怪声奸笑道:赵笑峰,咱们兄弟早就等着这一天,想不到来的是你,看样子咱们十五个人能留下三分之二也就不错啦!”

“什么?他们要硬拼?”

老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不错,正是这样!”

老人笑了一阵又道:“冥怪此语一出,诸人立即呼啸散开,刹眼之间,将老夫因在核心,冥怪追上一步,凶恶地又道:十五对一,咱们也没将自己估计多高,老儿,你认命了吧!跟着仰天笑道:祸福前定,死了的活该,活下来的,又可发次横财,人为财死,值得,哈哈!老夫心下一动,乘机冷冷问道:向谁邀功去?冥怪大笑道:向谁么?不知道!旋又笑道:虽然你老儿不可能会有一吃十五的机会,就算咱们知道,说来还是不便,总而言之,一事不烦二主,仍是一叟二老从中转手,老儿,明白吗?”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直到这个时候,老夫方始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以后的事,也用不着详说,那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听到这里,小秋发急道:“结果胜负如何呢?”

此语一出,司徒烈首先微微一笑,三老跟着也是微微一笑,小秋明眸滚动,突然悟出众人微笑之意,粉颊不禁羞得绯红。

知道自己问得太幼稚,七丑八怪事先已表明,为了灭口邀功,决不令游龙老人活着离开当场,假如胜的是对方,今天谁还会听到这段故事?

她见第一个发出微笑的是司徒烈,似乎有气,狠狠地翻了司徒烈一眼,朝她妈妈白夫人大声道:“自作聪明的人,最令人讨厌!”

又转向游龙老人道:“舅爹胜了,谁不知道?但对方伤亡如何,舅爹没说,能说依儿问错了么?”

白夫人微嗔道:“依儿,你又强词夺理了!”

游龙老人却忙着含笑点头道:“你没错,乖孩子,都怪舅爹说得太含混。”

目扫众人,又道:“结果是这样的,事实与冥怪的预计恰恰相反,老夫侥幸得到了可能性较少的那一半机会,一吃十五!”

微微一笑,又道:“他们确没有高估自己,只是他们将老夫估得太低罢了!”

怪乞嚷道:“要得,化子敬你三大盅!”

游龙老人笑道:“目下酒很贵,少找籍口。”

怪乞翻眼道:“出口伤人,再罚三盅!”

游龙老人笑道:“这么一来,酒岂不是都给老夫一人喝了么?”

怪乞一本正经地道:“念在多年情谊,化子自应如数奉陪。”

说得众人又都笑了,两老对干了五六盅,游龙老人继续说道:“老夫收拾了七丑八怪之后,下一步便去查察长白三仙,讵知老夫赶到朝阳观时,三仙业已不见人影,刚才听烈儿这么说,才晓得那时三仙已死于胖瘦二老之手,同时二老一叟也于当日为鬼见愁所杀。”

老人叹道:“为了本身利益,不择手段,毫无道义可言,大概便是武林黑白两道的重要分野之处吧?”

跟着又道:“老夫不得头绪,便开始打听烈儿行踪,据一家客店伙计说,他见过卸任川督的护行镖伙中,有一个面目英俊的后生,极像老夫要找之人。”

小秋忽然瞥了司徒烈一眼,冷冷一笑道:“那店伙的眼睛,一定有毛病。”

白夫人才待叱责,游龙老人摇手笑道:“别打岔,让我说下去,老夫刚获端倪,正欲打听川中来的是那家镖局时,竟跟鬼见愁那个老怪物不期而遇,老夫暗忖:干脆直截了当找这老鬼吧!于是,老夫道:姓阴的,有空吗?他冷冷答道:随时候教。就这样约定,次夜三更,朝阳观前相见!”

老人顿了一下道:“朝阳观前的一切,刚才烈儿已说得颇为清楚,现在,老夫可从略,自老夫紧追疯和尚说起。”

老人喝了口酒,这才说下去道:“关于疚和尚的来历,的确令人困惑,老夫曾经有过很多设想,有时候,渐渐明白,他似乎像极某人化身,可是如据此以某些事实加以引证,却又愈证愈糊涂。”

老人不禁叹了一声道:“老夫一生中,见过不少怪事,可从没给难倒过,如今可算第一次遇上了,非但老夫如此,七星堡主对这事也一样不得要领,这真是武林史上立奇的一页。”

老人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和尚是正派人物。第二、武功造诣惊人。他疯疯癫癫的言行,也许是伪装,也许是天性,但他忽然出现于长白,打岔老夫正事,老夫当时,的确气恼异常,老夫并无与他争胜之心,不过却想追上他问个明白,他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

“老夫虽然知道降速和尚不下,但自度也绝无大亏可吃,因此立即穿林跟人,那知和尚脚下快极,老夫入林,人已不见。”

“尚好这和尚笑声不绝,方未将人追丢,说来惭愧,原来人家是笑声在为我引路,如他想摆脱我,老夫一样奈何不得。”

怪乞道:“他一定有话要跟你说。”

老人点头道:“可不是出了竹林,抬头一看,嘿,他竟当路盘坐,朝老夫招手笑道:关外难得有此好月色,咱们坐下来谈谈!老夫见他那副悠闲神情,真有点啼笑皆非。他见老夫不答腔,立即破口大骂道:不识抬举的老东西,三奇之称算什么?游龙三式又有什么了不起?”

怪乞大笑道:“骂得好!”

满于一盅,笑着又道:“化子技不如人,受了几十年间气,今儿可一下出清啦!”

游龙老人笑瞪了他一眼,怪乞一吐舌头,口喊壮胆,又是一盅,老人笑笑,眉头微皱,继续述说道:“他似乎愈骂愈起劲,索性指着老夫鼻子骂道:洒家那点不如你?洒家叫你坐,这是你的荣耀,老匹夫!老狗头!”

怪乞开心地大笑起来。

老人朝他笑问道:“化子,还要不要听?”

怪乞忙道:“要,要!”

老人笑道:“要听就替我安静点!”

怪乞哼道:“别神气,停会儿化子不笑你个加倍才怪。”

老人笑笑,接下去道:“他骂我,无非想我发火而已,老夫当然不上当,老夫容他骂够,一声不响,上前坐下,开门见山,静静地道:‘大和尚,老夫想先请教一件事。’他嚷道:‘别吞吞吐吐的,有屁快放!’老夫仰脸漫声道:‘大和尚,你对老夫太不礼貌了,这以前,武林中只有一人敢对老夫如此’老夫话说一半,故意住口。”

怪乞不禁岔口道:“你老儿这是什么用意?”

老人肃容点头道:“当然有用意!”

跟着继续说道:“和尚听了,翻眼道:那人是谁?”

怪乞忍不住又道:“那人是谁?化子也正要问呢!”

老人接着说道:“老夫当时双目狂注和尚之面,沉声道:剑圣司徒望!”

怪乞失声道:“什么?老儿,你也怀疑他是剑圣?”

老人反问道:“这么说,你化子已有过这种想法了?”

怪乞点点头,神态肃穆,两老默然对望,随又分别垂下了头,屋内立即静了下来,司徒烈心中腾涌着一种说不出好受而又难过的滋味,他忖道:爹在武林中,普遍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怀念,做人做到我爹这样,也就足以自豪自慰啦!

一想到父亲至今下落不明,不禁又是一阵伤感。

沉默了片刻,怪乞首先喃喃开口道:“我们这是怎么啦?……说下去呀,老儿。”

老人轻叹一声,凤目一睁,精光隐现,这才接说道:“我们,凡是知道司徒老儿的人,均无法不生此种遐想,不过,想可以想,但却谁也无法肯定,老夫当时,此念一萌,情难自制,立生试探之心,老夫以轰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说出司徒望这名号,同时注定对方,就是想察看对方的反应,老夫自信,司徒老儿纵擅做作,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老人。”

怪乞急问道:“他当时反应如何?”

老人叹道:“我说不出来。”

怪乞又怒又急道:“这是什么话?”

老人叹道:“这就是说,从他反应上,老夫没得到任何启示,它虽然没有动摇我的设想,但也并未因而增强老夫对此种设想的信心。”

又一顿道:“老夫继续说下去,你们听着,自己推敲吧!”

老人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和尚当时听了,先是一怔,自语道:谁?剑圣司徒望?跟着跳身而起,大骂道:姓赵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洒家比不上司徒望?还是你在抬出司徒望这个字号来唬人?这下似乎动了真气,在骂了老夫无数声匹夫狗头之后,哼着又道:司徒望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姓司徒的要有种是个真好汉,他就不该被人家一把火烧得家破人亡!”

怪乞失声道:“他真是这样骂的么?”

老人静静地反问道:“正是这样,你化子有何感想?”

怪乞喃喃地道:“如他自己骂自己,似乎刻薄了点。”

老人静静地道:“因此你以为他不可能会是司徒老儿的化身?”

怪乞犹疑地点了点头。

游龙老人却连连摇头道:“化子,你错了!”

怪乞哦了一声,双目中闪起一片异光。

游龙老人静静地又道:“化子,如果不是丐帮内部不安,令你化子心神难定,老夫对你化子的神机之号,实在不敢苟同。”

凤目一睁,沉声道:“化子,和尚骂虽骂得毒,但却同时骂出了毛病,你化子发觉没有?”

怪乞忙道:“什么毛病?”

老人肃容道:“我问你,化子。司徒老儿遭火烧,武林中共有几人知道?”

怪乞失声道:“对,对!”

老人接着道:“老夫设非在七星塔牢中无意遇上烈儿这孩子,根本不知此事,你化子知道得更迟,最近才从老夫这里晓得一点梗略,想看看,咱们尚且如此,其他的人,除了知道剑圣久未在武林中走动外,谁又知道这件公案的发生?”

跟着又道:“晓得这件公案者,以前只有两种人。加害者与被加害者。”

怪乞喃喃道:“疯和尚当然不属前一种。”

老人道:“那你又相信他就是司徒望了?”

怪乞茫然地道:“如果不是,该怎解释呢?”

老人苦笑道:“不错,这正是老夫当时的疑问。”

怪乞忙道:“循此求证没有?”

老人道:“你想呢?”

怪乞又道:“结果如何?”

老人苦笑着道:“老夫因为这和尚不管他是不是司徒老儿的化身,都非易与之辈,是以当时奋发现了他话里的破绽,并未立即有所表示。”

怪乞忙道:“你怎么做法的?”

老人道:“老夫沉住气,仍按着预定计划行事,容他骂完,悻悻然重新坐下之后,这才正容向他声明道:大和尚,你误会了,老夫不是这意思。他气虎虎地责间道:不是这意思,又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老夫正容道:敢在老夫面前任情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人,老夫一生中,只遇过两个,一个是剑圣司徒望,一位是大和尚您,由您大和尚今天对待老夫的态度,老夫因而想起那位多年不通音讯的司徒老友,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料大和尚竟为此大发雷霆,实出老夫意料之外。”

怪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老儿准备慢慢来。”

老人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夫解释完了,故意仰起脸,朝天长叹一声,自语道:

老夫之所以一再容忍,就是因了这一点。老夫见他听得很出神,接着又道:老夫跟司徒望交往半生,情谊逾手足,老夫了解他,不亚于了解自己,但老夫就没听说过我那老友精于易容之术,不然的话,老夫可真要误会大和尚您就是他化身呢!”

怪乞道:“旁敲侧击,妙!”

跟着又问道:“他听了有什么表示没有?”

老人摇头道:“他听了,只轻轻哼了一声,那一哼,到底代表了什么用意,老夫相信,谁也无法明白。”

怪乞失望地道:“后来呢?”

老人继续说道:“老夫并未因此中止原计划,跟着又长叹一声道:老夫居然会有这种遐想,说来真是荒唐可笑,假如您是司徒老儿化身,您该知道,老夫已为你们父子付出几许忧劳,说什么您也不会忍心再做作下去的。老夫说至此处,上身前倾,突然沉声道:大和尚,您说是吗?”

怪乞紧张地道:“问得好!他怎么回答?”

老人苦笑一声道:“他怎么回答是吗?嘿,他先顺口答道:是呀!跟着眼皮一翻,不屑地冷笑道:姓赵的,别拍洒家马屁了,你姓赵的把司徒望捧得上了天,开口剑圣,闭口刀圣,哼,洒家可不以有些地方像他而为荣!接着双掌一竖,冷笑道:你去找他来,他用剑,洒家用这个,你做证人,洒家陪他比划比划,且看谁行!”

怪乞一拍桌子道:“全完啦!”

老人继续说道:“老夫见此路不通,只好单刀直入了!”

怪乞精神又是一振,忙道:“你问他怎知司徒望被火烧是不是?”

老人苦笑点头道:“只剩这着棋了。”

怪乞促声道:“他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

“解释得令人满意吗?”

“不太令人满意。”

“他说不出消息来源?”

“根本避而不谈!”

怪乞又是一拍桌子,大声道:“那就全对啦!”

“什么对啦?”

怪乞吼道:“你直可以赏他两巴掌,然后喊他一声司徒望!”

“凭什么?”

“凭他交不出消息来源!”

老人静静地道:“别穷吼,化子,老夫话还没说完呢!”

怪乞怔怔地道:“你不是说?”

老人摇摇头,叹道:“他虽没有对消息来源加以正面答复,但老夫刚才说过,他解释了,那是一种间接的解释,是的,那种间接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不过,它却证明了一件事。”

“证明了什么事?”

“他可以不告诉老夫他的消息来源。”

“这,这怎么说?”

“且容老夫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正如你化子所猜想的,老夫问他,司徒望遭火,他从哪儿听来的,他摇头道:酒家不需回答你这个!老夫当时,确有着你化子的想法,真想上去赏他两巴掌再说,老夫不住冷笑,心头实已怒极,随时都有暴发的可能,就在这时,他似看出老夫心意,仰天大笑道:知道这点事,算什么?哈哈,和尚晓得的秘密,可多着哩!”

“他笑了一阵,朝老夫扮了个鬼脸,又道:不举个把实例,谅你老儿定不服气,好,老儿,你听着,第一件、七星堡中有本一元经,对不对?第二件、你老儿因此经为武圣故物,你老儿身为武圣嫡孙,不愿祖遗宝物落在外人之手,曾为此事先后入堡三次,每次均籍论武输招,自动进入七星铁牢,因为你相信一元经可能藏在那里面,可是每次都是徒劳往返,空尝囚禁滋味,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有这回事么?哈哈!”

怪乞哦道:“真有此事?”

老人严肃地道:“他说得一字不假。”

怪乞讶道:“连我都不知道呀!”

老人沉声道:“除了武圣后人,谁也不知道。”

怪乞道:“那么……他……他怎知道的呢?”

老人肃容道:“这正是老夫希望知道的一点,所以,他以这个来说明他可以不告诉老夫司徒望事件的消息来源,老夫除了暗自震惊外,无话可说。”

“之后呢?”

“事情愈来愈奇,也愈出老夫想象之外,他跟着笑声一收,正容道:酒家身为佛门弟子,生有菩萨心肠,一切均为慈悲为本,今夜洒家找你来,就为了帮你解决这件事,你老儿如认为自己是三奇之一,这样做有损尊严的话,咱们可以到此为止,你东我西,立即住口不谈!”

“就跟我化子的口吻一样。”

“老夫气量当然不会小到这种程度,当下强自镇定,抬头正容答道:既是这么说,就请大和尚指点迷津,老夫感激不尽。”

“这种地方,化子就比你老儿差点火候了!”

游龙老人继续说道:“和尚听了,非常高兴,他点点头,咧嘴笑道:要得,要得!这才是三奇人物应有的风度!跟着道:洒家做法很简单,从现在起,你把你那宝贝徒儿交给洒家,洒家托付鬼见愁,来年春正,酒家再向鬼见愁处讨回来,亲自交付于你,保证完整无缺,如少一根毛,洒家愿陪一颗头!”

老人朝司徒烈瞥了一眼,又道:“至此,老夫方始悟及,刚才朝阳观前鬼见愁身边那紫脸少年,原来就是烈儿,这时候,和尚已站了起来,临走,他回头笑道:一元经下落如何,到时候问你徒儿,保险清楚!说着,口唱金缕曲,大步而去!”

怪乞喃喃地道:“怪物一个。”

有关一元经,以及施天青,七星七娇的这一段,因为是个重大秘密,未得师父游龙老人吩咐,司徒烈自是不便轻说,他这时朝师父望了一眼,老人并无要他补述之意,因此也就继续保持着缄默。

这时,小秋哼了一声,冷笑道:“疯和尚果然是个疯和尚,这种大事,居然交给一个……哼,口是心非……藏了一大截,还说没骗人……和尚没赔脑袋,真是天晓得。”

白夫人喝道:“丫头烫酒去!”

小秋姑娘出屋后,白夫人抚着司徒烈肩头笑道:“口是心非,她是说她自己呢,孩子,你是男人家,让她点,在我面前,她常问你,下次她再抢白你,你就拿这个羞她,我帮着你。”

白夫人这么一说,三老都笑了。

司徒烈嗯应着,赧然低头,心里有着一种甜蜜之感,他忖道:我早知道她不是真恨我的。

怪乞果然是个风趣人物,关于一元经的事,他一直绝口不问,这令司徒烈对他更是钦佩,这时,游龙老人又道:“现在,老夫要说到适才在镇上追喊和尚留步的原因了。”

老人略顿之后,接说道:“之后,老夫也就从长白起程,再回中原,前几天,大概是除夕的前一天吧,老夫忽又在洛阳城中碰到了疯和尚,老夫正待向他查问烈儿近况时,他拍手大笑道:妙,妙,洒家想什么有什么,果然有菩萨保佑!老夫问道:和尚此话怎讲?他笑道:酒家正在烦恼,不想遇见你,真是再好没有了!老夫道:何事烦恼?他笑道:明夜有事,少个当差听用的。老夫讶道:要我代找?他笑道:不,就是你好了!老夫先还以为他在说笑话,诓知他竟不征老夫同意,拉老夫至无人处,板着脸交代道:听清了,不得有误,明天除夕,天一黑,你可到金庸三清道观找个人,找到之后,逗他起火,让他追你,你将他往北邙落魂崖带,到达时必须是三更过后不久,这样,你任务便算完成,你可一走了之!说着,嘻嘻一笑,又道:走不脱,算你倒霉,不幸丢了老命,洒家免费送你一场法事。”

怪乞讶道:“金庸三清观?去找谁?”

老人说道:“听我说下去老夫习惯了和尚那一套,也就见怪不怪,当下耐性问道:

去找谁?他摇头笑道:不能先说,说了你可能中途退却。老夫呼了一声道:少用激将法,到现在为止,老夫并没答应你。他笑道:那没关系,不过,洒家问你,你愿不愿早点见到你那徒儿呢?老夫无奈,只好说道:那怎么个找法呢?他大笑了一阵,方道,很简单,洒家传你十字真言,包管有人出来见你。”

怪乞忙道:“哪十字?”

老人道:“降龙伏虎,拈白衣,见一人。”

怪乞失声道:“啊,那是本帮弟子求见帮主的密语呀!”

老人也道:“降龙伏虎,龙虎者,可能是蛇与狗的雅称,见一人的一字,有至上独尊之意,代表帮主也有道理,只有拈白衣该作何解呢?”

怪乞失笑道:“那是说衣摆没有半个结,表示你是本帮中最低等的弟子!”

老人恨声道:“可恶!”

怪乞笑容一敛,脸色突沉,又道:“快说下去,老儿!”

老人望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怪乞此时,脸寒如霜,老人眉头微皱,没问什么,接下去说道:“和尚交代完毕,又道:你老儿如不愿显露本来面目,可以挂片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分手时复又低声笑道:你老儿一生中,只有赶人,尚没被人赶过,这下子可尝尝个中滋味,话是这么说,到时候,见了人家面,认清人家是谁之后,心一慌,拔腿便跑,假走变成真逃,也不一定,不过,千万记住,可别吓昏头而逃错了路,哈哈!”

怪乞脸色越来越难看,老人干咳了一声,望向他道:“那人是谁,看样子,你化子已经知道了?”

怪乞怒哼一声,点了一下头,司徒烈忽有所悟,不禁脱口道:“师父,那人是谁,烈儿也知道。”

游龙老人微感讶异地道:“哦,你也知道?”

司徒烈想了一下说道:“那人好像叫做阴阳秀士,又叫阴阳童子,外号百花魔,听说是苗疆一个什么百花教的教主师父说的是这个人么?”

老人点点头,怪乞的脸色至此益发难看起来。这时,小秋姑娘正好端着大壶热洒走进,闻言哼了一声,冷笑道:“唔,进来得真是不巧。”

坐定后,又朝司徒烈斜睨着,仰脸嗤鼻道:“酒热得太快了,真对小侠抱歉。”

小秋姑娘的语意虽然含混,但座中三老是何等样人,哪会有料不透个中奥妙的道理?当下三老互瞥一眼,游龙老人跟白夫人,均是微微一笑。怪乞脸上虽未现出笑容,但因此一来,脸色已比先前缓和不少。

三老眉目传神,自然逃不过两小的眼睛。

小秋姑娘的反应是满不在乎,她于说完之后,又哼了一声,同时翘起薄唇扮了个鬼脸,不屑地仰面向上,恁谁也不理。

司徒烈脸上一热,才待出言解释时,忽然发现座中坐着三位长辈,期期然,竟是开口不得。

他这一厢正感为难,白夫人早伸手拧了小秋姑娘一把,笑骂道:“死丫头,你可小心点,娘跟你司徒哥哥刚才已订下了攻守同盟,你丫头心里明白,如敢再贫嘴,你就不妨试试看!”

老人跟怪乞,一齐哈哈大笑。

这一来小秋姑娘可再也无法矜持了,粉颊一红,蓦地离座二度飞身出屋面去。司徒烈脸上火热,大感坐立不安。尚幸师父游龙老人于这时重新拾起了中断的话头,老人住笑干咳了一声,肃容继续说道:“和尚交代完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掉头大步而去。第二天,黄昏时分,老夫怀着满腹狐疑,一径赶向金庸三清观,一路上,老夫心想:这位什么疯和尚生性虽然滑稽突梯,但言语中一向甚少戏言,有时看上去像玩笑,每每都寓含极深意义,他这次说我在认清对方是谁之后,很可能心一慌,拔腿就跑,假诱变成真逃,想来决非无因。那么,老夫此刻前去会见的,到底是谁呢?”

“老夫细数当今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不由得愈想愈糊涂,暗忖道:并非老夫倚老卖老,正派与老夫平辈论交者固然不乏其人,辈分高过老夫者,已是一位也没有。谈到黑道人物,谁也强不过七星堡主去,就算此去会的是七星堡主,事态也不会严重到那种程度难道那么唔,老夫摇头一叹,智计俱穷。”

“想着,想着,三清观业已到达。这时天色已黑,老夫考虑了一下,终于从怀中掏出一粒变音丸,同时挂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纱,老夫接和尚吩咐,上前朝两个在檐下佯装打盹的中年乞丐咳了一声,大声道:‘降龙伏虎,拈白衣,见一人’!”

老人说至此处,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老夫当时因为不明白这句十字真言的含义,口中喊出去,内心却在想:万一对方盘问两句怎么?老夫甚是懊恼,懊恼的是没将这一点提出来跟和尚弄个清楚。哪想到还好,两个中年乞丐闻声之下,仅从肘弯中偷窥了老夫一眼,一言不发,双双起身,一闪没入观内。”

“片刻之后,一阵异香扑鼻,老夫一怔,从纱孔中闪目看时,首先挑出观门外的,是两盏六角宫灯,跟着云裳曳地,款步出现了提灯人,竟是两名颇具姿色的妙年少女,待老夫看清两女分别在胸前绣着一枝玫瑰和一枝牡丹之后,老夫完全明白了,心道:噢噢,原来贵客来自苗疆!”

“当时老夫心中只有一点不明白,就是丐帮弟子怎会跟百花教混在一起的呢?话说之间,老夫目光至处,不禁又是一怔。这时,手提宫灯的两名少女在观门口两边一分,当中缓步踱出一人。但见此人年约三十左右,唇若徐朱,面似傅粉,一身文士儒服,潇潇洒洒,除了一双眼神有点煞气外,老魔竟然仍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老夫暗惊道:什么?这厮还在人世?”

怪乞哼了一声,老人轻轻一叹,继续说道:“俗语说得好:小心天下去得。还好老夫当时戴着面纱,不然的话,要是让那魔头知道了老夫是谁,那就够麻烦的了。这时候,阴阳老魔瞥及老夫脸上面纱,嘴角微微一扯,似欲喝令老夫除下。大概忽然想起我求见时报的是白衣弟子,彼此身分相差太远,不屑开口发令,是以话到喉边,重又忍住,只朝身后挥挥手,好像说:来人啦,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带进去!衣袖挥处,老魔身后立有两条身形,如飞奔出!”

老人说至此处,怪乞突然冷冷岔口道:“两条身形是谁?”

“就是先前通报的那两位。”

“该杀!”

老人一怔,连忙摇头道:“依老夫之见,那也怪不得他们。”

怪乞恨恨地道:“怪不得?哼!死有余辜!”

老人又摇摇头,叹道:“老化子,这个你就错了。”

接着,脸色一整,正容道:“老夫依稀记得,贵帮那两位弟子,每人衣摆上似乎都只有两个衣结,依此而言,他两在你们化子帮中的地位并不高,在那种情形之下,位卑言微,除了找死,你说他们有资格反对谁?”

怪乞默默,老人接下去道:“老夫一看情形不对,只要一还手,就有露出破绽的可能。

当下情急智生,不待两条身形迫近,猛朝地下啐了一口,不屑地冷冷一笑,掉头便走。那意思就表示: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活见鬼!”

怪乞眉目略舒,好似稍觉快慰。

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老魔果被老夫这一举动激怒,方喝得一声:拿下!大概忽然发现老夫去势甚速,身法有异,不似丐帮未等弟子。又喝道:滚开,由我来!话落身起,老夫所得身后衣袂破风之声,知道老魔业已亲身追来。

老人苦笑了一声,又道:“不是老夫卖狂,如果老夫展开天山游龙身法,老魔虽然不是凡物,也将奈何老夫不了。可是,老夫心存顾忌,在不明老魔突然出现中原武林的动机之前,实在不愿先惹一身麻烦,是以不得不将游龙身法稍加变化,这一来,老夫就苦了。”

“老夫提足十成功力,好不容易到达落魂崖下,已经微有汗意,而老魔已追至两丈之内,老夫知道再不施展游龙身法的话,势将无法避免返身一拼,与其那样,还倒不如露出身分好,幸好斯时已是三更正,老夫暗吸一口清气,蓦地一式云龙三现,猛升而起,身后似听得老魔异常惊讶地一声轻噫,接着嘿嘿一笑,跟了上来。到达岩顶,老夫目光一扫,不由得又是一怔!”

怪乞忙问道:“为什么?”

老人苦笑道:“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原来上面早有了三个人,鬼见愁一旁负手而立,而七星堡主却跟我们那位疯大和尚打得难解难分!”

怪乞哦了一声,旋又皱眉道:“什么?难解难分?”

老人点点头,答道:“其中是否另有原因,老夫不知道,当时的情形确是如此。”

怪乞也点点头说道:“好的,老儿,说下去吧!”

于是老人接着说道:“当下老夫迅忖道:阴阳秀士眼七星堡主虽然是两雄不并立,但在表面上,一直没有闹翻,加以有鬼见愁那老儿在场,阴阳秀士在没有摸清鬼见愁的立场之先,决不致有什行动,但疯和尚就不同了,他是碰到谁就开罪,一个弄不好,岂不成了三对一?”

“是呀!”

“老夫心头立即泛起重重疑问,心想:疯和尚对付得了吗?抑或疯和尚有意如此安排?

要老夫跟他并肩作战,来个二对三?可是,他和尚明明说过:我只要在三更过后不久将阴阳秀士引至崖顶,便算任务完成,可以一走了之!”

“这倒费解。”

“相当费解!”

老人苦笑着又道:“当时刻不容缓,老夫实在无法多想,便决定先依着和尚的交代做了再说,于是,老夫趁崖顶三人尚未发现老夫之际,猛一侧身,朝不远处的一条断涧中翻落,身形刚隐,阴阳秀士已腾身而上。跟着,阴阳秀士在一株树顶发话,老夫附身在涧边一根枯藤上,分神不得,加上疯和尚笑声高掩一切,是以老夫没有听清。没有多久,疯和尚首先离去,阴阳秀士舍下老夫,又追上了和尚,接着七星堡主和鬼见愁也走了,老夫这才最后一个离开落魂崖。”

怪乞喃喃地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摇头苦笑道:“什么意思?到目前为止,老夫一样莫名其妙。”

“依你老儿猜忖呢?”

游龙老人沉吟了片刻道:“依老夫猜想,和尚的用意可能非常简单,这次阴阳秀士出现得很神秘,中原武林除了你们丐帮中少数几人知道外,余下可说无人知悉,和尚这样做,可能只为了引起七星堡主的注意!”

微微一顿,又道:“如老夫猜得不错,七星堡主跟鬼见愁便应该是和尚约去的才对。”

司徒烈点头脱口道:“正是这样,师父料对了!”

怪乞哦了一声,三老齐朝司徒烈看了一眼,但是谁也没有发问,怪乞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抬脸朝游龙老人皱眉问道:“依此说来,这岂不成了疯和尚对七星堡主的一番好意?”

“令人无法不作如是想!”

“那么,演而绎之,疯和尚是司徒望的化身岂不愈来愈不像了么?”

“这一点,正是今老夫迷惑的地方。”

怪乞犹疑了一下道:“难道说疯和尚真是五十年前一度出现于中原武林,中原武林人物为之噤若寒蝉,跟七星堡主师父有过八拜之交的奇人,大漠癞僧的传人不成?”

游龙老人摇头道:“你化子简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前在少林寺,当疯和尚反问七星堡主:大漠癞信是你什么人?七星堡主道:家叔。疯和尚立即笑接道:劣孙!化子,你忘了么?”

神机怪乞脸色一红,老人沉思着又道:“而且,老夫以为,疯和尚这种做法可能另有用意,如说他是对七星堡主有心关怀,那倒未必见得。”

怪乞搭讪着问道:“另外还有甚用意,你倒说说看!”

“另外有甚用意老夫一时也想不透,不过,老夫现在感到迷惑的是,疯和尚如果不是司徒老儿的话,他究竟是谁?他是真疯呢?抑或佯狂?他的耳目何以那样灵?何以会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游龙老人说完,怪乞正待答腔时,白夫人忽然笑向老人道:“设非大哥提及,我可差点忘了呢你们且先看看这个吧!”

白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在衣裙上擦擦手,从斜襟里取出一份折帖,摊在桌子中央,同时笑着解释道:“这是疯和尚送来的,他刚走,你们就进来了。”

众人举目看去,但见帖折上这样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草字:

“五月五,岳阳楼上有盛会,免费参观,与会者均为当今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胆小怕事者请三思而后行,大可不必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事者:疯和尚谨启”

老人看毕,首先哈哈大笑道:“妙,妙,请将不如激将,他又表现了一次先知先觉啦。”

怪乞也喃喃自语道:“化子虽算不得什么风云人物,但也非胆小怕事之辈,说不得届时也得勉为其难地凑上一角了。”

老人拊掌大笑道:“斯应如响,化子第一个上榜!”

怪乞翻眼道:“难道还跑得了你?”

老人哈哈一笑,尚未有所表示,门口一黯,一条娇小身形疾闪而入,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秋姑娘。

小秋姑娘进屋后,竖指凑唇,轻轻一嘘。

众人微微错愕,就在这时候,前殿传来一声悠唱:“降龙五虎,五炷香,湖!”护法拜地皇”

悠唱声歇,大家一致望向神机怪乞,怪乞霍然起立,说道:“来的是湖广分舵护法香主,化子先走一步了。”

怪乞一面说,一面丢给司徒烈一块长方形的金牌,朝白夫人躬身一揖,匆匆出屋而去。

游龙老人返身朝怪乞背影喝道:“沉住点气,化子,不然疯和尚第一个饶不了你!”

怪乞掉脸点点头,凄然一笑,大步奔向前殿。司徒烈展示手中金牌,金牌一面镌着一只酒葫芦,一面镌着一个八卦图,他正待送请师父游龙老人察看,老人摇摇头,轻轻一叹,说道:“师父知道了,烈儿,好好藏着,这是一面‘神机令符’,与‘追魂令符’‘龙虎令符’合为丐帮三宝,在该帮以及当今武林中具有甚高威信,千万失落不得。”

老人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问道:“烈儿,难道化子要对你有所差遣不成?”

司徒烈点点头,赧然低声将当初对怪乞的允诺说了一遍。老人听了,不但没有责怪他的不自量力,反而正容说道:“能赢得三老人物对你的信赖,这是你的光荣,虽然你目前的成就还不足以履行你的诺言,但君子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你必须时时放在心上,尽力而为,烈儿,知道么?”

小秋姑娘干咳一声,大声念道:“君子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唔,这两句古训听来真舒服。”

白夫人笑叱着伸手要批小秋姑娘的粉颊,小秋姑娘一闪避开,老人朝爱徒以目示意,司徒烈知道师父是吩咐他马上去传授小秋姑娘的一元剑法,才待欠身离座时,白夫人却摆手止住他,笑道:“那个不忙,烈儿好像有话要说,且让他先说了吧。”

老人便问司徒烈道:“烈儿,是吗?”

司徒烈点点头,跟着将他这次在七星堡中所见所闻,除了七娇的一段,从头至尾地详说了一遍。老人听了点点头道:“这样说来,老夫就不必操心了,一元经被你施大哥取去也是一样,殊途同归,将来他也一定要交给你的,烈儿,你有方法找到你施大哥吗?”

司徒烈脸有不安之色,老人又道:“你想不出他可能去了哪里么?”

司徒烈不安地摇摇头,低声道:“师父,烈儿不安的不是为了这个。”

老人哦了一声,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关于施大哥的下落,烈儿现在虽然不知道,但烈儿相信,烈儿慢慢地总可以想得出来,因为烈儿知道施大哥现在也一定非常念着烈儿烈儿不安的是,疯大师曾在日间交给烈儿一样东西,他吩咐别让师父知道,他说,他可以为烈儿负全部责任,烈儿思之再三,仍感觉这一点,应该向师父禀明。”

老人呵呵笑道:“好,好,这样已经够了,孩子,你用不着为难,和尚有和尚的道理,师父只当不知道这回事也就是啦。”

跟着,挥手笑道:“这就去跟你秋妹练剑吧。”

司徒烈依言起身,小秋姑娘却爱理不理,白夫人笑叱道:“死丫头,好不识抬举,一元剑法为万般剑法之祖,你司徒叔叔的剑圣美称,就是仗了这套剑法得来的,别人就是磕破了头,也学不着哩!”

夫人见爱女不为所动,笑着又叱道:“只要你丫头受得住,要娘多说几句娘可不在乎—

—去不去?”

这下子有效了,小秋姑娘秀眸一瞪,先止住了他娘的话头,这才红着脸恨恨地走出屋子,司徒烈朝两老分别一躬,含笑跟出。

花去一天一夜的工夫,司徒烈将一元剑法教完,教完一元剑法后,司徒烈心念一动,忽然暗喊道:噢噢,施大哥的去处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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