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赤裸的美女,依偎在你身旁,在你的耳畔轻轻呼吸。
这是多么绮丽的风光,多么温柔的滋味。
如果说燕十三一点都不动心,那一定是骗人的话,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算他明知道女人很危险,危险得就是座随时都会爆破的火山。
就算他能不呼吸,不去嗅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不动,不跳。
他心跳得很快。
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的确是绝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的。
可是他现在已经坐上来了。
他耳畔不但有呼吸,还有细语:“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敢?”
燕十三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已经在看着她。
薛可人笑了,嫣然道:“你总算还是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胆子。”
燕十三苦笑道:“可是我就算看三天三夜,我也看不出。”
薛可人道:“看不出什么?”
燕十三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薛可人道:“你应该看得出的。”
她挺起胸膛,伸直双腿:“如果我不是人,你看我像什么?”
只要有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她不但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女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中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燕十三道:“你很像是个女人,可是你做的事却不像。”
薛可人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十三道:“如果我能想得出,我也不是人了。”
薛可人道:“你认为你自己很丑?”
燕十三道:“还不算太丑。”
薛可人道:“很老?”
燕十三道:“也不算太老。”
薛可人道:“有没有什么缺陷?”
燕十三道:“没有。”
薛可人道:“有没有女人喜欢过你?”
燕十三道:“有几个。”
薛可人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燕十三道:“如果你是别的女人,我非但不会奇怪,而且也不会客气,可惜你……”
薛可人道:“我怎么样?”
燕十三道:“你有丈夫。”
薛可人道:“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后,就一定会有丈夫。”
这好像是废话,却不是。
因为她下面一句话问得很绝:“如果她嫁的不是个人,她算不算有丈夫?”
这句话问得真够绝,下面还有更绝的:“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条猪,一条狗,一块木头,她能不能算有丈夫?”
燕十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有反问:“夏侯星是猪?”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是木头?”
薛可人道:“也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他是狗?”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是狗,也许反倒好一点。”
燕十三道:“为什么?”
薛可人道:“因为狗至少还懂一点人意,有一点人性。”
她咬着嘴唇,显得悲哀,又怨恨:“夏侯星比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比狗还会咬人,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嫁给他三年,每天都恨不得溜走。”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溜?”
薛可人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平时他从来都不许我离开他一步。”
燕十三又在找,找那瓶还没有完全被他喝光的酒。他想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酒瓶就在他对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却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另外一样东西塞住,一样又香又软的东西。
大多数男人的嘴被这样东西塞住时,通常都只会有一种反应。
一种婴儿的反应。
可是燕十三的反应却不同。
他的反应就好像嘴里忽然钻入条毒蛇。
很毒很毒的毒蛇。
这种反应并不太正常,也不太令人愉快。
薛可人几乎已经要生气了,撅起嘴道:“我有毒?”
燕十三道:“好像没有。”
薛可人道:“你有?”
燕十三道:“大概也没有。”
薛可人道:“你怕什么?”
燕十三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件事。”
薛可人道:“什么事?”
燕十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薛可人道:“你以为我这么样对你,只因为我想要你替我做件事?”
燕十三笑笑。
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的意思。
薛可人生气了,真的生气了,自己一个人生了半天气,还想继续生下去。
只可惜一个人生气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终于说了老实话。
她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经溜过七次。”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几次?”
燕十三道:“七次。”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夏侯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哪里,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
燕十三又笑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薛可人道:“所以这次他迟早一定还是会找到我的。幸好这次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薛可人道:“这次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人。”
她不让燕十三否认,立刻又解释:“至少他总会认为我已经是你的人。”
燕十三没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认。
不管谁看见他们现在这样子,都绝不会有第二种想法的。
薛可人道:“他这人还有另外一种本事,他很会吃醋。”
这种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
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见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杀了你。”
燕十三也只有同意。
薛可人道:“如果别人要杀你,而且非要杀你不可,你怎么办?”
她自己替他回答:“你当然也只有杀了他。”
燕十三在叹气。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她的意思。
薛可人柔声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叹气,因为你并没有吃亏,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了我这样的女孩子杀人的。”
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可是我……”
薛可人道:“你也一样!”
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也一样?”
薛可人道:“因为到了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时候,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所以你现在还不如……”
她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有样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为她的嘴堵住了别人的嘴。
这次燕十三并没有把她当毒蛇,这次他好像已经想通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
他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车轮子在窗口外从他们马车旁滚到前面去。
就是他们这辆马车的轮子。
就在他看见这只轮子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冲入道旁,倒了下去。
马车倒下去车窗就变得在上面了。
一个人正在上面冷冷的看着他们,英俊冷漠的脸,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燕十三只有苦笑,道:“是的。”
(二)
夏侯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候,通常也会说“请”。
可是不管什么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候,现在夏侯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
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来。”
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
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我出去,我怎么办呢?”
夏侯星苍白的脸已气得发紫,指着燕十三,道:“你……你……你……”
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燕十三道:“绝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气气的说个请字。”
夏侯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
他一回说了十七八个“请”字,燕十三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的说。
燕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么?”
夏侯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夏侯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燕十三。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
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要对付的,还是只有夏侯星一个人。
这点让燕十三觉得很放心。
夏侯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燕十三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夏侯星这个人也并没什么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
他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
夏侯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夺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
曹冰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么不能乘此机会,试试三少爷那一剑的威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
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风中,冰雪被溶化在阳光下。
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的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车夫忙着去照顾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薛可人在叹气,微笑着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燕十三叹息着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
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夺命十三剑,随便用哪一招,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慕容秋荻的指点,他怎么能抵挡这一剑?
——现在他就算能击败三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么滋味?
燕十三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
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么?”
夏侯星道:“请。”
燕十三道:“还想请我去死?”
夏侯星这次居然沉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燕十三不能否认。
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服。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剑法。
夏侯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夏侯星道:“是的。”
燕十三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而且自觉很有把握?
燕十三的心动了。
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破这一剑!
夏侯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燕十三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作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燕十三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实招都一样,三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
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响,满天银蛇已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三少爷这一剑惟一的破绽。
燕十三真的吃惊了。
夏侯星用的这种破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样。
连慕容秋荻都承认这是三少爷那一剑惟一的破法。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
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方这一剑刺的就是这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后,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变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响。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惊的看着他,竟忘记去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果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
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
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的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他走得很慢,咳嗽得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惊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着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个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三)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的发抖。
这流浪汉不停的咳嗽着,慢慢的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的看着他。
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这老车夫笑了笑,道:“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么?什么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么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么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的看着他。
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好像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眼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么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懂,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懂。”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在用惊诧的眼光在看着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
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叹了口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
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么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哪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眼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
暮色渐临,风渐冷。
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渐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
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燕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利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失踪的?失踪后为什么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
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
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
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
——他失踪后,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么?
——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
这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
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双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
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么都不必逃避。
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么?”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
问的本来是废话,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
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
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下。”
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份,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
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了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一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
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后,夏侯星又败在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
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
因为他终于发觉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别人的儿子。
这才是真正的失败,彻底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对无法挽救的。
他就算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有什么用?
老车夫缓缓道:“夏侯氏今日已败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随便带走一个。”
他已准备要燕十三带走薛可人,他已不想再要这种媳妇。
燕十三道:“我并不想带走任何人。”
老车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摇摇头,道:“但我却想要……”
老车夫的瞳孔收缩,道:“你就算要我的头颅,我也可以给你!”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匹马,快马!”
(四)
果然是快马。
燕十三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
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破三少爷那一剑。
绝没有!
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赶到绿水湖。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
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这位谢掌柜的转达。
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样,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燕十三赶到小小杏花村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还没有倒。
他冲进去,他想找谢掌柜问问,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剑山庄。
可是他不必问。
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
一个活生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