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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子弟

(一)

抚琴的人是谁?

琴声为什么会忽然停顿?

那少女和童子是不是也会像太行大刀一样被抛出来?

这些事无论谁都一定很想知道的,乌鸦和燕十三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还没有走,就连跟在后面的车夫,都瞪着双眼睛在等着看热闹。

没有热闹看。

没有人被抛出来。

他们只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走得很轻,很慢。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把红丝带系上树枝的那个大孩子。

两个人慢慢的跟在他身后,一男一女,看来像是对夫妻。

他们的年纪都不太大,衣着都很考究,风度都很好。

男的腰悬长剑,看来英俊而潇洒,女的不但美丽,而且温柔。

如果他们真的是夫妻,实在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只不过现在两个人的脸都有点发白,心里仿佛有点气恼。

他们本来是准备上车的,看了看树林外的乌鸦和燕十三,又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低声嘱咐了那孩子两句话,孩子就跑过来,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们,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燕十三点点头。

孩子道:“刚才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乌鸦点点头。

孩子道:“你知道咱们是从哪里来的?”

燕十三道:“火焰山,红云谷,夏侯山庄。”

孩子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看来倒真还不少。”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个孩子,口气神情却都老练得很。

燕十三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板着脸,道:“你不必问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跟你们攀交情来的!”

乌鸦道:“你是干什么来的?”

孩子道:“我们公子想要问你们借三样东西,每个人三样!”

乌鸦道:“哪三样?”

孩子道:“一根舌头,两只眼睛。”

燕十三笑了。

乌鸦居然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出手,一个人抓臂,一个人抓腿,同时低喝:“飞吧,小子。”

孩子就飞了上去,“呼”的一声,就像是炮弹般直冲上天。

那位公子背负着双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妻子却皱了皱眉。

这时候孩子才落下来。

乌鸦和燕十三又同时出手,轻轻的将他接住,轻轻的放在地上。

孩子已吓得两眼发直,连裤裆都湿了。

燕十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没关系,我小时就常常被人这样抛上去。”

乌鸦道:“这么样可以练胆子。”

孩子翻了翻白眼,已经准备开溜。

燕十三道:“你要来拿的东西,没有拿走,回去怎么交代?”

孩子道:“我……”

燕十三道:“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孩子在听着。

燕十三道:“你们的公子,是不是夏侯公子?”

孩子点头。

燕十三道:“是不是他要你来拿的?”

孩子不停点头。

燕十三道:“那么你就可以回去问他,既然是他想要这三样东西,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拿?”

孩子不点头了,掉头就跑。

夏侯公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的妻子却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态优雅而高贵,声音也很动听,柔声道:“我叫薛可人,站在那边的,就是我丈夫夏侯星。”

燕十三淡淡道:“原来是红云谷的少庄主。”

薛可人道:“两位既然听说过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十三道:“我不知道。”

薛可人道:“他是个天才,不但文武双全,剑法之高,更少有人能比得上。”

女人们就算佩服自己的丈夫,也很少会在别人面前这么样称赞自己的丈夫,就算称赞了几句,也难免会有点脸红。

她却一点都不脸红,连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她丈夫的爱慕和尊敬。

燕十三心里在叹息——能娶到这么样一个女人,真是好福气。

薛可人又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两位当然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因为他不但家世显赫,自己又那么了不起,两位跟他动手,岂非鸡蛋碰石头,所以我劝两位还是……”

燕十三道:“还是乖乖的割下舌头,剜出眼睛来送给他?”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那样子虽然有点不方便,至少总比送掉性命的好。”

燕十三又笑了,忽然道:“你这位文武双全的公子爷是不是哑巴?”

薛可人道:“当然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这些话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

乌鸦冷冷道:“就算他是个哑巴,屁眼总有的,这些屁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放?”

夏侯星的脸色变了。

燕十三道:“他既然不过来,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

乌鸦道:“能。”

燕十三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乌鸦道:“你。”

燕十三道:“据说他的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不但是把好剑,而且是把怪剑。”

乌鸦道:“嗯。”

燕十三道:“他若死了,他的剑归谁?”

乌鸦道:“归你。”

燕十三道:“你不想要那把剑?”

乌鸦道:“想。”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抢着出手?”

乌鸦道:“因为我懒得跟这种兔崽子交手,我一看他就讨厌。”

一句话没说完,眼前人影一闪,夏侯星已到了他面前,铁青着脸,冷冷道:“我要找的人却是你。”

乌鸦道:“那就快拔你的剑!”

夏侯星的剑已出鞘。

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

这的确是把怪剑。

他的手一抖,一把剑就真的好像化成了千百条银蛇,化成了满天星雨。

这柄剑竟像是突然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打的都是要害。

乌鸦的要害。

乌鸦会飞,却已飞不起来,身子一转,一道剑光飞出,护住了身子。

只听“卡”的一响,千百片碎剑忽然又合了起来,刺向他的咽喉。

这柄剑上竟装着种奇巧特别的机簧,可合可分,合起来是一柄剑,分开来时就变成了千百道暗器,用一根银丝联系。

银丝抽紧,机簧发动,又变成了一柄剑。

燕十三在叹气,道:“这一战应该让我来的,这柄剑我也想要。”

忽然间,一连串“叮叮”声响,如密雨敲窗,珠落玉盘。

就在这一刹那间,乌鸦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刺在千蛇剑的一片碎剑上。

千蛇剑就软了下来,就像是条银光闪闪的长鞭,乌鸦的剑已卷住鞭梢。

夏侯星的脸色变了,身子一转,凌空飞起,鞭梢已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脱出剑鞘,“卡”的一响,又合成了一柄剑。

燕十三立即抢着道:“这一战你们就算不分胜负,现在由我来。”

夏侯星冷笑,目光四顾,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还惨。

他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孩子躺在地上,似已被人点住了穴道,薛可人却已不见了。

夏侯星一脚踢开他穴道,厉声道:“这是谁下的手?”

孩子脸色发白,道:“是……是夫人。”

夏侯星道:“夫人呢?”

孩子道:“夫人已跑了。”

(二)

孩子还坐在地上哭,夏侯星已追了下去,燕十三和乌鸦并没有拦阻。

一个人的老婆忽然跑了,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能想得到。

可是他们却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个那么温柔贤慧,那么佩服自己丈夫的女人,竟会在自己丈夫跟人拼命的时候忽然跑了。

看起来他们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佳偶,连燕十三心里都羡慕得很。

她为什么要跑?

燕十三忽然觉得很悲哀,绝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那位大少爷。

他悲哀,是为了人。

人类。

——谁知道人类有多少不如意,不幸福,不快乐的事,是隐藏在如意、幸福和快乐中的?

谁知道?

(三)

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已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却笑嘻嘻的跑了出来。

他跑得并不快,可是一下子就到了燕十三和乌鸦面前。

他最多只有七八岁。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够有这么样的轻功,谁都不会相信。

燕十三和乌鸦却不能不信,因为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孩子也在看着他们笑,笑得真可爱。

乌鸦通常都不喜欢孩子。

他一向认为小孩子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样,男子汉只要一看见,就应该走得远远的。

这次他居然没有走,反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小讨厌。”

乌鸦道:“你明明一点都不讨厌,为什么要叫小讨厌?”

小讨厌道:“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叫乌鸦?”

乌鸦想笑,却没有笑。

乌鸦岂非也正是人人都讨厌的?

这世上喜欢听老实话的又有几个人?

燕十三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叫乌鸦?”

小讨厌道:“废话。”

燕十三问的倒真是废话,小讨厌若是不知道他叫乌鸦,怎么会叫他乌鸦?

小讨厌又道:“我不但知道他叫乌鸦,还知道你叫燕十三,因为从前有个人叫燕七,又有个人叫燕五,你自己觉得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强一点,所以你就叫燕十三。”

燕十三怔住。

这的确是他的本意,也是他的秘密,他猜不透这小讨厌怎么会知道的。

小讨厌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几,这件事我只不过是听我姐姐说的。”

这一点又很出意外。

刚才跟他一起走入树林的少妇,看起来本来像是他母亲。

燕十三道:“你姐姐有没有名字?”

小讨厌道:“当然有。”

燕十三道:“她叫什么名字?”

小讨厌道:“你是不是哑巴?”

燕十三摇摇头。

小讨厌道:“你有没有腿?”

燕十三低下头,好像真的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腿。

小讨厌道:“你既然有腿,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去?”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也不是瞎子,我还看得见。”

小讨厌道:“看得见什么?”

燕十三指了指树枝上的绿丝带,道:“这个结既然是你打的,你当然应该明白它的意思。”

小讨厌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盘已是我们的,不是哑巴的进去也会变成哑巴,有腿的进去也会变成没有腿。”

燕十三并没有争辩,也不想争辩。

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规矩,是江湖中人都默认了的。

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想破坏这规矩。

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总得遵守一点江湖上的规矩。

连燕十三都不例外。

小讨厌道:“只可惜你什么事都明白,却不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哦?”

小讨厌道:“现在你不想进去都不行。”

燕十三道:“为什么?”

小讨厌道:“因为现在就是我姐姐要我来叫你进去的。”

树林里和平而宁静,连脚步踏在落叶上,声音都是温柔的。

走到林木深处,秋也浓了。

乌鸦并没有跟着进来——“因为我姐姐只想见他一个人。”

她为什么要见他?而且要一个人相见?

燕十三想不通,也不必再想。

他已经看见了她。

(四)

木叶已枯黄的老树下,铺着张新席,席上有一张琴,一炉香,一壶酒。

——这显然还是夏侯星留下来的,他离开这里时,走得显然很匆忙。

——难道他是被赶走的?被此刻坐在树下的这个忧郁的女人赶走的?

她看来不但忧郁,而且脆弱,仿佛再也禁受不了一点点打击。

燕十三走过去,轻轻的走过去,也仿佛生怕惊动了她。

她却已抬起头,用一双剪水双瞳在打量着他:“你就是夺命燕十三?”

燕十三点点头,道:“姑娘是从翠云峰来的?”

他认得外面那翠绿的丝带,正是翠云峰,绿水湖的标志。

想不到她却摇了摇头。

燕十三真的想不到,不是翠云峰的人,怎么敢用翠云峰的标志?

“我是从江南七星塘来的。”她的声音也很柔弱:“我叫慕容秋荻。”

燕十三更吃惊。

江南七星塘也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

慕容秋荻不但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孝女。

为了照顾她多病的父母,她拒绝了无数次亲事,也牺牲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

现在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七星塘的主人“江南大侠”慕容正已去世?

七星塘的声名并不在翠云峰之下,她为什么要盗用别人的标志?

慕容秋荻竟似已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忽然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虽然多病,三年五载内还死不了的。”

燕十三吐出口气,道:“但愿他身子康健,还能多活几年。”

他说的是真心话。

慕容正的确是个很正直的人,这种人江湖中已不多。

慕容秋荻道:“这次我出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燕十三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他还没有问出来,慕容秋荻已接着道:“因为我要杀一个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怨恨。

她一定恨透了这个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十三不敢问,也不想问,他并不想管武林四大世家中的事。

慕容秋荻目光仿佛在遥视着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你们一定都知道我是个孝女。”

燕十三承认。

慕容秋荻道:“这七年来,我已拒绝过四十三个人的求亲。”

够资格到七星塘去求亲的,当然都是江湖中的名门子弟。

慕容秋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们?”

燕十三道:“因为你不忍离开令尊。”

慕容秋荻道:“你错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并不是别人想像中的那种孝女,我……我……”

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道:“我只不过是个骗子,不但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燕十三怔住。

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圈已红了,眼泪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也不想知道女人们流泪的原因。

只可惜她偏偏要说。

“我拒绝别人的亲事,只因为我一直在等他来求亲。”

“他”是谁?

是不是那个她要杀的人?

慕容秋荻的眼泪终于流落:“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很多次。”

——可是他没有来。

——一个无情的男人,用婚姻作饵,欺骗了一个多情的少女。

——这并不是她独有的悲剧。

——自古以来,这种悲剧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

燕十三并没有为她悲伤。

因为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

别人的悲剧,就很难打动像燕十三这样的人。

慕容秋荻道:“我是在十六岁那年认得他的,他要我等他七年。”

七年!多么漫长的岁月。

从十六到二十三,这又是一个女人生命中多么美丽的年华?

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这么样的七年?

燕十三心里已经开始在叹息。

——他要你等他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是在欺骗你。

——他以为你一定不会等得这么久的,以为你七年后一定早已忘记了他。

燕十三是男人,当然很了解男人的心。

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看得出这漫长的七年对她是种多么痛苦的折磨,多么辛酸的经历。

慕容秋荻道:“刚才你看见的那孩子,并不是我弟弟。”

燕十三道:“不是?”

慕容秋荻道:“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跟那个人的私生子。”

燕十三怔住。

现在他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等七年,为什么恨透了那个人。

现在连他都已在为她悲伤。

慕容秋荻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要你为我难受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忧郁的眼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

她冷冷的接着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燕十三道:“就是那个人?”

慕容秋荻道:“是!”

燕十三道:“我只杀两种人。”

慕容秋荻道:“跟你有仇有恨的人?”

燕十三点点头,道:“还有一种,就是想杀我的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自己去动手,自己打的结,一定要自己才解得开。”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不能去。”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因为我不想再见他。”

燕十三道:“是不是因为你生怕一见到他的面,就不忍下手?”

慕容秋荻的手又握紧。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既然不忍,又何必非杀他不可。”

慕容秋荻盯着他,忽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你说。”

慕容秋荻道:“我一定要杀这个人,而且一定要你去杀!”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叫谢晓峰。”

燕十三的脸色变了,道:“绿水湖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大厅中有一块很大的横匾。

上面只有五个字,金字。

“天下第一剑”。

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吹嘘,这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的名剑客在华山绝顶论剑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两黄金,铸成了这五个金字,送给谢天的。

谢天就是神剑山庄的第一代主人。

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匾上的金字虽然依旧光华夺目,“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却不再存在。

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辈出,已没有人能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

神剑山庄的光芒也渐渐由绚烂而归于平淡,直到这一代——

因为神剑山庄这一代又出了位了不起的人,绝艳惊才,天下侧目。

这个人在十三年前就已击败了华山门下的第一剑客华少坤。

那年他才十一岁。

这个人一生下来,就仿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后,所得到的光荣和宠爱,更没有人能比得上。

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仕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

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这个人就是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

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树林里更安静,凉爽干燥的空气中,充满了木叶的芬芳。

燕十三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听见了这三个字,他似已连呼吸都停顿。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你当然应该知道,你们还有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燕十三不能否认:“我的确约好了要去找他的。”

慕容秋荻道:“约好了的事你从不更改?”

燕十三道:“从不。”

慕容秋荻道:“那么这次约会,只怕就是你最后一次约会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看过你的剑法,你绝不是他的敌手。”

燕十三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我去杀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燕十三道:“你……”

慕容秋荻道:“他的剑法浑成自然,几乎已超越了剑法中的极限。”

燕十三叹息道:“他的确是个天才,我也看过他出手。”

慕容秋荻道:“你也看得出他剑法中的破绽?”

燕十三道:“他的剑法中没有破绽,绝没有。”

慕容秋荻道:“有。”

燕十三道:“真的有?”

慕容秋荻道:“绝对有,只有一点。”

燕十三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只有我知道。”

燕十三眼睛里发出了光。

他相信她说的不是谎话,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三少爷剑法中的破绽,这个人一定就是她。

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

至少在他们有了那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心灵无疑是完全沟通的。

只有一个真正和他相爱过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秘密。

对一个天下无敌的剑客来说,他剑法中的破绽,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燕十三不但眼睛发光,心跳也加快了。

他也是个练剑的人。

他也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全都贡献给他的剑。

这已经不仅是种伟大的贡献,更是种艰苦卓绝的牺牲。

这种牺牲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

得胜时那一瞬间的辉煌的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

他练剑的目的本是求胜,不是求死。

绝不是!

如果有得胜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慕容秋荻看着他发光的眼睛,当然也看得出他已被打动了。

她立刻接着道:“所以这世上只有我能助你击败他,也只有你能替我杀了他。”

燕十三道:“为什么只有我?”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的夺命十三剑中,有一着只要再稍加变化,就可以制他的死命!”

燕十三道:“那是第几剑?”

慕容秋荻道:“第十四剑。”

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四剑?

别的人一定不会懂的。

燕十三懂。

夺命十三剑的剑招虽然只有十三种,变化却有十四种。

那一着变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粹,剑法中的灵魂。

灵魂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慕容秋荻忽然站了起来。

她看来还是那么娇柔,那么脆弱,可是她眼睛里又发出了那种刀锋般的光。

她在看着燕十三,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是谢晓峰。”

说完了这七个字,她眼睛里的光竟似又变成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一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们独具的杀气。

——难道这娇柔脆弱的名门淑女也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

燕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问。

他看得出。

慕容秋荻又折下了一截枯枝,道:“这就是我的剑。”

这截枯枝到了她手里,她的人又变了。

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已不仅在她眼里,也在她身上。

已无处不在!

慕容秋荻道:“现在你看着,仔细看着,这就是他剑法中惟一的破绽。”

一阵风吹过,风忽然变得很冷。

她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

可是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

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缩。

她的剑已慢慢的,慢慢的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时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可是在这种变化之间,果然有一点破绽。

——狂风卷过大地时,岂非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

——可是当狂风吹过来时,又有谁能注意到这些地方?

燕十三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已有了冷汗。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已停止。

她冷冷的凝视着燕十三,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了?”

燕十三点头。

慕容秋荻道:“你能看出来,只因为我的动作比他出手时慢了二十四倍。”

燕十三相信她的计算绝对正确。

一位真正的高手,对于剑法速度的估计,绝对比当铺朝奉估计货物的价值还准确十倍。

慕容秋荻道:“我真正出手时,虽然比他慢一点,慢得并不多。”

燕十三也不能不信。

现在他已发现这娇柔脆弱的女人,实在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

慕容秋荻道:“现在我已将出手。”

燕十三道:“出手对付谁?”

慕容秋荻道:“你。”

燕十三轻轻吐出口气,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能破这一剑?”

慕容秋荻道:“是的。”

燕十三道:“我若破了这一剑,你岂非就要死在我的剑下?”

慕容秋荻道:“这点用不着你担心。”

燕十三道:“如果我还是破不了这一剑?……”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就得死!”

她冷冷的接着道:“你若还是破不了这一剑,再活着对你我都已没好处,我只有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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