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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三天

(一)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奇妙而有趣,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诮。

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中宵夜静,无法成眠时问过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会去做些什么事?

但是会拿这问题去问别人的一定不多。

现在谢晓峰却问了出来。

他问的不是某一个人,而且在座的每一个人。

座中忽然有个人站起来,大声道:“如果是我,我会去杀人!”

这个人叫施经墨。

在两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医,传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规蹈矩的惇惇君子。

他当然也是个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现在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认得他的人,当然都很吃惊。

谢晓峰却笑了:“你要去杀人?杀多少人?”

施经墨好像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喃喃道:“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

谢晓峰道:“你想杀多少?”

施经墨道:“我本来只想杀一个的,现在想想,还有两个也一样该死!”

谢晓峰道:“他们都很对不起你?”

施经墨咬着牙,目中现出怒火,就好像仇人已经在他眼前,他随时都可以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有许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着他们逍遥自在的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还快活。”

施经墨痴痴的怔了很久,握紧的双拳渐渐放松,目中的怒火也渐渐消失,黯然道:“不错,就因为我还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让他们活下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能够活下去,对他来说,竟似已变成种负担。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一个人要继续活下去,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谢晓峰忽然转过脸,盯着简传学,道:“你呢?”

简传学本来一直在沉思,显然也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我?”

谢晓峰道:“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学问好,而且刚强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当然也不敢做出一点逾越规矩礼教的事。”

简传学不否认。

谢晓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会去干什么?”

简传学道:“我……我会去好好的安排后事,然后静静的等死。”

谢晓峰道:“真的?”

他的目光如利刃,仿佛已刺入他心底:“你说的全是真话?”

简传学垂下头,忽又抬起,大声道:“不是真话,完全不是。”

他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又大声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会去大吃大喝,狂嫖烂赌,把全城的婊子都找来,脱光了跟她们捉迷藏。”

他父亲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这种事本来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说不定也会去做的。”

简复生道:“我……我……”

谢晓峰道:“只可惜你们都还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心里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想想而已。”

简复生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俏娘姨,正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焖鸭子走进来。

谢晓峰忽然问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干什么?”

这娘姨也被问得吃了一惊,吃吃的说不出话。

小弟沉着脸,道:“谢先生既然在问你,你就要说,说老实话。”

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终于红着脸道:“我想嫁人。”

谢晓峰道:“你一直都没有嫁?”

这娘姨道:“没有。”

谢晓峰道:“为什么不嫁?”

这娘姨低着头道:“我从小就被卖给人做丫头,能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有什么样的男人肯娶我?”

谢晓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要嫁了?”

这娘姨道:“只要是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脸上已因兴奋而发光,忽然又大声道:“然后我就杀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并不奇怪,后面这句话,却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吃了一惊:“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这娘姨道:“因为我也没做过寡妇,我还想尝尝做寡妇是什么滋味。”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能笑,谁都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么荒唐,这么绝的想法。

这娘姨道:“只可惜我还不会死,所以我非但做不了寡妇,很可能连嫁都嫁不出去。”

她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碗,低着头走出了门。

过了很久,座上忽然有个人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这个人叫于俊才,也是位名医,而且颇有才气,却偏偏生得奇形怪状,不但驼背瘸腿,而且满脸麻子。

就因为他有名气——不但有才名,还有丑名,所以做媒的虽然想尽千方百计去为他提亲,对方只要一听见“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个媒婆甚至还被人用扫把赶了出去。

谢晓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这女人又干净,又标致,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已经算是福气,只可惜……”

谢晓峰道:“只可惜你既然还不会死,就得顾全你们家的面子,总不能把个丫头用八人大轿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点头,叹气,苦笑,喝酒。

谢晓峰又大笑。

大家就看着他笑。

谢晓峰道:“刚才你们都想问我,一个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现在你们为什么不问了?”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谢晓峰自己替他们回答:“因为现在你们心里都在偷偷的羡慕我,因为你们心里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个人若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的活几天,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会在心里偷偷的羡慕。

于俊才已经喝了两杯酒,忽然问:“你呢?在这三天里,你想干什么?”

谢晓峰道:“我要你娶她。”

于俊才又一惊:“娶谁?”

谢晓峰道:“我义妹。”

于俊才道:“你义妹?谁是你义妹?”

谢晓峰忽然冲出去,将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俏娘姨拉了进来。

“我的义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俏娘姨也怔住。

谢晓峰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娘姨低下头,道:“做丫头的人还有什么姓名,主人替我取了个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有了姓,姓谢!”

芳梅道:“姓谢?”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是我的义妹,我姓谢,你不姓谢姓什么?”

芳梅道:“可是你……你……”

谢晓峰道:“我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芳梅仿佛听过这名字:“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道:“不管谁做了谢家三少爷的义妹,都绝对没有人敢再看不起她,不管谁娶了谢家三少爷的义妹,都绝对不是件丢人的事。”

他指着于俊才:“这个人虽然不是个美男子,却一定是个好丈夫。”

芳梅的头垂得更低。

谢晓峰拉起她的手,放在于俊才手里:“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是夫妇,有没有人反对?”

没有,当然没有。

这是喜事,很不寻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规矩,甚至已有点荒唐。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奋些。

只有施经墨,还是显得很沮丧。

谢晓峰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问:“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施经墨道:“哪个人?”

谢晓峰道:“对不起你的人。”

施经墨握紧双拳:“我……我一直都拿他当朋友,可是他……”

谢晓峰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施经墨闭紧了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眼睛里却已有泪将流出。

这件事他既不忍说,也不能说。

无论多么大的仇恨,多么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着牙忍受,却无法忍受这件事带给他的羞辱。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同情:“我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

施经墨垂下头,黯然道:“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人。”

老实人的意思,本来就通常都是没有用的人。

谢晓峰道:“可是你至少读过书。”

施经墨道:“也许就因为我读过书,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无用。”

谢晓峰道:“有用。”

施经墨笑了,笑容中充满自嘲与讥诮:“有用?有什么用?”

谢晓峰讥道:“有时用笔也一样能杀人的。”

施经墨道:“用笔也能杀人?”

谢晓峰道:“你不信?”

施经墨道:“我……”

谢晓峰道:“那边桌上有笔墨,你为何不过去试试?”

施经墨道:“怎么试?”

谢晓峰道:“只要你去写三个字,就可以将一个人置于死地。”

施经墨道:“哪三个字?”

谢晓峰道:“那个人的名字。”

施经墨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他。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垂死的人,全身都带着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随时都能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谢晓峰道:“快去写,写好了不妨密封藏起,再交给我,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会泄漏你的秘密。”

施经墨终于站起来,走过去,提起了笔。

这个人的力量,实在令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这个人说的话,他也不能不信。

密封起的信封,已在谢晓峰手里,里面只有一张纸,一个名字。

谢晓峰道:“除了你自己外,我保证现在绝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施经墨点点头,苍白的脸已因兴奋紧张而扭曲,忍不住问:“以后呢?”

谢晓峰道:“以后也只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名字。”

施经墨道:“什么人?”

谢晓峰道:“一个绝对能为你保守秘密的人。”

他转过身,面对小弟:“你当然已猜出这个人就是你。”

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你看到这名字后,这个人当然就活不长了。”

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他当然是死于意外的。”

小弟道:“是。”

他伸出手,接过谢晓峰手里的信,他的手也和谢晓峰同样稳定。

每个人都在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敬畏?还是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瞬间就已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有这种权力?

施经墨额上冷汗如豆,忽然冲过去一把夺下了小弟手里的信,揉成一团,塞入嘴里,嚼碎,咽下,然后就开始不停的呕吐。

谢晓峰冷冷的看着他,并没有阻止。

小弟脸上更全无表情,直到他呕吐停止,谢晓峰才淡淡的问道:“你不忍让他死?”

施经墨拼命摇头,泪水与冷汗同时流下。

谢晓峰道:“你既然恨他入骨,为什么又不忍让他死?”

施经墨道:“我……我……”

谢晓峰道:“那边还有纸,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施经墨又拼命摇头:“我真的不想要他死,真的不想。”

谢晓峰笑了:“原来你恨他恨得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深。”

他微笑着。从地上拉起了几乎已完全软瘫的施经墨:“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有机会杀过他,却又放过了他,只要想到这一点,你心里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屋子里很暗,他脸上却仿佛在发着光。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已只有敬畏,没有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刹那间就化解了一个人的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杯里又加满了酒,每个人都默默举杯,一饮而尽,每个人都明白这杯酒是为谁干的。

——也许只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还会做出些什么事?

谢晓峰长长吐出口气,笑得更愉快,对这一切,他显然都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好酒,也喜欢别人对他尊敬。这两样事他虽然已摒绝了很久,可是现在却仍可使他全身都渐渐温暖起来。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他看着这些人:“现在你们还有没有人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

小弟再次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再一字字道:“没有,当然没有。”

每个人都再次举杯,喝干了这杯酒,每个人都在看着谢晓峰。

只有简传学一直低着头,忽然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谢晓峰道:“是。”

他站起来,走过去,握住简传学的臂:“我们一起走。”

简传学终于抬起头:“我们一起走?你要我跟你去哪里?”

谢晓峰道:“去大吃大喝,狂嫖烂赌。”

简传学道:“然后呢?”

谢晓峰道:“然后我去死,你再回来做你的君子。”

简传学连想都不再想,立刻站起来:“好,我们走。”

看着他们并肩走出去,每个人都知道谢晓峰这一去必死无疑。

可是简传学呢?他是不是还会回来做他的君子?

×× ×× ×× ××

已经走出了门,简传学忽又停下来:“现在我们还不能走。”

谢晓峰道:“为什么?”

简传学道:“因为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这不成理由。

所以简传学又补充:“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谢家三少爷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

谢晓峰承认。

他的名声天下皆知,亲眼看见过他剑法的人却不多。

简传学道:“三少爷若是死了,还有谁能看见三少爷的剑法?”

没有人,当然没有。

简传学道:“大家不远千里而来,要看的也许并不是三少爷的病,而是三少爷的剑,三少爷总不该让大家徒劳往返,抱憾终生。”

这是老实话。

三少爷的病不好看,好看的是三少爷的剑。

谢晓峰笑了。

他微笑着转回身:“这里有剑?”

这里有剑,当然有。

(二)

有剑。

不是古剑,也不是名剑,却是柄好剑,百炼精钢铸成的好剑。

一柄好剑是不是能成为古剑、名剑,通常要看使用它的是什么人。

剑能得其主,剑胜,得其名,剑不能得其主,剑折、剑毁、剑沉,既不能留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其身。

一个人的命运岂非也如此?

剑出鞘。

剑一出鞘,就化作道光华,一道弧形的光华,灿烂,辉煌,美丽。

光华在闪动、变幻,高高在上,轻灵飘忽,每个人都觉得这道光华仿佛就在自己眉睫间,却又没有人能确定知道它在哪里。

它的变化,几乎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几乎已令人无法置信。

可是它确实在那里,而且无处不在。

可是就在每个人都已确定它存在时,它忽然又不见了。

它奇迹般忽然出现,又奇迹般忽然消失。

所有的动作和变化,都已在一刹那间完成,终止。

就像是流星,又像是闪电,却又比流星和闪电更接近奇迹。

因为催动这变化的力量,竟是由一个人发出来的。

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等到剑光消失时,剑仍在,这个人却不见了。

剑在梁上。

大家痴痴的看着这柄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长长吐出口气:“他不会死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永远都不会死的。”

“谢晓峰就是这种人?”

“是。”

“为什么?”

“因为无论他的人去了哪里,都必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三)

夜。

华灯初上,灯如昼。

他们都已有了几分酒意,简传学的酒意更浓,喃喃道:“那些人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忽然想到要做这些事,我一向是个好孩子。”

谢晓峰道:“你是不是人?”

简传学道:“当然是。”

谢晓峰道:“只要是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要学坏都比学好容易,尤其像吃喝嫖赌这种事,根本连学都不必学的。”

简传学立刻同意:“好像每个人都天生就有这种本事。”

谢晓峰道:“可是如果真的要精通这其中的学问,就很不容易了。”

简传学道:“你呢?”

谢晓峰道:“我是专家。”

简传学道:“专家准备带我到哪里去?”

谢晓峰道:“去找钱。”

简传学道:“专家做这种事也要花钱?”

谢晓峰道:“就因为我是专家,所以才要花钱,而且花得比别人都多。”

简传学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这本来就是要花钱的事,若是舍不得花钱,就不如回家去抱孩子。”

这的确是专家说出来的话,只有真正的专家,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又想玩个痛快,又要斤斤计较,小里小气的人,才是这一行中的瘟生,因为他们就算能省几文,在别人眼中却已变得一文不值了。

专家当然也有专家的苦恼,最大的苦恼通常只有一个字——钱。

因为花钱永远都比找钱容易得多,可是这一点好像也难不倒谢晓峰。

他带着简传学在街上东逛西逛,忽然逛进了一家门面很破旧的杂货铺,随便你怎么看,都绝不会像是个有钱可以找的地方。

杂货铺里只有个老眼昏花,半聋半瞎的老头子,随便怎么看,都绝不像是个有钱的人。

简传学心里在奇怪:

——我们既不想买油,也不想买醋,到这里来干什么?

谢晓峰已走过去,附在老头子耳朵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老头子的表情,立刻就变得好像只忽然被八只猫围住了的老鼠。

然后他就带着谢晓峰,走进了后面挂着破布帘子的一扇小门。

简传学只有在外面等着。

幸好谢晓峰很快就出来了,一出来就问他:“三万两银子够不够我们花的?”

三万两银子?

哪里来的三万两银子?

在这小破杂货铺里,能一下找到三万两银子?

简传学简直没法子相信。

可是谢晓峰的确已有了三万两银子。

老头子还没有出来,简传学忍不住悄悄的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晓峰道:“当然是个好地方。”

他微笑着补充:“有钱的地方,通常都是好地方。”

简传学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钱?”

谢晓峰道:“包子的肉不在褶上,一个人有钱没钱,从外表也是看不出来的。”

简传学道:“那老头有钱?”

谢晓峰道:“不但有钱,很可能还是附近八百里内最有钱的一个。”

简传学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过这种日子?”

谢晓峰道:“就因为他肯过这种日子,所以才有钱。”

简传学道:“既然他连自己都舍不得花钱,怎么会平白送三万两银子给你?”

谢晓峰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简传学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什么法子?是不是黑吃黑?”

谢晓峰笑了,只笑,不说话。

简传学更好奇,忍不住又问:“难道这老头子是个坐地分赃的江洋大盗?”

谢晓峰微笑着道:“这些事你现在都不该问的。”

简传学道:“现在我应该问什么?”

谢晓峰道:“问我准备带你到哪里花钱去。”

简传学也笑了。

不管怎么样,花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立刻问:“我们准备到哪里花钱去?”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已从破布帘子里伸出头,道:“就在这里。”

这里是个小破杂货铺,就算把所有的货都买下来,也用不了五百两。

简传学当然要问:“这里也有地方花钱?”

老头子眯着眼打量了他两眼,头又缩了回去,好像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谢晓峰已笑道:“这里若是没地方花钱,那三万两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句话很有理,简传学却还是难免有点怀疑:“这里有女人?”

谢晓峰道:“不但有女人,附近八百里内,最好的女人都在这里。”

简传学道:“附近八百里内,最好的酒也在这里?”

谢晓峰道:“在。”

简传学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晓峰道:“因为我是专家。”

杂货铺后面只有一扇门。

又小又窄的门,挂着又破又旧的棉布帘子。

酒在哪里?

女人在哪里?

难道就在这扇挂着破旧棉布帘子的小破门里?

简传学忍不住想掀开帘子看看,帘子还没有掀开,头还没有伸进去,就嗅到了一股香气。

要命的香气。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谢晓峰已经在喝酒,不是一个人在喝酒,有很多女人在陪他喝酒。

酒还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酒,女人却个个都不错,很不错。

简传学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先抢了杯一饮而尽。

果然是好酒。

女孩子们都在看着他笑,笑起来显得更漂亮。

简传学看看他们,再看看谢晓峰:“你有没有嗅到那股香气?”

谢晓峰道:“没有。”

简传学道:“我嗅到了,你怎么会没有?”

谢晓峰道:“我捏住了鼻子。”

简传学道:“为什么要捏住鼻子?”

谢晓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那是什么香。”

简传学道:“那是什么香?”

谢晓峰道:“迷香。”

简传学道:“为什么要用迷香迷倒我?”

谢晓峰道:“因为这样才神秘。”

他微笑:“越神秘岂非就越有趣?”

简传学看看他,再看看这些女孩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看起来你果然是专家,不折不扣的专家。”

(四)

“为什么大家总是说‘吃、喝、嫖、赌’,为什么不说‘赌、嫖、喝、吃’?”

“不知道。”

“我知道。”

“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赌最厉害,不管你怎么吃,怎么喝,怎么嫖,一下子都不会光的,可是一赌起来很可能一下子就输光了。”

“一输光了,就吃也没得吃,喝也没得喝了,嫖也没得嫖了。”

“一点都不错。”

“所以赌才要留到最后。”

“一点都不错。”

“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应该轮到赌了?”

“好像是的。”

“你准备带我到哪里去赌?”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忽然又从门后面探出头,道:“就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有。”

这里当然不再是那小破杂货铺。

这里是间很漂亮的屋子,有很漂亮的摆设,很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好的菜,很好的酒。

这里的确几乎已什么都有了。可是这里没有赌。

赌就要赌得痛快,如果你已经和一个女孩子做过某些别种很痛快的事,你能不能够再跟她痛痛快快的赌?

除了这种女孩子外,这里只有一个谢晓峰。

简传学当然也不能跟谢晓峰赌。

朋友和朋友之间,时常都会赌得你死我活,反脸成仇。

可是如果你的赌本也是你朋友拿出来的,你怎么能跟他赌?

老头子的头又缩了回去,简传学只有问谢晓峰:“我们怎么赌?”

谢晓峰道:“不管怎么赌,只要有赌就行。”

简传学道:“难道就只我们两个赌?”

谢晓峰道:“当然还有别人。”

简传学道:“人呢?”

谢晓峰道:“人很快就会来的。”

简传学道:“是些什么人?”

谢晓峰道:“不知道。”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知道,那老头子找来的,一定都是好脚。”

简传学道:“好脚是什么意思?”

谢晓峰道:“好脚的意思,就是好手,也就是不管我们怎么赌,不管我们赌什么,他们都能赌得起。”

简传学道:“赌得起的意思,就是输得起?”

谢晓峰笑了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会输,也许输的是我们。”

赌的意思,就是赌,只要不作假,谁都没把握能稳赢的。

简传学道:“今天我们赌什么?”

谢晓峰又没有开口,因为那老头子又从门后面伸出头:

“今天我们赌剑。”

他眯着眼,看看谢晓峰:“我保证今天请来的都是好脚。”

(五)

武林中一向有七大剑派——武当、点苍、华山、昆仑、海南、峨嵋、崆峒。

少林弟子都不使剑,所以少林不在其中。

自从三丰真人妙悟内家剑法真谛,开宗立派以来,武当派就被天下学剑的人奉为正宗,历年门下弟子高手辈出,盛誉始终不堕。

当代的武当剑客,后起一辈的高手中,有六大弟子,号称“四灵双玉”。

四灵之首欧阳云鹤,自出道以来,已身经大小三十六战,只在隐居巴山的武林名宿顾道人手下败过半招。

欧阳云鹤长身玉立,英姿风发,不但在同门兄弟中很有人望,在江湖中的人缘也很好,自从巴山这一战后,几乎已被公认为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一个人,他自己也颇能谨守本份,洁身自好。

可是他今天居然在这种地方出现了,谢晓峰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

看来那老头的确没有说谎,因为欧阳云鹤的确是好手。

崆峒的剑法,本来和武当源出一脉,只不过比较喜欢走偏锋。

偏锋并不是不好,有时反而更犀利狠辣。

剑由心生,剑客们的心术也往往会随着他们所练的剑法而转变。

所以崆峒门下的弟子,大多数都比较阴沉狠毒。

所以崆峒的剑法虽然也是正宗的内家功夫,却很少有人承认崆峒派是内家正宗,这使得崆峒弟子更偏激,更不愿与江湖同道来往。

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因此而忽视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近年来他们又创出了一套极可怕的剑法。

据说这套剑法的招式虽不多,每一招却都是绝对致命的杀手。

能练成这种剑法当然很不容易,除了掌门真人和四位长老外,崆峒门下据说只有一个人能使得出这几招杀手。

这个人就是秦独秀。

跟着欧阳云鹤走进来的,就是秦独秀。

秦独秀当然也是好手。

华山奇险,剑法也奇险。

华山的弟子一向不多,因为要拜在华山门下,就一定要有艰苦卓绝,百折不回的决心。

当代的华山掌门孤僻而骄傲,对门下的要求最严,从来不许他的子弟妄离华山一步。

梅长华却是惟一可以自由出入,走动江湖的一个人,因为他对梅长华有信心。

梅长华无疑也是好手。

昆仑的“飞龙九式”名动天下,威镇江湖,弟子中却只有一龙。

田在龙就是这一龙。

田在龙当然无疑也是好手。

点苍山明水秀,四季如春,门下弟子们从小拜师,在这种环境中生长,大多数都是温良如玉的惇惇君子,对名利都看得很淡。

点苍的剑法虽然轻灵飘忽,却很少有致命的杀着。

可是江湖中却没有敢轻犯点苍的人,因为点苍有一套镇山的剑法,绝不容人轻越雷池一步。

只不过这套剑法一定要七人联手,才能显得出它的威力。

所以点苍门下,每一代都有七大弟子,江湖中人总是称他们为“点苍七剑”。

三百年来,每一代的“点苍七剑”,都是剑法精绝的好手。

吴涛就是这一代七剑中的佼佼者。

吴涛当然也是好手。

海南在南海之中,孤悬天外,人亦孤绝,若没有致胜的把握,绝不愿跨海西渡。

近十年来,海南剑客几乎已完全绝迹于中土。

就在这时候,黎平子却忽然出现了。

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独臂,跛足,奇丑,可是他的剑法却绝对完美准确,只要他的剑一出,就能使人立刻忘记他的独臂跛足,忘记他的丑陋。

这么样一个人,当然是好手。

这六个人无疑已是当代武林后起一辈高手中的精英,每个人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绝对与众不同的。

可是最独特的一个人,却不是他们,而是厉真真。

峨嵋门下的厉真真,被江湖人称为“罗刹仙子”的厉真真。

(六)

峨嵋天下秀。

自从昔年妙因师太接掌了门户之后,峨嵋的灵秀之气,就仿佛全集于女弟子身上。

厉真真当然是个女人。

自从妙因师太接掌门户后,峨嵋的女弟子就都是削了发的尼姑。

厉真真却是例外,惟一的例外。

当代的峨嵋掌门是七大掌门中年纪最大的,拜在峨嵋门下,削发为尼时,已经有三十左右。

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十岁之前,曾经做过些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来历,更没有人想得到她能在六十三岁的高龄,还接掌了峨嵋的门户。

因为当时江湖中谣言纷纷,甚至有人说她曾经是扬州的名妓。

不管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自从她拜在峨嵋门下后,做出来的事都是任何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女人都做不到的。

自从她削发的那一天,就没有笑过——至少从来没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守戒,苦修,每天只一餐,也只有一小钵胡麻饭,一小钵无根水。

她出家前本已日渐丰满,三年后就已瘦如秋草,接掌峨嵋时,体重竟只有三十九斤,看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能相信在一个如此瘦小衰弱的躯体内,能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坚强的意志。

她要她门下的弟子也和她一样,守戒、苦修,绝对禁欲、绝对不沾荤酒。

她认为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一定会有很多正常和不正常的欲望,可是她如果经常都在半饥饿的状况中,就不会想到别的了。

她对厉真真却是例外。

厉真真几乎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限制过她。

因为厉真真虽然讲究饮食,讲究衣着,虽然脾气暴躁,飞扬跳脱,却从来不会做错事,就好像太阳从来不会从西边出来一样。

武林中一向是男人的天下,男人的心肠比女人硬,体力比女人强,武林中的英雄榜上,一向很少有女人。

厉真真却是例外。

近年来她为峨嵋争得的声名和荣耀,几乎已经比别的门户中所有的弟子加起来都多。

厉真真还是个美人。

今天她穿着的,是件水绿色的轻纱长裙,质料、式样、剪裁、手工,都绝对是第一流的,虽然并不很透明,可是在很亮的地方,却还是可以隐约看得见她纤细的腰和笔直的腿。

这地方很亮。

阳光虽然照不进来,灯光却很亮,在灯光下看来,她的衣裳简直就像是一层雾。

可是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她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因为她是厉真真。

不管她穿的是什么,都绝对不会有人敢看不起她。

她一走进来,就走到谢晓峰面前,盯着谢晓峰。

谢晓峰也在盯着她。

她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说:“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经常陪男人上床?”

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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