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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神秘约会

船行三日,抵达洪湖人江的新堤。

三剑王奇经过数日将养,身体业已复原。三剑王奇是华山五剑中最为风趣的一位,谈吐诙谐,和易可亲,全不似司马玉龙想象中的尖酸刻薄。他那一夜和巫山淫蛟那般对答,纯粹因为他不屑淫蛟之为人,有意将淫蛟折辱一番罢了。三剑王奇异常达观,他并不以中了淫蛟的“两尖毒芒”为耻,他告诉司马玉龙,实在是怪他自己不好,因为他将淫蛟的人品估计高了。他坦然笑道:“我王奇总算又学了一招啦。”

为了感谢司马玉龙的慨赠百毒散,他愿陪司马玉龙逛一天新堤,司马玉龙逊谢不迭。二剑施敬却暗地里推了司马玉龙一把,意思是暗示他不必推辞,司马玉龙意会到二剑这一推定然另有含义,当下便即含笑答应了。

新堤因为介于江与湖之间,虽然不及孝感繁荣,却也够热闹的,司马玉龙随三剑王奇进了城,一径走入一家滨湖的酒楼,要了二份酒菜,坐定之后,王奇笑向司马玉龙说道:“司马兄弟,你知道船停新堤是谁的主意?”

司马玉龙见三剑王奇问得没头没脑,不由得微微一怔,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这时,三剑王奇突然一整脸色,极其郑重地说了一个宇:“我。”

司马玉龙更加糊涂了。暗忖道:行船停船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剑的语气为什么说得这样严肃?

司马玉龙正在惶惑不解之际,三剑王奇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跟着又嘿嘿冷笑起来。这一来,司马玉龙不但惶惑,简直有点吃惊了。但华山五剑是武林前辈,地位与武当五子相等,不管三剑对他司马玉龙的称呼有多亲呢,人家总是长辈,尽管三剑言行反常,他也只有问在肚子里,静待发展。

三剑王奇冷笑了一阵,突然向司马玉龙正色问道:“司马小兄弟,王奇这条命是谁给留下来的?”

司马玉龙连忙欠身答道:“王老前辈请别再提这个了。”

王奇哈哈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兄弟,容我王奇也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司马玉龙忙道:“谢谢老前辈美意,玉龙不敢。”

司马玉龙说着,三剑王奇并未立即答腔,他端着一只空杯,两眼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而且想得出了神。司马玉龙不敢打扰,轻轻捧起酒壶,以异常轻的手法为三剑空杯中斟上了酒。三剑回头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强,笑毕,两眼又朝窗外望去。

司马玉龙以为三剑发现了什么,便也顺着三剑视线望过去,窗外是一片浩瀚的湖水,湖水平静如镜,一望无涯,水面上什么也没有。

饶得司马玉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这时也没有了主意。

就这样沉默了足有顿饭光景,三剑王奇突然收回眼光,朝司马玉龙歉然笑道:“老夫贪赏湖景,一时忘其所以,小兄弟不见怪吧!”

司马玉龙也笑道:“王老前辈说哪里话来。”

司马玉龙嘴里如此说着,心下却忖道:怪了,他又不提送我礼物的事啦,三剑到底在闹什么玄虚?当然,他并非贪得之人,只是三剑这种恍恍惚惚的神情令他纳罕,假如换了别人,可真有点受不了。

三剑又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立起身来,匆匆地向司马玉龙交代道:“小兄弟,现在是已牌时分,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不论多久,请在这里等我,不见不散。”

说完,不待司马玉龙回腔,急步下楼而去。

三剑走后,司马玉龙深深地嘘出一口大气,他漫步踱向窗口探首下望,三剑已然不见踪影。街上平平静静,湖面上冷冷清清,一点异状也没有,虽然心中好像感到一些不祥之兆,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三剑的恍惚神态并不是突发的,他似乎有所为而带他进城,三剑带他进城,似是为了送他一件礼物,但话只说了一半就没有了下文。三剑送他礼物仿佛为了报答他的活命之恩,可是,无论赠礼受礼,总该是一件喜气洋溢的事,三剑为什么表现得那般沉重?难道那是一件什么奇珍异宝,三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根据司马玉龙的观察,三剑王奇绝不是那种人。

还有,三剑说及船停新堤是他的主意,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出门时,二剑施敬推他一把又是为什么?难道三剑的什么计划,已经落入二剑算中?唔,不像……二剑推他一把,据司马玉龙猜测只有二种意义:第一,三剑脾气执拗,说一不二,拂了他的意,可能导致不愉快。第二,三剑是有思必报的人,他自动要司马玉龙出来,可能是想背着众人传授他点什么,或者致送一点什么,暗示他千万不可错过机会。

第二点较为合理而近乎事实。

现在,三剑走了,走得那般突兀,他没有告诉他去哪里?做什么?只叫他等他:“不论多久……不见不散。”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迷惑?

就这样,一直等到晚茶时分,三剑方始重新回到酒楼。司马玉龙高兴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三剑强笑着,摆摆手道:“坐,坐,坐下来好说话。”

坐定之后,三剑先喝了两杯冷酒,然后向司马玉龙问道:“小兄弟的出身来历,施老二都已经跟我说过了。听施老二说,前些日子曾有一位复姓闻人的天山派门下,和小兄弟走在一起,不知那位女侠有几许年纪?长相如何?武功比小兄弟怎样?小兄弟你同她的关系密切否?”

这一问,又在司马玉龙的意料之外。司马玉龙心想:三剑无缘无故的问这个干什么?可是,三剑身份比他高,是知名的华山五剑之一,梅男的三叔,他既然开口问他,不论有无意义,司马玉龙也无法不回答他。于是,他在略为迟疑之后,便将闻人凤的一切告诉了三剑。

他说,闻人凤的武功实在不在他司马玉龙之下,只是因为没有江湖阅历,应敌的火候可能略逊一筹。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司马玉龙当然不便告诉三剑,说他俩业已情愫暗生,只推说闻人凤胞兄大智僧系伤于他的大罗掌下,所以,为闻人凤复仇,他有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将闻人凤的身材长相都描绘出来,同时告诉三剑,他们是自黄安分的手。

三剑突然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分开?”

司马玉龙的脸红了,这叫他说什么好呢?

三剑看在眼里,暗自点点头,便即自找圆场笑道:“是不是闻人女侠另有要事待理?”

司马玉龙含混地点点头道:“这一点,她,她没有提起……可能是的吧?”

三剑这时回过头去吩咐酒保又烫了一壶,吩咐完毕,转过脸来向司马玉龙笑道:“这里的酒还不错,是么,小兄弟?”

司马玉龙找不出更好的话来说,只好含笑点点头。

这时候,日已西斜。

三剑看看窗外天色,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纸折子,递给司马玉龙道:“小兄弟,抱歉得很,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不见了多年的好朋友,他约我今晚去他的歇脚处叙叙,这个折子烦你现在就回去交给施老二或者杨老大,……顶好别让我们那位掌门梅侄知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们那位梅侄就是不喜欢我们几个老头子跟外界接触太多,怕平添无谓纠葛,那位朋友很想也见见他们两个,小兄弟,劳神你啦。”

司马玉龙见三剑要他现在就回,接过折子,当下立即站起身来,向三剑躬身一礼,走下楼来。

三剑在他身后招呼道:“你这就回去吧,酒账我等会儿一起算。”

三剑交给司马玉龙的那个折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折子很小,但封得相当密。

他们的船停在新堤城外只有里把路远近,不消片刻光景,司马玉龙便已回到船上。舱上只有二个行船的脚扶在整理缆绳,司马玉龙一径走入中舱,一剑和二剑正在舱内对坐喝茶闲谈,梅男并不在场。他向两剑行过礼,然后问道:“梅大姊呢?”

二剑施敬指指后舱,悄声道:“此刻是她每天温习金龙心诀的时候,小兄弟难道忘了?”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忙将纸折递过去,说道:“这是王老前辈吩咐晚辈带给两位老前辈的。”

二剑施敬接过,顺手交给了一剑杨雄,一面请司马玉龙坐下。

一剑杨雄接过折子,眉头先皱了起来。待将折子拆开,匆匆看了一遍之后,脸上神色遽然大变。他一声不响地将折子又递到二剑手上,二剑看完,神色也是一变。二剑看完之后,立即团成一团,抖手掷人舱外江心中,朝司马玉龙看了一眼,勉强微笑道:“我们老三也真是,走到哪儿都有熟人……”他又转向一剑杨雄道:“杨老大,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留在船上,就由我施老二去赴朋友的约会如何?”

一剑杨雄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他等二剑说完,异常简洁地沉声道:“不,我去。”

司马玉龙看在眼里,知道情形有点不对。据他直觉的判断,华山五剑过去一定和什么厉害的武林人物结有梁子,那人大概在新堤跟三剑王奇无意中遇上了,三剑唯恐独力难支,故令他带信给一剑二剑,派一个去助阵。他们可能怕他知道了会强行出头帮忙,五剑是有地位的人,决不愿一个后生晚辈介入他们的私人恩怨,尽管这个后生晚辈可能会有很大助力,他们也不会那样做。

司马玉龙怎知道这是一段“私人恩怨”的呢?

他是这样想的:五剑是华山派门下,现有掌门人在此,假如事和华山一派有关,根据各门各派大同小异的规矩,一定得禀告掌门人后听命行事,如今三剑不愿此事让掌门师侄知道,岂非很明显地避免全派介入是非?

在这种情形之下,司马玉龙不但不便启齿动问,甚至连表示出已经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嫌不妥。所以,当一剑二剑相互问答之际,他越趄着走出舱中,来到舱面,背着手看两个船夫工作;暗地里,他却下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今夜一定要跟在一剑后面看个究竟。

华山五剑不是等闲人物,连他们三个都表现出事态严重,那么,这次的事态可就真的相当严重了。

他自知他目前的功力并不比五剑中任何一剑为高,但五剑所擅长的剑术,他已得武当大罗掌真传,又有六成五行神功在身,加上已服少林秘丹,如论掌功和轻身术,他自信绝不在五剑之下。

五剑都是性情中人,和他一见如故,而且他们是梅男的师叔,梅男,梅男……他的心跳了,他解释不出最后这一层关系为什么能构成他为五剑效力的理由,他只觉得闻人凤对他很好,他似乎有点不应该……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啊!闻人凤对他有情,他又何当对她无义?

难道说认识了闻人凤就不能再认识其他任何女人?尤其是梅男这样的女人,可爱更可敬,崇高,端蔼、庄严得不可逼视;和她相处,她永远有如处在一团虚无缥缈轻烟淡雾之中,可望而不可即。

这是一种见过一眼,一生就不能忘记的女人,纵令闻人凤会在梅男身上生出比杨花仙子更大的误会,他也没有怨尤,因为杨花仙子不能和梅男比,……他问心和梅男相处与和五剑相处并无两样,但假如要他说对梅男没有一点印象的话,他不愿违心……

天黑下来了。

三剑始终没有回来。

晚饭时,梅男向二剑问道:“三叔呢?”

“进城后一直没有回来。”

梅男又转向司马玉龙问道t“是和龙弟一块儿去的吗?”

司马玉龙欠身答道:“王老前辈大概碰上了熟人。”

梅男停着道:“谁?什么样的人?”

二剑暗暗踩了他一脚,司马玉龙立即堆笑道:“玉龙没有见着,王老前辈说去和那人酒叙一番,看样子是个很会喝酒的朋友哩。”

一剑二剑的脸色均是一宽。

梅男见司马玉龙说是有人约三剑喝酒,脸上立即有了笑意,淡然微微一笑,然后自语道:“偏是三叔他老人家这种朋友特别多。”

说完也就算了。

一会儿,饭毕席散,一剑二剑退出前舱,司马玉龙推说今夜月旺,想到舱面上做点功课,梅男很是嘉许,立即起身带着两个小婢到后舱去了。一梅男走后,司马玉龙匆匆装束了一番,他既未用兵刃,又无暗器、收拾起来极为简便。

准备停当,他便伏身舱门口,只等一剑动身。

二更初起,司马玉龙见左舷人影微问,一条瘦小的黑色身形腾空而起,去势若箭,轻灵如烟。司马玉龙不敢怠忽,提足遍身真气,轻轻飘身舱外,略一审视,见四下毫无异状,只是写着大红梅字的几盏宫灯在夜风中微微荡漾,知道众人均已就寝,便觑定一剑没身之处,一个穿云式随后追去。

司马玉龙深知一剑杨雄为华山五剑之首,曾在十年前和双绝中的冷面金刚打过平手,身手自是不凡,因而不敢过分逼近,尚幸司马玉龙视力过人,在这等好月色之下,三五十丈之内,颇能观细察微。他远远跟定一剑身形,不即不离,就这样走了足有顿饭光景,一剑忽然没入一座宽宏的庄宅中,眨眼失去踪影。

司马玉龙略一犹疑,立即绕身正北,从巨宅的后进上了围墙。

围墙内是一座花园,池林石花,疏簇有致,园心有一幢独立小楼,楼窗布幔低垂,隐有灯光透出,司马玉龙恐是人家田秀所居,不敢惊扰。只借着林荫石影的掩遮,轻窜巧纵地往前面大厅而来。

前厅和后园有一道侧门可通,司马玉龙知道,这座宅内如有武林高人居住,高行远比低走危险,他见侧门虚掩,认为机不可失,一闪身,便从侧门进入通往前厅的回廊。

前厅上不时传出人声笑语,回廊上却静悄悄地异常沉寂。司马玉龙走至走廊尽头,见院心中有一株老桂树,枝盘干结,巨影横地,顿然大喜。他贴着朱漆栏杆,伏身揉进东南角,觑空一个急窜,立即截至树根之后。

司马玉龙藏妥身躯,从树根上缓缓露出一丝视线,向大厅大望过去,这一望不打紧,几乎没将司马玉龙惊得喊出声来。

此刻的大厅上,灯光辉煌,大厅正中摆着一桌酒席,席上坐了四个人。席旁垂手站立着一个独臂中年汉子,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在孝感给三剑王奇砍去一臂的竹牌一舵黄大。

黄大的脸色很苍白,神情却极惶恐,他的创伤似乎尚未复原,看看样子他又不得不亲身伺候这一席酒,而且表现出这种任务的异常艰巨,好像稍有应付不当,即有杀身之祸似地。

坐在正面,朝南向外的是一个年近八旬,黄衣蓝脸老人。老人对面坐的是个年轻女子,因为她是背向司马玉龙,司马玉龙一时看不出她是谁,只是感觉眼熟之至。蓝脸老人上首坐的是一个黑皮长脸,年约六十左右的老人,这位长脸老人的双目特别灼人,开合如电。蓝脸老人下首坐的是一个俊美的中年汉子,司马玉龙认得,此人正是巫山淫蛟孙顾影。

假如蓝脸老人抬起眼来,正好和司马玉龙遥遥相对,可是,自司马玉龙藏身材后,蓝脸老人一直没有正眼望过厅外。蓝脸老人的视线多半落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女子身上,司马玉龙很奇怪,那个蓝脸老人的眼光中并无淫邪意味,假如夸张一点,那眼光是慈祥的、怜惜的。司马玉龙心想:这个蓝脸老人是谁?蓝脸老人上首那个木然毫无表情,黑皮长脸,两眼精光开合如电的六旬老人又是谁?

这两位老人的神色都很正派,为什么和巫山淫蛟混在一起,难道他们也是天地帮中的银牌舵主?

到目前为止,五位银牌只有第一第三没有现过身,难到说就是这两位?

不,错了。

首先,司马玉龙发觉那个黑皮长脸,毫无表情的六旬老人就是银牌二舵冷面金刚韩秋,因为这时巫山淫蛟忽然起身敬酒,他说了一声:“二哥,我敬你一杯。”

长脸哼了一声,端杯一吸而尽。那一声哼,其冷如冰,不是冷面金刚银牌二还会是谁?

司马玉龙到目前为止,算是第一次看清了银牌二的真面目。

这一发现,不禁又给司马玉龙带来了更多的惊讶。那就是,在天地帮中,除了金牌帮主和银牌一外,还是谁会比银牌二的地位更高?蓝脸老人既然南面高坐,十有九成是银牌一无疑了。

不,又错了。

巫山淫蛟向冷面金刚敬完酒,冷面金刚随即端起独臂黄大为他斟上的酒,欠身转向蓝脸老人道:“韩某人敬老仙翁一杯。”

音调虽冷,音色却颇缓和。

这是司马玉龙第一次听到银牌二所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声音。

蓝脸老人怪笑一声,端杯喝了。

蓝脸老人这一笑,完全破坏了司马玉龙刚才对他的印象。蓝脸老人这一笑,声似猿啼狼嚎,尖酸凄厉刺耳心颤。

假如蓝脸老人是银牌一,冷面金刚不喊他老大也会喊他一声大哥,这是黄安旧城隍庙中司马玉龙偷听到,有关天地帮中称呼的秘密,由于这一声称呼,已经证实了这个蓝脸老人决不是天地帮中人。

冷面金刚目空四海,连当今各大名派掌门人以及五行任叟和天山毒妇都不在他眼中,那么,这个蓝脸老人凭什么赢得了他的尊重?

因为蓝脸老人引起了司马玉龙的好奇,司马玉龙连带的,开始对蓝脸老人对面,面里背外的那个年轻女子注意起来。

他凝神聚气朝那女子的背影望着,望着,直到良久良久之后,一个新鲜的感觉陡然闪人司马玉龙的脑际,刹那之间,他对那个背影太熟了。……她,她,……她不就是闻人凤吗?……司马玉龙几乎晕厥过去。

总算司马玉龙的五行神功已有相当基础,颇能驭神统气,因知身临危境,真气稍感翻涌,立以“囗”“止”心诀镇平。怪不得三剑王奇白天在酒楼上询问闻人凤的长相和他的关系,原来竟是三剑王奇发觉了闻人凤的下落……照这样看来,三剑约请一剑来此地也是为的闻人凤了?

司马玉龙颇为纳罕的是闻人凤为什么能在这种场合镇定如恒,照常饮食呢?她和这般人在一起是出于自动?抑或是遭遇劫持?她不是已经改了容装,怎会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难道,难道是她为了杨花仙子才这样做的?

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冷面金刚犹自可,巫山淫蛟是号什么人物?她能跟他们行坐一起?

唉,真是少不更事。可是,事情也许不是这样的,……三剑王奇白天的种种反常神态,可能都是为了她,三剑王奇的阅历宏富,他既将这件事看得异常严重,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三剑王奇吩咐停船新堤就是为了这一发现?

三剑王奇要送他的礼物就是“她”?

三剑王奇的进出酒楼就是为了踩探这般人的落脚处?

三剑王奇的忧郁就是自知处置这件事的辣手?

假如三剑另有所见,闻人凤系遭劫持,则是毫无疑问了,可是,以闻人凤那副火爆性子,她怎会在这种情况下安之若素?

就在司马玉龙疑绪百端的当儿,大厅酒席上的情况有了明显而急骤的进展,这种进展为司马玉龙对这次事件带来了逐步解答……

首先,那个蓝脸老人响起尖锐刺耳的喉咙大笑道:“娃儿你答应吗?”

只见闻人凤霍然抬头,天真地大声道:“答应你什么?”

蓝脸老人怪声哈哈大笑道:“娃儿你好刁,哈哈……明知而故问。你想激老夫而放你一走了事?哈哈娃儿,你想左了!只怪你年纪太轻,不知老夫有个一切与常人相反的脾气,当怒不怒,说东道西。娃儿,你想想吧,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缘,错过了可别后悔。”

司马玉龙忖道:蓝脸老人要她答应什么?

这时,闻人凤突然起身离坐,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小侠走不了?”

蓝脸老人摆手笑道:“好好,走得了,我们不必斗气,还是谈谈正经吧,你娃儿到底答不答应?”

只见闻人凤偏脸问道:“答应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蓝脸老人大笑道:“侄儿,当今之世,你知道武林中谁人武功最高?”

闻人凤扬声道:“难道是你?”

蓝脸老人抚掌道:“好聪明的娃儿,你猜对了,对极了。”

司马玉龙纳罕道,此老好狂,他到底是谁?怎没听人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个人?司马玉龙偷眼望冷面金刚看去,冷面金刚端坐一旁,脸上毫无表情,似乎蓝脸老人这种语气并未引起他的反应。再看巫山淫蛟,一脸巴结神色,两眼不是看着蓝脸老人,就是低头喝酒,他连朝闻人凤一眼都没看过。这一来,司马玉龙真的骇异了,同时,他的另一种忧虑也已消除,他想,只要蓝脸老人在,巫山淫蛟大概不敢有为。

这时,闻人凤不悦地顶撞道:“老头子,你且别自吹自擂,你应该先问问我是何人门下?再卖狂也还不迟呢!”

蓝脸老人不在意地笑道:“在本仙翁面前,你娃儿是何人门下都是一样,……娃儿你不妨说来听听,你是何人门下?”

闻人凤大声道:“天山派‘鱼龙十八变’唯一传人,慕容老前辈。”

蓝脸老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笑着点头道:“难得,难得。不错,不错。天山毒妇算是当今武林少数二三人中被本仙翁瞧上眼的一个……不过,娃儿,你要知道,天山毒妇武功辈分虽然高绝,可仍不能与老夫相提并论呢!”

闻人凤似是气极,怒声叱道:“你是什么东西?”

蓝脸老人大笑道:“痛快,痛快,百年以来,这是老夫第一次挨人骂,将来你娃儿归入老夫门下,成了徒儿骂师父,倒也是武林趣事一段,妙妙妙,娃儿对胃口,老夫生平最喜欢的就是与常理不合的新鲜事儿,哈哈哈。”

闻人凤沉默了,看神情,她似乎已经无计可施。一个人假如有着不怕人骂的习惯,你对他还有什么办法?

司马玉龙吃惊地想,此人声称“百年以来”,难道他的年纪也和天山毒妇一样,在百龄以上?怪不得他没听人说起,可能此人隐居已久,被人以为不在人世,而将他遗忘了吧?

此人是谁呢?

此人是谁,闻人凤替他解答了。

只见闻人凤低头想了一会,然后仰脸问道:“老头子,你到底是谁?”

蓝脸老人大笑道:“罪过,罪过,武林中五十岁以上的人,谁也不敢动问老夫的名号,见了老夫如不能从老夫衣着长相中认出老夫是谁,便是死罪。今天你娃儿为武林中开了无数从未曾有的新例,老夫心情异常愉快,也就不再忌讳这些了。”

闻人凤不耐地道:“噜噜咦咦一大堆,谁耐烦听这些。”

蓝脸老人脸一蹙,他似乎对自己看得异常尊敬,只见他正襟大声道:“娃儿,你听你师父说过‘三色仙翁’么?”

闻人凤啊了一声。

司马玉龙在院心树下也暗暗啊了一声。

什么?“三色仙翁”?莫非他是业已死去达四十年之久的“三色老妖”“黑水黄衣蓝面叟”?

化外边睡的东北极,有一条黑水,四十年前出现了一个喜着黄色衣衫的蓝脸老人,武功奇高,生性嗜杀。六十多年前,每三年来中土一趟,每次他来,中土知名的武林高手,便有一人丧命,中土武林人物束手无策;只有一次他选中了五行怪叟的师父五行异叟下手遭遇了阻碍,二人决斗了三昼夜,没分出胜负,最后,他知道中原尚有能人,长叹一声而去。

经此一役;五行异叟声名大噪,五行一系的传人,无形中成了中原武林名门名派的领袖。中原武林因此对五行山出来的人敬礼有加,这便是五十年前武林六派争盟,五行异叟一言平息纷争的原因。

之后,各派集义,公推五行异叟为首,各派推选高手一名为徒,想远征黑水,为武林除害。启程之前,消息传来,蓝脸老人业已曝尸黑水之滨,众议方息。中原武林人物因为对此魔既畏且恨,除表面上喊他“黑水黄衣蓝面叟”外,背地齐都称他为“三色老妖”

事实上,此人比妖怪更为可怕,谁知道他竟仍活在人世上,居然仍旧如此康健。现在,他无缘无故地又跑到中原来,岂非天大祸事?

司马玉龙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个更令人胆寒的想法是,他怎么会和天地帮的人搅在一起的?假如此人为天地帮延揽,成了该帮帮主或上宾,则天地帮“君临各门各派”便算名实相副,而中原武林今后也就别想在此魔离世之前有一天安宁日子了。

司马玉龙此刻急的倒不是闻人凤的处境,他知道此人辈分太高,既然看中闻人凤的资质,想收为衣钵传人,决不会加害于她,他着急的是一剑三剑千万不能为抢救闻人凤露面,单就银牌二、五已够一剑、三剑头痛的了,如触此魔之怒,二条性命岂非白送?

一剑三剑俱是阅历宏富之人,当前情势不会不清楚,但可怕的就是司马玉龙曾经救活过三剑一命,三剑可能已经看出闻人凤和司马玉龙之间的关系,舍命报恩,才约了一剑同来,一剑为同门情深,五剑存亡相共,当然也就不惜一死了,要是一剑和三剑抱定这种想法,那就是真正的可怕了。

怪不得三剑白天表现得那样如醉如痴,现在想起来,三剑能有那样表现,已经是相当够镇定了够伟大的了。唉……早知是这种情形,他司马玉龙拼死也不会让一剑三剑来冒这个毫无一分把握的风险了。

可是,现在已经迟了,他到哪儿去找一剑和三剑呢?他来时因为不知底细,胆大如斗,全不以藏身树下为意,如今方知本身也已置身虎口,随时都有被噬之危了。

再看厅上,闻人凤怔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脸老人看在眼里,似乎异常得意,失笑不息地道:“如何?娃儿?天山毒妇能与老夫相比么?”

闻人凤听得蓝脸老人这一说,如凉风拂面,蓦然惊醒似地抬起手,指着蓝脸老人之面,怒声叱道:“你斗过天山毒妇没有?你怎知毒妇武功在你之下?”

蓝脸老人哈哈笑道:“中原各派,唯五行山一枝独秀,六十年前,五行老怪物也不过和老夫打了个平手,丝毫未占上风,天山毒妇难道比五行异叟更行?”

闻人凤厉声道:“天山毒妇与五行异叟平辈论交,双方从未印证过两派武学,你又怎知五行异叟强过天山毒妇?”

蓝脸老人几乎语为之塞,脸上蓝气流转了好一阵,方始点点头,自语道:“好强嘴的娃儿,老夫说你不过……不过,似你娃儿这样的良才美质,说什么老夫也不肯就此死心的。娃儿,你又何必凭痴,天山毒妇纵与老夫不相上下,你一人身兼两门绝学,岂不立成武林第一人?”

闻人凤这时的身躯已半转向外,司马玉龙见她偶尔瞥及巫山淫蛟,脸上神色惑然一变,即露出一丝喜容,转身向蓝脸老人大声道:“老头子,你真想传我武功么?”

蓝脸老人脸色骤蓝,显系大喜过望,连忙正容道:“你这娃儿也真是,自昨日见你紧随一只大江船之后,不时探头探脑向船上张望,老夫以轻微手法将你带久城中以来,老夫先后问过你十几次,为的是收徒乃百年大计,相强无味,……难到老夫会拿自己开胃不成?”

闻人凤点头一笑道:“好,谢谢老前辈,三年后再见。”

说完,立起身来,向外便走。

司马玉龙暗暗祷告,但愿她能毫无留难的一走了事。

蓝脸老人显然异常迷惑,但见他扬手轻招,闻人凤已经走至门口的身躯,便似给一股强劲吸力吸住,她转身向蓝胜老人责问道:“老前辈刚才还说过‘相强无味’,现在这算什么?”

蓝脸老人皱眉道:“你这娃儿真会作怪,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什么叫做三年后再见?”

闻人凤似乎并非有意真走,经老人强力一留,顺水推舟地往回走了两步,手叉于腰向蓝脸老人大声道:“你知道闻人凤此次远来中原,并不是为了访师求艺吗?”

蓝脸老人点点头道:“当然。”

闻人凤又道:“你知道我来中原为的是什么?”

蓝脸老人摇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个我怎知道。”

闻人凤道:“告诉你吧,老头子,我是为了访亲。”

蓝脸老人道:“什么亲?”

闻人凤道:“胞兄。”

蓝脸老人道:“访着没有?”

闻人凤咬牙道:“访着了。”

蓝脸老人道:“在哪里?”

闻人凤恨声道:“衡山紫盖峰,十方寺。”

蓝脸老人讶道:“十方寺,它不是衡山派的重地么?怎么?你胞兄落发进了空门?”

闻人凤双目微红,点头道:“是的,落了发,也送了命。”

蓝脸老人上身微微前倾,尖声道:“丧于何人之手?”

这时,巫山淫蛟的脸色突然显得有点苍白。冷面金刚长脸一寒,轻咳一声,这时忽然欠身向蓝脸老人代闻人凤回答道:“报告老前辈,这事韩某人也曾有个耳闻,据说这位女侠的胞兄禅号‘大智’,是衡山派的二代子弟,去年秋天在一个名叫新州的地方,受创于武当俗家弟子司马玉龙,回寺后伤发不治而亡,此事已为武林所周知。”

冷面金刚越俎代庖,闻人凤并未阻止,只在一旁静立着,蓝脸老人等冷面金刚说完,偏脸向闻人凤问道:“是这样的吗?”

闻人凤冷笑着点头道:“这位韩老前辈说得一点不错。”

司马玉龙心中一冷,心道,凤妹你怎么啦?假如你是有意利用蓝脸老人报仇,现在是最要紧的关头,你怎不力加剖解?万一引起误会,岂不为武当全派带来巨灾?那时候,再想解释也就迟啦!

只见蓝脸老人点头自语道:“老夫数十年未履中土,想不到中原武林是一派乌烟瘴气。

武当派以前听说还相当清正,怎么会一变至此?哼,一看样子,老夫又得旧规重整了。……

怪不得他们这个天地帮应运而生,他们帮主既然虚怀若谷,将老夫自黑水敦请来,老夫放手开开杀戒也好。”

蓝脸老人如此自言自语,闻人凤声色不动,银牌二、五两人的脸上齐都露出了喜容,这种喜容,可能是冷面金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蓝脸老人说罢,闻人凤仍未提出解释,竟然向蓝脸老人反问道:“请问老前辈,亲仇与求艺孰重?”

蓝脸老人大笑道:“那也用不着三年呀!假如娃儿容许老夫代理,包管你半月之内一清二楚,你要武当派多少人头都在我身上。”

司马玉龙听得一头火,假如他不是怀疑闻人凤另有图谋,他可能早跳身出来拼死癌骂蓝脸老人一顿。

这时但见闻人凤冷静地道:“谢谢老前辈美意,闻人凤只要人头一颗。”

蓝脸老人点头道:“老夫猜想你大概只要那个元凶司马玉龙的……这是你娃儿厚道的地方。照理,你这种心地本不配做老夫的传人,但这是你娃儿的私事,老夫不便固执。可是,司马玉龙究竟只是个后生晚辈,老夫怎能污掉这双手?娃儿,我们打个商量,老夫换一颗他们掌门人的头如何?”

司马玉龙大怒,才待腾扑上前时,闻人凤突然呵呵江笑起来。司马玉龙蓦地一怔,只好暂时忍住,再候发展。

这时,大厅上的闻人凤笑过一阵之后,向蓝脸老人厉声道:“是谁告诉你老头子我要武当派的人头?”

蓝脸老人迷惑地道:“不要武当派的要谁的?难道你倒要衡山派的?嗯?”

闻人凤大笑道:“一点不错,衡山派的,但请老前辈做主。”

蓝胜老人吃惊道:“在老夫来说,中原哪一派的人头都是如探囊取物,可是,你娃儿可是气昏了?”

闻人凤止笑大声道:“闻人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跟你老人家说,我闻人凤要的人头,正是天地帮中的银牌四舵,衡山派伏虎尊者项上的那一颗。”

司马玉龙深深吐出一口大气。

大厅上,冷面金刚脸色陡变。巫山淫蛟沉稳不够,闻人凤刚刚说完,他的右手便已从腰中摸出一根“两尖毒芒”,司马玉龙刚刚暗喊一声不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蓝脸老人左手向巫山淫蛟微微一拂,巫山淫蛟问哼一声,立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蓝脸老人漫不经意地摸出一颗红色药丸递给冷面金刚道:“你们这位五舵主也太轻浮了,这娃儿现在是跟老夫说话,不管她说得对与不对,也没有他插手的份儿,且看在你们帮主的情面上,送他一颗救命丹,服下这颗丹丸后,只须行功一周天,大概也就没事了,拿去吧。”

冷面金刚应诺接过,同时向巫山淫蛟一使眼色,巫山淫蛟勉强提住真气,脸无人色地走至蓝脸老人面前,深深一躬,同时说道:“谨谢老前辈俯谅孙某粗鲁。”

谢完,从冷面金刚手上接过丹丸,和酒服下,退至大厅一角,盘膝用起功来。蓝脸老人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继续转脸向闻人凤说道:“娃儿,你可说清楚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人凤哼了一声道:“老前辈明察秋毫,闻人凤只需告诉老前辈两句话,老前辈也就明白了。家兄大智系因携带大乘神经上半部而遇害,而大乘神经现已由伏虎尊者缴交天地帮金牌帮主,请问老前辈,闻人凤不要伏虎尊者的头颅,又要哪一个的?”

蓝胜老人点头自语道:“老夫一诺终身不改。天地帮既以大乘神经交换老夫为他们的玉牌帮主,金牌帮主甘愿重改舵主为金银铜竹四等,自降一级。此举虽然是他们自知实力不足对抗中原各派,抬出老夫来做靠山,但老夫承诺在先,自不便轻易翻侮,你娃儿的这段恩怨,看样子只好另案斟酌处理了。”

闻人凤闻言,花客顿然无色。

司马玉龙也是听得心头一冷。

想不到短短数月,事情起了那么大的变化。原来“银牌五,铜牌五,……金牌是帮主”

的天地帮,已经是够人头痛了,现在若换成这个“黑水黄衣蓝面叟”来做玉牌帮主,下设“金”“银”“铜”“竹”四舵,中原武林何以能堪?这个“三色老妖”已不像以前的“金牌帮主”那般躲躲闪闪地有所顾忌,天地帮之向武林公开宣布,已是旦夕间事,则是无可置疑的了。

这真是个新的发现,也是个无比可怕的发现。

但见闻人凤一跺脚,巧似穿帘乳燕般地纵出大厅,径往司马玉龙藏身的这株老桂树腾扑而来,司马玉龙只觉得上空衣袂带风树枝微微一晃,旋即寂然。

这种情形下,司马玉龙当然不便现身追蹑或者出声招呼,尚幸蓝脸老人这一次并未出手拦阻,他只寒着一张老脸,默默地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似乎在想什么,直至闻人凤走了很久,他才冷笑一声,抬脸向院心招呼道:“树上树下的两位朋友,累你们两个久等啦。两位朋友此来是何意图,现在不妨请出来说个明白。不过,老夫招呼打在前头,未得老夫许可之前?你们两位之中,谁想不辞而别,可别怪老夫手狠心辣,故我依然。”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蓝脸老人能发现他的存在,实在不足为奇,但桂树顶上尚有一人藏身,则大出司马玉龙的意料之外。司马玉龙的直觉是,树顶上的人,不是三剑,一定就是一剑。他很奇怪,以他司马玉龙的耳目之灵,怎会没有发觉到这一点?闻人凤刚才穿村而过,也没有发现?三剑(也许是一剑)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这下子可糟透了,这个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脾气之凶残古怪,为武林百年来第一人,言出法随,除非你的武功高过他,否则,违背了他的吩咐,无异自掘坟墓,但是,此魔自视甚高,如有人在暗中采探他的言行,在他看来,也许会看做一种大不敬,那么,若是依了他挺身相见,又有什么保障?

此刻的司马玉龙,已经无暇考虑自己的生死问题了,他只担心着树顶上的人,此刻树顶上的人,无论是一剑或者三剑,既然落入了三色老妖的眼中,其命运决不比他司马玉龙强,假如两剑中有一人和他司马玉龙同归于尽,他怎生对得住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树顶上飘下来一道悠细而陌生的声音:“小弟弟,别怕他,你先走,我来挡他一阵。”

司马玉龙又惊又喜,树上之人,既不是一剑,也不是三剑,这一来他可安心了。本来,他要是知道了树上不是五创中的一剑或是三剑,虽然不一定走得了,他也会冒上一次险,一走了之。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又不同了。他不认得树上这个人,人家也不认得他,萍水相逢,人家既有这等襟怀,舍己为人,他司马玉龙难道就是贪生畏死之辈?

大厅上的三色老妖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眯起一双发蓝的怪眼睛,响起一串尖锐刺耳的阴笑,向院心不死不活地催道:“朋友,出来吧,树上树下都不一定安全呢。”

树上陌生的声音同时也传声向司马玉龙催道:“小伙子,你活够了么?”

司马玉龙有苦说不出,他心想,你掩护我走,你自己怎办呢?虽然他也能凝气传声。但此刻已没有礼让的时间了。同时,他要树上人先走,他也没有自信能担保人家的安全,到那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徒遗笑柄,又是何苦?士为知己者死,人家既然够义气,我司马玉龙倒不如做得更干脆些。……司马玉龙心意一决,当下更不犹疑,从地面上一跃而起,行功全身,朗朗然哈哈一笑,昂昂然缓踱而出。

树顶上发出了一声惋惜的轻叹。

司马玉龙深知黑水黄衣蓝面叟不是等闲武林人物,没有在他面前卖弄的必要。他踱的秀才方步,缓缓走至厅前,向厅上抱拳一躬,朗声说道:“武当派二代俗家弟子司马玉龙谒见黑水老前辈。”

说完,垂手挺立,意态从容。

司马玉龙知道今晚是凶多吉少,既然求生无望,又何必畏首畏尾,改名易姓,而遗师门之差?倒不如大大方方得个堂而皇之的收场,也让这个三色老妖知道,这就是武当派的二代弟子!

待得蓝脸老人将司马玉龙的面目看清楚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也许他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啊?刚才还以为那个女娃儿的资质空前仅见,现在这个男娃儿,看上去似乎更强呢。

财多无子和艺高无徒大概有着同样的心情。照理说,无子无法勉强,无徒较易弥补,两者似有不同之点。话不是这样说,这里是“子”指的是“孝子”,这里的“徒”指的是“贤徒”。假如财多有个“败家子”,艺高有个“不肖徒”,还不如“绝后”、“失传”的好。

蓝脸老人对待闻人凤那种虚心下气,委曲求全的恳切态度,不难想象得到,此魔武功虽然高绝一代,大概因为过分珍惜着自己的一身成就,梦想找个资质两佳的传人继承衣钵,而迄今没有得到着落。

很显然的,闻人凤给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武林小辈会对黑水黄衣蓝面叟的一身武功无动于衷……所以,司马玉龙给他印象虽较闻人凤更佳,此魔已然没有勇气在得知司马玉龙的心意之前,作毫无把握的尝试了。

他朝司马玉龙朗声答道:“树上是什么人,晚辈和老前辈知道得一样多。他下来不下来,应该由他本人做主,晚辈管不着;一如他不能限制晚辈不从树下走出来一样。”

蓝脸老人哼了一声,又道:“娃儿,你知道老夫是谁么?”

司马玉龙答道:“晚辈来了多久,老前辈不是不知道,这个何须问得?”

蓝脸老人不知是气极抑或是爱极,尖声一笑,笑华又道:“你能见着老夫,心中有何感觉?”

司马玉龙大声道:“晚辈年方双十,有幸见着老前辈,自是倍感荣幸。”

蓝脸老人阴恻恻地笑道:“娃儿,你不害怕?”

司马玉龙立即大声反问道:“老前辈难道以人见人怕为荣?”

蓝脸老人哈哈一笑道:“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呢。”

司马玉龙冷笑一声。蓝脸老人蓝眼一翻,怒道:“娃儿,你笑甚?”

司马玉龙抗声道:“蓝老前辈的武学虽然精绝,见识却不相匹配!”蓝脸老人突然仰脸怪笑起来。

好一阵,这才强行忍住,朝司马玉龙讥刺道:“老夫的年纪多你娃儿五倍有余,难道老夫的见识反倒输与你娃儿家不成?”

司马玉龙静静地道:“有志不在年高,老前辈以尊寿凌人,谬矣。”

蓝脸老人闻言一愕,肃容道:“好,娃儿,你倒说说看,老夫见识肤浅在什么地方?注意,娃儿,老夫一生不喜别人指桑骂槐……”

蓝脸老人说至此处,突然一顿,转脸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独臂黄大喝道:“替老夫去将你们帮主和神经一起送来的那把宝剑拿来。”

司马玉龙神色自若,一会儿,黄大拿来一柄碧光耀眼的长剑,篮胜老人接过,两指捏住剑柄,肘腕一曲一放,那柄剑便夹着一道碧焰,如练如虹似地直奔司马玉龙前胸,司马玉龙暗暗戒备,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说来也怪,那柄剑有如一条灵蛇似地,在奔及司马玉龙胸前不及三寸之处,突然掉头向下,嗤的一声,插在司马玉龙脚前方砖之中,剑尖没入半尺许,剑柄兀自微颤动。

蓝脸老人暗自一点头,继续说道:“娃儿,你如说的在情在理,此剑相赠,如妄逞口舌之利,愚海老夫,老夫即以此剑割下你的头颅。”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威则威矣,惜乎义嫌不足。无义之威近乎暴,此人见人怕之故也。禀义之威谓之勇,人恒敬而慕之。人见人怕何如人见人敬?老前辈不为乎,抑或不能为也欤?不能为,不配一代奇人之称,能为而不为,岂非见识不足?”

蓝脸老人厉声道:“人见人敬之道何在?”

司马玉龙亦复扬声道。“己所勿欲,勿施于人,此八字足矣”

蓝脸老人嗒然良久,缓缓向司马玉龙道:“娃儿。你愿留下则留下,否则,拿起这把剑走吧。”

司马玉龙知道难关已过,本想转身一走了事,但偶尔瞥见剑身上那种碧莹耀目的光彩,又想及游胜老人刚才所说的“你们帮主……送来的”字样,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它难道就是华山派镇山之宝碧虹剑?梅男不远千里赴君山,就为的这把剑,这把剑今天已入三色老妖之手,舍此机会,梅男寻剑之心愿何日能遵?

当下也就不再谦让,抱拳一拱道:“谨谢老前辈厚赐。”

说完,伸手拔出剑来,略略拂拭,转身便想纵上院心桂树。顺便看看树上究系何人,以便日后相机报答人家知遇之思,就在这当儿,忽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仙翁,此子业已练就大乘神功在身,放他不得。”

司马玉龙听得出,那是冷面金刚的声音。

司马玉龙心中暗暗好笑,由此可见,梅男耍的玄虚,此魔并未识破。既然冷面金刚开了口,他假如装作充耳不闻。照走不误,就未免不够气派了。

当下,他立即转过身来,抱剑当阶而立,静候进展。

只见蓝脸老人脸上急遽地闪过一片迷惑,朝司马玉龙看了一眼,又转向冷面金刚道:

“纵令老弟所说属实,那也是以后的事,无论如何,老夫今夜是不愿为难这个娃儿了。”

说着,向司马玉龙挥手道:“娃儿,你走你的吧。”

司马玉龙这一来可再不愿去理冷面金刚的反应了。同时,也落得显点颜色给两个魔头瞧瞧,当下,他为了迷乱两魔眼光,故意将五行真气叫足,渗在武当轻身法一招“飞升紫府”

里,清啸一声,婉若龙吟,足尖微点,肩不晃,臂不张,飘飘然,冉冉上腾,如因风柳絮,如淡霞轻烟,觑定老柱一枝,腾身而起。

借着落地的一刹那,他运足十成视力,遍扫树顶,树顶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在?

司马玉龙这一喜,非同小可。

司马玉龙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无暇多想,又是几个腾身,眨眼出了庄宅。

此刻已是四更左右,司马玉龙刚刚出城,护城河岸上已有两个黑衣夜行人并肩当道而立。司马玉龙仔细一看,两个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悬在心头的一剑和三剑。

司马玉龙上前见了礼,同时问道:“两位老前辈究系隐身何处?玉龙怎未觉察?”

一剑叹了一口气,三剑代答道:“一言难尽,回去再说罢,老弟。”

三人展开身形,仅眨眼工夫,便已回到江船上。

这时,中舱内点起了灯,一剑吩咐将船撑离岸边十数丈远近抛锚泊定。梅男也闻声起身,一二三剑、梅男、司马玉龙,五人围桌坐定,首由三剑王奇报告此行动机及经过,他道:

前天黄昏时分,我在后梢闲眺之际,忽见一个年约十六七。端秀可爱的小姑娘在岸边向着本船张望、因为对方是个年纪极轻的小女孩子,所以我也没有在意。谁知道,就在那个小姑娘探望了一阵,面露失望神色,准备离去的当儿,小姑娘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年在八旬以上身穿黄衫的蓝脸老人,蓝脸老人的步履虽极从客,速度却是快极,这当然逃不过我王奇的眼光,我当时虽然看出老人是一位武林健者,但却未想到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身上去,想想看,我王奇今年才不过五十出头,此人谣传死去已达五六十年之久,谁会想到死人还能复活?”

当时,蓝脸老人在和小姑娘擦身而过之后,突然在小姑娘身前三四步处停步回身,老人睁着一双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狠狠地瞪着蓝脸老人,那个小姑娘并不忌生,二人相持了片刻,蓝脸老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小姑娘啐了一口,掉头就走。蓝脸老人微微一笑,用手向小姑娘身后遥遥一指,小姑娘立即木然痴立不动,蓝脸老人右掌伸出,离小姑娘身躯尚有半尺之遥,小姑娘全身便已离地而起,跟着,蓝脸老人就这样将小姑娘托着走了。

我看出了事情大有蹊跷,无暇顾及老人的惊人武功,连忙上岸随后赶去。可是,等我上得岸来,一老一少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我闷闷地回到船上,正好碰到施老二拉我转述司马兄弟的种种经历,我登时恍然大悟,想出那位小姑娘可能就是天山毒妇前辈门下闻人小女侠。但我在施老二面前并未露出任何表示,施老二性子比我躁,我已暗暗想到蓝脸老人的来历,只是一时不能决定它的正确性,万一此魔真是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话,不是我王奇泄气,别说一个施老二是白饶,就是咱们华山五剑联手齐上,也是不成。”

碰上这种事,急也枉然,所以,当夜我建议梅侄停船,第二天,我便跟司马小兄弟进城,其目的是探探动静,顺便将闻人女侠的相貌问个清楚,免得找错人弄成笑话。

就在我们喝酒之际,我看楼下街上那个独臂黄大押着一担酒菜匆匆而过,当时心下一动,立即留下司马兄弟,下楼盯上了独臂黄大。走到一座巨宅门口,我又看到了那个巫山淫贼正和一个黑皮长脸,双目精光闪射的老人低声说话,神情似乎异常紧张,我怕双方朝了相不方便,虽然我恨透了那个淫贼,也只有忍气又退了回来。

半路上,我向一家店铺借了纸笔,匆匆写了大概情形,请杨老大或者施老二派出一人助我一臂之力,我的意思是想由我拼死去诱开那个蓝脸老人,再由老大或者老二去搭救闻人女侠。

司马兄弟走后,我又呆了一阵,直到天黑,方才外进巨宅的西厢后脊,也许我去得太早,违背了夜行人出动的规矩,所以并未遭到阻碍。

我始终伏在一个地方,只等船上去的人和我取得联络,我便准备按照计划行事。二更将尽,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悠细而陌生的声音:“朋友,妄动不得,切记。”

说来惭愧,等我王奇循声察看时,鬼影子也没有看到半个。我王奇在当今武林中虽不是什么顶尖儿的人物,但说能有人让我听到声音而不令我看到他的人,屈指算来,尚不多见。

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身经历了,能容我否认么?人家武功既比我高,又是一番好意,我王奇当然只好拜领。于是,我加倍小心地在原来的地方,静候发展。二更将尽,司马兄弟突然现身,我见了,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尚幸小兄弟身手灵捷异常,厅上那魔头已是目不旁视,我还以为……

“什么?”梅男不禁不安地插了一句:“他给黑水黄衣蓝面叟发现了?”

底下由司马玉龙将经过说了一遍。

司马玉龙本想立即将剑转交梅男,梅男摇摇手,微笑道:“且慢,大叔还有一段没说完呢。”

二剑施敬也催道:“杨老大,当时你做什么去啦?”

一剑杨雄可没有三剑那般达观,他经二剑一问,嘿然良久,方始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说道:

接到老三的条子,我于二更左右起程,我想不到这位司马小兄弟的心思竟会如此玲珑透彻,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直到他在老桂树下伏身,我方始发觉,……且说我抵达老三条子上指定的那座巨宅之后,一径上了前厅屋脊,就在我正拟往二进后厅躺下去时,我听得耳边风响,一抬头,一条黑影如浮光掠影从我面前丈许远近一闪而没。我虽心惊于此人轻功之妙,但亦没有在意,心想,既然来了,假如救不了人,对老三如何交代?

我继续往里窜,一棵巨大的百年老桂树突然挡在我的眼前,从树枝间望过去,后厅上有人正在喝酒。

我意思是想到那棵桂树上面去,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些。可是,偶一抬头,桂树浓校内忽然伸出一只人手,它向我微微摆了两下,我以为是老三招呼我暂等,于是,便在前厅屋脊上伏下身来。

这时,桂树顶上传来一个陌生而悠细的声音:“为了很多人的安全,朋友,你最好别再往前跑了。”

我这才知道桂树顶上并不是我们老三。

那人语意虽善,语气却有点刺耳。依着我杨雄平常的脾气,不立起上去一剑连树劈倒才怪!可是,我们老三是个精细人。他说那个蓝脸老人可能就是三色老妖,决不会错到哪儿去,武林中,什么人都好惹,如果这座宅子中真有个三色老妖存在,实在犯不着拿自己的一世英名去斗这份闲气。

所以,我只好打消更进一步的原意,守在原地……接着,司马老弟进来了……司马老弟进来的种种,刚才司马老弟自己已经说过了,毋庸我来赘述。直到司马兄弟抱剑退出,我知道惊险已过,同时又见西厢房有人长身而起,看去有点像老三,于是便在宅外和老三碰了面,随后便在护城河旁拦会了司马兄弟。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迷惑的谜。一剑、三剑、司马玉龙都不认得他,看样子他不一定就认得一剑、三剑和司马玉龙。那人关心司马玉龙等三人,可能是为了立场相同的关系,很显然的,那人决不会是黑水黄衣蓝面叟的朋友。

那人的武功是相当惊人的,虽不能超出三色老妖,但也相去无几。三色老妖固然看破了他藏身树顶,但老妖却没有发觉他于何时离去。

那人虽然没有正面和老妖为敌,但从他通知司马玉龙先走的语气上看来,那人似乎并不怎样忌讳三色老妖。

司马玉龙年轻识浅辈低,不能认出那人的真面目,情尚可有。但身为武林知名,华山五剑中佼佼者的一剑三剑,居然也是一无所知,在一剑三剑来说,这算是栽到家了,但在众人来说,却更增加了这个谜的神秘性。

众人静了一阵,谁也没有猜透半点端倪。

司马玉龙于是从背后摘下那柄碧虹剑,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至梅男跟前,高举过顶,虔诚地致贺道:“物归故主,但愿贵派在贵掌门领导之下,日益其昌。”

梅男芳容顿整,盈盈起立,缓缓自司马玉龙手上接过那柄碧虹剑。司马玉龙一躬而退,一二三剑的脸色都显得异常激动。梅男接过宝剑,左手执着剑柄,右手不住地敲弹抚娑着剑身,露出十分依恋珍惜的神情。

良久良久之后,梅男方抬起脸来,肃容向司马玉龙恳切地道:“无由受赠谓之贪,梅男所不屑也者。然敝派以剑法为镇山之学,而此创又为敝派金龙剑法之命脉,剑身虽只刻有三招诀式,但内会变化,却极奇诡难测,本派历代之高手皆系对此三招别有领悟,方能出人头地,故此三招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华山派门下弟子在剑术上的成就,全凭各人的天赋,对碧虹三招的领悟深浅而达到某一个极度,故自此剑于二十年前失落后,本派在武学上所受的影响,简直无法言喻。

“现在,托历代祖师荫庇,假如小兄弟之手,重获此剑,大姊虽然愧感交集,却不敢辞让不受,小兄弟所施于敝派之惠,亦可谓大矣。大思不敢言报,惟有将此事列为敝派遗训,千秋万世,长系一片铭感了。”

梅男说毕,向身后一婢比了一下手势,小婢立趋后舱,不一会捧出一只制作精巧的锦盒,梅男慎重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面长约八寸左右,淡紫细绢制作,上面绣有一条金光耀目的金龙三角小旗,执着小旗的牙柄,伸向司马玉龙道:“此为敝派最高信物,其威力几与掌门令将相等,今后小兄弟如有差遣或需求本派自掌门人以下,以及与本派有往还之其他门派,无不唯执此旗者之命是听,伏望贤弟笑纳。”

司马玉龙慌忙起身恳辞道:“这是贵派之仁心仁报,玉龙何敢居功?高非王杨两位老前辈见义勇为,玉龙怎会有缘得见此剑?现在璧还故赵,玉龙只不过一介之使,怎能冒昧领受如此大礼?”

梅男微微一笑道:“杨王丙叔之风义勇为,岂是无因?”

司马玉龙知道梅男意指三剑纯为报答活命之恩,才有舍身抢救闻人凤之举的,不知怎地,司马玉龙忽然红脸了,尽管梅男态度从容,语气平谈,但梅男每次隐隐约约地提到闻人凤,司马玉龙就感觉异常的不自在。

他垂首无言以对。

一丝神秘的阴影迅速掠过梅男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神。

梅男从座位上站起来,款步走至司马玉龙跟前,将金龙三角小旗塞在司马玉龙手上,司马玉龙无法再辞,双手接过,先向梅男致了谢,然后分向一二三剑各鞠一躬,同时说道:

“贵派此行,旨在讨剑,如今宝剑已得,自无前往君山之必要,司马玉龙自此请辞”

梅男黯然,三剑黯然。

不知怎么的,司马玉龙语调虽然清朗,心下可也有点凄然欲泣的感觉。短短数日相处,他发现三剑一梅都是那样平易近人,一见如故,彼此间毫无隔膜。尤其是梅男,给予他这个自小孤苦伶仃,不知母亲为何物的特异感触。梅男比他只大四五岁,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年龄之差,但梅男和闻人凤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闻人凤可爱,梅男可亲。

他和闻人凤在一起,总觉得对方稚气未脱,他有长兄之责,处处想管束她,照顾她,唯恐对方出了差错。

但他和梅男在一起,感觉则又不同了。梅男虽然沉默寡言,可是,她一开口,便令人觉得有如春风拂面之感、她那闲雅的举止,柔和的言谈,高贵的气质,涵蓄不露的深情,实在令人感到可以信托依赖……

司马玉龙是个聪明人,他在最确切的时间上提出了最确当的要求。

华山派被人敬重的地方就是该派一向淡泊于名利,和武林中黑白两道皆少恩怨,非有必要,决不介于任何意气争。他们这次的君山之行,动机异常单纯,目的只为了访求碧虹剑。

他们并不知道江湖上有了一个天地帮,甚至他们讨剑的对象已成了该帮的“金牌帮主”,现在宝剑已得,自无再往君山之必要了。

可是,该派连受司马玉龙两次大恩,假如司马玉龙不先提出这一点,他们能先下逐客令或径自折船回行么?君子不强人所难,司马玉龙正好做到了。

这时天已亮,司马玉龙重新向三剑一梅行过辞别之礼,正待趋出之际,三剑王奇奋然道:“小兄弟,王奇陪你到君山玩玩如何?”

司马玉龙连忙逊谢道:“玉龙去君山之原意,不过是想探知一些有关天地帮的虚实动静,并无其他积极作为。现在情势突变,听黑水黄衣蓝面叟的口气,天地帮祸心暗藏,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此魔尚在人间,不惜献经延揽为该帮玉牌帮主,其欲有计划的为害中原武林,盖可想见。

“此事在目前尚少为外人所知,玉龙不但与五行公孙老前辈有约,且与师叔玄清道长亦有君山之约,前约为期尚早,后约亦无固定时地,玉龙此去,目地只在遇上师叔道长,告之一切,早为之谋,也不一定就去君山。王老前辈如有游赏洞庭名湖之雅兴,改日玉龙一定奉陪也就是了。”

三剑王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剑探首舱外吩咐靠船。司马玉龙退出舱外来到甲板上,十个青衣女婢已替他整理好那只仅有少许衣物和几本书籍的轻便书箱,司马玉龙接过,便往跳板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梅男的声音:“龙弟,以后你可得好好照顾那位闻人小妹妹。就说大姊也很想念她,假如有空,请到华山来,大姊在华山等你们两个。”

音调极其柔和温顺。

司马玉龙遥遥应诺一声,心头一阵酸楚,不敢回望,趁着黎明无人,微啸一声,咬牙腾身而去。

司马玉龙上得岸来,顺着岸势,奋然狂奔,辰牌时分,抵达一镇,方始放缓脚步。进镇打听,才知此地已距离岳阳不远,此镇名为星盘。

司马玉龙到达星盘的那一天,星盘出了一件怪事。

星盘是小地方,一天却出现了很多很多非商非贾的人物,那些人,三五成群,四六结队,虽然在装束上模拟着种种行当,有的装成皮货商人,有的扮成星卜者流,……不一而足。可是,他们只能瞒过一般普通人,如何能够瞒得过司马玉龙这一位大行家?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充神足,英华内蕴。虽说不上每个人都是武林高手,但一般来说,均不是俗手。

这些人的数目异常之多,总数几达百名左右,司马玉龙既很吃惊,也很疑讶,他本无意于星盘停留;但在见到这种怪异现象之后,好奇心大起,立时改变主意,存心留下来看个究竟。

首先,他发现了一个趋势,这股人并没有全住人栈房,他们似乎以西街的“大福”客栈为护卫核心,很多人从那里进进出出,另一部分人则在客栈四周,或远或近的,借着各异的身份徘徊流连。

这些人之中,身份又分两等,能在客栈中进出的,身份似乎要比一般高些。

司马玉龙看看天色尚早,便暗中择定一个刚从大福客栈出来,有着一只显目的鹰鼻,神情极为骠悍的壮汉为目标,极其技巧的悄悄跟在那人身后,看他到底做些什么?

鹰鼻出了客栈之后,昂然直走,一径出了西门,直向江边走去。

司马玉龙系自正东方进镇,西门外江边是何情况他并不知道,他跟在鹰鼻壮汉身后,不一会已到江边,……喝,好大的气派。

五只豪华的大江船,雁字排列。另有小船无数,散靠各处。

五只江船中间的一只,尤为特出。船身高出他船约有尺许。每只船的舱面都有三五不等的船伙们在两舷徘徊闲眺,状极悠闲。

鹰鼻壮汉看上去异常威武,在走到江边之后;却显得有点畏缩起来,他对中间那只特大的江船,连正眼看一下的勇气都似乎没有。他越趄着走近最右边的一只。

向船上一个伙计比画了一下手势,意思像是说:“准备好啦!”船上的那个伙计点点头,转身进舱而去。岸上的鹰鼻壮汉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地,神态立即显得轻松起来。他轻轻吹起口哨,回头重新向镇内走来。

司马玉龙等他快要走近身边的时候,故意装出一脸愁苦的神色,伸手将对方拦在路心,请问道:“大叔,我约了朋友在星盘镇的大福客栈见面,但因人生地疏,不知如何个走法,大叔可否见教?”

鹰鼻壮汉见司马玉龙提“大福客栈”几个字,脸色大变,他急急地反问道:“你等什么样的朋友?”

司马玉龙道:“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

鹰鼻壮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朝司马玉龙全身上下细细打量起来。好一会之后,壮汉寒起脸色,向司马玉龙狠狠地说道:“换一个地方去等你的朋友吧,命玩掉了可不是耍的呢。”

司马玉龙在心底骂道:好个孤假虎威的混账东西,你吓唬谁?司马玉龙从这个壮汉的词色之间,越发肯定今天星盘镇内这批人,绝对不是什么好来路。

一个突来的意念爬人了司马玉龙的脑海,这里距洞庭不远,这批人莫非和天地帮有关?

司马玉龙既然有了这种想法,他怎肯轻易将这个鹰鼻壮汉放过?

当下,他正等壮汉说完,故作惊慌的自语道:“有这等事么?唔,很可能……他贩皮货,好像只是个幌子,可是,是他叫我放心大胆来的呀……不然的话,他给我那块牌子干什么?”

那个鹰鼻壮汉大概是不耐司马玉龙的一身寒酸气息,说完了前面两句话,本想拔脚就跑,及至听得司马玉龙说到什么“牌子”时,倏然止步,回过身来朝司马玉龙重新盘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牌子’?”

司马玉龙心想:差不多了。

心里这样想,表面却故意摇摇头道。“抱歉得很,大叔,这个我却不能告诉你。”

鹰鼻壮汉越发不肯走了。他又道:“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牌子?”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人无信而不立,在下既答应为朋友守密,岂可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鹰鼻眉头紧皱,又道:“你那朋友我可能也认识,但你不肯说出他给你的是块什么牌子,我有什么办法?”

司马玉龙佯喜道:“大叔也是他约来的么?”

鹰鼻壮汉含混地点点头。

司马玉龙凑近一步,故意压低嗓音道:“他也给了你牌子么?上面可是刻的‘银牌五,铜牌五,……金牌是帮主’等字样?”

鹰鼻壮汉闻言凛然一震,猛退一步,谛视着司马玉龙之面,不胜讶疑地道:“那是一块什么质地的牌子,他怎会交给你?”

司马玉龙心想,假如说是一块竹牌,分量可能不够,横竖是诓他的,索性诓个痛快罢,当下乃毫不迟疑地道:“是块银的……”

鹰鼻壮汉失声道:“银的?”

司马玉龙点点头,反问道:“大叔,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他给你的那一块不是银的?”

鹰鼻壮汉的额角开始见了汗,他此刻的神情异常矛盾,他对司马玉龙仿佛肃然起敬,又仿佛要将司马玉龙一把扼死。

他嗫嚅地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银牌上还有些什么?”

司马玉龙装成一派浑然,慢条斯理地又道:“牌上有个‘二’字,反面则刻着‘天地’两个字,……那位朋友你没见过么?他人很高,皮肤黑黑的,约莫六十来岁,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有神威,神情却是冷漠之至。……那块牌子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大叔想看看吗?”

鹰鼻壮汉脸色立显苍白,垂手低声道:“小侠原为何派门下?”

司马玉龙胡扯道:“大叔问在下的座师么,他老人家是丙丑恩科进士……在下不才,科场连北,偶尔在孝感和我那朋友相遇,他老很欣赏在下的才识,叫我赶来星盘大福等他,他说他将为我谋一个待遇优厚的西席,我说人地生疏,万一等不到怎办?他老沉吟了一会儿,便交给了在下这么一个牌子,叫在下十八落灯以前赶到,凡是在大福进出的人,我都可以指使他,如果有人不听吩咐,要在下记清那人长相,等他老来时再告诉他。”

鹰鼻壮汉脸色一惨,蓦地扑通跪倒,泥首哀声道:“竹牌九有眼无珠,原来相公是他老人家为本帮请来的西席贵宾,尚望相公多多包涵,小的这就陪相公前往大福安顿。”

司马玉龙故做惊惶道:“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玉龙故意使坏,嘴里这么说,身子却没有挪动分毫,而那自称竹牌九的鹰鼻壮汉也就跪在当地,不敢擅自爬起身来。

司马玉龙看他给折腾够了,同时担心为来往的其他帮徒所见,才拱手道:“大叔请起,有话好说。”

竹牌九如获赦般一跃而起,异常巴结地低声道:“相公随我来。”

说着,偏身在前引路,司马玉龙早有成算在胸,便也毫不迟疑的紧跟于后。不一会,大福客栈在望,司马玉龙紧走一步,一把扯住竹牌九的衣角,指着大福客栈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悄声道:“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竹牌九悄声道:“是本帮接待一位贵宾哩。”

司马玉龙知道,那位贵宾十有八九就是黑水黄衣蓝面叟。他心下虽然明白,口里却道:

“什么样的贵宾,值得如此隆重?”

竹牌九悄声苦笑道:“这是敝帮一大秘密,敝舵身份过低,只知受命整理护卫,贵宾是何许样人,在银铜竹各舵替次传谕之前,实不知情。”

司马玉龙故作犹疑道:“既是这么说,在下怎好进去。”

竹牌九忙道:“相公身上既有那块银牌,便是例外了。你那块银牌的主人,在本帮中地位崇高无比,只要是他老人家吩咐你来的,里面定有你的席位,相公何用担心这个?”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不行,在下有生以来没见这么大的场面,进去了也是坐立不安,如有失仪处,岂不损我那位朋友颜面?”

竹牌九似乎不敢违拗,乃又问道:“如依相公之意,又该如何?”

司马玉龙道:“星盘可有其他栈房?”

竹牌九道:“东街还有一家新大福,但规模可小得多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好,那我就住到新大福去吧。”

竹牌九便又将司马玉龙领至新大福,并且替他预付了房饭钱,临走时,司马玉龙故意交代道:“我那位朋友一到,就烦大叔告诉他我在这里。”

竹牌九诺诺连声,躬身而退。

司马玉龙知道黑水黄衣蓝面叟和冷面金刚等人可能旦夕即至,他不敢宽衣安息,仅吩咐店伙计要来份饭菜,匆匆吃罢,命店伙计锁上房门,推说出去看个朋友,就这样出了店门。

这时,日已西斜。

司马玉龙知道,这次接三色老妖,那个什么金牌帮主一定会亲身出面,金牌帮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要看庐山真面目,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打算,天地帮原有的如云高手且不去说他,单单一个黑水黄衣蓝面叟就已经够怕人的了。

前夜在新堤,他侥幸过一关,临走时,冷面金刚怀疑他已习成大乘神功,而向三色老妖进谗;老妖虽有侮意,但因不愿失信于武林后辈,这才挥手放走了他。这一次,他又无意中假冒了冷面金刚的名义,冷面金刚一到,这个谎局立时会拆穿。那时候,就算三色老妖不屑和他这个小辈为难,冷面金刚也决不会轻易放他过去。

冷面金刚之所以有“冷面”之号,就因为他这人一向行事缺情寡义,只要是他不顺意的事,什么样毒辣的手段他都使得出。过去,人家都看在天龙老人的情分上,不敢也不愿诋毁他,实际上,北邙两绝,“笑脸弥陀”和“冷面金刚”这两尊名号给人们的印象大有天壤之别。

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居然投入这个天地帮干起舵主来了,他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天龙老人对他也算不薄,大乘神经也有比别人优先入目的机会,那他为的是什么呢?这真令人迷惑不解。

所以说,若换了别人处在司马玉龙的地位,趋避惟恐不及,那还有这份胆量一再的恣意与该帮为难?可是,这就是司马玉龙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只觉得他如果应该这样做,他便这样做,任何身外的阻挠,包括了死亡的威胁,除了更能激发他的一股雄心壮志外,一点效用没有。

这就是大勇。

他出了新大福店门,沿街北走,走向荒凉之区。那是他智慧支使他的部分表现,他要先找一个人迹罕至的脚处,天地帮迎接黑水黄衣蓝面叟决不会在白天,他得先养足精神,夜间方好施为。

就这样,行行复行行,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他看到一条长满杂草的小河,河岸上有一排密密的野树,树丛间露出一堆红砖檐角,那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太阳快下山了。

司马玉龙心下大喜,脚步微紧。刹那来至土地庙前,这的确是个隐僻所在,可是,当司马玉龙怀着一股喜悦的心情,躬腰走入狭小的庙堂时,他轻啊一声,蓦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