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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烈日炎炎。

午时正。

头顶的太阳晒得人身上黏糊糊的,令人精神一爽的凉风又少,只有树荫下透着清凉。

鲁西官道上一行约莫十余人的队伍,缓缓移动了一阵,才寻了个荫凉处歇息下来,埋锅造饭,须臾,便飘起阵阵的酒菜香。

忽然,官道北端响起马蹄杂沓声,一匹健马扬尘飞快奔来。

那群休息的人中,一个身着青衫,卅来岁的汉子跃到道旁。那匹健马自他身前奔过数尺,四足便硬生生的停住,鼻中不断的喷气。

马上的骑者肩背带伤,他向那青衫人道:“请问阁下可是人称‘神鞭十三’的郝刚郝大侠?”

青衫人抱拳道:“不敢,在下正是,阁下似是……”

马上骑者又喜又急的道:“不错,我是,时间不多,无法细说。郝兄,这是小犬,相烦郝兄抚育!”说时,自怀中抱出一个四五月大的婴儿,双手托向郝刚,满脸求恳的望着。

郝刚迟疑一下,便伸手接过,道:“裴兄,嫂夫人呢?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裴姓汉子摇摇头,道:“小弟去了。”言罢策马驰去。

郝刚一怔,急忙说道:“裴兄,令郎名字如何称唤?”

裴姓汉子头不回的道:“随郝兄取罢,只是万勿让他习武……”人虽已去远,话声仍清楚传来。

郝刚轻喟道:“好深厚的内力!好快的马!”

一名神情祥和,年约四十的中年汉子走到郝刚身侧,问道:“郝贤弟,这是怎么回事?”

郝刚闻声回过神来,恭敬的道:“大人,卑职也不清楚……”他望着臂弯里红扑扑、熟睡的小脸,突然想起什么,道:“大人,此事还请您帮忙。”

那中年汉子颔首道:“我明白,夫人,此事也需你的帮忙。”

一名圆脸的妇人含笑上前,接过郝刚手中的婴儿,走到一张椅子坐下。

一阵纷乱的蹄声急速而来,尘土翻飞中,十骑马奔了过来,一声唿哨,马头圈转,把郝刚等人围住。马上骑者一式深蓝衣裤,身上鞍旁皆挂着兵刃。

其中一名使刀长脸汉子道:“喂!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人骑马过去?你们要是不说,小心老子一刀劈了你们!”

郝刚等人还未回答,他们其中另一人手指道上黄土里的血滴,叫道:“那厮过去了,快追!”不再理会郝刚等人,呼喝着追了下去。

最后一人向郝刚抱了抱拳,道:“这位可是神鞭十三郝爷?那一位想必是刘大人了。”

郝刚抱拳还礼道:“不敢,正是郝某和敝主上。请问朋友高姓大名。”那人只是笑笑,不答他的问话,自顾自的控缰策马向同伴追去。

蹄声渐隐,刘夫人怀中熟睡的婴儿挣了挣手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洪亮,树上的蝉儿好似被他惊哑了嗓子,只余他的哭声震人耳鼓。

神鞭十三郝刚廿三岁出道江湖,嫉恶如仇的天性加上十三路诡奇的鞭法,一年不到,他的名字便响澈武林。

四年前,他卅岁那年在江苏,被朋友用酒灌醉。次晨醒来,发觉身侧睡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数名公差闯了进来,大呼“捉拿淫贼”。他为顾全那少女的名节,束手任由官差掳去。岂知那名少女羞愧之下,未久便悬梁自尽了。

郝刚被诬,百口莫辩,琵琶骨被穿以铁链,空有一身武功却成了废人一般。牢头狱卒不待尚未到任的新任县官开堂问审,便对他行刑拷问,两日下来,郝刚身上已没一块完整的肌肤。第三日辰巳之交时刻,新任的县官刘清河到了。

刘清河甫到任,即开庭审理案件,明辨明判,郝刚的冤情方得平反。出狱后,闻知他的朋友已携家逃走。

经此一事,他无心重入江湖。感于刘清河救命之恩,于是甘为护院、侍从。从此县周数百里不见宵小盗匪。并还迎娶那名少女的灵牌,对报仇的事则绝口不提。

刘清河偕郝刚行到夫人身侧,望着啼哭的婴儿,问道:“郝贤弟,此子之父是谁,他为何这么做?”

郝刚道:“他父亲就是人称‘铁剑鹰飞’的裴天庆,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武功绝不在卑职之下。卑职和他只是神交。想他必是遇上大凶险,不过……凭他的武功,天下能与之敌者不多,难道他真遇上了高手?卑职好想相助一臂之力,但……”两眼望着裴天庆的幼子,露出许多迟疑。

刘清河捻须颔首,道:“我明白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贤弟你就别再自责了。”招手唤来奶妈,教之看顾。

刘夫人牵过其四岁大的儿子,拥在怀中轻抚其手,道:“郝贤弟,你看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郝刚摇首道:“夫人,卑职没这个能耐。”

刘清河笑道:“夫人,你就别为难他了。我看就由你代劳罢!”

刘夫人微微一笑沉吟,道:“唔,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有了,就叫他翔威好了。”

裴翔威哭声已止,睡梦中的小脸上犹带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一日后,刘清河、郝刚等一行人到了临朐县。刘清河自县衙师爷手中接印信。

刘夫人见裴翔威生得可爱,路上便收了做义子,刘清河自然也做了义父。

郝刚暗中打探裴天庆的消息,一个多月了都未有任何线索,裴天庆像在世上消失了般,是生是死无人知晓。郝刚心里深处期望这位神交的好友尚在人间。

一日晚饭过后,郝刚来到刘清河的书房前,道:“大人,卑职有事禀报。”

刘清河正陪夫人逗弄着裴翔威,闻声道:“郝贤弟,请进。”

郝刚入内先向刘夫人请了个安,才说道:“大人,卑职这一个月来,四处暗查裴大侠的下落。江湖上虽没传闻裴大侠已死,但卑职总认为他很可能发生了意外。卑职想那帮对付裴大侠的匪人,此刻定在四处找寻裴大侠的骨肉,很有可能找来,所以卑职想请大人预做准备,同时卑职以为……,以为……”郝刚话语顿了又顿,一时接不下去了。

刘清河听他后面一句话,再看他神情,已猜知其意,不悦地道:“郝贤弟,你是想一个人揽下此事?你别忘了,威儿少说也是我的义子,我夫妻俩岂可弃之不顾?再说,凭贤弟你的武功,只怕来人皆要铩羽而归,再加上贤弟调教的十个家丁,敌人如何奈何得了我们?”

郝刚连连点头称是,停了停,抱拳向刘夫人一揖,道:“届时还望夫人大力相助。”

刘夫人呆了一呆,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武功?这四年里头,我没在你的面前练过一招一式啊!”

郝刚笑了笑,道:“卑职是在无意中发现的。一晚卑职巡查回来,忽闻后花园有兵刃破风之声,卑职近前察看,发现是夫人在练剑。卑职不敢多看,也没向夫人提起。”

刘夫人含笑道:“我练功时皆极小心避开众人,没想还是被你见到,而我竟然不知,神鞭十三果名不虚传。”

郝刚连忙谦道:“不敢!”

三人又闲聊了好一会,郝刚辞出,在府里前后又巡查一番后,便回到寝处休息。

三更将过,他被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他悄然无声的着衣带上兵器,小心地从窗户中跃出,展开轻功,循声跟去。

不几下,便追上那个夜行人。郝刚将身形隐在檐角,静待他的同伴出现。

那夜行人在走廊上站立一会,闪身上了屋顶。郝刚静声地跃入屋上的暗角里,两眼巡逡八方,找寻夜行人的同伴。

一会儿,三个方向奔过来一式黑色紧身衣裤的三人,连同前面一人,一共四人,聚在一起商议。

郝刚冷冷一笑,跃进一处离他们较近的暗角,听他们说些什么。

头一人道:“怎办?他们守得如此好,要下手我们是不成的,只好请老大来了。”其他三人点了点头,四人一起离开刘府,朝南奔去。

郝刚跃到一名暗哨旁,向之叮嘱一番后,远远地跟在四人后头。行了一阵,他暗道“不好”,急急转身赶回。那四人发觉他没跟来,一齐回头疾追。

郝刚方奔回,就听到府内刘清河和刘夫人居宅传来兵刃撞击声,忙加快脚步,几个起落赶到。

只见六名蒙面黑衣人围着十名持刀的家丁猛攻,他略一打量,右手持鞭,纵身跃前,身犹在半空便一招“黄河飞沙”横扫三名敌人后脑。他们的同伴大声示警,三人急忙滚地躲避,一名避得慢了,啪的一声,后脑被鞭梢的钢球打得稀烂。

郝刚毫不留手,一抖手中鞭,“怪蟒翻身”,鞭梢急转,打向右侧黑衣人的面门。那名黑衣人大吼一声,举棍硬扫鞭身。鞭梢“忽”的一下回过来,当的一声响,打在铁棍上,震得他双手发麻,差点握不住棍子。

两柄鬼头刀分从郝刚的前方及左面砍到,来势凶恶。郝刚只得暂缓攻敌,向后飘退三尺,身形未定,右手将鞭一收一送,一招“青龙吐水”,疾风般地射向左面的敌人。

前方来人功力较深,一刀砍空后便即收刀。左首来人则砍到地面的青石板上,激起石屑火花。他见鞭到,已不及收刀格架,情急智生,左手一掌打在地面,借力急向左后方退避。他退的虽快,鞭梢仍“噗”的打中右肩,鬼头刀锵锒落地,他痛得抱肩惨叫。

一名手持雁翎刀的黑衣人将手一抬,大叫:“住手!”

郝刚见他们皆停手不斗,举臂打个手势,十名家丁也即收刀静立。

四周插的火把照得庭院如同白昼。郝刚曾令捕快差役,若见府中发生打斗凶杀,需告众百姓说是在捉拿悍匪,要百姓不许张望探看,否则严惩,故而城中寂静无声。

那四名计诱郝刚的黑衣人于此时赶了上来,跃到适才号令住手的带头黑衣人身侧,叫道:“大哥!”

他答应了声,道:“我们中计了。”接着向郝刚道:“请郝大侠念在武林一脉的关系,帮咱们兄弟一个忙。日后咱们兄弟必会重谢。”收刀抱拳深揖。

郝刚道:“你是否要索讨裴大侠幼子?郝某若没记错,依阁下话声判断,你们当是月前追踪裴大侠的那伙人,没想到你是带头的。你既能一眼认出郝某,想必对在下的脾气也有耳闻。除了放倒郝某,没有其他好说的!”两人目光冷冷相接。

带头黑衣人轻道:“好!”停了停,口中冷不防地冲出一个字:“退!”

他身侧的四名同伴挥动兵刃驱开守在刘清河夫妇居处的家丁。刘府家丁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不但被攻出空隙,还有两人挂彩。

带头黑衣人身形疾穿而出,“轰”的劈开室门,舞刀护身,觑准手抱裴天庆稚子的刘夫人所在之处,箭射而前,一刀削向立在一旁的刘清河,左手两指插刘夫人双目,拟准一招得手后便夺下裴天庆稚子。

刘夫人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带头黑衣人感到怪异,尚不明白怎么回事,刘夫人身体朝后仰倒,右手扬起一道冷芒,扑向他右腕。

黑衣人忙沉臂回转,挥刀攻刘夫人。

刘夫人将椅子踢到一旁,左手抱着裴翔威,右手持剑与他对攻。两人快刀快剑,“叮”“叮”声连珠响,一下子拆了四十余招。

郝刚被他们暴起的行动激怒,挥鞭出招,着着进迫,十几招不到,又令他们一死一伤。他见刘夫人抵挡得了,心安许多,轻喝道:“撤!围!”

八名未伤的家丁闻声撤出战圈,左手自腰间抽出软鞭,将郝刚和剩下的五名黑衣人围在中间。

被围的一人抓住机会避开郝刚,施轻功拔身而起,意欲弃伴逃走。

郝刚冷声道:“杀,不留!”

立时四条软鞭射向跃在半空的黑衣人。黑衣人奋力拨开两条软鞭,另外两条软鞭已不及拨开,一条缠在头颈,一条缠住左脚,把他硬生生拉回挞在地上,摔得他头脑发昏。四把刀斩下,迷迷糊糊的去了地府。

郝刚赞声:“好!”左足飞起,一脚踢在一名黑衣人的胸口,将之踢得直飞出去,口喷鲜血,登时了账。再数,又一名黑衣人毙命。

带头黑衣人见同伴接二连三的丧命,心神不由有些浮燥,他的功力和刘夫人相差有限,这么一疏神,刀法为之一窒。刘夫人乘机抢攻,逼得黑衣人不住倒退,再十招后,刘夫人喝声:“着!”一剑刺入他左肩。再交三招,他右腹又被刘夫人开了道口子。

他奋力挡剑,叫道:“停手!我有话说。”刘夫人收剑斜置身前,退后两步。

黑衣人叫停不斗之时,屋外传来一声惨呼。他转首望去,见仅余的两名同伴,一人被郝刚一掌击在胸前,身体摇了摇,仰面倒下,另一人则被封住穴道绑了起来。

他长叹一声,道:“罢了!”横刀往颈子抹去。

刘夫人见来袭的十名黑衣人六死二伤,觉得郝刚出手太残忍,心中不由生起怜恤之心,看他横刀自刎,便伸剑欲格开救他一命,同时说道:“不可如此!”

黑衣人手腕翻转,把刘夫人伸过来的剑拨开,左脚倏起,踢向刘夫人怀抱的裴天庆稚子。

变起仓促,刘夫人惊叫一声,慌忙放掉剑,两手环抱裴翔威,身向左转,打算以右臂硬接这一脚。黑衣人这一脚只是虚张声势,其意是要挟持刘夫人以谋脱身,故乘势欺前,横刀架在她颈旁。

刘清河叫道:“勿伤我妻!”

刘夫人见其如此,已知其心意,双手一送,将裴翔威抛向飞身来救的郝刚,并道:“傻瓜。”

黑衣人料不到她会如此,怔神间右腹一阵剧痛,手中钢刀松指落地,他人慢慢的软坐下去。

原来郝刚看情势危急,忙飞身上前,手中鞭一招“流星飞堕”射向黑衣人胁下,意图围魏救赵。及见刘夫人将裴翔威朝己抛来,忙丢鞭接住,软鞭劲势不衰,仍击在黑衣人胁下。

刘夫人接过裴翔威。刘清河行到妻子身旁,说道:“夫人,你受惊了。”

刘夫人回首一笑,道:“还好。”

刘清河向郝刚问道:“此人没救了么?”

郝刚拾鞭收好,闻他相询,答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出手可能太重了,只怕是没救的了。”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吃力地道:“姓郝的,你别他妈的猫哭耗子假慈悲,若非老子贪功没邀帮手,躺……躺在这里的人一定是……是你!你休想从老子口里知道什么,别想……你休想,哈哈哈!咳……,他妈的,老子全害在你的手里!”后面两句话是对裴翔威说的,他说这两句话时两眼圆睁,牙齿紧咬,显得无比气愤。

郝刚皱皱眉,启唇想向他问些什么,这时身后传来看守被擒的黑衣人,和受伤黑衣人的家丁的惊呼声。

郝刚转身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尚未开口,已有一名家丁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道:“老爷,夫人,糟糕了,他们全没气了!”

郝刚两眼一瞪,道:“你说什么?”

带头黑衣人勉力笑了几声,喘着气道:“好……死得好,死得……好!”说罢,又嘶哑地笑了几声。

郝刚扫他一眼,举步向那些黑衣人走去,伸指在他们口鼻一探,果真全没了呼吸。他伸手想探他们的脉搏,带头黑衣人叫道:“不用看了,他们全服毒死了!他……他妈的,老子的兄弟全死了,你却他妈的活着,我不甘心——”最后一个心字被拉得长长的。

郝刚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蹲下身用左手抓住他右肩,问道:“你们是那个帮派的人?你们为什么要杀裴大侠?你们为何要杀他的遗孤?快说!快说!”

刘清河轻叹一声,说道:“郝贤弟,你要冷静。”

带头黑衣人嘿嘿干笑,两眼一闭,就此死去。

格格声响,他的肩骨被郝刚捏碎。

刘夫人看了看丈夫,再看看郝刚,低首望着怀中沉睡的裴翔威,摇首叹息。

三人默然许久,刘夫人首先打破沉寂,道:“这个孩子真怪,方才我们拼斗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还睡得这么甜。”

刘清河伸颈瞧了瞧,道:“夫人说的是,我这个老家伙刚才都吓着了,这小家伙却一点也不在意,真是好家伙。老家伙不如小家伙呵!”

刘夫人抿嘴轻笑:“你也真是的,又是老家伙,又是小家伙的,好没个样子。”刘清河捻须呵呵笑个不断。

郝刚受他夫妻俩影响,心情好了很多。刘清河止住笑道:“郝贤弟,你何不搜搜他们身上,说不定可以寻到些线索。”

郝刚道:“回大人的话,卑职以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周密,只怕不会露些珠丝马迹来。”

刘清河点点头:“嗯,说的也是。”

但郝刚仍令家丁搜寻,试看能否找出个什么。

他们身上不仅没有可资利用的线索,连银两、铜子儿也没有。郝刚脸上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刘清河吩咐道:“明日买十口棺材,把他们好好安葬。”

郝刚正凝神思索,闻言警觉过来,道:“大人,不可。卑职弄不清他们是属于江湖上那一门派帮会的人,而听他们的口气,似乎他们帮派里的能人不少。卑职怕大人这么吩咐后,人多口杂,恐难不泄露出风声招引他们的伙伴循息而来,卑职深怕届时会扰及大人和夫人的安全。”

刘清河沉吟半晌,道:“贤弟所虑甚是,你就看着办吧!”

郝刚答应一声,连夜带人将一众黑衣人的尸体运出城埋了。运时包裹紧密,教人无法看出其中道理。

光阴荏苒,物换星移,八年就这么随着黄河流水东去。

临朐县浸浴在一片早秋的金色夕照里,南飞的雁群在空中写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字。

刘府庭院里传来阵阵小儿的嬉闹声,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在玩着。个头儿最高,身穿宝蓝绸衫的,是刘清河十四岁的长子刘廷远。比他矮一个头,生得面方眉扬的,是裴天庆托与郝刚抚育的裴翔威,此时他已八岁。那个六岁大的小女孩,是刘清河的掌上明珠,名叫刘玉茵。

刘廷远六岁的时候,就向郝刚拜师学艺,刘玉茵也在今年春拜郝刚为师,开始学内功。裴翔威则因郝刚紧守其父托交时的嘱咐,而未曾习得一招半式。他看刘家兄妹皆得习武,也曾向郝刚要求学习武功,但都被婉言拒绝,要他好好读书,如此数次,他也就不再提了。

刘氏兄妹虽想教他,却怕师规严厉,连在他面前练功都不敢。

三个人正玩得高兴,一只老鸦飞到院中水池旁的白杨树上,“呀”“呀”叫了几声。

刘玉茵扭头看去,举起小手,指道:“哥哥,你们看!乌鸦。”

裴翔威弯腰拾起一颗石子,道:“乌鸦讨厌,我赶它走。”

说完就想把石子向乌鸦丢去,刘廷远拉住他手,道:“等下,看我的。”在地上石子里捡了个称手的,一甩,石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两丈外的乌鸦身上。

老鸦“呀——”的大叫,落下几片羽毛,负痛摇摇摆摆的飞走。

裴翔威拍手道:“好厉害!好厉害!”神色充满羡慕。

刘玉茵道:“大哥,你怎么打那么大力?你看你都把它打伤了。我跟师父说你打乌鸦,说你坏坏。”说完,还扮了个鬼脸。

三人身后传来话声,说道:“什么坏坏啊!”

一个身穿蓝灰长衫的中年人含笑走来,他就是年已四十余岁的神鞭十三郝刚。

三个小辈奔过去围住,裴翔威喊:“叔叔!”刘氏兄妹齐声道:“师父!”

郝刚抱起刘玉茵,问道:“你们刚才在闹什么啊!怎么不见有人坏坏。”

裴翔威拉拉郝刚的衣服,道:“叔叔,教侄儿打鸟好吗?”

刘玉茵撒娇道:“师父,我也要学,不然您偏心,茵儿以后就不理您了!您一定要教我,好不好吗?”

郝刚看了刘廷远一眼,吓得他不敢吭声。郝刚用手指轻点刘玉茵鼻头,道:“好,好,师父什么都教你。只要你好好学,师父的本事你都会学到。”

他暗叹一声,伸手轻拍裴翔威仰起的头,道:“好威儿,叔叔不是不肯教你,只是你的资骨不适合练武功,你好好读书,将来像你义父一样做官,威威风风的,好不好?”

裴翔威眨眨眼睛,点头道:“好,叔叔,我听话,威儿听话读书。”

郝刚点头放下刘玉茵,道:“你们继续玩,叔叔有事。快吃晚饭了,不要玩得太累了。”说罢,再伸手轻拍了拍裴翔威,才举步离去。

待他走远,裴翔威头一低,跑到后院的柴房里,锁起门,趴在柴堆上哭了出来。

这间柴房独立在后院的菜园旁,除了一个两年前来的老年长工阿屯住在菜园边,平时少有人来。阿屯有六七十岁了,耳目迟钝,裴翔威不怕他会听见,故而尽情放声大哭,但觉满腹委屈,恨不得一下全哭出来。

哭了几声,听见刘玉茵在外面拍门叫道:“威哥哥,威哥哥,你怎么哭了?谁敢欺负你,我叫师父打他屁股。”

裴翔威抑住哭泣,道:“好妹妹,你去找大哥玩,等下我捉蛐蛐儿给你。”

刘玉茵高兴的说道:“好,威哥哥,一定喔!”他答应一声。刘玉茵跳着唱着走了。

她娇嫩的歌声渐远渐隐,裴翔威又“哇”的大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他才收起哭泣,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打开房门,准备出去。猛可里见到一个人影挡在门口,把他吓得跳了一跳。回过神后,才看清门口的人影是那满头白发的年老长工阿屯。

一老一小,相互对视了好半晌,阿屯才声音微哑的说道:“是你在哭啊!被人打啦?男子汉大丈夫,哭得这么大声,和个姑娘似的。”

裴翔威下巴一挺,道:“谁说只有姑娘可以哭了,你瞧我不也大哭特哭,难道我哭也要你准许?岂有此理。”

阿屯道:“那一定是你这小子和人打架打输了不敢说,偷偷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你这小鬼没用。”

裴翔威道:“才不是这样子,是……是我叔叔不肯教我打鸟的功夫。”语声饱含委屈,把他叔叔郝刚不肯教他武功的事全跟阿屯说了。

阿屯拉他一起在柴房门沿坐下,道:“傻孩子,学不学武功又忙什么要紧,说不定不会武功才好呢!你叔叔不教你,来日方长,只要你真的想学,总有一天你也会学到武功,搞不好学到的武功比你叔叔的厉害呢!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不过天下事孰优孰劣,可就难说得很。”

裴翔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一老一小又说了会儿话,阿屯看天色已不早,道:“你该回去吃饭了,别让夫人担心。”

裴翔威点头站起,跑出几步停下,回身问道:“过几天我能再来这里?”

阿屯呵呵笑道:“傻小子,这里是你义父母的家,你爱来便来,爱去便去,谁能拦着你。”

裴翔威不好意思地道:“嗯,那我们说定了。”

自此而后,裴翔威每隔一些时候就到后院来找阿屯,每次也总不忘带些好吃的给他。刘清河夫妇和郝刚知道后,皆无意阻拦。

四年后的初冬,已十二岁了的他拿了包烧鸡和几味卤菜来找阿屯。

裴翔威边推开房门边道:“阿屯伯,您看我拿什么好吃的来了。阿屯伯,阿……阿屯伯,您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阿屯伯!”

阿屯躺在床上,满脸通红,额头见汗。

他赶紧奔过去连声询问,并拉开棉被替他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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