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忌根本没有师妹,一直都猜不出谁会冒充他的师妹。
现在他知道了。
连一莲和他这个穿红裙的师妹出院子时,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好像自己能够有这么样一个师妹,是非常愉快的事。
她们就是从梧桐树下那个窗口掠过来的,连一莲在前,穿红裙的姑娘在后,两人的身子还没有落地,就有股劲风迎面卷来。
一个人用嘶哑干裂的声音,轻叱道:“出去……”
她们都没有出去。
连一莲凌空翻身,整个人已像壁虎般贴在墙上。
穿红裙的姑娘本来好像已被震出窗外,脚尖忽然在窗框上一勾,又轻飘飘的飞了进来。
风声犹劲,一直背对着窗口的白衣人,宽大的衣袖仍在猎猎飞舞。
穿红裙的姑娘娇笑道:“好厉害的气功。”
连一莲道:“只可惜他练的不是大气功,是小气功。”
穿红裙的姑娘道:“气功也有分大小的?”
连一莲道:“如果他练的不是小气功,怎么会这么小器,多两个人吃饭,多摆两双筷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他不是小器,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赶出去?”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可是等到这个人回过头,她们就再也笑不出来。
这个人脸上竟长着比头还大的肉瘤,几乎将面目全都挡住。
他的人一动,这肉瘤便跟着动,看来又像是个很大的气泡。
连一莲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就算用刀逼着她,她也绝不敢跟这个人动手的,如果一拳打在这个肉瘤,她自己一定会先晕过去。
她已经在叫:“你千万不能跟我们打架,我是你们这位贵客的好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是他的师妹,你更不能找上我。”
无忌微笑道:“两个小孩子胡闹,丁先生就饶他们这一次吧。”
这位丁先生用一只从肉瘤旁边露出来的眼睛盯着她们,忽然道:“请坐。”
连一莲坐下很久之后,心还在跳。
她实在不敢去看这个吓人的瘤子,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偷偷的去看。
这么大的肉瘤,的确不是时常能够看得到的。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说道:“我知道青城门下有位丁先生,他的混元一炁功天下无双……”
这位丁先生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就是丁瘤子,我的混元一炁功练得不好,所以,才会练出这么样的一个肉瘤来。”
据说他这肉瘤真是练气功练出来的。
这瘤子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他气功越来越高,这瘤子就越来越大。
现在他的气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这瘤子却绝对是天下第一了。
丁瘤子又道:“我也不是青城门下,我是如意敎的弟子,跟青城派已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意敎?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无忌道:“因为你根本就孤陋寡闻,你没有听见过的事太多。”
穿红裙的姑娘其实绝不孤陋,也不寡闻,她知道的事远比别人多得多。
可是师哥要敎训师妹的时候,师妹就算不服气,也只有听着。
连一莲不是他的师妹,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的敎主是谁?”
丁瘤子道:“镇三山,辖五岳,上天入地鬼见愁,如意大帝。”
连一莲几乎听呆了:“你说的就是你们敎主的名字?”
丁瘤子道:“是的。”
连一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这名字听来虽然威风,实在也有点滑稽。
但是丁瘤子的口气却很严肃,而且充满了畏惧和尊敬。
能够让丁瘤子,半面罗刹,妙手人厨这些人对他这么畏惧尊敬,这位如意大帝当然绝不会是个很滑稽的人。
连一莲总算没有笑出来,只轻轻的说了句:“这名字好长。”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丁瘤子道:“他是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能不能够看到他?”
丁瘤子道:“能。”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他不要讨厌我,把我赶出去。”
那个脸上蒙着黑纱,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半面罗刹忽然道:“他不会讨厌你,他很喜欢你。”
穿红裙的姑娘道:“真的?”
半面罗刹道:“他说你很像一个人,尤其睡着了的时候更像。”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道:“他怎么会知道我睡着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半面罗刹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连衣服都没有脱就睡着了?”
穿红裙的姑娘点点头。
半面罗刹道:“昨天晚上你一定是很累,可是又不想睡得太沉,所以你特地找了一根木柴做枕头,还用茶壶顶住了窗户,用櫈子顶住了门。”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半面罗刹笑了笑,道:“他亲眼看见的,怎么会不知道?”
穿红裙的姑娘笑不出了。
半面罗刹道:“你们虽然没有看见他,他却早就看见过你们。”
连一莲笑道:“他也看见过我?”
半面罗刹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睡着?”
连一莲点点头。
半面罗刹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哭?哭得很伤心?”
连一莲身上的鸡皮疙瘩又冒了出来。
如果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你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你也会害怕的。
半面罗刹道:“他也听见你们说过赵无忌公子今天一定会回来,所以今天一早就准备好要请赵公子来吃顿饭。”
穿红裙的姑娘道:“现在客人是不是已经来齐了?”
半面罗刹笑道:“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连不该来的都来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主人呢?”
半面罗刹道:“主人刚巧不在家。”
穿红裙的姑娘道:“主人怎么会不在家?”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刚巧有事要出去。”
穿红裙的姑娘又笑了,道:“这倒真是巧得很,他明明知道有客人来,却刚巧要出去。”
半面罗刹道:“因为有个人刚巧到了附近,他刚巧要去看看这个人。”
她叹了口气,又道:“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你有什么法子?”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半面罗刹道:“所以你们只好坐在这里等。”
连一莲又忍不住道:“想不到如意大帝要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劳动自己的大驾。”
半面罗刹道:“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会来的,只好自己去了。”
连一莲道:“那个人为什么自己不会来?”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个人并不想看见他。”
连一莲道:“他为什么不要你们去把那个人请到这里来?”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请不动那个人的。”
连一莲道:“连你们都请不动?”
半面罗刹又叹了口气道:“能请得动他的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几个。”
连一莲咋舌道:“原来他的派头也不小。”
半面罗刹道:“他的派头本来就大极了。”
连一莲道:“像他派头那么大,南七北六十三省加起来也没有几个。”
半面罗刹道:“一点都不错。”
连一莲道:“这位派头奇大的人究竟是谁?”
半面罗刹道:“其实这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也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只不过比别人多练几天剑法而已。”
连一莲道:“听你的口气,这人的剑法好像还不错。”
半面罗刹道:“勉强还说得过去。”
连一莲道:“他也算是个剑客?”
半面罗刹笑了笑,道:“如果他还不能算是个剑客,能够算是剑客的人只怕就很少了。”
连一莲道:“他是什么剑客?”
半面罗刹道:“是个潇湘剑客。”
连一莲道:“衡山的潇湘剑客?”
半面罗刹道:“是的。”
连一莲不说话了。
她实在没法子再说什么,一个人如果为了要去看潇湘剑客而让别人久等,无论等多久别人都没有话说的。
潇湘剑客这名字并不特别。
江湖中每一代好像都有个学剑的人叫做“潇湘剑客”。
这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名字。
可是有资格叫做“潇湘剑客”的人,却一定不是个很平凡的人。
每一代的潇湘剑客剑法极高,而且通常都很潇洒,很高雅,很风流,很洒脱,甚至还会有点骄傲。
因为他们的确都有值得骄傲之处。
尤其是这一代的潇湘剑客,人如玉树,剑如游龙,不但是衡山剑派数一数二的高手,还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甚至我也早就想见他了。”
忽然间,窗外有样东西飞了进来,一个人道:“你看吧!”
一样东西“噗哧”落在地上,却是个用小牛皮做成的袋子。
丁瘤子和半面罗刹都已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躬身肃立。
“敎主回来了。”
(二)
潇湘剑客虽然没有来,能够看到如意大帝,也一样是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
每个人都张大了眼睛在看——
这位镇三山,辖五岳,上天入地鬼见愁,如意大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们只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件雪白的袍子,看来显得有点瘦弱的小孩。
连一莲忍不住问:“你们敎主呢?”
这小孩年纪虽小,派头也奇大,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根本不理她。
无忌已霍然站起,吃惊的看着他,失声道:“是你?”
这小孩道:“是我。”
无忌叹了口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该想到的。”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他是谁?难道他就是如意大帝?”
无忌道:“是的。”
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居然就是如意敎的敎主如意大帝。
连一莲又惊讶,又好笑。
她没有笑出来,只因为除了她之外,谁都没有一点觉得好笑的意思。
丁瘤子和半面罗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无忌的表情也很严肃。
因为他知道这小孩非但一点都不可笑,甚至还真的有点可怕。
半面罗刹,丁瘤子这些闻名江湖的凶人,会对一个小孩子这么服贴,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无忌很了解这一点,也很了解这个小孩。也只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才会替自己起这么一个名字——好长的名字。
他本来的名字只有一个字:雷。
他这个人的确也像是雷一样,谁也没法子捉摸,谁也没法子控制。
(三)
那个用小牛皮做的袋子还在地上。
小雷忽然问连一莲道:“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潇湘剑客?”
连一莲道:“是。”
小雷道:“现在你为什么不看了?”
连一莲道:“他在那里?”
小雷道:“就在这里。”
顺着他用手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得见那皮袋子,看不见潇湘剑客。
连一莲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失声惊叫道:“难道潇湘剑客他……他就在这皮袋子里?”
小雷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开来看看?”
连一莲伸出手,又缩回去。
她不敢看。她已经想到那皮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她全身都在发冷。
小雷道:“你是不是以为这袋子里装着的是个人头?”
连一莲道:“难道不是……”
小雷忽然笑了,大笑道:“看来你的胆子虽然不大,疑心病却不小。”
连一莲道:“这袋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小雷忽然转过头,去问那个穿红裙的姑娘:“她不敢看,你敢不敢?”
穿红裙的姑娘没有开口,却走过去把那皮袋子从地上捡了起来。
她的手好像也有点抖。
小雷道:“看来,你最好还是不要看的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要看。”
小雷道:“这里面说不定真有个人头,潇湘剑客的人头。”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她虽然说不怕,手却抖得更厉害了,拉了几次,才把系着袋口的那一根皮绳拉开。袋子里就有几样东西掉了出来——半柄断剑,几件衣裳,和一双耳朵。
人的耳朵,上面还带着血。
连一莲总算松了口气,这袋子里总算没有人头。
这双人耳朵看起来虽然也很可怕,至少总比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好看得多。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真是潇湘剑客的耳朵?”
小雷道:“衣服也是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把他的衣服拿来干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高兴。”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雷道:“你难道不知‘如意’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拿起那半柄断剑,道:“这也是他的剑?”
小雷道:“这上面有几行字,你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穿红裙的姑娘就念了出来。
“衡山宝器,
戒之在杀,
剑在人在,
剑亡人亡。”
小雷说道:“你们大家是不是都听见了?”
是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小雷说道:“你们大家有没有嗅到臭气?”
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说话又不是放屁,怎么会臭?”
小雷道:“这些话却都是放屁,怎么会不臭?”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些话都很有道理,怎么会是放屁?”
小雷道:“他杀的人绝不比别人少,我折断了他的剑,剥光了他的衣服,割下了他的耳朵,他还不肯死。”
他冷笑,又道:“这些话不是放屁是什么?”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好像的确是在放屁。”
小雷道:“不但是在放屁,而且放的都是臭屁,他自己却偏偏嗅不到,所以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的耳朵割了下来。”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的鼻子不灵,所以才嗅不到臭气,你应该割下他的鼻子才对。”
小雷道:“他的鼻子既然不灵,我还割下来干什么?”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有道理。”
小雷道:“我说的话当然有理,每一句都有道理。”
他仰起头,傲然道:“因为我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如意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