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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店

(一)

傍晚的时候,正是晚饭的时候,辣椒巷里充满了辣椒的香气,家家户户菜锅里都在炒着辣椒。

在这些人眼中看来,吃饭时候如果没有辣椒,简直就好像走到路上不穿裤子,一样不可思议。

如果你从来不吃辣椒,最好就不要走进这条巷子,否则你的眼泪立刻就会被辣出来。

屠强正在偷偷的擦眼泪。

他猜不出胡跛子要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条巷子里会有饭馆。

他简直不能想象有人会到这种地方的饭馆子里来吃饭。

但是这时候他已经看见了一家饭馆。

一家很小的饭馆,门口挂着十来串鲜红的辣椒,当做招牌。

所以这家饭馆子就叫做“辣椒店”。

辣椒店的掌柜,是个矮小臃肿的胖子,姓朱,天生的好脾气。

就算有人当着他的面前叫他“猪八戒”,他也不会生气。

如果你一年前曾经到过城里最贵的那家大酒楼“寿尔康”去过,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因为这家辣椒店的掌柜,正是当年“寿尔康”的大老板。

据他自己说,他垮得这么快,就是因为去年四月间发生的那件惨案。

三个专程从蜀中赶来替他“帮忙”的老乡,忽然同时惨死在他们楼上的雅座里。

自从那次之后,客人就很少上门了,“寿尔康”也就关门大吉。

所以他只好到这里来开了一家小小的辣椒店。

这辣椒店生意居然还不坏,七八张桌子,居然有一半上了座。

丁刚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位一向讲究饮食的赌场大老板贾六居然也来了。

他们刚坐下了还没有多久,贾六就来了,是一个瘦小枯干,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年轻人陪他来的。

他和胡跛子都见过这位贾老板,贾六却装作不认得他们。

那个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叫了一样豆瓣鲤鱼,一样辣子鸡丁。

贾六正低着头吃,辣得他满脸眼泪,满身大汗。

丁刚被辣得更惨。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辣成这样子才觉得过瘾,更想不通胡跛子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带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他不敢问。

因为这是他们和胡跛子早已约定好的条件。

胡跛子真不怕辣,不但每样菜都是特别“加重红”的,而且还吃生辣椒,喝烧刀子,脸上连一粒汗珠子都没有。

可是丁刚却发现店里居然另外还有个人比他更不怕辣。

这人是个老头子,腰身特别长,腰板挺得笔直,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腰带上揷着根很长的旱烟袋。

跟他同桌的一个小伙子,却连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汤煮的阳春面。

他们就坐在丁刚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丁刚的座位,正面对着这个小伙子。

他年纪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简直就像是个大姑娘,而且比大姑娘还害羞。

别人只要看他两眼,他的脸就红了,若不是因为丁刚早巳注意到他的胸膛很平坦,也没有用布条纒紧,几乎要认为他也是女扮男装的。

现在他们已经吃完了,那老头子已经在抽他的旱烟。

客人也都在陆陆续续的结账,店里已经只剩下三桌人。

除了他们这两桌外,贾六和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没有走。

和气生财的朱老板,当然也没有催他们,却将门板上了起来。

店已经打烊了,客人们为什么还不走呢?

丁刚又在奇怪。

店里忽然变得很静,只有那老头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贾六还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刚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觉得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仿佛很快就要有大祸临头似的。

就在这时候,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忽然轻轻叫了声:“贾老板。”

贾六好像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陪笑道:“有何吩咐?”

这位平日眼睛总是在长在头顶上的赌场大亨,对这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特别客气。

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道:“我把你请到这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

贾六道:“请问。”

这年轻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赵无忌一起到寿尔康去的?”

贾六脸色变了,道:“可是我……”

这年轻人冷冷道:“我只问你是不是,别的你都用不着解释。”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那天你是和赵无忌一起走的?”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他杀死那三个人的?”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事后他自己有没有受伤?”

贾六道:“好像没有。”

这年轻人道:“你真能确定他没有受伤?”

贾六道:“我……我不能确定。”

这年轻人道:“你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扬长而去,因为他就算受了伤,你们也不敢出手对付他。”

贾六道:“我们那时……”

这年轻人沉下了脸,厉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缓缓道:“本来是你们想杀他的,可是,你们看着他走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忽然叹了口气,挥手道:“我的话已问完了,你走吧。”

贾六好像想不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能脱身似的,显得又惊又喜,站起来就走。

朱掌柜笑瞇瞇的看着他,忽然道:“贾老板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贾六道:“什么事?”

朱掌柜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钱?”

贾六陪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

朱掌柜缓缓道:“今天这一笔帐,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笔,一共是两钱银子,加一条命。”

贾六脸色又变了,道:“一条命?谁的命?”

朱掌柜道:“你的。”

他笑瞇瞇的伸出手:“两钱银子请先付。”

贾六脸色发青,立刻掏出锭银子,用力往朱掌柜脸上掷过去,大喝道:“不必找了。”

喝声中,他的身形已扑起,想从旁边的一扇窗子冲出去。

可是,本来坐在柜台后那矮小臃肿的朱掌柜,忽然间就已挡住了窗口,笑瞇瞇的看着他,道:“剩下的银子是不是都算小账?”

贾六道:“是。”

朱掌柜笑着道:“小账九两八钱,谢了。”

贾六一步步向后退,忽然间仰天倒了下去,无缘无故的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后,身子还在地上弹了弹,就不动了。

再看他的脸,已经变得乌黑,舌头伸出,眼珠凸起,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断了脖子。

(二)

小店里又变得很静。

又矮又胖的朱掌柜,已坐回柜台,老头子还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丁刚和屠强也没有动,两个人都已吓得连腿都软了。

他们一直都张大了眼睛在看,却看不出贾六是怎么死的。

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慢慢的站起来,手里拿着双筷子,走到贾六面前,忽然伸出筷子,往贾六咽喉上一挟,挟起了一根针。

一根比绣花针还小的针,针尖上带着一点血丝。

贾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针,一滴血,一条命!

好厉害的毒针,好快的出手!

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看着筷子里挟着的毒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慢慢的走回去,把这根针在酒杯里洗了洗,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来擦干净,再用这块布把这根针包起来,放进怀里。

他连看都没有再看贾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这根针,不是贾六的这条命。

丁刚和屠强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实在很想赶快离开这里。

胡跛子却偏偏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神态居然还好像很悠闲。

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把烟管交给了他。

胡跛子也不说话,接过来抽了一口,又递了回去。

老头子接过来,抽了一口,又再交给了他。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着这杆旱烟,烟斗里的火光明灭,吐出来的烟雾越来越浓,两个人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胡跛子终于道:“我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老头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连掷出了十四把三个六。”

老头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气还是和去年一样好。”

胡跛子道:“是的。”

老头子道:“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手气了。”

他接过旱烟,抽了一口,又递给胡跛子:“因为现在他当然已经是个死人,死人当然绝不会再有好手气。”

胡跛子道:“他还没有死!”

老头子道:“你没有杀他?”

胡跛子道:“我没有。”

老头子道:“为什么?”

胡跛子道:“因为我没有把握确定他是不是去年那个人。”

老头子道:“你没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样子已变了,连廖八都已认不出他。”

老头子道:“一个人的样子,本来就时常会改变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变了。”

老头子道:“你怎么知道他的武功变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过唐洪他们的尸身,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个人的出手虽然狠,力量却不够足,力量不足,当然就不会太快。”

老头子道:“今年这个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却转向丁刚,屠强:“你们站起来,让这位老人家看看你们的伤口。”

伤口并不深,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够站起来走动,而且走到了这里。

可是在当时那一瞬间,他们却非倒下去不可,因为那一剑正好刺在要他们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恰恰是要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轻,一分也不重。

老头子凝视着他们的伤口,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旱烟袋却已灭了。

他慢慢的打出火镰火石,燃起一根纸煤,点着了旱烟,才慢慢的问道:“当时你们是不是空着手的!”

丁刚道:“不是。”

屠强道:“我带着丧门剑,他带着雁翎刀。”

老头子道:“你们没有出手。”

丁刚苦笑着道:“我们根本来不及出手。”

老头子道:“先中剑的是谁?”

丁刚看看屠强,两个人同时摇头,道:“我们已记不清了。”

老头子道:“是记不清,还是根本分不出?”

屠强看看丁刚,两个人都只有承认。

他们并不是记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剑实在太快,他们就像是同时中剑的。

他们甚至连那条腿先中剑都分不出。

老头子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好剑法!”

他又把旱烟递给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胡跛子摇摇头,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赵简的回风舞柳剑,也不是司空晓风的十字慧剑。”

老头子道:“所以你就断定他不是赵无忌。”

胡跛子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断定。”

老头子没有再说话。

旱烟袋在他们之间默默的传递着,吐出来的烟雾更浓。

在一阵阵闪动明灭的火光中,胡跛子额上仿佛已有了汗珠。

又过了很久,老头子才缓缓道:“廖八你好像也没有带来?”

胡跛子道:“我不能带他来。”

老头子道:“为什么?”

胡跛子道:“因为他已经被一个朋友带走了。”

老头子道:“他那朋友是谁?”

胡跛子道:“是南海张家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尝’张有雄张二哥。”

老头子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可是听见这名字时,眼角却在跳动。

南海七兄弟的侠踪虽然很少出现在江湖,可是他们的侠义、富贵、权势和武功,江湖中却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这位张二哥,仗义疏财,千金一诺,无论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没有人愿意得罪这种朋友。

老头子缓缓道:“你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应该做的事,连一件都没有做。”

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头子又闭上了嘴。

旱烟袋已经传到他手里很久,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再交给胡跛子。

丁刚手里已经在为胡跛子揑着一把冷汗。

他看过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绝对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辣椒店里的这些人,每个人都仿佛是有一种神秘而邪恶的力量,可以随他们的意思来主宰别人的生死。

他们好像随时都可以要一个人倒下去似的。

(三)

夜已很深了。

朱掌柜忽然站起来,清了清喉咙,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赵无忌,可是,我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伤。”

抽旱烟的老头子不开口。

瘦猴一样的年轻人也不开口。

那个很害羞的漂亮少侠当然更不会开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们,再看看朱掌柜,问道:“你有把握?”

朱掌柜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当时你并不在楼上。”

朱掌柜道:“当然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我有把握断定他一定受了伤!”

胡跛子道:“你凭那一点断定?”

朱掌柜道:“唐洪来的时候,我查过他的票布,他出门的前一天,才领到二十三枚毒蒺藜,和十两三钱断魂砂。”

他又补充道:“他领到的两种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发给他的票布。”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风山庄后,为了杀一个赵家的家丁灭口,已经用了一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没有把那枚毒蒺藜起出来带走?”

朱掌柜道:“据他说,那时时间紧迫,他已没有机会。”

胡跛子道:“他杀的只不过是个家丁而已,为什么要动用本门暗器?”

朱掌柜道:“所以我已按家规处理过他,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胡跛子道:“好,说下去。”

朱掌柜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下二十二枚毒蒺藜,十两三钱毒砂还是原封不动。”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事发前一天晚上,他要我们找人去赶制两个鹿皮手套,给老奶妈那一房的两个兄弟用。”

胡跛子道:“你答应了他?”

朱掌柜点点头,道:“因为他说他要对付的人,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胡跛子道:“老奶妈那一房的人,怎会有本门暗器?”

朱掌柜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给他们,要他们跟他前后夹击,一下子就把赵无忌置之于死地。”

胡跛子道:“后来呢?”

朱掌柜道:“他们失手了之后,我立刻封闭了那地方,一共找回了十五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们发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柜道:“不错。”

胡跛子道:“贾六和廖八当时也在场,是不是他们带走的?”

朱掌柜道:“绝对不是,他们根本连碰都不敢去碰。”

胡跛子道:“所以你们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赵无忌身上了。”

朱掌柜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见他一走出去后,脚步就走不稳了,还有人说他的眼睛已发直。”

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几天之后,又有人在九华山下的太白居看见了他,后来力哥和猛哥到那里去找,竟然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门暗器,为什么还没有死?”

朱掌柜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现在丁刚和屠强当然都已明白,这辣椒店里的人,除了他们两个人,都是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柜也不姓朱,显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药暗器,他们当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唐家的组织也如此严密,派出来的每个人好像都很不简单,所有的行动都能配合一致。

那瘦猴子般年轻人的出手,已令他们吃惊,这位朱掌柜的仔细,更加使他们佩服。

一直在抽旱烟的那个老头子,一直安坐不动,稳如泰山,就凭这一点稳定的功夫,已经可以看出这个人一定更不简单。

除了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外,现在每个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务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务是监视廖八,等那行运豹子再次出现。

瘦猴年轻人的任务是对付贾六。

朱掌柜的任务,是潜伏在这里留守连络。

他们有的能达成使命,有的却失败了,不论是成是败,都要作一个报告总结。

作结论的人,应该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烟的老头子,但是他也没有开口。

难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四)

丁刚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老头子并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人。

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能决定别人生死命运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控制着这里所有的一切。

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行动报告给这个人,再等他裁决。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们一直都看不见他?

丁刚的心在跳。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现在就要出现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刮起了风,风吹着破旧的窗纸,“噗落噗落”的响。

老头子还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他棺材板一样的脸。

风吹不进窗户,烟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里的烟雾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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