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夜,荒山,非人间。
凤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终于完全被黑暗吞没。
曲平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就好像眼看着一个人掉下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却偏偏没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难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会有人觉得难受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蛮横无理的女人,死活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说话。
千千道:“但是她却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喜欢她。”
她又在冷笑:“就连那个姓唐的都喜欢她,我看得出。”
曲平终于忍不住道:“别人喜欢她,只因为她心地善良,不管她长得是好美,是难看都一样!”
千千道:“对,她心地善良,我却心肠恶毒,又不会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我……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已流下面颊。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她正在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妬悲伤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飞了过来。
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仿佛是个人,一个很小的人。
如果这真是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一定是个小孩。
小孩怎能会飞?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她正在惊奇,忽然觉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阵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没有睡过觉一样,仿佛要睡着了。
她真的睡着了。
(二)
窗外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张光亮如镜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跟这桌子一样,光亮洁净,一尘不染。
千千醒来时,就在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个黑暗,寒冷的荒山绝顶上,怎么会到了这里?
难道这是个梦?
这不是梦,她的确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见了曲平。
曲平本来是在看着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时,就避开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黄花已盛开。
凤娘那间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窗台上也有这么样一盆花。
这不是凤娘的屋子。
“凤娘呢?”
曲平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带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伤。
——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千千没有问,这些事都已不重要。
她并没有忘记曲平说的话,也没有忘记唐猛临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凤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间都一样。
但是她还没有去,凤娘就已经来了。
“我刚走过那片危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只听见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然后我就好像忽然睡着了。”
“你醒来时就已到了这里?”千千问道。
凤娘点点头,眼睛里充满迷惘:“这里是什么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是可以算是个好地方。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灿烂的阳光正照在盛开的花朵上。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鱼池里养着十几条活活泼泼的鲤鱼,檐下鸟笼里的画眉正在吱吱喳喳的歌唱。
六间屋子三明三暗,布置得简朴而清雅,有书房,有饭厅,还有三间卧室,连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
厨房后的小屋里堆满了柴米,木架上挂满了香肠腊肉,咸鱼风鸡。
后面还有个菜园,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比小孩手臂还粗的大萝卜。
看来这里无疑是户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无疑是个退隐林下的风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这里样样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这里偏偏没有人。“主人也许出去了。”可是他们等了很久,还是没看见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间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曲平说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现在连曲平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绝不把这秘密说出来。
因为无论谁知道了这秘密都绝对不会有好处。
千千道:“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我们就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去?”
凤娘道:“因为无忌虽然不在非人间,却一定还在这九华山里,我们只要有耐心,迟早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发表意见,她的意见一向很少有人反对。
曲平虽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也只有闭上了嘴。
卧房有三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拥有一间,这地方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千千显得像孩子般高兴,她本来一直担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却忽然凭空出现个这么样的地方。
这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简直就好像孩子们在玩“家家酒”。
就连凤娘都似已将心事抛开,道:“从今天起,烧菜煮饭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面的山坡后,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开,已结了果实,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都是女孩子们的恩物。
一个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这里的几乎都已经有了,只不过少了一样而已。
这里居然没有灯。
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镰,火石——任何一样可以取火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这里原来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从不回来。
幸好灶里居然还留着火种,曲平燃着,凤娘蒸了些风鸡腊肉,炒了一大盘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锅白米饭。
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搓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么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灯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么样一盏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凤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日间断的日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十盏这么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口,一个个用水晶雕成的灯罩,在旭日下闪闪的发着光。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么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后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仿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么想。于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甚至连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凤娘道:“你想要什么?”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么?”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实了绝没有人躲着后,才锁好门窗,上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别人无论要什么,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不敢露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么?”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斋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苟不理的肉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肉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三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来的酱肉,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狗不理在陕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么?”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斋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苟不理的肉包子。”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肉和肉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戱?”
还没有日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肉,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肉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卤卤出来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肉,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买来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么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