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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虽存避世念 难却掣情心

姜天雄平素相当心高气傲,又身为“幽灵门”的副门主,如今竟被高小红如此当众轻视,真差点儿气得晕了过去!

高小红既已这等说法,鲍南山怎能再拒绝以尹宇清交换姜天雄之议,只好冷然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放回姜副门主,并把这业已必死的尹宇清抬去。”

高小红才一回身,目注舟上,那珠帘内的白衣女尼,已朗声喝道:“小玉,小珠,把那叛上弑长,陷害师姊的万恶贼子姜天雄,丢下我这‘伏波舟’去!”

那名叫小玉、小珠的青衣使女,应声便把姜天雄凌空掷下。

当着睽睽众目,鲍南山只得抢步纵身,把姜天雄接在手中,并立即为他捏断绑绳。

这时,高小红已不嫌污秽地,亲自把左肩已碎,全身是血,人已昏迷不醒的尹宇清,从地上抱起,向那艘名叫“伏波”的巨舟缓缓走去。

就在此时,一只信鸽,带着脆响铃声,垂天飞降。

鲍南山解下鸽足传书,看了一眼,向高小红喝道:“高姑娘慢走,能否代表金不换等人,约一个时地,大家作个了断?”

高小红双手横托尹宇清。

她轻轻纵上船头,向舱内白衣女尼笑道:“姊姊作个主呀,和对方约个时地,大家干干脆脆来场彻底了结也好!”

帘内之人,分明身着缁衣。

高小红不称“大师”,叫人“姊姊”,仿佛在称谓上有些欠妥。

那白衣女尼,却不以为意,遥向鲍南山朗声说道:“一月以后的湖内‘西洞庭山’如何?”

鲍南山道:“好,‘幽灵门’的‘幽灵大会’,暨‘血河骷髅宴’,一并取消,彼此就在‘西洞庭山’,一决生死存亡,并各尽所能,尽量邀约帮手就是!”

他因姜天雄亟待解救,又奉胡小庄飞鸽传书所召,立需回转总坛,遂不再多言,话完后,立即率众撤退。

转眼之间,这一片湖岸,业告静悄悄无人,只剩下那只离岸不远,经人新近撤除了华丽装饰的“伏波”巨舟。

这时,帘内白衣女尼,曼声叫道:“高姑娘……”

三字才出,高小红一声轻笑,扬眉说道:“长孙姊姊,才别多久,怎么就变得如此生疏,你为何改叫‘高姑娘’,不肯叫我‘红妹’了呢?”

刚才,她不称对方“大师”,竟称“姊姊”已甚奇特。

她如今竟索性加上了“长孙姊姊”二字,难道帘内白衣女尼,就是东海蕊珠宫宫主,名头尤在“江湖败子”金不换以上的“绛雪仙娃”长孙玉珠?

帘内白衣女尼,闻到这声“长孙姊姊”后,默然无言。

高小红站在珠帘之外,含笑说道:“长孙姊姊,一来,我对你钦佩感激已极,甚至魂梦相思,听得出你的语音,二来东海‘伏波舟’,昔年荡魔卫道,曾享盛名,三来,舱门上虽然已改‘忏情宫’字样,但仔细注目,仍可辨出‘蕊珠宫’的遗迹,凡此三者,难道还不足证明,你便是渴盼已久的长孙姊姊么?”

帘内白衣女尼果然正是长孙玉珠,被高小红这一指破,不便再加否认,只得苦笑一声道:“红妹,请进,莫怪我故弄狡狯……”

话方至此,珠帘已挑,现出了端坐帘内,缁衣如雪,也容光胜雪,清丽照人,高华无比的“绛雪仙娃”长孙玉珠。

高小红见长孙玉珠虽然身着缁衣,手中并携着一圈数珠,但长发披肩,尚未正式剃度,才心中略定,含泪叫道:“长孙姊姊,为情尊长姊,卫道仰南山,你这……这是何苦?”

长孙玉珠摇手道:“我的事儿不急于谈,救人应属第一的要务,适才我听鲍南山提起这位姓名,竟是‘环中十剑’中的‘龙游剑客’尹宇清,快让我看看,他所中剧毒如何?是否真如鲍南山所说,没有救了?”

高小红虽也颇谙医道,但在长孙玉珠前,却事事钦佩,丝毫不敢逞能。

她赶紧把尹宇清抱到长孙玉珠座旁放下,让这位被江湖人物,尊称为“天外一珠”的“绛雪仙娃”,替他细诊脉象。

长孙玉珠先看了看尹宇清左肩头的严重伤势,不禁秀眉微皱,伸出纤纤三指,搭在了尹宇清的左手脉门“寸关尺”上。

高小红见她蹙眉,一旁低声说道:“长孙姊姊,我身边还有一些金不换兄秘方配制,颇具灵效的祛毒丹药……”

长孙玉珠收回手指,目注高小红道:“红妹刚才似是被逼与尹宇清分开两处动手,可知道他是怎样中毒?鲍南山竟称无救?”

高小红道:“详请我虽不知,但也想像得出,尹宇清兄艺业不弱,定是先被鲍南山左手‘九孔封神’皮索中的无形毒物所迷,才在左肩头上中了颇为歹毒的‘红斑豹爪’!”

长孙玉珠微带诧声地,“哦”了一声,说道:“这事有点奇怪……”

高小红道:“甚么奇怪?难道我所猜测的情况不对?”

长孙玉珠道:“红妹所猜甚为合理,但是我刚为尹宇清诊察脉象,结果却发现了有不合情理之处!”

高小红刚投过一瞥询问眼光,长孙玉珠又复说道:“因为我如今只为尹宇清的左肩头伤势担心,不知会不会残掉一臂,却不替他中毒之事发愁,因为他体内中毒不太严重,只须稍服药物,便可祛尽复原的轻微毒力。”

高小红“咦”了一声,脸现惊奇的神色道:“这事怎么可能?‘红斑人豹’鲍南山与‘玉面飞狐’胡小庄,是当世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用毒名家,心肠既辣,手下又狠,尤其在互相动手的对敌情况下,他会对尹宇清兄,有所留情用毒不太重么?”

长孙玉珠毫不考虑地,便摇头说道:“不会,鲍南山何等凶毒,决不会对尹宇清手下留情,其中定有甚么特别原因,让我来揣摸揣摸……”

话完,转面对那名叫“小玉”的侍婢说道:“小玉,你用本宫最好的伤药‘白獭髓’和‘续继灵膏’,先替尹大侠接合左肩碎骨,再给他服上一粒‘清心解毒丹’……”

小玉恭身领命,立即去取药为尹宇清调治。

高小红忍不住地问道:“长孙姊姊,你想出尹宇清兄中毒不深的原因了么?”

长孙玉珠道:“我还想不出究竟是甚么原因,只觉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尹宇清本身有奇异的体质,可以抗毒……”

高小红方听至此处,便自摇头接着说道:“这一种原因不太可能,尹宇清若能抗毒,至少也会斗上三五百招,怎会这么快便被鲍南山的‘红斑豹爪’所乘?”

长孙玉珠笑道:“红妹的看法与我相同,第二种原因,则是‘过犹不及’!”

这句“过犹不及”,把高小红听得一怔,愕然问道:“过犹不及?长孙姊姊的此语何意?难道是……是指鲍南山在动作上发生错误,呈现以毒克毒之状!”

长孙玉珠点头笑道:“我的猜测正是如此,平常人不论是中了‘九孔封神’皮索中的毒粉或‘红斑豹爪’上的毒力,均将中毒严重,迅速死亡,但鲍南山太狠,又因这位‘龙游剑客’,列为二十高手,内功深厚,不是常人,遂特意两者并用,却未料到反而产生了以毒克毒情状,使尹清宇所中毒力,起了中和,不会致命!”

高小红高兴得抚掌娇笑道:“对,对,这种推断,完全合理合情,必已近于事实!”

这时,小玉已用东海“蕊珠宫”的特产灵药“白獭髓”和“续继灵膏”,替尹宇清接合肩头碎骨敷好伤处。

长孙玉珠便吩咐小玉,把尹宇清抬入后舱,与其余伤病之人,一齐将养。

高小红听得这“伏波舟”中,竟另有伤病之人,本想探问,但心中一转,想起了一桩急事,遂向长珠孙玉皱眉道:“长孙姊姊,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长孙玉珠见她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不禁失笑道:“红妹,我们是甚么交情,有话尽管直说,还有甚碍难之处么?”

高小红笑道:“鲍南山兵分两路,陆上业已受挫,水上……”

长孙玉珠笑道:“水上既遇‘伏波舟’,他们哪里讨得了好去?红妹怎么忘了‘龙游剑客’尹宇清,便是用我所擒‘幽灵门’的副门主‘八臂哪咤’姜天雄换得来的!”

高小红苦笑道:“我知道姜天雄已遭铩羽,但却怕‘玉面飞狐’胡小庄另起追兵,林如雪人未复原,白苧一人力孤,想请长孙姊姊,移动‘伏波舟’援助她主婢……”

话方至此,长孙玉珠已嫣然笑道:“红妹真是菩萨心肠,但你适才可听得我后舱中另有伤病之语?”

高小红八面玲珑,自然一点便透,喜形于色道:“难道……”

长孙玉珠接口道:“伤者正是义婢白苧,病的,便是她主人,‘幽灵门’的门主,‘飞鸿仙子’林如雪!”

高小红透了一口长气道:“原来她们已被姊姊所救,林如雪既入‘伏波舟’,长孙姊姊定对她的凄惨遭遇……”

话犹未了,长孙玉珠便摇头说道:“白苧伤势不轻,林如雪更尚未复原,我对她的遭遇,并无所知,只奇怪‘幽灵门’中,为何突兴逆念,大举追杀门主?”

高小红叹道:“这事我曾听白苧详谈,故而十分清楚,原因自然是由于胡小庄、鲍南山、姜天雄等狼子野心,近因则是林如雪突然宣称淡却雄心,不再在武林争胜,要解散‘幽灵门’,才逼得胡小庄等向她下毒手!”

长孙玉珠“哎呀”一声道:“林如雪竟要解散‘幽灵门’,并由此肇祸的么?这样说来,倒是我害了她了!”

高小红不解道:“这桩事儿,怎又扯得到长孙姊姊头上?”

长孙玉珠叹道:“树从根脚起,水从源处流,红妹要了解此事,必须先听我说明昔日我与林如雪的‘西洞庭山’一战经过。”

高小红因林如雪主婢已在后舱,心中大定,遂含笑说道:“长孙姊姊请讲,我正想听听这次龙争虎斗,究竟是谁败谁胜?”

长孙玉珠遂把那场恶斗经过,说了一遍后,含笑又道:“若论功力修为,我的确胜她少许,但因见她品貌如花,武功了得,偏偏情性太刚,心胸稍狭,遂起了惺惺相惜之念,不忍令一朵绝世仙葩,含恨夭折,遂索性下了决心,连名带情一齐相让,在她尽发残余真力,与我拚命之际,佯作真力已尽,被她震落下百丈沧波!”

高小红失声道:“让名业已不易,让情尤属难能!姊姊刚才还赞我菩萨心肠,你才真是位无我有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语音才了,忽又诧然问道:“奇怪,长孙姊姊,既已让名让情,林如雪应该踌躇满志,怎么反而灰心颓丧,淡尽雄图,想解散‘幽灵门’则甚?”

长孙玉珠赧然笑道:“又要怪我,是我作得稍微不够尽善,露了马脚!”

高小红愕然注目,长孙玉珠又复笑道:“红妹请想,我若余力已尽,被林如雪震下百丈悬崖,坠入沧波,落水时应该是何光景?”

高小红连想都未想地,便应声答道:“扑通一声,水花飞溅!”

长孙玉珠点头道:“不错,但那水波一震的威势,足令任何脱力之人禁受不住,大吃苦头,我毕竟属于佯败,内力真气,均甚充沛,遂畏雄苟安,略有疏忽,在将及水面时,略展身法,头上脚下的穿波入湖!”

高小红颔首说道:“这确实是微露马脚,因林如雪以残存真力,居然能把你震落悬崖,心中必甚惊奇,定在崖头注目察看?”

长孙玉珠叹道:“以她那等聪明之人,自然一看便知我余力未尽,以她那等高傲之人,更怎能忍受这种被人故意相让的羞辱……我还怕她也随在我后,一同跳崖,谁知她竟决定解散‘幽灵门’……”

高小红不等长孙玉珠往下再说,便含笑接道:“长孙姊姊,你的判断不错,林如雪委实随在你后,跳了崖了!”

长孙玉珠惊道:“红妹怎知?……”

高小红笑道:“因为‘西洞庭山’的山下水洞之中,有桩天结良缘,发生一件相当温馨、缠绵,但也充满荒唐神秘的爱情故事!”

长孙玉珠道:“爱情故事?男女主角是谁?”

高小红道:“男主角是享了不少温柔艳福,也吃了不少重大苦头的‘江湖败子’金不换,女主角起初尚身份不明,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可能是她,但如今经我互一对证之下,证明是她,定是这位刚愎高傲,不太肯容让别人的‘飞鸿仙子’林如雪了!”

长孙玉珠好奇地道:“红妹快说,金不换和林如雪怎会在‘西洞庭山’的山下水洞相会,他们作了甚么……”

高小红叹道:“事情十分离奇曲折,而影响所及,更甚为广远,连我高小红,也被害得失身于人,断送了女儿清白!”

她是故作惊人之语,但这惊人之语,却着实把长孙玉珠听得吓了一跳!

在她想追问又觉得有点不便追问的好奇目光注视下,高小红嫣然笑道:“长孙姊姊莫要惊奇,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高小红把自己所经所知各事,对长孙玉珠仔细叙述一遍。

好位心怀坦白的“铁胆龙女”,居然把自己与金不换的舟中定情,也一样直言无隐。

长孙玉珠静静听完,皱眉说道:“原来姜天雄竟如此毒心,我若早知经过,不会放过这谋弑师姊的万恶贼子,让他轻易逃去……”

话方至此,突然听得“噗通”一声,似是有人落水。

长孙玉珠“咦”了一声,侧顾侍立身边的小珠说道:“小珠,去看看,又发生了甚么事儿,因为这声音不是有人失足落水,而像是有人故意纵身,穿波入水!”

高小红飞过一瞥佩服眼色道:“长孙姊姊好高明的水性,听得一点不错,那纵身入波之人的水性也颇不算弱呢。”

长孙玉珠笑道:“我自幼生长东海,狎戏波涛,水性方面,纵然是比不上你这‘龙女’,但总也……”

话方至此,小珠神色仓皇地,进入前舱!

长孙玉珠皱眉道:“小珠,你随我久历风波,怎会如此不够沉着?但后舱中究竟发生了甚么大事?”

小珠略一定神,躬身答道:“后舱本宫诸人,一个不少,但查到客舱之中,却发现‘飞鸿仙子’林如雪,失去踪迹!”

这一下,连长孙玉珠也无法再沉得住气了,全身一震,目注高小红,失声说道:“竟会是她?原来她在红妹灵药之下,人已复原,她这一投水,我们还能追得上么?”

高小红略一寻思,摇头说道:“追不上了!因为林如雪不是投水,她若投水,我们尚可在左近周围,搜寻援救,她既系赴水脱身,以她功力,再经过这一耽延,早已鸿飞冥冥,太湖水域,辽阔如海,却是如何追呢?”

长孙玉珠向小珠看了一眼,皱眉问道:“白苧何在,也随她主人……”

小珠不等长孙玉珠再问,便自接口说道:“只有林门主一人失踪,白苧与尹宇清,均尚在‘恢复舱’之中,由小玉悉心调治!”

长孙玉珠轻叹一声道:“林如雪这是何苦?”

高小红道:“长孙姊姊业已明白林如雪不辞而别之意了么?”

长孙玉珠叹道:“可以推想得出,这事要怪我们疏忽,没料到她修为深厚,自服灵药,人已渐渐复原,她听得我昔日相让,并甘愿出家绝情襟怀,听得批评她‘刚愎高傲,不肯容让别人’,更知‘西洞庭山’水洞的春光已泄,惭于和我们见面,遂干脆来个赴水一走!”

高小红神色凝重道:“长孙姊姊料事如见,但林如雪于情生障碍,于事有风波,她既起惭愧之念,会不会……”

长孙玉珠听出高小红语意,含笑摇头地,接口说道:“不会,林如雪虽起惭愧之念,决不会起自尽之心,以她的个性,纵然放得下情,也决放不下仇,不为‘幽灵门’的事业心血,也为红绡仗义救主的替死深仇,她非找鲍南山、胡小庄和姜天雄,算算这笔血债不可!”

高小红好生佩服地,连连点头说道:“长孙姊姊的这种推断,是对于林如雪的知己之言,也必近于事实,但她虽惭愧一走,我们却不能置诸不理,因为胡小庄、鲍南山、姜天雄等,不单勾结成党,势力颇大,并由于姊姊的‘伏波舟’出现,双方订了约会之期,定必尽量啸聚好手,争取外援吧,林如雪纵满腹是恨,却属孤掌难鸣,我们若不设法帮她,她只一躁急从事,必遭群邪毒手!”

长孙玉珠道:“当然要帮她,但林如雪不是一味冲动,不识利害之人,何况这次又吃足苦头受够教训,她在未使本身伤毒尽祛,完全复原,并有相当把握,决不会轻举妄动!故而我认为目前当务之急,不在她的身上……”

高小红问道:“长孙姊姊认为我们目前应该先作何事?”

长孙玉珠笑道:“是要先把那位吃足苦头,也享足艳福的‘江湖败子’金不换兄,找将出来,他是祸苗,决不能容他独自逍遥事外,何况一月以后的‘西洞庭山’正式决战之中,也必须要由他作三军统帅!”

高小红突然秀眉深蹙,幽幽一叹说道:“提起金不换兄,恐怕事情要复杂得多了……”

长孙玉珠未曾开口,却投过两道询问目光。

高小红先是脸上浮起一片娇红,然后目注长孙玉珠,缓缓问道:“长孙姊姊,你知不知道,金不换兄的本名,是叫‘金鼐’?”

长孙玉珠笑道:“我知道,他以‘金鼐’为名之际,摩顶放纵,十分荒唐,后来才自行改名‘金不换’,便是表示‘已得真悟,败子回头’之意!”

高小红颔首道:“我与他交情稍久了,了解得比较透彻,以前确实是衣香鬓影,到处留情,但一经改名,便嬴马布衣,几乎以‘苦行僧’的姿态,游侠江湖,绝未再作半件荒唐之事!”

长孙玉珠斟了一杯香茗,递过高小红,诧然笑道:“红妹为何对我突然替金不换兄剖析辩护起来呢?”

高小红正色道:“这是剖析不是辩护,因为我要姊姊根据他的个性,以及前后行为,了解他虽然与林如雪及我,在‘西洞庭山’下水洞,及太湖舟中,有这两度缱绻,却均有特别原因,绝不是荒唐不羁!”

长孙玉珠含笑点了点头,高小红又复说道:“姊姊、我、林如雪,论才,可夸绝代,论貌均足倾城,金不换兄在业已收心之后,又有我们这样三个女子,对他青眼相垂,他只会受宠若惊,不会再不知足,据我客观分析,对姊姊,他是敬爱万分,对我,他是受我真诚感动,对林如雪,则似无甚情怀,但偏偏‘西洞庭山’下水洞之中,孽缘先合,既毁人清白,又受人救命深恩,也无法再予甩脱,高小红试问姊姊,在这样四角关系之中,他连面面俱到都毫无把握,还敢沾染其他情丝?再亲近新的对象?”

长孙玉珠笑道:“在情不愿,在理不敢!”

高小红却苦笑摇头道:“姊姊这八个字儿虽然简单,却是万分合情合理,必猜中金不换兄心事,但偏偏尹宇清却说他眼见金不换怀中抱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衣妙龄女郎,亲吻不分地,离开渔舍而去!”

长孙玉珠秀眉微蹙问道:“尹宇清为人如何?”

高小红会意道:“此人除了刚愎性傲以外,相当正直,尤其对我情意,决不会有半句虚言!”

长孙玉珠想了一想道:“不会虚言,就奇怪了,那女郎会是谁呢?金不换兄为何在抱她走路之时,两人还那么亲热?红妹在回转渔舍后,可曾发现过其他的蛛丝马迹?”

高小红苦笑道:“蛛丝马迹虽有,却与那女郎身份,无法配合!”

长孙玉珠笑道:“甚么蛛丝马迹,红妹说来听听,我们互相研究。”

高小红道:“金不换兄走前,在桌案上留下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八个字儿,我起初因长孙姊姊曾扮‘观音’,以为他是与你相遇,但忽然想起姊姊美号‘绛雪仙娃’向来是身着白衣,一条绛带,哪里会是个十八九岁的青衣少女。”

长孙玉珠笑道:“此事着实发生得奇峰突起,令人莫名其妙,如今只等尹宇清恢复神志,再向他仔细询问,才好判断金不换兄是怀抱佳人,又到哪里去享受风流艳福了。”

高小红皱眉道:“今夜,湖岸湖上,均曾大起干戈,金不换兄踪迹若在近处,怎会不闻不问?我有点怀疑他业已去远,或是身难自由,又入了天罗地网?”

长孙玉珠慢慢啜了半杯茶儿,寻思片刻,缓缓说道:“红妹这种想法,林如雪赴水一走,金不换兄又告失踪,事情竟变得越觉复杂,必需大费心力,难怪我恩师说我尘缘未了,磨劫还多,无论如何也不许我剃度出家,保留了这头长发!”

高小红失笑道:“姊姊也是,你师傅既不许你出家,穿上这件白色缁衣则甚?你对林如雪肯让情让名,已极伟大,何必定要遁入空门,如此着相?”

长孙玉珠嫣然笑道:“说句老实话儿,我是对林如雪惺惺相惜,决心让情让名,但对于周遭各种关系,总未能完全忘情放下,遂觉欲除烦恼须无我,一着缁衣便绝尘……”

高小红听至此处,接口笑道:“姊姊,如今时过境地,林如雪已脱离‘幽灵门’,和我们站在一起,彼此的一切心头情秘也已揭开,降魔卫道,马首是瞻,小妹要求你立刻脱去缁衣,恢复‘蕊珠宫主’‘绛雪仙娃’身份,来领导群侠,与胡小庄、鲍南山等万恶魔头,放手一斗!”

在高小红发话之时,长孙玉珠两道清澈如水的目光,几乎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脸上。

直等这“铁胆龙女”侃然话完,长孙玉珠方微叹一声,点头道:“好,红妹语出至诚,我若不允便成了矫情做作了。”

一句话儿,喜坏了高小红,和侍立长孙玉珠两侧的小玉、小珠。

小玉赶紧替她脱了白色缁衣,小珠则取过一件上绣绛色“腰带”,白雪丝衣,伺候长孙玉珠更换。长孙玉珠一面更衣,一面含笑说道:“既复本来面目,‘忏情’二字仍改‘蕊珠’,并在桅杆上,悬挂起‘东海伏波’旗号!”

小玉、小珠连声应是,长孙玉珠又说道:“我与高姑娘在湖上深谈,无须伺候,你们二人可驾小舟,分赴沿岸,寻找‘龙钟酒魅’萧三,及假扮金不换兄模样的‘青衫狂客’宇文狂前来‘伏波舟’上相会!”

小玉、小珠躬身领命,立即各驾小舟分头驶去。

高小红笑道:“其实姊姊只消驶舟沿岸漫游,萧兄等若见‘东海’旗号,必自动登舟拜谒。”

长孙玉珠道:“那样太以招摇,易惊世骇俗,其实所谓‘东海旗号’,只是一条中有绛丝的白色长带,我赋性疏淡,偶游中原,均作男装,从未露过本来面目,才在江湖中有‘天外一珠’之谣,显得有点神秘……”

语音至此微顿,目注高小红道:“尹宇清肩头碎骨,经敷以‘白獭髓’圣药,三日后定可复原,毒性方面,服了红妹灵丹,也必早告祛净,我们去往客舱之中,看看他呀!”

高小红颔首道:“好,我也想把金不换兄怀抱青衣少女亲吻不舍的那段经过,向他问得详细一点。”

两人到了客舱中,却颇为意外地,发现尹宇清在病榻上,竟与拚命护主,内伤颇重,经长孙玉珠灵药调治,从枉死城边,捡回一条小命的白苧二人,谈得十分亲切。问起情由,才知二人本是中表兄妹,并还有些青梅竹马的幼小情苗,尹宇清十岁左右,才因事分散,天南地北,失去联络,但一个追随林如雪,一个成了“环中十剑”之一,总算都有了相当成就!

白苧一见高小红,便苦笑说道:“高姑娘,我主人几乎又遭一劫……”

高小红摇手截断白苧话头,含笑说道:“白姑娘,我先为你与尹宇清兄,引见一位必是你们钦佩已久的盖代人物……”

回头拉着长孙玉珠的手儿向尹宇清、白苧笑道:“这位就是‘伏波舟’主人,助你们倖脱大厄的东海蕊珠宫宫主‘绛雪仙娃’长孙玉珠姊姊!”

尹宇清与白苧均自久钦长孙玉珠盛名,不禁“哎呀”一声,在枕上欠身欲起。

长孙玉珠雪衣大袖挥处,分以一度柔和暗劲,阻住他们欠身之势,含笑说道:“我辈中人,无需客气,尹兄与白姑娘伤势均重,尚待复原,你们就在枕上静听,我姊妹有要事相告,并可能有所请教。”

尹宇清与白苧闻言,均自凝神倾听,高小红把以往各事,扼要说明,跟着便告诉白苧,林如雪因羞与长孙玉珠暨自己相见,已赴水遁去。

白苧大惊,悲声道:“哎呀,我主人会不会……”

高小红摇手笑道:“白姑娘放心,由赴水声息上,已可判定林如雪姊姊不是投水自尽,而是悄然他往。何况我与长孙姊姊,从林如雪性格上细加研究,认为她纵然放得下情,也放不下仇,非找胡小庄、鲍南山、姜天雄等,报复谋夺‘幽灵门’事业之恨,与残害红绡姑娘之仇不可!”

白苧细一寻思,颔首说道:“高姑娘与长孙宫主的研判不差,我主人正是这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性格!”

高小红笑道:“既然如此,我要白姑娘详细揣摩林姊姊如今的可能去处,我和长孙姊姊要设法相助,免得她单独向群凶寻仇,其势太孤,容易又生差错!”

白苧闻言,知道事关主人安危,遂微阖双目,不再分神地,在枕上细细思索。

高小红转身走到尹宇清榻前,嫣然笑道:“尹兄,你肩上碎骨,经长孙姊姊用东海圣药‘白獭髓’接合,三日后便可复原,剧毒则服我灵药,也告祛除无事,并恭喜你与白苧姑娘儿时亲侣久别重逢。”

尹宇清知晓高小红与金不换已成事实,接口一叹说道:“高姑娘不必再说,人生缘福,各有来因,尹宇清既悉详情,自有分寸!”

高小红听他已作暗示,芳心大慰,含笑说道:“尹兄,如今长孙姊姊已与鲍南山等约定一月以后,双方会战于‘洞庭西山’,目前双方各邀友好,坚强阵势,关于金不换兄踪迹,颇关重要,费人猜疑,想请你把那夜见他情景,说得详细点。”

尹宇清有点尴尬地,皱眉说道:“高姑娘与长孙宫主请相信我如今对于金不换兄决不会再存丝毫敌念……”

长孙玉珠道:“尹兄请讲,我与红妹均知你所说定系目睹,不会有半句虚言!”

尹宇清道:“那夜情况有点奇特,金兄是从一处渔舍之中,仓皇走出,双手捧抱一位青衣妙龄美女,两人并四唇相合,亲吻不舍!”

高小红道:“尹兄所见仅此?”

尹宇清道:“金兄步履飞快,我见状惊奇怔得一怔,他已怀抱那青衣少女,没入暗影之中。”

高小红侧顾长孙玉珠苦笑叫道:“姊姊……”

这“姊姊”二字才出,长孙玉珠目中神光微闪,向尹宇清问道:“尹兄,金不换兄与那青衣少女是否始终四唇相合,不曾片刻分开?”

尹宇清点头道:“正是,我当时颇觉奇异……”

长孙玉珠不等尹宇清再往下说,便自笑道:“尹兄所谓‘奇异’,是否觉得金兄若与那青衣少女调情,大可就在渔舍内卿卿我我,甚至凤倒鸾颠,用不着出户而为,并那等片刻不舍?”

尹宇清方一颔首,高小红便失声叫道:“长孙姊姊,你慧质兰心,找出了甚么蛛丝马迹吗?”

长孙玉珠不理高小红,又向尹宇清问道:“尹兄,那青衣少女的手足四肢,是紧紧搂缠在金兄身上?还是软绵绵的向下垂落?”

尹宇清以近乎奇异的语音,“咦”了一声,诧然说道:“长孙宫主,你……你怎么也像是当时曾在场目睹?”

长孙玉珠方自微微一笑,高小红也有所领会地,在一旁点头说道:“我明白了,长孙姊姊推断得极为高明正确,金不换兄怀抱佳人香吻之举,不是风流轻薄,他……他多半是在救人。”

尹宇清也被高小红一言提醒,恍然说道:“对了,那青衣少女的四肢绵软下垂,又复星眸紧闭,像是人已昏迷模样,但因当时我只匆匆一瞥,不是今日长孙宫主细加推问,竟未注意发现……”

长孙玉珠笑道:“好,我总算替金不换兄洗刷清名,不使他这回头败子,又沾上风流难改,故态复萌的冤枉罪过!”

“姐姐,那青衣少女是谁?她怎会昏迷不醒?金不换兄在渔舍桌上所留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字儿,又是何意?”

长孙玉珠听她一口气提出了三项难题,不禁失笑道:“红妹,我只是号称‘绛雪仙娃’,其实仍是个极普通的凡人,你别把我当作无所不知的真正仙娃才好!”

高小红赧然一笑,正欲发话,在病榻上静沉静思的白苧突然自语说道:“天目双绝……”

高小红目注白苧,含笑说道:“白姑娘,‘天目双绝’是谁?你突然提起这项外号作甚?”

白苧苦笑道:“这‘天目双绝’究竟是谁,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曾听我主人说过,她们功力极高,与我主人师门,又有深切渊源,遂想起我主人会不会去找他们,相助对胡小庄、鲍南山、姜天雄等报仇雪恨!”

高小红道:“这事当然大有可能,林如雪姊姊的师尊,是哪一位?”

白苧道:“高姑娘知不知道约莫二十年前,江湖中有四句传诵人口的歌词是:‘江南有三煞,两女一头陀,宁闯阎罗殿,莫逢冷血娥’……”

话方至此,长孙玉珠已接口笑道:“我听说过,所谓‘冷血娥’,便是‘冷妪’姜璧,‘血雨头陀’古三多,和‘九毒嫦娥’孙倩倩,这三位心辣手狠,功力奇高,遇者多遭不幸的武林中人,合称‘江南三煞’。但在十余年前,便一齐销声匿迹,均不在江湖走动的了!”

白苧在枕上颔首道:“长孙宫主博学多才,讲得丝毫不错,‘冷妪’姜璧多年绝迹江潮之故,是身罹恶疾,两腿全瘫,不能行动,遂干脆在雁荡冷霜岩,悉心造就门下,我的主人就是她的衣钵弟子。”

高小红目注长孙玉珠道:“长孙姊姊,林如雪姊姊既是姜前辈的门下,她在情感、事业受到双重折磨之下,会不会雁荡参师?”

长孙玉珠毫不考虑地,应声答道:“不会!”

这种肯定迅速的立即判断,相当出乎于高小红和尹宇清的意料之外,不禁均对长孙玉珠投过了诧异目光。

长孙玉珠笑道:“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才会回家向爹娘亲人哭诉,换句话说,这是弱者才有那软懦表现,林如雪是强者,她若与金不换兄姻缘美满,‘幽灵门’傲视百派,君临江湖,会参师雁荡,安慰于姜前辈之前,如今,名场失意,情场多磨,她只有咬紧牙关,力谋雪恨复仇,决不会投入恩师怀中,放声一哭地,以求情感发泄!”

白苧失声道:“高明!长孙宫主推理高明,我主人正是这种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刚强性格!”

话方至此,一片波涛声息,似是有甚么极快船只,从“伏波舟”的左近,疾驰而过。

长孙玉珠双眉微轩,“咦”了一声,道:“好快的船,这像是八人合操细如一箸的‘飞龙梭子艇’嘛?太湖中怎得有此?”

“嗡……飕……夺……”一连串的异响,接下了长孙玉珠的话头。

“嗡”是弓弦之声,“飕”是箭矢破空之声,“夺”是硬物入木之声!

好像是有根长箭,射中桅杆,由于箭力极劲,连“伏波舟”身,都为之微微一震!

长孙玉珠哼了一声,目注舱外问道:“是哪路江湖人物,敢向已悬东海旗号的‘伏波舟’如此撒野?”

一名青衣侍婢,立即进入客舱向长孙玉珠垂手报道:“启禀门主,适才有条八人合操的‘飞龙梭子艇’驶过,艇中一名绿衣少女,引箭射桅,箭上还系着‘红笺’,仿佛是份喜帖。”

长孙玉珠“哦”了一声,道:“那种‘飞龙梭子艇’速度极快,在仓卒无备之下,追必不及,且把那份‘红笺’取来我看。”

侍婢躬身过去,片刻之后,呈上一份红笺!

长孙玉珠展开看时,果然是份喜帖,帖上龙飞凤舞的十个大字,写的是“江湖金败子,雷塔侣长孙!”

末段还有八个楷书小字,用红丝圈起,写的是:“敬迓高轩,元宵观礼!”

高小红一旁注目,失声说道:“奇怪!哎呀,问题大了……”

奇怪的是这喜帖上“江湖金败子,雷塔侣长孙”之语,分明是金不换与长孙联姻,而当世武林除了“绛雪仙娃”长孙玉珠以外,怎会又跑出第二个“长孙”?更与金不换构成飞寄“红笺”,邀人观礼的公开“婚姻关系”。

“哎呀”的是“雷塔”之名,太以笼统,费人寻思,会是杭州西湖的“雷峰塔”么?

“问题大了”是指时间,喜帖上写明“元宵观礼”,而“正月元宵”,恰巧正是长孙玉珠与“红斑人豹”鲍南山,“玉面飞狐”胡小庄等约定的“洞庭西山”决斗之日!问题的确大了,并十分离奇严重,但再离奇,再严重,也要金不换故事之二的“红灯冷血”之中解决!

故事之一“鬼魅江湖”只是开端起事,更精彩,更曲折更缠绵的节情,请看“红灯冷血”。

(全书完,zhychina录校并复校,古龙武侠网独家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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