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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凤

“巫山云,峨眉月,有时收,有时缺!瑶台花,阆苑雪,有时颓,有时灭!何如万丈昆仑山,亘古雄峙风烈烈,精虹三尺在腰间,饮尽中原好汉血……”

这是斜阳山道上的一片歌声。

歌词极豪,但歌声却极甜脆,显系出自妙龄女子口中。

翠壁迤逦,长林掩映,这一带景色颇佳,就在那既浩方又甜脆的歌声方住之际,长林以内,又起了另一个更甜更脆的语音说道:“姊姊,这最后一句‘饮尽中原好汉血’,似乎不好,中原好汉却有多少,其中虽有坏人,也有好人,我们不应该把人家全杀掉吧?”

另一个似乎较为年长的女子语音笑道:“娟妹姿质绝佳,就是心肠太软,这样下去,你哪一天能成为‘血凤’,继承娘的衣钵?”

先前那女子笑道:“我并不想成为‘血凤’,娘的衣钵,有姊姊继承,也就够了,我总觉得武林中万派同源,不妨分荣共茂,何必唯我独尊,杀人杀得太多,总不是什么好事……”

说至此处,林中人影一闪,出现了两个少女。

这两人中,年长的一个,约莫二十稍过,年幼的则仅十六七岁,貌相方面,均都一样美艳绝伦,但大的眉宇间英气稍浓,小的则多了一种灵秀率真气息。

衣着式样方面,完全相同,全是一身长衣,相当潇洒,但色泽方面,却迥有分别。

年幼的一个,所着白衣之上,洁无点尘,年长的那件白衣之上,却布满了或点、或痕、或作喷洒状的无数血渍,构成诡厉图案。

她们走出林中,那年长的血衣女子,娇笑说道:“娟妹莫要把握看成什么‘残酷杀人王’,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谁若敢惹了我时,却非叫他在我这件‘血凤衣’上,留点痕迹不可!”

这是一声冷笑,发自那年长血衣女子的语音方住之时。

血衣女子柳眉微剔,循声看去,见前路丈许以外的一丛翠竹之间,有两个男子,对着隔崖一道挂壁飞流,正在指点眺赏。

从林中走出的两名少女,颇有来头,大的名独孤萍,小的名独孤娟,她们正是“穷边四怪”中住在“西昆仑飞血壑”内那位“血娘娘”独孤美的一双爱女。

如今,独孤萍突闻那声冷笑发得太以凑巧,似是讽刺自己,遂目注那两名男子喝道:“喂!”

这一声娇喝,把那两名男子喝得一齐转过身来,一个身着黄色长衫,年约三十,一个身着淡灰长衫,年约二十四五,貌相长得十分英挺俊美。

黄衫男子转过身来,目光一注独孤萍、独孤娟姊妹,似乎惊于对方的姿色之美,怔了一怔,从嘴角间浮现笑容,微抱双拳,便欲发话。

但他尚未发话,独孤萍业已冷然问道:“刚才那声冷笑,可是你们所发?”

黄衫男子方一点头,独孤萍语音更冷,面色更沉又道:“你好端端地,笑些什么?”

由于对方的词色过于不善,黄衫男子遂也把刚刚浮上嘴角的那丝笑容,收敛起来,一挑剑眉,傲然答道:“姑娘问得好没来由,在这青山翠谷之中,谁都可以自由游乐,难道只许你们唱歌,就不许我们发笑?”

独孤娟听得嫣然一笑,拉着她姊姊独孤萍那件“血凤衣”的罗袖,低声说道:“姊姊,我们走我们的,你管人家笑或不笑则甚?”

独孤萍道:“我不是胡乱管人,我总觉得方才他那笑声之中,似乎含有讽刺意味。”

独孤娟笑道:“萍姊别多心了,人家又不知道我们是谁……”

一语未毕,那黄衫男子突然挑眉接道:“若依适才歌声所闻,二位姑娘大概是家住西域,初来中原游历的武林同道?”

独孤萍妙目流波,向对方略一凝注问道:“既然自居同道,想必你们也是武林人物?”

黄衫男子恢复了含笑面容,抱拳答道:“武林万派一源,中原西域,也不应有甚区别,在下适才笑声,并非讽刺姑娘,但却想劝姑娘莫存以腰间三尺精虹,饮尽中原好汉热血之心——”

话方至此,独孤萍脸色一沉道:“你在对我教训?……”

黄衫男子笑道:“不敢,在下并已说明,只是‘奉劝’,不是‘教训’,‘教训’是非要你听从不可,‘奉劝’则劝或不劝在我,听或不听,却在姑娘。”

独孤萍突然轩眉道:“那要看你的了,空口说话,纵是‘奉劝’,我也不听,倘若拿得出点东西来,则纵是‘教训’,我也乖乖接受!”

黄衫男子不解其意地,愕然问道:“姑娘要在下拿出什么东西?……”

独孤娟却已知她姊姊心思,黛眉微蹙,低声说道:“萍姊算了……”

独孤萍怫然道:“娟妹莫要管我的事!……”

语音微顿,转面向黄衫男子,朗声说道:“要你拿出点真功夫来,看看够不够教训我的资格?”

这是那年纪稍轻的灰衫男子,也向黄衫男子劝道:“鲍兄……”

鲍姓黄衫男子也是个心性高傲之人,“哈哈”一笑,扬眉说道:“上官贤弟何必阻拦,我们不是曾有把臂仗剑,遨游八荒之愿么?今日能有机缘,先领教领教傲视中原的西域绝学,也是难得之事!”

话完,抢前半步,向独孤萍抱拳笑道:“请教姑娘,是要我单独献丑,还是彼此……”

独孤萍冷然道:“亮兵刃!”

这“亮兵刃”三字,把鲍姓黄衫男子听得吓了一跳,大感意外地,讶然问道:“彼此无仇无恨,纵令彼此切磋,也不过点到为止,还……还要亮甚兵刃?”

独孤萍冷冷说道:“这是我家的规矩,要动手,便出剑,多半还要见血!你若害怕,便乖乖缩手,莫要逞能,我看在我妹子一再相劝份上,破例饶你一次,也无不可。”

鲍姓黄衫男子听得俊眉挑动,星目闪光,蓦地探手衫内,撤出了两只奇形兵刃。

那是两只钢圈,一只外有十二锐齿,形若日轮,另一只则形若新月,锋芒十分锐利。

独孤萍再度沉声说道:“通名!”

鲍姓黄衫男子似已被对方逗起火来,挑眉冷笑道:“何必通名?我们又不攀亲结眷……”

独孤萍玉颊一红,怫然接道:“谁和你攀亲结眷?只是我这件‘血凤衣’上,从来不溅无名之辈的鲜血而已!”

鲍姓黄衫男子狂笑道:“好,好,在下姓鲍,名继刚,今日若能血溅姑娘罗衣……”

独孤娟站在一旁,忽然叫道:“我听说中原武林有位归隐已久的黄山前辈高手,名叫‘日月双环’鲍伯刚是你何人?”

鲍继刚目光微闪,傲然笑道:“英雄不道当年勇,好汉不沾家门光,姑娘不必多事盘查在下身世,既欲赐教,请亮剑吧!”

独孤萍闻言,不禁也对这位俊挺男儿鲍继刚的英风傲气,暗觉钦折,遂把螓首微点,从她那件“血凤衣”内,撤出了一柄短剑。

鲍继刚见她亮剑以后,扬眉说道:“姑娘通名,我这‘日月双环’虽不敢傲视他人,却也不妄自菲薄!”

这话儿说得虽较婉转,却也充分表露他“日月双环”以下,不斗无名之辈之意。

独孤萍当然懂得,但却微扬秀眉道:“你最好别问我的姓名。”

鲍继刚诧道:“这是何故?”

独孤萍应声答道:“倘若知我门户来历,仍自逞强,不肯低头服输之人,便非血溅‘凤衣’不可,绝无宽贷转圜余地!”

那复姓上官的灰衫男子听出独孤萍对鲍继刚印象转好,已有化解机会,遂赶紧叫道:“鲍兄……”

谁知这声“鲍兄”,刚刚出口,鲍继刚已手持日月双轮,傲然卓立,目注独孤萍,一字一字地,朗声说道:“请……问……芳……名……”

独孤萍双眉一挑,冷冷答道:“我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萍’字,那是我妹子独孤娟,我姊妹来自‘西昆仑飞雪壑’,愿以家传薄艺,遍会中原群雄,这样回答,总够明白了吧?”

鲍继刚“哦”了一声,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姑娘是昔年既号‘西昆仑武霸’,又号‘金剑血娘娘’独孤美前辈的侄女,或是爱徒?”

独孤娟一旁接道:“不对,‘血娘娘’就是我姊妹的母亲。”

那复姓上官的灰衫男子闻言诧然问道:“那……那么令姊妹怎会也复姓‘独孤’?……”

独孤娟嫣然笑道:“我们自幼便因父亲远游,故而暂从母姓……”

话方至此,独孤萍已向鲍继刚冷然说道:“鲍朋友,我门户之中,有桩规矩,就是凡遇知我来历而仍不肯低头的对手,互相过招时,必须使其血溅凤衣,并至少断残其部分肢体……”

鲍继刚扬眉问道:“倘若办不到呢?……”

独孤萍应声答道:“办不到时,须由我自己加倍奉献,不贻门户之羞!譬如说我在动手前,声明断你一腿,事后未能办到,便将立刻自削双足……”

鲍继刚听得眉头一皱,心想这西昆仑“飞血”一派,毕竟属于边荒化外的邪魔外道,否则怎会订出这种不讲情理,血淋淋的规戒……

他一面心生感慨,一面向独孤萍问道:“独孤姑娘,你今日怎样决定,是要我一只手,还是要我一条腿呢?”

独孤萍方在沉吟,独孤娟已扬眉叫道:“姊姊,彼此根本无什冤仇,只是为了一时闲气,你不要定得太狠!”

独孤萍“嗯”了一声,微颔螓首道:“好,我且定一个最轻发落,仅仅断你一指,让你在我这件代表门户传统的‘血凤衣’上,只留下一点血痕便了。”

鲍继刚苦笑道:“有没有个招数,或时间的限制呢?否则,独孤萍姑娘万一难于如愿,我们不是要地黑天昏,一直斗下去么?”

独孤萍嘴角一披,双眉微剔答道:“我姊妹要去关中有事,谁耐烦与你久作纠缠,当然要有个招数限制……”

鲍继刚笑道:“多少招呢?百招?……三百招……五百招……”

独孤萍冷哼一声道:“我与人过招时,一般规矩是三招断手,七招削足,十招以内,洞胸截头……”

鲍继刚听她说得太狂,不由剑眉挑动,俊目闪光地,发出连声冷笑!

独孤萍道:“你不要笑,我从你姓名以及所用兵刃之上,看出定是我娘所提过有数几位中原武林前辈人物之一,黄山大侠‘日月双环’鲍伯刚的后人,可能家学渊源,技艺不弱,故而绝不轻视,如今且特别定为在七招以内,断你左手尾指!”

鲍继刚面对这么一位姿色惹人怜,颜色引人爱,词色使人气,神色令人寒的红粉煞星,真不知以何种态度应付才好?

独孤萍见他啼笑皆非的那副愁眉苦脸之状,不禁含犀微露,几乎失笑地,扬眉说道:“你准备好了,我退出三步以后,立即发招,七剑一毕,若未断得你左手尾指,我便把自己双手的尾指,一齐砍掉!”

话音方落,右足微撤,业已往后退了一步。

鲍继刚对于“血娘娘”独孤美自创“西昆仑飞血派”武功的厉害,早有耳闻,如今大敌当前,哪敢丝毫大意,忙以左手月环在前,右手日环在后,交叉护定前胸,足下不丁不八,暗合子午,抱元守一,气定神闲地静待对方发动凌厉攻势。

独孤娟与那灰衫男子,同立在两三丈外观战,因已知他复姓上官,遂含笑问道:“这位上官大哥,怎样称谓?”

灰衫男子欠身答道:“在下单名一个瑜字,娟姑娘是否认为令姊与鲍继刚兄的这场争斗,有点多余……”

上官瑜话犹未了,独孤娟便点头笑道:“我也觉得多余,但我姊姊的性情,太暴太傲,她穿了‘血凤衣’,是我家门户传人,事事都要遵守门规,我根本无法劝解……”

话方至此,两人同时禁声,面露紧张之色,因为独孤萍已退了三步之后,再度欺身上前,攻出了她的第一剑。

这一剑,既未开招,也未立式,只是平平凡凡地,欺身挺臂,一剑分心,慢慢刺到。

攻得虽平凡,守得却不平凡,鲍继刚手中日月双环,猛然合处,先起了一片惊人心魄的龙吟虎啸之声,然后便是无数光耀夺目的日轮月影,变幻电激而出!

独孤萍来势虽慢,变招却极快速,鲍继刚手中日轮月影,才一激幻,她手中短剑突震,也震出十来朵剑花,飞迎而去!

铮铮铮铮铮……

一连串金铁交鸣声息,雄躯倩影微合而分,独孤萍以一种略含惊佩的目光,看着鲍继刚,扬眉说道:“黄山绝学,果异于一般俗流,朋友请接我这‘小修罗追魂六剑’。”

话音方落,一片弥天剑光,与惊魂剑啸,已把鲍继刚的英挺身影,密密裹在其内。

上官瑜与独孤娟,因双方招式太快,宛如石火电光,一触即发,一闪即灭,正是令人难以看清,根本不明胜负之际,场中寒芒忽敛,人影已分!

鲍继刚日月双环仍在手中,但左手鲜血淋漓,一截尾指,业已断落地上!

不过他面色平和,双目凝注独孤萍,目光中也未显露甚么愤怒痛苦情绪。

独孤萍反到双眉微蹙,脸上流露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神色。

她深深向鲍继刚看了一眼,回手把短剑上的血痕,擦留在所着“血凤衣”的胸前,便对独孤娟高声叫道:“娟妹,此事已毕,我们快点赶去华山天琴壑吧!”

她是边自说话,边自腾身,独孤娟只好在向上官瑜含笑说了声“再见”后,也与乃姊采取相同动作。

故而,独孤萍说到“华山天琴壑”时,他们姊妹的双双倩影,业已消失在数十丈外的山径转折之处。

上官瑜从独孤娟身形消失之处,收回了茫然目光,从怀中取出个白玉小瓶,递向鲍继刚道:“鲍兄,这是药效极好的‘续断’灵膏,趁着断指热血未干,或许可以接续得上?”

鲍继刚望了地上断指一眼,不去接取上官瑜递来的白玉小瓶,略一摇头,苦笑说道:“多谢上官贤弟美意,但我却不想接续,就留着这截断指作个纪念了吧!”

说完,自行取了一包金疮止血药粉敷在左手指断部位。

上官瑜见鲍继刚不肯接续断指,正自颇感意外,突然听得有人低声一笑。

这场祸变,便由于鲍继刚一声冷笑惹起,如今竟又有人发笑,自然引得鲍继刚与上官瑜双双立即注目!

笑声来自身后峭壁离地十来丈高处的一株横生古松之上,但那古松不大,只有近梢处枝叶稍密,似乎藏不住人模样。

鲍继刚与上官瑜方自双眉略蹙,欲将目光注向别处,古松上忽又有一片清朗歌声传下,唱的是:

“妙!妙!妙!俏!俏!俏!血光一洒灵犀照!昆仑血海万重深,不及黄山云海浩……”

鲍继刚心内一惊,知道松上定是绝世高人,不然绝难以“缩骨神功”,藏身在那小小一团枝叶之内,遂赶紧肃立抱拳道:“松上是哪位前辈高人,请现金身,容鲍继刚……”

话音未毕,松上哈哈一笑,有人接道:“不是前辈,是平辈,前年我偶游黄山,曾亲聆鲍伯刚老人家畅饮,三局围棋,一坛松酒,至今思及,清趣盎然,只可惜当时继刚兄游侠天南,以致彼此未曾相识而已……”

一条飘逸无比的青衫人影,宛如绝世飞仙般,从松上凌空飞降。

鲍继刚见对方虽然一袭青衫,十分破旧,清癯颧额,满面风尘,但仍掩不住眉宇之间的超人气概,遂突然想起父亲曾对自己提起过的一位当代高人,抱拳恭身,含笑问道:“尊驾可是名惊六合,威震八荒的‘落拓王孙’马必昌大侠么?”

马必昌微笑道:“不要称什么‘大侠’,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两位和我都是平辈,叫我一声马兄,才合身份,这位上官瑜老弟,令兄大概便是与我同被称为‘武林七杀’之一的‘四绝狂人’上官狂吧?”

上官瑜在武功方面,虽略逊于上官狂,但生性却极为醇厚谦和,也与乃兄的高傲骄狂,在气质方面,大不相同,他对马必昌钦迟已久,一听从松上现身相见,来势超人的青衫秀士,就是“武林七杀”中的“落拓王孙”,慌忙抱拳答道:“上官狂正是家兄,小弟对于马兄的侠誉清名……”

马必昌摆手笑道:“上官老弟别说客气话了,我在数日之前,曾遇见令兄上官狂,因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玩笑,可能还略为引起他的误会……”

上官瑜陪笑道:“家兄在性情方面,略欠谦和,倘对马兄有甚么失敬之处,上官瑜代为赔罪!”

马必昌笑道:“上官老弟太多礼了,令兄原是性情中人,我甚愿结交这种朋友,前途相遇时,他若不肯见谅,还要请上官老弟,为我居中缓颊呢!”

上官瑜连连点头道:“马兄放心,小弟必为此事尽力!”

马必昌缓步上前,拾起那半截断指,看了一看,向鲍继刚含笑道:“鲍老弟,这半截断指,由我代为保存如何?将来或许会发挥它的绝大效用?”

鲍继刚俊脸之上,微微觉得一热,尚未答话之际,上官瑜已诧然问道:“此指已断,鲍兄既不肯设法用灵药及时接续,则除了可以留作纪念之外,还有甚么用处?”

马必昌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匣,装入断指,并洒了些药粉,加以收藏后,目注上官瑜道:“上官老弟,你是局外之人,为何旁观不清?”

上官瑜听出马必昌话中有话,想了一想,注目鲍继刚,扬眉叫道:“鲍兄,莫非适才你对那位独孤萍姑娘故意相让?”

鲍继刚赧然脸生惭色地,摇头答道:“愚兄天资不够,用功亦欠精纯,对家父所传,十未得七,故而绝非‘西昆仑飞血派’的那种诡厉剑法之敌……”

马必昌点头笑道:“鲍老弟说的乃是实话,但以独孤萍的功力而论,你纵然不敌,至少也可仗恃日月双环,在‘血娘娘’独孤美所创‘飞血修罗剑法’之下,与她战到五六十个照面。”

上官瑜皱眉道:“既然如此,方才怎么仅仅斗了七招,便……”

马必昌笑了一笑,接口说道:“上官老弟请想,方才如果鲍老弟展尽所能,接下对方那猛攻七招,又是甚么光景?”

上官瑜毫不迟疑地,应声答道:“照那独孤萍的冷傲言行看来,她必然不会食言,立即挥剑砍掉左右双手的尾指,向她那‘飞血派’的邪恶门规交代……”

说至此处,“哦”了一声,目注鲍继刚,点头说道:“我明白了,鲍兄是突然心生悯恻,体恤起独孤萍来,才故意在第七招上,甘断一指,以免她有自削二指之厄!”

鲍继刚俊脸微红,低声问道:“上官贤弟,你不赞同我这样作么?”

上官瑜含笑道:“这是极为伟大的舍身喂虎情操,小弟哪有不加赞同之理?但愿那只杀人不眨眼的母老虎,能懂得领情,莫要平白辜负了鲍兄的苦心深意才好!”

马必昌伸出左手,一圈拇食二指,向上官瑜竖起其余三根手指,扬眉笑道:“领情,领情,那头相当凶也相当灵的昆仑母老虎,业已对鲍老弟领情,并至少有三种脉象,足资证明,否则,我刚才也不会有‘血光一洒灵犀照’之语的了!”

上官瑜讶然问道:“独孤萍的领情脉象,竟有三种之多么?我怎连一种也未体会到呢?真是泥塑木雕,冥顽欠灵……”

马必昌笑道:“第一桩脉象是独孤萍在动手之前,何等骄狂,但在七剑断指后,却骄容尽收,狂态全敛,反而有种发自内心,难以言宣的惭愧神色,这就是她已从鲍继刚老弟的武学造诣上,体会出绝难于七招猛攻,便可得手……”

上官瑜表示佩服地,连连颔首道:“对极,对极,我当时也发现独孤萍脸上有种奇异神色,只不过一来关心鲍兄断指,二来反应稍钝,也难立即体会出对方那种相当复杂的心理情绪。”

马必昌道:“第二种脉象是独孤萍不把剑上血痕,留向别处,却是极为郑重地留在她那件‘血凤衣’的胸前,岂非暗示业已领情,留以永念之意?”

上官瑜抚掌笑道:“妙,妙,这真是马兄适才所歌的‘血光一洒灵犀照’了!”

他们这样一说,倒把位相当倜傥洒脱的鲍继刚,弄得俊脸通红。

马必昌继续说道:“第三种脉象便是独孤萍于临行时,特意藉着向乃妹高声说话,告知她们去向,也就等于是邀约你们前往‘华山天琴壑’中,去和她们再度相会。”

上官瑜笑道:“马兄为何加了一个‘们’字?这是鲍兄的惊魂艳遇,其中没我的事……”

马必昌看他一眼,失笑说道:“怎么没你的事?那位姿色与独孤萍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但性情却温厚和善得多的独孤娟,不是对你青眼相垂,一再询问姓名,临行时还对你殷勤寄语,期望再见的么?”

这一来,上官瑜的那张俊脸,也不禁立时烘的一热!

马必昌哈哈笑道:“昆仑有女,中原有郎,飞血结好,喜气洋洋,两位老弟加加油吧,若能以万丈情涛,冲淡千寻血海,使这一边荒邪派,消于无形,确实是桩值得传誉的武林佳话!”

鲍继刚被马必昌调侃得有点招架不住,遂设法转移话头,向马必昌问道:“马兄知不知道独孤姊妹为何远游中原,并急须赶去华山则甚?”

马必昌道:“远游中原之举,不仅是独孤萍、独孤娟姊妹二人,连她们母亲,开创‘西昆仑飞血派’的‘血娘娘’的独孤美,以及与独孤美齐名,共称‘穷边四怪’的‘紫舌无常’何昌,‘阴风秀士’尤桐,和‘三指阴阳’叶一忌等三个老魔,也会前来,其目的一则是久蛰思动,欲以边荒绝艺,一会中原群雄,一则想去关中一带,夺取传说中即将出世的‘太阳三宝’。”

上官瑜笑道:“所谓‘太阳三宝’是不是三粒‘太阳丹’,一卷‘太阳真经’,以及一十三枚无坚不摧,可洞穿重甲的‘太阳夺命钱’么?”

马必昌点头道:“不错,但传说只是传说,究竟有没有这三件东西,还属于难解之谜!”

鲍继刚正色道:“大概有……”

马必昌见他说话神情相当郑重,方欲诧然相询,鲍继刚又复说道:“因为家父月前偶游‘始信峰’,在峰顶一座秘密石窟中,发现两百年前享有‘武林至尊’美誉的太阳神尼留谕,大意说她功行圆满,即将坐化生西,所遗‘太阳丹、太阳真经、太阳夺命钱’等‘太阳三宝’,已加封存,约于两百年后出世,武林人物届时可各凭缘福,前往关中一带觅取……”

马必昌叹道:“所谓‘关中一带’,范围多广?山超千山,水逾万水,寺庙名胜等地,更是指不胜屈……”

上官瑜接口笑道:“还好,还好,太阳神尼曾为此留有偈语,总算在没有范围中,略有一点范围。”

马必昌扬眉问道:“太阳神尼曾留下有关‘太阳三宝’藏处的偈语么?”

鲍继刚笑道:“偈语便留在那黄山始信峰之上,写的是‘丹在天上,经藏重泉,髓血不冻,乃得神钱’四句,但这类禅机偈语,含义太以玄深,令人难加参悟,‘丹在天上’,‘天’系何指?‘经藏重泉’,‘泉’居何处?至于‘髓血不冻,乃得神钱’二语,更如香象渡河,羚羊挂角,根本无法寻究!”

马必昌含笑道:“这类玄机禅偈,多半要人临其境,或天届其时,才易触机领悟!换句话说,也就是虽有灵机,仍须缘福,否则便如入宝山,亦必当面错过,两位老弟且把这‘丹在天上,经藏重泉,髓血不冻,乃得神钱’等四句偈语,牢记脑中,或有遇合,也说不定!”

上官瑜想了一想,扬眉说道:“那独孤萍独孤娟姊妹,前往‘华山天琴壑’之事,定也与‘太阳三宝’有关,莫非她们获有甚么较为确实信息?”

马必昌微笑道:“不管如何,既然佳人有约,两位老弟总该立即赶去,莫令那两位独孤姑娘,望穿秋水才好!”

鲍继刚听出马必昌地语意,向他注目问道:“马兄,你……你不和我们一齐去么?”

马必昌苦笑道:“我还有一桩头痛事儿呢,为了那座‘七杀冢’,我必须先设法找到‘风尘醉鬼’余长醒和上官老弟的兄长‘四绝狂人’上官狂,和他们好好商议商议。”

说完,因知鲍继刚与上官瑜可能对“七杀冢”尚不知情,遂又把乱葬荒坟及“亡魂谷”中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鲍继刚与上官瑜因刚刚结识这位心仪已久的“落拓王孙”,却立即又要分手,不禁有点依依难舍之状。

马必昌笑道:“两位老弟无须如此惜别伤离,八方风雨,齐会关中,秦关道上,热闹得紧!我稍后一步,必然赶来,彼此或在华山相会,亦未可知,因为鲍老弟那半截断指,还在我身上,我必尽我所能,使你与独孤萍红丝系足,成就这段中原豪侠,西域奇英的佳话良缘不可!”

鲍继刚无法招架,只有满脸飞红地,与上官瑜双双向马必昌恭身告别。

马必昌目送这两位新结交的少年英侠去后,双眉微蹙,自言自语地,苦笑说道:“这桩难题,可能会难倒我呢?余长醒与上官狂在‘亡魂谷’口,不告而别,突然失踪,却叫我到何处去找这‘四绝狂人’,和‘风尘醉鬼’?……”

余长醒与马必昌虽系初识,相当投缘,他不是不告而别,而是不得不尔,因为他必须争取时间,设法挽救上官狂的性命!

自从马必昌单独走向“亡魂谷”深处,去找“魔手三郎”宇文飞后,余长醒便想以特制解酒之物,使上官狂的醉态清醒。

他的解酒之物,是一种只比梧桐子略大的白色丹丸,但却必须先溶化于清泉中,然后方可饮下。

好在就在十来丈外,便有道挂壁飞泉,余长醒身形微闪,飘然纵至,用身边小小玉瓶,接了瓶清澈泉水。

跟着又取出三粒白色丹丸,正待投入瓶中,忽然听得‘舌’的一声怪啸。

这声怪啸,是发自余长醒适才来处,但却不似发自人口。

余长醒循声注目,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四绝狂人”上官狂是醉酒倚树而睡,就在他所倚那株枝叶极茂的参天古木之上,突然垂下一根丈余长彩带,向上官狂肩上,轻轻搭了一下,然后便电疾缩了回去。

余长醒目光极锐,一瞥之下,便看出那彩带形状扁平,宽约五寸,色泽青紫相间,其上每隔一尺,便有个星形黑点,分明是条罕见怪物,或罕见怪蛇身躯。

这等怪物,必具奇毒,上官狂酒醉熟睡,不知闪躲防御,既已被它搭了一下,可能业已受伤?

余长醒哪敢怠慢,顾不得再向泉水中,投甚药丸,断喝一声,飞身扑去。

他的身形才起,那株参天古木之上,又是一声怪啸!

怪啸声中,一条奇形怪物,凌空电射地,飞向一片满生藤蔓草树的百丈峭壁。

这回,看得分明,适才那上有七点的星黑扁平彩带,乃是怪物头部,其尾部形状,还要奇特,竟陡然肥大扩展开来,成了面琵琶模样!

余长醒脑中“轰”的一声,立时想起被称为这“亡魂谷”中“三煞”之一的“七星琵琶蛇”来!

一来,怪物飞窜极速,峭壁上草树又多,根本追之不及,二来,余长醒既已想起那怪物就是“七星琵琶蛇”,便知上官狂凶多吉少,遂根本不去追蛇,只是展尽轻功,尽速向上官狂纵去。

他虽已尽速,仍恐不够快捷,半空中便神功凝处,弹指吐劲,连点上官狂胸前的七处重要穴道!

因为“七星琵琶蛇”被称为“谷中三煞”之一,毒性定剧烈无伦,常人被啮,尚且九死一生,上官狂突遭此厄,更必准死无救!

不是说上官狂空负内外交修的一身上乘绝学,其抗毒之力,尚弱于“常人”,而是因他如今正处醺然大醉中,凡属饮酒稍多之人,血液循环,必然加速,换句话说,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中了毒力,必然迅即攻心,使华扁为武林七杀束手!

余长醒深明此理,才电疾凌空弹指,暂时截断了上官狂的通心穴脉!

饶是如此,等余长醒身形落地,为上官狂诊视脉搏时,发现这位时运欠佳的“四绝狂人”,也只剩下了宛如游丝的奄奄一息!

余长醒略一衡度,知道上官狂这种情况,最多只能维持到两个时辰左右。

倘若在这般不太长的时间中,无法为上官狂祛解所中剧毒,则“武林七杀”便将少了一个!

故而余长醒不单来不及等待马必昌转回,连留个字儿给马必昌的时间,也不敢浪费,他要与天争命,与鬼争时,拚竭自己所能,为“四绝狂人”上官狂,争取有一分算一分的生存机会!

余长醒有目的么?……

有,他想起来一个精通医理,住得也离此不算太远的江湖友好。

这人,年龄不大,仅约三十出头,复姓濮阳,单名一个高字,有次深山采药,突遇狼群,身受重伤,性命呼吸,恰为余长醒所救,两人从此订交,但濮阳高知晓余长醒身份后,绝不肯以平等地位自居,始终恭执后辈之礼。

余长醒知道濮阳高医理既精,所住草庐中,更藏有甚多珍奇药物,遂抱起上官狂,展足脚程,赶往濮阳高所居之处。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总算赶到地头,上官狂那奄奄一息,也未断却,只是显得更为微弱而已。

但余长醒目光遍注之下,心头不禁一阵腾腾乱跳!

因为濮阳高所住草庐,双扉紧闭,远远望去,看不出是关,是锁?

假如是关,尚无问题,假如是锁,则濮阳高显已外出,上官狂的这条性命,便告无解救地,就此生生断送!

余长醒的“怦怦”心跳,随着距离的渐渐接近,总算渐渐稳定下来。

原因在于他已看出濮阳高所居草庐的紧闭双扉之外,并未上锁。

这一来,余长醒立时转忧为喜,高兴得在距离十七八丈意外,便凝气传声叫道:“濮阳老弟……濮阳老弟……”

叫到第二声上,柴扉已开,濮阳高闪身走出。

余长醒正想发话,忽觉一怔?

因为自己每次来此,濮阳高都是欢迎无比,笑逐颜开,今日却愁锁双眉,目光中流露出浓厚忧郁意味!

余长醒大愕不解,诧声问道:“濮阳……”

两字才出,濮阳高举手微扬,向草庐右侧的一片竹林之中,指了一指。

余长醒虽然万分惊愕,但知濮阳高定有重大难言之隐,只得如言抱了上官狂,向那竹林走进。

进林行约丈许,濮阳高方站定脚步,面含苦笑地,抱拳说道:“余老人家请恕我……”

余长醒把上官狂轻轻放在一块平坦青石之上,连摇双手,截断濮阳高的话头说道:“濮阳老弟,我辈乃道义之交,用不着寻常客套之语,如今的当务之急是……”

语音略顿,伸手指着上官狂道:“……是我这位好友,他先醉烈酒,后中蛇毒,性命极其危殆,濮阳老弟请速施回春妙手,莫要有所延误,来不及救治才好!”

濮阳高闻言,立为上官狂诊视脉象,并从怀中取出四根粗如人发,长约七寸的细细金针,插入上官狂的心窝左近。

插好金针,濮阳高侧顾余长醒道:“穴道不宜封闭过久,余老人家请替令友把穴道解开了吧。”

余长醒边自如言解穴,边自诧声问道:“濮阳老弟,真是华扁重生,你难道仅凭这四根金针,就……”

濮阳高不等余长醒话完,便苦笑一声,摇头接道:“令友醉酒太甚,蛇毒散布全身,晚辈已无术可祛,无药可用,这四根金针不过只能为令友延长两个时辰的寿命而已……”

余长醒心中一震,失声问道:“濮阳老弟,据我所知,你是当今第一神医,难……难道竟……竟没有法儿……”

濮阳高道:“法儿虽有,但……”

余长醒急道:“但些甚么?只要有法可想,我老醉鬼不怕万险千艰……”

濮阳高叹息一声接道:“武林人物往往不怕艰险,就怕折辱!”

余长醒听出濮阳高的话外之话,应声扬眉说道:“为了好友性命,便要我老醉鬼忍口气儿,也无所谓,但不知是受谁的折辱?”

濮阳高道:“天下第一神医!”

余长醒闻言一怔道:“谁是天下第一神医?……”

濮阳高压低语音道:“是我师叔!”

余长醒越发诧然问道:“令师叔?他……他人在何处?又……又为何要对我折辱?……”

濮阳高正欲答话,竹林以外,已有人喊道:“濮阳贤侄……濮阳贤侄……”

濮阳高应声答道:“师叔,小侄在此……”

他于答话之际,用脚尖在地下连画了三个“忍”字,然后又迅即拭去。

余长醒见此情状,心头雪亮,知道濮阳高这位师叔,定是个医术极高,但也性情极怪的武林奇客!

他的念头方转,眼前人影一飘,林中出现了一位脸庞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颔下留着一撮山羊髯须,年约五十稍过的身穿月白儒衫之人。

这矮瘦老人,虽然看见余长醒,却连理都不理,只是指着上官狂心窝左近,所露出的四根金针针尾,向濮阳高问道:“他生的是甚么病儿?你替他用‘金针护心’则甚?”

濮阳高陪笑答道:“小侄医道浅薄,诊察不出他是中了甚么毒力,根本无从下药……”

话方至此,矮瘦老人已“哦”了一声,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上官狂左手“寸关尺”上。

濮阳高见状,脸上突现喜色,并把嘴皮连动。

他是趁此机会,暗以“蚁语传声”功力,把自己这位师叔的来历、性格,悄悄告知余长醒,指点应付之道。

矮瘦老人诊脉未久,便缩手目注濮阳高,皱眉含嗔说道:“濮阳贤侄,你的医道怎么越来越生疏了?此人症状,明显得很,他是先饮了大量美酒,后中了剧烈蛇毒……”

濮阳高恭身陪笑道:“这种症状,小侄倒也诊得出来,但天下毒蛇太多,却不知道是被哪种……”

在濮阳高发话之时,矮瘦老人的右手三指,又搭上上官狂的左手脉门,他的话犹未毕,矮瘦老人已再度缩手说道:“我诊察出来了,这人大概是中了极为罕见的‘七星琵琶蛇’毒……”

余长醒忍不住地,失声赞道:“好本领,指下无虚,真不愧是当世第一神医!”

矮瘦老人看来余长醒一眼,冷冷说道:“你不必拍我马屁!……”

这个钉子,碰得相当厉害,但余长醒受了指点在先,遂毫不为意,笑嘻嘻地忍了下去。

濮阳高陪笑道:“师叔既已诊出此人是被‘七星琵琶蛇’所伤,便请大展妙手,救他一命如何?”

矮瘦老人双眼一翻道:“为甚么要找我呢?难道你不会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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