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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杀冢

杀,杀,杀,杀,杀,杀,杀!

这不是张献忠的“七杀碑”,而是当代江湖中,代表权威性的七种最具凶杀意味之物!

是甚么呢?

一、是“玫瑰夫人”那件“玫瑰衫”上面的七朵黑色玫瑰。

谁也不知道“玫瑰夫人”姓甚么?叫甚么?只知道她年约花信稍过,姿色绝美,平时,总是外着长衣,但若一旦脱去长衣,现出贴身所穿那件满布“玫瑰刺”,并缀有七朵黑色玫瑰的“玫瑰衫”时,则和她敌对的当事人,多半便杀星高照,要遭受死亡之噩运!

二、是“风尘醉鬼”余长醒怀中所贮的一只七彩磁质酒瓶。余长醒不喝酒时,似乎有点糊里糊涂,但酒一下喉,立即清醒,尤其越喝得多,越是精灵无比,故而他虽号称“风尘醉鬼”。却谁也没有看见这“醉鬼”真正醉过。他有桩怪癖,对你用平常酒壶或酒杯喝酒,便当你是他朋友,倘若摸出怀中所贮一只上绘七彩细画的磁质酒瓶来,对口狂饮之时,便当你是他敌人,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说还有任何余长醒的敌人,能逃出他那八招独具神妙的“醉仙掌法”之下。

三、是“魔眼淫尼”常妙妙的一头七尺长发。

头发能长到七尺,似乎有点骇人听闻,但“长发贵妃”常妙妙的头发,却真有那么长,就在她头发长到七尺时,突然不知怎的,一齐被人剃光,断了下来,常妙妙怒极而晕,醒来后,入了魔教,习就一双“摄魂魔眼”,改号“魔眼淫尼”,但对于七尺青丝,仍然不忍抛弃,制成发髻戴在头上,对敌时,抖将起来,便是件奇绝兵刃,威力凌厉,十之八九能将对手追魂夺命!

四、是“酒色如来”了了僧光头之上的七粒戒疤。

一般僧人头上,都烫了九粒戒疤,了了僧的光头之上,却只有七粒,对于此事,他有解释,就是“酒、色”二事不戒。

其实,了了僧说得不够详细,他还有一事不单不戒,并还极嗜,那就是“杀人”!而他光头之上的“七粒戒疤”,也正是出人意料的杀敌利器!

五、是“落拓王孙”马必昌藏在他那件褪色青衫以内,七只可分可合的“七巧金环”。

常言道:“人穷志短”,马必昌虽然相貌潇洒,人品风流,但昔是王孙,今已落拓,有人是越穷越傲,马必昌却肯逆来顺受,脾气好到极点,但若太让他看不过去,或是逼他太甚,使他伸手入怀,从那件堆满风尘酒渍的褪色青衫之内,取出了足以震摄江湖的“七巧金环”时,则对方等于是接了阎王帖子,准定去鬼门关上挂号!

六、是“四绝狂人”上官狂的七管七寸毛锥。

上官狂以“能书、能画、能酒、能诗”,自称“四绝”,富可敌国,财大气粗,最爱摆谱,每次出游江湖,最少带着侍从五人,四名书僮,分捧“笔、墨、纸、砚”,另外还有一名壮汉,替他挑着两大坛自酿百年陈酒。

难怪上官狂名“狂”,“四绝狂人”的号也“狂”,他武功委实极高,生平尚未遭过败绩,就地取材,一花一叶,均可作为兵刃,但他杀人之际,却往往都是取起笔筒中的七寸毛锥来,把对方一掷穿心!

七、是“玄冰玉女”冷玄冰的脸上笑容。

以上六件充满“杀”气之物,“七朵黑色玫瑰”、“七彩磁质酒瓶”、“七尺长发”、“七粒戒疤”、“七巧金环”、“七寸毛锥”等,都和“七”密切有关,只有这一件,“玄冰玉女”冷玄冰脸上的“笑”,却和“七”毫无关系。

冷玄冰的号称“玄冰玉女”,共有三种原因,第一,她名叫“玄冰”,第二,她练得是传自边荒异人“北天山冰魂峪”主人雪姥姥的“玄冰气劲”,第三,冷玄冰生性爱穿玄衣,而她那张美绝天人,娇媚盖代的脸庞儿,更似被万载玄冰冻住了地,老是板板不笑。

她不是不笑,只是生性奇特,平时不动神色,到了怒极之时,才会微掀嘴角,展露一丝冷笑,而就在这嘴角一掀以下,对方那把激怒之人,往往便血脉皆凝地,中了“玄冰气劲”而死!

但冷玄冰面冷心热,最爱打抱不平,身有侠骨,足遍江湖,只可惜眼高心傲,世少知音,慢说男朋友,竟一向独往独来,连十分要好的女朋友,也未交上一个。

好了,“七杀”介绍完毕,故事开始,绝无冷场,因为一开始就出现了“七杀”之二。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下面那句,不是“断肠人在天涯”,而是“酒家人在喧哗”!

因为这是平沙古道旁的一个小酒家,昏鸦在西风中列队,枯藤在老树上摇摆,酒家傍着小桥,门前拴着瘦马,夕阳红得像血,但酒家中的一些酒客的那副尊容,却有好几位红得和窗外夕阳,不相上下。

陡然间,酒家中高谈阔论,猜拳行令的喧哗之声,一齐静了下来!

不用问,不是来了怪人,便是出了怪事!

既是前者,也是后者,这小酒家中,既来怪人,也出怪事!

二十四只马蹄,停在酒家门口,但这是六匹油光水滑的肥马,比起原先拴在酒家门外那匹毛干骨凸的灰色瘦马,漂亮多了!

六匹马上,下来了六个人,从那众星捧月的态度上,便可看出是一主五仆!

首先踏入店门的,是四个年约十五六岁的青衣俊僮。

一个手上捧着一只比海碗还大的巨型上佳端砚。

一个手上捧着一卷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各色宣纸。

一个手上捧着一个墨盒,盒中置满粗细方圆不一,但均宝光闪闪,异香挹人各种名墨。

一个手上捧着一具函件奇巨方竹所制的精致笔筒,筒中插着羊毫、狼毫、兔毫、鼠须,大小长短不一的十几管笔。

在这当先引路的四名书僮之后,是位身穿银白长衫的富家公子,此人约莫三十一二,貌相颇为英俊,只可惜目光太傲太狂,那种意气飞扬,顾盼自得的神态,根本就未把这山野小酒家中的满堂酒客,看在眼内。

随在银衣公子身后的是名四十左右的黑衣壮汉,他左手挽着一只奇巨无比的朱红酒葫芦,右手托着青花酒坛,两者重量,少说点也在一两百斤以上,但那壮汉却举重若轻,毫无疲累神色,可见得此人臂力,十分强健!

六人才一进门,酒家伙计,便已胁肩谄笑地迎了上去。

捧笔书僮道:“店家,快点替我家公子,找个雅座。”

小酒家中,本来只有十四五副座头,此时均已客满,只有屋角暗处,还有一张破旧小桌空着。

由于银衣公子主仆的气派太大,要的又是“雅座”,店伙不敢引往黑暗屋角,正急得搔头挠腮之际,突有个清朗语音笑道:“店家,我这座位,正对窗户,适宜欣赏斜阳古道,水色山光的黄昏景色,倒也算得‘雅座’,且让与这位公子,你替他收拾收拾,我自己迁往屋角便了。”

发话人是位二十八九的青衫书生,此人身材极为英挺,五官也极俊美,却嫌面黄肌瘦,神态憔悴,身上所穿的那件青衫,质料虽属上乘,但不仅陈旧得业已褪色,衣上并染满了风尘酒渍。

青衫书生说完之后,不等店伙动手,便自己端着未用完的残肴剩酒,走向屋角破桌。

银衣公子瞟了青衫书生一眼,心中忖道:“此人虽然落拓,气宇倒是不凡,脾气更好到极点……”

这时,店伙赶紧擦拭收拾,并替银衣公子主仆,摆设座位。

手捧大卷宣纸的书僮笑道:“我们都用过干粮,店家只在对着窗外的方向,替我家公子,准备一份杯筷座位便了。”

店伙诺诺连声,一面如言摆设,一面向那气派极大的银衣公子,哈腰陪笑道:“公子要用些甚么酒菜?”

银衣公子道:“酒我自己带得有,菜则准备些山野时鲜便可,一般的鸡鸭鱼肉,我委实吃得厌了。”

说完,便自坐下,黑衣壮汉放下青花酒坛,揭开朱红葫芦塞口,满满斟了一杯,那种奇冽酒香,引得满店酒客,一齐目光遥注。

店伙听得那银衣公子不要鸡鸭鱼肉,正觉为难,却见那迁往屋角破桌的青衫书生,在向自己招手。

他忙自赶过,青衫书生低声笑道:“那位公子,厌于膏粱,容易应付,你只消少放点油,把新鲜蔬菜,替他炒上几样,再加点凉拌干丝,竹笋松菇豆腐汤,包管他会吃得异常满意,立有重赏。”

店伙将信将疑,如言整顿送上,银衣公子略一尝试,果然极为赞美,立即赏了店伙一锭银子。

店伙大喜过望,向银衣公子谢赏之后,又来向那指教他的青衫书生道谢。

这回,银衣公子目光偶瞥,看见青衫书生在向店伙附耳低语,遂心中一动,把店伙叫来问道:“那位客人在对你讲些什么?”

店伙笑道:“那客人说公子对于猩唇、驼峰、熊掌、豹胎等珍奇之物,定均吃过,却可能还没有吃过乌鸦……”

银衣公子闻言一怔道:“乌鸦还能够吃?”

店伙笑道:“那位客人有家传妙法,可以把又干又瘦的乌鸦,制成人间绝味,公子若想尝尝新奇,他愿效劳下厨,但却有点条件。”

银衣公子的双眉一挑问道:“甚么条件?”

店伙陪笑道:“若是公子对‘巧制乌鸦’,吃得满意,请把自备美酒,赏那客人三杯。”

银衣公子看了正在持杯就口的屋角青衣书生一眼,向那手捧巨砚的书僮叫道:“砚童,如今夕阳残照,满天都是归鸦,你替我随意取上两只。”

砚童把手捧巨砚,放在桌上,闪身出店,转瞬之间,便拾了两只乌鸦走进。

这是,那青衫书生业已入厨,店伙把乌鸦送进,不久过后,一阵奇香,便自厨下传出。

等店伙把菜捧来,银衣公子一尝之下,立刻吩咐店伙请那青衫书生到自己桌上入座,并命黑衣壮汉满满斟上三杯美酒。

青衫书生一揖称谢,含笑举杯,才浅浅饮了一口,便点头笑道:“难怪酒味奇香,原来是用难得灵泉所制的‘百花佳酿’!”

银衣公子见对方入口便尝出美酒品类,不禁更对这形容憔悴,风尘落拓的青衣书生有点刮目相看。

青衫书生饮完这三杯美酒,双眉一轩,哈哈大笑道:“好酒,好酒,若无佳句,难尽此兴,在下得陇望蜀,敢请公子再赐一幅冷金笺,以便涂鸦请教如何?”

银衣公子想不到在这山野酒店中,居然遇到如此人物,遂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看看这气宇不凡、识见甚高的青衫书生,在词章及书法造诣之上,又到了甚么程度?

他这一点头,墨童砚童立刻磨墨,纸童拭净桌案,铺上了一张冷金笺,笔童也递过一支宜书宜画的豹狼毫笔。

青衫书生毫不构思,提笔写了七个篆字。

店伙不识,银衣公子却一看便知字学泰山碑,写的是“落拓青衫遍酒痕”。

青衫书生继续再写第二句,这回却作隶书,体学张迁碑,写得龙飞凤舞,是“鲜衣怒马旧王孙”七字。

银衣公子忖道:“此人写得极好,诗却有点出韵……”

青衫书生又以王羲之十七帖的狂草笔法,写了第三句“乌鸦巧制盘中味”……

银衣公子眉头一皱,暗忖:“这像打油诗了,篆、隶、草三体,对方均已写过,倒看他这楷书结句,是怎样写法了。”

谁知青衫书生竟不再当面挥毫,离座而起,走到屋角破桌之上,慢慢写好,双手递与银衣公子道:“幸会,幸会,指教,指教……”

银衣公子一看,果作楷书,体效“大颜”,是“狂人今日作呆人”七字,但末后还有小字注释,大意为乌鸦虽有卤食之法,但一来仓卒难制,二来其质仍粗,绝非上品,适才盘中之物,实系山中菌丝,炒竹鸡脯肉,珠混鱼目,骗得三杯美酒,诚乃一大快事,竟使“四绝狂人”变作“呆人”,得罪,得罪,莫怪,莫怪……

这银衣公子正是“江湖七杀”中,性情相当古怪的“四绝狂人”上官狂,他看完那张冷金笺,勃然大怒,一看青衣书生业已出店,闪身便往店外追去。

青衣书生此时业已跨上他那匹毛干骨突的灰色瘦马,得得西行。

上官狂解下缰绳,跃上自己的紫骝驹,便即纵辔追赶。

谁知青衣书生的那匹灰色瘦马,虽不中看,跑起来却快速已极,任凭上官狂胯下的紫骝驹展足脚程,始终追赶不上,差了约莫一箭远近。

上官狂恨这马儿,不替自己争气,顿时怒从心起,“吧”的一掌,竟将紫骝驹的马头震碎,人也飘身落地。

这一耽延,前面的那匹灰色瘦马,更已跑得无踪无影。

此时,笔墨纸砚四童,以及黑衣壮汉,均已催马追了上来,上官狂灵机忽动,向纸童手中,索取那张书有“落拓青衫遍酒痕,鲜衣怒马旧王孙,乌鸦巧制盘中味,狂人今日作呆人。”诗句的冷金笺,细看两眼,点头说道:“不错,这诗句之中,藏有落拓王孙四字,那穷酸果非凡俗,定是‘江湖七杀’之一的‘落拓王孙’马必昌了。”

说至此处,侧头笔童道:“你们统统回去,此时不必跟我,笔童把我那匹最心爱的“玉狮子”骑来,我在‘潼关’等你,非要设法追上马穷酸,和他比一比坐骑脚程不可!”

上官狂一向令出不改,四僮一仆,哪敢违拗,恭身领命而去。

上官狂眼看五骑去远,遂也转身西去。

他此时想起对方弄盘菌丝炒竹鸡,令自己错当“巧制乌鸦”,夸称“绝味”,被骗去三杯美酒之事,虽然可恼,却也有几分趣味!

故而,上官狂心中对“落拓王孙”马必昌骗酒一节,并无所谓,他恼的只是对方坐骑的脚程太快,自己居然追不上他,才叫笔童回去,把最心爱的千里名驹“玉狮子”骑来,要和马必昌的灰色瘦马,好好比上一比!

在酒家中闹事之际,本就夕阳沉彩,如今则夜色已深,眼前成了黑暗暗的一片。

时光已属深夜,地点则是长达数里的一片乱葬荒坟……

既称“乱葬荒坟”,自然是败冢朽棺,多于巍峨的巨墓。

秋风吹得更紧,更冷,秋月则时被云遮……

败棺朽骨之间,闪烁着点点萤光,暗影沉沉之中,更突然响起了啾啾鬼哭。

上官狂皱眉头了,他身怀绝艺,不会对着颇令寻常人为之心胆生寒,头皮发炸的幽凄环境,有所畏怯,而是不信有鬼,遂停住脚步,向那传出啾啾鬼哭的左侧暗影中,沉声喝道:“哪位江湖朋友,请出一会,倘若在我面前,再复装神弄鬼,便是自己作死,真要变鬼物了!”

他一喝之下,左侧暗影中的鬼哭立停,但却有三团鬼火似的惨绿磷火,凌空冉冉飞来!

上官狂以为对方是施展甚么独门暗器,算计自己,遂双掌提聚真力,凝神以待。

谁知那三团惨绿磷光,并非对他算计,却从上官狂头顶斜上方飞过,打在距离他约有两丈多远的一座墓碑之上。

上官狂目光遥注,从那一闪便灭的鬼火磷光中,依稀瞥见墓碑上似乎镌有“七杀……”字样?他心内十分惊愕,双足一点,向那墓碑纵去。

等他身形落地,磷火已灭,眼前又成了一片暗黑!

上官狂一来艺高胆大,二来心有所疑,遂从怀中取出火摺晃起。

火光一亮,看得分明,眼前是这片乱葬荒坟中,最巍峨、最高大的一座坟头,坟前墓碑之上,却赫然镌着“七杀冢”三个大字!

上官狂因自己名列“武林七杀”之一,而这片乱葬荒坟中,居然有座“七杀冢”,未免觉得墓碑以上的三个大字,满含挑衅意味!

他微愕之下,从鼻中冷冷哼了一声,把火摺交在左手,缓缓举起右手!

上官狂举掌之意,是想把这镌有“七杀冢”字样的墓碑劈毁,甚至于把整座坟冢,震塌裂开,看看冢中所埋,究竟是甚么人物?为何偏偏要把冢名,命为对自己有些犯讳的“七杀”二字?……

但上官狂主意虽定,却未实施,换句话说,也就是他那只凝劲右掌,举而未落。

未落之故,在于上官狂右掌才举之际,耳内便听出身后飒飒夜风中,起了相当低微的异样破空声息。

内家高手耳中,一听便知这身后破空声息,并无恶意。

因不单声息轻微,绝非金属霸道暗器,所打部位,更系右肩,不是要害之处。

故而上官狂右掌虽举,却未向前吐劲,只轻轻往肩后一抄,便把那飞来之物,接在手内。

入手便知,果非暗器,只是一枚纸卷。

上官狂目光注处,见是用荒坟间焚化未尽的残余纸钱所卷,展开看时,辨出上面书写的潦草字迹是:“莫作冢中第一人!”

他眉头方皱,一声轻笑,约莫七丈多外,腾起一条人影!

上官狂又是一惊,因为对方卷纸为镖,竟能打出七丈左右,并有那等准头,足证功力不凡,定系当世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就在他惊诧之间,那条人影,已如闪电飘风般,向西疾驰!

上官狂喝声:“朋友留步,在下有事请教……”

一面发话,一面飞身急追。

前行黑影,对于上官狂所说话儿,根本不予理会,脚下如飞,使上官狂空自展尽轻功,也无法把两人之间,原先相隔的十来丈距离,缩短半尺半寸!

蓦然间,一片浓云过处,星月之光全掩。

等到云破月来,清光大朗,上官狂方看出早已追越那片乱葬荒坟范围,到了一座山谷之中,但四顾悄然,空山寂寂,前后左右的百丈以内,哪里有所追人影的半点踪迹?

上官狂激怒难泄,仰首云天,发出一声厉啸!

也难怪他有所激怒,因为这位“四绝狂人”,自出江湖,未逢敌手,如今却在短短半日之间,遭受了两度挫折!

第一度挫折是黄昏时,在小酒店中,被“落拓王孙”马必昌巧加调侃,并追不上他那匹看来毫不起眼的灰色瘦马!

调侃无妨,追不上马,却觉丢脸,上官狂才气得一掌击毙所乘紫骝驹,命笔童去取自己最心爱的千里名驹“玉狮子”,再寻马必昌,一较坐骑脚力!

第二度挫折便是如今空自追了半夜,却又把前行黑影追丢!

马追不上马,他可以毙马泄怒,并再弄一匹更好的马儿来,设法找回场面,但人追不上人时,却丝毫无法可想。

上官狂既不能像对付那匹紫骝驹般,来个举掌自震天灵,也不知道那条脚程不输自己的追击黑影,究竟姓甚名谁,根本不容他有异日找场机会。

除了这两度挫折之外,上官狂心中还有两件疑思:

第一件,自然是弄不懂那座“七杀冢”中,究竟埋的是甚么金棺?银棺?王侯将相?……

第二件,自然是那黑影卷纸为镖,在纸上所书“莫作冢中第一人”字样,究竟是何含意?……

上官狂以一声厉啸,略泄胸中积怒之后,不再盲目前行,他就在这不知名的小山谷中,盘膝坐了下来。

因为他虽是狂人,也是智者,已发现自己因怒火猛炽,灵明有点失朗,需要镇定镇定,不然,再若有甚么突变事件发生,一个应措失当,难免把多年盛名,毁于一旦——

果然,定能生静,静能生慧,上官狂居然在调息静坐之间,作出了一项大胆假设,可以把两件疑思,并为一件,并有了合理解释!

他假设有位机智武功两皆高绝的个人,或是联盟团体,要想霸视江湖,其最主要的“霸业障碍”便系“武林七杀”!

于是,他建筑了一座空坟,命名“七杀冢”,打算把“玫瑰夫人”、“风尘醉鬼”余长醒、常妙妙、了了僧、“落拓王孙”马必昌、“玄冰玉女”冷玄冰,以及自己“四绝狂人”上官狂等“武林七杀”,一齐埋葬其内,等到心愿得遂,“七杀”成尸之日,也就是那建坟枭雄的霸业完成之时……

倘真如此,那“七杀冢”内,或墓碑之上,必藏厉害杀着,或特殊花样?自己当时激怒疏防以下,若是冒冒失失地,一掌劈落,委实祸福难测,颇有变作“冢中第一人”的可能……

上官狂想至此处,从脊心出了一阵冷汗,也对那条不知名的黑影,减却不少敌意。

因若臆料不错,则那卷纸为镖,警告自己“莫作冢中第一人”之人,根本是一团好意,所差者,只是不该卖弄轻功,不通性命,有点捉弄之嫌而已……

上官狂越想越觉自己这种推测,纵不全对,也必十中八九!

他对那隐名黑影,敌意既减,便又起了希望。

他希望那条隐名黑影,就是骗走自己三杯美酒的“落拓王孙”马必昌!

一来,彼此同属齐名当世的“武林七杀”中人,纵或功力机智,略有上下参差,也不是甚么过份丢人现眼之事?

二来,既已半日之间,两度挫折,则受挫在同一人的手中,总比受挫在两个人的手中,来得稍好一些!

就在上官狂百绪如潮,但却嗔念渐消,灵明渐朗之际,长夜也过,东方渐现曙色。

随着曙色之透,有一阵歌声,远远传入谷中: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歌词唱的是酒仙而兼诗仙李太白的名作“将进酒”,歌声则于十分雄浑苍古之外,并似带有醺醺酒气,令人一听便知作歌人定是个刘伶同调,阮籍知音!

上官狂也是嗜酒成癖,并以量称“绝”之人,他在疑思满腹,惭怒交迸下,何尝不想以杜康解忧?

他平日雄于资财,摆谱甚大,每次出游江湖,除了由笔童、墨童、纸童、砚童,分捧极为高华精致的文房四宝以外,还要带着一名酒仆,专门替他揣奉自酿美酒。

但那些酒仆文童都被他于黄昏时一怒之下,赶回家去,自己身上,又未带有干粮酒水,上官狂空自闷闷思饮,却……

如今,听得歌声,上官狂不仅精神一振,打算不惜纾尊降贵,且向对方花钱买取,或是说些好话,讨上一些酒儿,畅饮之后,再作行止打算。

动念之间,谷口已现人影。

上官狂目光才注,心头已喜!

那是一个身材奇矮奇胖,年约五十来岁的大头老者。

上官狂并非爱对方这份形貌,而是喜爱那矮胖大头老者身后所背,足可盛贮五十斤美酒以上的巨型朱红葫芦。

任他平素高傲,如今因有求于人,却不得不站起身形,表现出相当礼貌地,抱拳笑道:“老人家,在下有事相求!”

矮胖大头老者止住脚步,乜斜两只醉眼,向上官狂略一打量,扬眉问道:“老弟求些甚么?你是有病求医?还是有难求救?”

上官狂摇头道:“在下一非有难求救,二非有病求医,乃是口渴求饮!”

矮胖大头老者伸手指着右侧峭壁上,一条喷珠溅玉的挂壁飞泉,呵呵笑道:“这‘七魂谷’虽非善地,但谷中泉水,却道道均甚清冽,绝无蛇涎,不含毒素,可以放心解渴……”

上官狂连连摇头,接口笑道:“老人家会错意了,在下不是寻常口渴,乃是刘伶之渴……”

矮胖大头老者“哦”了一声道:“你是想喝酒么?……”

上官狂陪笑道:“老人家肩后葫芦,体积极巨,贮酒必多,可否卖我一些……”

矮胖大头老者嘴角微披,不等上官狂话完,便自冷笑说道:“你想买么,只怕你买不起?”

上官狂因自己富堪敌国,闻得此言,挑眉问道:“只要有价就行,老人家的酒儿,不知是怎样卖法?”

矮胖大头老者伸出右手食指,笑嘻嘻地说道:“每斤美酒,要卖千金!”

上官狂虽知对方是故意刁难,却毫不在意地,从怀中取出三粒比龙眼还大,光华灿烂的径寸明珠,托在掌中笑道:“千金易酒,并不算贵,但在下身边却无如许阿堵之物,这三粒明珠,足值万金以上,我就买取老人家十斤美酒如何?”

矮胖大头老者诧道:“出得‘亡魂谷’后,便有山村酒店,我这样贵的酒儿,你却一买十斤则甚?”

上官狂笑道:“在下生平量宏,每饮至少十斤……”

矮胖大头老者狂笑道:“吹牛、吹牛,不识天高地厚,你知道我身后朱红葫芦之中,贮的是甚么酒儿?”

上官狂轩眉答道:“不论甚么一等一的烈酒,十斤之数,无非聊足解馋而已!”

矮胖大头老者看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们来赌一赌吧,你若饮得下十斤我自己特制的‘九梦回龙美酒’,我便分文不取,再送十斤,否则,我老头儿,穷了半辈子,今日却要见钱眼开,用你这三粒稀世明珠,换来上万金银,去往柴达木河的灵泉源头,建造一座‘灵泉酒库’的了!”

上官狂自恃素以酒量称“狂”,点头笑道:“老人家请赐酒,我自信远超此量。只等拜领佳酿之后,不论输赢,在下均奉赠这三粒明珠,为老人家建造‘灵泉酒库’,共襄壮举就是!”

矮胖大头老人从腰间解下一只巨觥,递与上官狂道:“老弟倒相当豪迈,冲着你这份酒胆,我愿把‘九梦回龙’,改为‘三梦’……”

上官狂不解问道:“甚么叫‘九梦’‘三梦’?”

矮胖大头老者笑道:“所谓‘九梦回龙’,就是饮此酒后,一醉九日!‘三梦’则……”

上官狂摇手叫道:“我明白了,老人家不必改减酒性,在下嗜饮至今,从未醉过,所感兴趣的,正乃想尝试尝试老人家的‘九梦回龙’是甚么滋味,以及究竟能烈道甚么程度?”

矮胖大头老者一面取下葫芦,向巨觥之中斟酒,一面怪笑说道:“老弟的酒量如何,虽尚未知,酒胆之大,却是我生平仅见!这巨觥每觥一斤,你至少也应分作四次饮下……”

葫芦塞儿,才一拔开,便已醇香四溢,上官狂乃嗜酒而又懂酒之人,一嗅便知确属上品佳酿,遂在矮胖大头老者语音方顿之际,一仰脖儿,即把觥中美酒,饮得干干净净!

矮胖大头老者见状皱眉说道:“老弟不要逞强,像你这等喝法,绝无不醉之理!”

上官狂举着那只已空巨觥笑道:“老人家不要替我担心,请来第二斤吧?”

那矮胖大头老者生平也确是第一次遇见这等既有酒量、又有酒胆之人,遂一面为上官狂斟酒,一面向他含笑问道:“老弟怎样称谓?”

上官狂因自己已曾两受小挫,遂不愿说出真实身份,含笑地敷衍说道:“在下姓尚,单名一个四字……”

说话之间,第二觥美酒又已斟满,上官狂仍以同样速度,来了个一倾而尽!

三觥……四觥……五觥……

饮到第六觥,上官狂仍然神色自若,丝毫未见醉意地,向矮胖大头老者问道:“老人家,才曾说这座山谷,是叫‘亡魂谷’么?”

矮胖大头老人点头答道:“不错,这就是‘亡魂谷’!”

上官狂继续问道:“‘亡魂’二字何来?我记得老人家适才曾说此谷并非善地?”

矮胖大头老人笑道:“‘亡魂’二字,起于‘三煞’,既有‘三煞’,自非善地……”

一面搭话,一面又替上官狂斟上了第七觥美酒。

到了第六觥上,上官狂已不像一至五觥那等一倾而尽,口到酒干,改为徐徐饮下。

它把第七觥酒儿,饮了约莫三分之一,目闪神光,向那矮胖大头老人问道:“老人家,所谓‘三煞’,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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