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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夜尽天明,晚风饶有凉意。

北邙鬼窟深在地底,领略不到这大自然凌晨的清新景色,为了长孙玄所遗留下的一尊玉雕醉佛,几个江湖煞星犹在勾心斗角,各逞机谋。

又等了片刻,证实丙火天王朱必赫确已去远,玄灵婆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神色,悄顾狄华康说道:“小子,这可有好戏可看了!”

狄华康却因找不到出去门户,暗自焦急,开言道:“前辈,戏虽好看,出不去,赶不到,也是枉然!”

玄灵婆似乎颇有把握,异常乐观的说道:“出去不难,在没有出去之前,老婆子有几个问题很想问一问你。”

狄华康暗道:“这个老婆婆真啰嗦,真奇怪,身在困中,看她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急,似乎把裴碧云也给忘掉了,在这个时候还有甚么问题要问我?”

这只是他心里的话,但他的嘴里却带着焦急的口吻说道:“前辈,丙火天王在这里现身,裴姑娘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玄灵婆哑声笑道:“你小子敢情是口是心非,看你急成这个样子,嘴里口口声声,说是不爱她,暗地里却关心得要命。”

“前辈……”

听得出来,狄华康已有怒意,故声音也提高了很多,底下的话想必不好听,是以未曾说了出来。

他虽然没说,玄灵婆似乎已经意会了他的意思,必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取笑他。

一念及此,玄灵婆不觉微微歉然,道:“小子,你放心,那丫头如果上了一毫一发,老婆子照赔,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这真是急惊风偏遇上了慢郎中,狄华康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前辈要问甚么,就请快问吧,小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灵婆道:“当前这几人好坏如何?”

在这个紧要的时候,狄华康实在无法了解玄灵婆怎的忽然问起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真是气不得,恼不得,当下没好气的答道:“前辈问的可是朱必赫、公羊黑以及尤菁表姊弟的好坏?”

“正是这个意思嘛。”

“凶名久著,恶行无数,为了澄清江湖,造福武林,全都死有余辜!”

玄灵婆心中一震,暗道:“好重的死孽!”

但她却道:“他们会都有甚么重大恶行落在你的眼内?一个人一件件的指证出来。”

狄华康想也未想,即脱口说道:“太白观十四个无辜道侣,全遭朱必赫杀害,并还火焚遗骸,毁尸灭迹。”

这是最近经历的事,记忆犹新,故能一口道出。

玄灵婆颌首道:“杀害无辜,毁尸灭迹,实属罪大恶极,而且平生无一善行足可相抵,为了伸张正义,这种人该杀!当报……”

狄华康为了争取时间,及早接应裴碧云,待玄灵婆语声一落,又道:“公羊黑阴险毒辣,为了一尊玉佛,不惜镖伤故旧,全无道义之可言,这种人活着,徒然贻害人群,也留不得,何况他还用阴谋害死了我的盟弟,晚辈也非报仇不可。”

略一沉吟,玄灵婆道:“武学秘笈,人人俱想据为己有,设计谋夺,不足深责,但镖伤褚家宏,实有杀人灭迹之嫌,不仅用心可恶,手段尤其毒辣,就这悖情背义一点而言,除之不为太过。”

“但就我适在暗地观察,良知似未全泯,应可网开一面,留给他一个反省自新的机会。

“至于他如何陷害你的盟弟,详情我不知道,你乃侠义门徒,如欲报仇,亦当别觅时地,不可乘人于危。

“老婆子这个薄面,你能够考虑么?”

狄华康一怔,不知道玄灵婆何以对公羊黑有意宽假,但仔细体验她的话,一定是看到过甚么,因而问道:“公羊黑良知未泯么?前辈何所见而云然?”

玄灵婆手指虚空点了一点,问道:“小子,你可知道这座大坟是谁的埋骨之处?”

狄华康愕然道:“风雨剥蚀,墓碑已毁,无从鉴别此墓为何人所有,这与公羊黑为人何关?”

他实在不耐玄灵婆又把话扯远,故出言责问了。

玄灵婆似乎没有听出他的口风不善,仍然照着她自己的意思说道:“老婆子起初也是不知道,后来看到公羊黑指着石棺大骂石敬瑭,才知道这是谁的墓。”

“石敬瑭?可是那个割让燕云十六州,勾引契丹夺得天下自称儿皇帝的无耻大汉奸?”

“谁说不是这个大坏蛋,勾引契丹,启胡儿南略之渐,终南北宋之世,边患日甚一日,逊至宋帝投海,国土沦陷,推源祸始,就是归罪在这个大汉奸的身上,也都不算过份呢!”

想了一想,狄华康深觉宋朝的覆灭,虽是由于主上昏庸,奸臣弄权之所致,尤其是南宋,先出了一个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代良将、护国干城的岳氏父子害死风波亭边,后来又出了贾似道,以三朝元老之尊,卖官鬻爵,声色犬马,竟是无恶不作,尤其不可原谅的,是冒领军功,而又不予支援,以致合州以及荆襄守将,苦战多年,粮饷不继,悲愤之下,投降了忽必烈,从而也打击了整个民心。

这是宋朝的致命伤。

但石敬瑭为了一己的权位和享受,不惜出卖国家,出卖祖宗,勾引契丹以自重,不仅教胡儿轻视了他的人格,更进一步,也轻视了整个大汉民族,以为人人都像石敬瑭那样没骨头,于是,由辽,而金,而元,竟是一个比一个还要凶狠,玄灵婆认为这是由于石敬瑭媚外所招致的恶果,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

由这一点,狄华康对于玄灵婆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也由激起的民族意识,而宽恕了阴险毒辣的公羊黑,当下肃容说道:“前辈别具卓见,小可敬佩无以,敢不惟命是从。”

玄灵婆见他从善如流,亦极欣慰道:“别给我带高帽子,公羊黑死罪可免,却也不能不教他吃点苦头,受点相当的警戒。对于尤菁姊弟,你的看法又是如何呢?”

至此,狄华康始觉玄灵婆提出这几个问题,实别具深心,屏绝烦燥,纳气归元,正容答道“小可出道也晚,鬼后尤菁已走火坐僵,亦未亲见褚家宏有何恶行,只凭江湖传言可能不雅,但鬼窟内部诸般设施,似也过嫌恶毒,对于这二人,小可并无成见,前辈意下如何?”

玄灵婆并不即予作答,另又提出一个问题道:“娃儿,少林寺你去过没有?”

大概是因为谈得投了机,称呼也由小子变成了娃儿。

狄华康虽然觉得这个称呼比较亲切了许多,但又觉这个称呼,还不如小子顺耳,当下答道:“仰慕已久,还没去过。”

“罗汉堂的设施总该听说过了吧?”

狄华康已经领会到玄灵婆别转话题的用意,便道:“少林寺罗汉堂的设施,据说是考验门人弟子武功的处所,似与鬼窟设施不可同日而语。”

“娃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如你所说的,那只是平时的用途,一旦到了非常时期,罗汉堂也时避难护身与保管重要经卷的地方,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国防,同样的理由,一个江湖门派,也不能没有防御的力量,鬼窟设施虽嫌恶毒,但是,如果你不怀敌意,不存心硬闯,设施纵再恶毒,又其奈你何?”

狄华康总觉玄灵婆这种立论,有点牵强,却又苦于没有适当言辞可以反驳,便没有说甚么。

瞟了他一眼,玄灵婆又道:“与公羊黑并称白骨双妖的人,你知道是甚么人吗?”

不假思索,狄华康即道:“白骨幽魂樊小倩,但那是假冒伪善沽名钓誉之徒,嫉妒她,排挤她,对她的恶意中伤所起外号,其实,樊小倩心地善良,绝非凶恶之辈。”

他愈说愈激动,眼睛里也泪光闪闪,只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玄灵婆似乎也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但因狄华康泪眼迷离,光线又黑,是以玄灵婆的失态,他不曾发觉到。

沉默了很久,玄灵婆方始慨然说道:“眼见犹恐是假,传言岂能当真,尤菁的遭遇,大致和樊小倩差不多,两个人都有一个悲惨的身世与经历,以致性情愈来愈偏激,下手也愈黑愈辣,因此,也就更为一般同道所不容。”

“她们都很值得同情。”

如果武林之中,真正有那么一个特具肝胆的豪侠之士,肯帮助她们,诱导她们,把她们从黑暗的深渊里,拯救出来,晓以大义,武林中从此便多了两个真正有用的人,这比除掉她们,功德要大得多。”

“娃儿,你是侠义门徒,愿意勉力一试么?”

“小可由衷的亟愿尽力一试,可惜太晚了!”

“不晚!”

“晚了!”

“老婆子简直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深长一叹,狄华康道:“樊小倩已经死了!”

玄灵婆愕然道:“你娃儿是怎么知道的?”

狄华康再难忍住眼中情泪,哽咽道:“她是小可的妻子,是我亲手将她殓葬的,怎能不知道!”

“你们——唉!现在没有时间谈这些,拯救鬼后尤菁还来得及啊。”

“是的,拯救尤菁还来得及,小可愿全力以赴,一如过去诱导樊小倩一样,不过……”

未尽之言,玄灵婆似乎已经知道了,遂说道:“年龄也不相当,可以姊弟论交,还有甚么顾虑?”

“没有了。前辈可以开启门户了吧?”

“听清楚了没有?还不滚起来!”

这句话说的没有没脑,听得狄华康不由一怔,那知错愕未已,身旁已经有人接上了话。

“在下已经听清,这就为前辈开路。”

敢情地板下沉,那个被点翻在地的鬼徒,也随着沉了下来,只不知何时又被玄灵婆给解开了穴道?

轧轧声中,停滞了半天的地板,又再开始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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