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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本华仍用传音密语笑道:“伏羽兄不必迷惑,更不必为难,我倒有个主张,暂时无须理会‘香’字,只消注意‘震’字,别忘了你师傅狄九公前辈的灵悟偈语:‘乾罡玄震,万劫毋愁’且乘着这悲笳虽起,令狐迟尚未押到之际,好好调气行功,把你的师门绝艺‘乾罡玄震’,准备得充分一点!”

这回,张伏羽仿佛深以为然,向虞本华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表示了谨遵芳命之意!

这时,天光已暗,夜网四垂,远处已有人影灯光,向“断头崖”行来,崖上值勤的“血影教”教徒,也点燃了松油火把,插在山壁之上,照耀得光明如昼。

又过片刻,人影走近,为首一名判官装束的红衣之人,正是昨夜在“断头崖”上,已把“血影教”教主马一真的一名宠姬胡媚娘,执行重典,断头处死的刑堂堂主。

由于虞本华相告,张伏羽已知此人姓周,名安东,因先对胡媚娘垂涎姿色,图加染指未遂,才嫉妒令狐迟,安排毒计,自盗“血影教”的镇教至宝“血神经”,而嫁祸于胡媚娘、令狐迟,把他们问成死罪,推上“断头台”,执行断头重典!

故而张伏羽对这作红衣判官装束的刑堂堂主周安东,只是鄙视而已,完全把注意力放在令狐迟的身上。

随同周安东前来的,约莫有七八人之多,全是黑衣劲装,其中只有一人是倒缚双手,脚下并加了副沉重脚镣,脸上也罩了个厚厚黑布头套,显系唯一待决人犯,必然就是临出“冷魂峪”前,师姊令狐芳曾对自己嘱咐,不妨在合理合法合情的原则之下,加以照顾,否则,照样下手除恶,无须徇情的令狐迟!

一行血影教徒,到达“断头崖”上,周安东见张伏羽、虞本华分坐左右,空出中座,留给自己,倒不敢妄自入席,在张伏羽四五尺前,站定身形,双手抱拳,含笑说道:“属下周安东,忝掌本教刑堂,参见张供奉,供奉请升中座!”

张伏羽站起身形,摆手笑道:“一来,昨夜虽承潘夫人错爱,张伏羽尚未决定是否担任‘血影教’中‘供奉’职位,彼此不相隶属,周堂主不必多礼!二来,今夜张伏羽与虞姑娘只是志在观礼,周堂主则是主持‘断头重典’之人,故而,这当中正位,自然非你莫属,旁人不宜就座。”

周安东听得张伏羽这等说法,又是躬腰一揖,陪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周安东敬向张供奉告罪,请恕我狂妄放肆……”

施礼告罪以后,便走向当中主位落座。

张伏羽乘着周安东举步之间,暗以传音密语,向那黑布蒙头,缚手镣足的待决犯人耳边叫道:“令狐迟,我叫张伏羽,是你姑母令狐芳的师弟,今夜特为救你而来,你尽管大胆坦白,把心中冤抑,以及周安东的豺狼心肠,尽量吐露,完全揭破便了!”

密语一毕,并改用普通语音,高声喝道:“我叫张伏羽,可能受聘为‘血影教’中‘供奉’,你这犯人,即将身撄重典,倒底是犯的什么罪过?”

照理说来,张伏羽在发问之前,已先用传音密语,说明身分,暨与令狐芳的师姊弟关系,令狐迟自应好好把握这万死一生的大好机会,把刑堂堂主周安东的卑鄙龌龊之处,尽量加以揭露,以期逃出生天,跳出苦海。

但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任凭张伏羽又用传音密语,又复高声发话的,问了一阵,那双手背缚,双足戴镣,头罩黑布套儿的待决犯人,竟只对张伏羽略一偏头,毫不答话,像只六月的蛤蜊,死不开口!

张伏羽大愕不解,方自“咦”了一声,虞本华忽从脸上泛起一种神秘笑容说道:“伏羽兄何必惊奇,这犯人不是不愿开口。而是开不了口!你难道还没看出,他已被周堂主制了穴道,根本无法答话!”

张伏羽闻言,目注周安东道:“周堂主,此人是谁?在‘血影教’中,担任何种职位?”

周安东嘴角微撇,以一种鄙视不屑的神色答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只一个迟字,根本谈不上甚么职位,他只是‘血影教’中一名新进弟子。”

张伏羽因始终期望那只“铁喙火隼”,能够及时寻来,才好不动声色的破坏“断头台”上机括,故而想以各种方法,尽量拖延时间,遂在听完周安东所说之语后,接口又道:“既是区区一名职位甚低的新进弟子,怎会犯了甚么无可宽恕的‘断头大罪’?”

周安东怒上眉,目射杀气的,冷笑说道:“虽是新进弟子,但却胆大包天,这令狐迟不单与马教主的一名心爱宠姬胡媚娘,勾搭成奸,并又盗窃了本教的镇教至宝‘血神经’……”

张伏羽“哦”了一声,接口笑道:“又奸又盗,当然罪该万死,但周堂主为何要把他封口,不给他答辩机会?万一罪状不实,是被人陷害,他死得能甘心么?”

周安东把两只三角眼,翻了一翻,陪笑说道:“张供奉见教虽是,但此案因证据确凿,奉马教主核定执行,业已无须再枉费审讯答辩,何况,令狐迟那老相好的胡媚娘,已从实招供,昨夜并先上‘断头台’,去往‘鬼门关’中,等候他了!”

张伏羽正想再用甚么法儿,把令狐迟被执行“断头”,推上“断头台”事,予以拖延之际,虞本华突然笑道:“伏羽兄莫多问,也莫多管了!‘血影教’定有严例,初更断头,你就让周堂主主持传令,把有罪该死之人,推上‘断头台’,我们只在一旁,静静看热闹吧!”

她这一招,颇出张伏羽的意料,也把张伏羽弄得有点剑眉微蹙,啼笑皆非!

因为,他是在等候“铁喙火隼”,想把令狐迟被执行“断头”的时刻,尽量往后拖延,虞本华却催促把令狐迟推上“断头台”,则两人的想法作法,岂不形成了背道而驰?……

但虞本华在光明正大的朗声发话以后,又用第三人无法与闻的“蚁语传音”,向张伏羽耳边,继续发话。

不过这继续发出的传音密语,稍嫌太以简单,只有四个字儿,说的是:“救人有方……”

刚才,张伏羽听了虞本华催促把令狐迟推上“断头台”的高声明言,心中是“啼笑皆非”,如今,听了她低声在耳边悄告“救人有方”的传音密语,心中却又变得莫名其妙了……

他当然知道,虞本华决不会拿令狐迟的性命,来乱开玩笑,她既如此说法,必是已有十分把握,想出了甚么“救人妙方”了……

但自己对虞本华虽然了解得不敢说十分彻底,但武功修为方面,她似乎不可能深于自己的“北天山”十五年刻苦锻炼,智慧方面,纵或女孩儿家,来得比较灵敏聪明,又哪里能够在上了“断头崖”,坐下不久之后,便想出了甚么妙到毫巅的救人之计?

就在张伏羽心头莫名其妙的眉峰渐蹙之际,周安东也因恐延迟生变的,向“血影教”弟子,厉声喝道:“初更圣时将至,把身犯‘淫’‘盗’两戒,情无可恕的叛徒令狐迟,推上‘断头台’!”

值勤弟子应喏一声,按动崖顶机括,一阵“轧轧”声息,那块作为“断头台”的厚厚铁板,便向崖外缓缓平伸出去。

剑已拔,弩已张,计将安出?

张伏羽以眼角余光,偷睨虞本华,见她满面笑容,仿佛胸有成竹的,神色泰然已极。

这时,“血影教”中弟子,已推着令狐迟,走上了那块名为“断头台”的断头铁板!

张伏羽无可奈何,心中暗祷:“令狐师姊呀,不是小弟对令侄令狐迟的生死,不予关心,因为看此光景,华妹显然成竹在胸,已有妙计,我不便过于猴急,坏她打算,只好暂时保持沉默,见识见识华妹到底想出了甚么泣鬼惊神的‘救人妙计’?……”

默祷未毕,“断头台”上机括又响!

张伏羽经过昨晚的实际观察,认为必须先设法把“断头台”上的机括总弦破坏,否则,若听任犯人被锁住咽喉,则除了等待断头飞尸之外,便有神仙手段,也难以再从“鬼门关”口,替他绾续命!

如今,虞本华先向自己耳边,密告“救人有方”,神色方面,又特别从容镇定,则显然这“断头台”上的机括,业已被她破坏,不可能再危及令狐迟的生命……

但自己的破坏“断头台”机括之策,是打算利用那只“铁喙火隼”的神奇天赋,悄悄啄断总弦!既然“铁喙火隼”不知为了何事,未见返转,倒要看看虞本华是用甚么神奇功力,或甚么巧妙方法,能在不知不觉之下,达到这艰难目的……

“格格……格格……”

念犹未毕,张伏羽剑眉渐蹙……

因为“格格……格格……”的“断头台”机括响了!这种响法,相当清脆,毫无哑裂之声,决不像是甚么总弦已断模样。

果然,断头铁板上的洞穴出现,令狐迟的身躯垂了下去,洞穴再渐渐缩小,锁住了他的咽喉,等待刑堂堂主周安东次一步的“断头”命令。

见了“断头台”机括并未失效,张伏羽不禁从背脊间冒起一股冷气,心知令狐迟性命已休,无法再救,不禁有点心头火发的,勃然从座位站了起来!

虞本华见状,居然向他摆手笑道:“伏羽兄稍安勿躁,你还不是‘血影教’的正式供奉,莫要阻挠周堂主职掌有责的刑堂大典……”

这是冠冕堂皇的明言,但明言之后,仍然带着第三人无法与闻的“救人有方”暗语!

张伏羽真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弄不懂虞本华何以在眼见明知令狐迟必死无救之下,仍能如此镇定?……

既不便问,又不能驳,只好扯开话头,伸手指着那枚已在炉火中烧得赤红的长柄烙印,扬眉笑道:“血影教叛徒令狐迟的死活,以及罪行真伪,与我有甚么相干?我只是见如今尚未到达规定执行断头重典的初更时刻,想向周堂主请教一声,为何在炉火中烧红了一方烙印,莫非犯人在断头之前,还要先被……”

话方至此,周安东已抱拳接口说道:“回禀张供奉,那方烙印,是特为张供奉而设……”

张伏羽听了怒道:“为我而设?难道我尚未入教,便会身犯重罪?周堂……周安东,倘若你不还出我一个公道,说不定张伏羽会大闹‘断头崖’,把你这位刑堂堂主,当作昨夜潘玉莲身边那只金发猱了!……”

张伏羽见情况不妙,暗救已绝无可能,遂准备索性破脸闹翻,若能制住周安东,或许尚可换得令狐迟的一线生路?……

但他已横眉竖目,周安东却满面堆欢的,连摇双手,向张伏羽陪笑说道:“张供奉,万勿误会,这方‘烙印’,不是‘罪恶谴责’,而是‘荣典钤记’……”

边自发话,边自离座,走到炉边,手执长柄,把烙印从炉火中取出,翻转过来,让张伏羽观看“印文”。

张伏羽目光注处,见那方业已烧成赤红色泽的烙印文,镌的是“血尊”二字!

看清之后,诧声问道:“这‘血尊’二字,却是何意?”

周安东陪笑答道:“凡属本教中人,均需领受‘法印’!一般教徒,烙字‘血影’,堂主身分,烙字‘血魂’,只有马教主,以及教中极少数身分崇高与教主平起平坐之人,才有资格领受‘血尊’法印,属下来时,潘夫人曾嘱请张供奉于看完热闹后,便领受‘血尊荣印’,再参与马教主与三位夫人联合主持,相当盛大的‘血魂大宴’!”

这番话儿,听得张伏羽不禁微蹙双眉。

周安东有所误会,含笑又道:“张供奉,不必担忧,在烙印之前,属下会为你先洒‘法水’,保护肌肤,根本不会有甚么难以忍受的剧烈痛苦……”

说至此处,向峰头所有“血影教”教徒喝道:“现印!”

所有“血影教”徒,果然均卷起衣袖,展示在左臂上所烙留的一片红色血影,只有周安东烙的是“血魂”二字。

见了这种情况,张伏羽知道在执行令狐迟的“断头”死刑以后,自己便须在左臂上,受烙“血尊”,才可被迎往“血影教”的总坛,参与“血魂大宴”。

对于这种预料之外的特殊遭遇,张伏羽不禁有点心中嘀咕!

他倒不是畏怯甚么火红铁印的一烙之威,而是担忧万一臂上烙印后,无法加以洗涤除掉,岂不将成为清白之玷的终身污点?

但若不接受“烙印”之举,又难顺顺利利的,进入“血影教”根本重地,除非就在此处与周安东等,破脸动手,给它来个“霸王硬上弓”的,一路杀入“血影教”的总坛?……

就在张伏羽眉峰微蹙,心中嘀咕之际,远处梆鼓,已定初更。

“断头台”上的值役弟子,向周安东恭身禀道:“启禀堂主,吉时已到!”

周安东浓眉双剔,厉声喝道:“好,叛徒令狐迟罪名早定,无须再等教主的‘追魂敕令’,行‘断头刑’!”

自从听得远处的初更梆鼓,张伏羽便在密切注意虞本华的神情动作。

因为,时间已到,要摊牌了!

无论虞本华想出了多么神奇的“救人妙方”,倘若不及时出手,则等“断头台”下,尸坠百丈,“断头台”上,只剩下令狐迟的一颗六阳魁首时,则生米已也成熟饭,冤魂已入幽冥,再高明的“妙计奇方”,也将毫无作用!

在张伏羽的密切注意之下,虞本华的神情冷得像冰,动作稳得像山。

换句话说,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身上也没有半丝动作,她似乎打定主意,只是在静看热闹?……

张伏羽忽然觉得,事到如今,虞本华仍能如此沉得住气,仿佛只有一种情况,才是合理解释。

那就是“断头台”的断头机括,早就被虞本华悄悄破去了,任凭周安东作威作福的,传令“断头”,令狐迟却只有虚惊,并无实祸的“头”不会“断”!

这种判断,虽然合理,但可加利用的“铁喙火隼”未现,虞本华何来如此神通,难道她所炼玄功的威势之强,暨运用之妙,尤在自己师门绝艺“乾罡玄震”以上?……

疑念至此,仿佛觉得那方充作“断头台”的厚厚铁板,微微震动,并似有件重物,从崖顶坠向深壑?……

张伏羽心中一惊,方自暗叫不妙,“断头台”上值勤弟子,已向周安东,抱拳发话说道:“启禀堂主,叛徒令狐迟已蒙堂主慈悲,执行完毕!”

这几句话儿,使张伏羽听得耳中“轰”的一声,暗悔自己过信虞本华“救人有方”,未能及时出手,尽力抢救,如今,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人已断头,异日却怎样向令狐师姊交代?……

周安东听完“断头台”上值勤弟子之语,冷冷哼了一声道:“把今狐迟的人头先收入‘法囊’,呈缴马教主,亲自验看以后,再悬首高竿,以昭炯戒!”

值勤弟子恭喏一声,把如今因咽喉已断,只是单摆浮搁在“断头台”上的那颗黑布所罩人头,收入一具红色革囊。

周安东站起身形,向张伏羽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礼,陪笑说道:“如今请张供奉接受本教至高无尚的‘血尊’荣典钤记,然后便由属下陪赴总坛,参与‘血魂大宴!’”

倘若为了营救令狐迟,要张伏羽略作牺牲,或许可以办到,但如今他既见令狐迟头入革囊,身坠绝壑的业已分尸惨死,他却哪里还肯听任对方在自己的清白肌肤上烙盖一方代表邪恶的“血尊”钤记!

张伏羽双眉挑处,也从座椅间缓缓起立,卷起衣袖,露出健壮晶莹肌肤,目注周安东道:“好,周堂主,我要你亲自为我烙印,你动手吧……”

张伏羽点头应诺之举,并非先后矛盾,而是他已决定要让这心狠手辣的刑堂堂主周安东,吃次大大苦头,只等周安东从炉中取出烧红烙印,便会被张伏羽“乾罡玄震”神功的无形气劲,震得脱手倒飞,而把印上所镌的“血尊”二字,烙在他自己的脑门儿上!

周安东哪里晓得将吃大亏,他见张伏羽允诺接受荣典钤印,则“供奉”身分,等于业已确定,遂曲意奉承的,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小瓶,笑向张伏羽道:“这玉瓶之中,盛的是本教珍贵圣药,‘度厄法水’,属下先替张供奉洒在臂上,受印之际,包管便不会再有甚么重大痛楚……”

张伏羽居然不肯领受他这番好意地,嘴角微撇,截断了周安东的话头,摆头哂然说道:“臂上烙印,乃是小事,何须先洒甚么‘度厄法水’?周堂主快点下手,我与虞姑娘都有点饥肠辘辘,想喝酒了!……”

他既这样说法,周安东自然只得收起白玉小瓶,伸手去取业已烧得赤红的长柄烙印。

谁知不取烙印还好,这一伸手取印之下,居然出了怪事,把位刑堂堂主周安东窘得满面飞红,一头大汗,不知应如何是好?

原来那长柄烙印的“长柄”,不知怎会突然毁去?难禁丝毫重力,已告寸寸成灰!

周安东伸手一取,所取起的,只是一根空棍,那镌有“血尊”二字的红红烙印,仍留在烈烈炭火之内!

这种罕见怪事,使周安东又急又窘,因为若想赤手入炉,取起那方烧红烙印,必须把“内外五行功力”,都练到极高火候,周安东一身武学,虽尚不弱,却还未到那等上乘地步,只好期望另找一件“钳、夹”等物,把炉中烧红烙印夹出,替张伏羽将“血尊”二字,烙在左臂之上,才好去往总坛,对教主马一真,暨曾一再对自己密授机宜的潘玉莲,有所交代。

谁知怪事之来,居然接二连三?……

就在周安东想另找钳、夹等物,取起烧红烙印之际,整座火炉,竟又不知如何的,突告“砰”然爆裂!

这一爆之威,岂同小可?不单使那方镌有“血尊”的烧红烙印,随同碎炉,飞出崖边,坠下绝崖,难于再复寻回,连站在炉边的两名“血影教”徒,也被碎炉及烈火波及,烫伤得山嚷鬼叫,满地乱滚!

周安东总算功力尚高,应变尚快,不曾吃甚大亏。只是把他所穿的那件判官红袍,略为烧焦一些而已。

张伏羽因自己绝未施展,不禁认为这“毁印炉”之举,定是虞本华暗运玄功耍的花样!

他一面暗佩虞本华这样耍得甚妙,一面却又惊奇,似是同一家数?可见得彼此师门中,渊源定极深厚,日后见了恩师狄九公,或师姊令狐芳时,定要好好问问虞本华之师“三环仙子”慕容贞的来历,暨与恩师之间,究竟有何关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阵狞声怪笑,是出自那位头上已见汗渍,神情有点狼狈的“血影教”刑堂堂主周安东之口!

虞本华妙目双翻,“咦”了一声问道:“周堂主,烙印会毁,火炉会爆,兆头似不太妙?你未能主持替我张伏羽兄的‘钤印’荣典,回转总坛,难于向马一真、潘玉莲交差,应该要哭才对,怎么还笑得出口?……”

周安东笑道:“我笑的是江湖凶险,彼此间勾心斗角,委实必须各显神通!你们虽然暗耍花样,以高明功力,毁了烙印,炸了法炉,但潘夫人灵心慧思,也早洞烛机先,料定你们未必肯乖乖接受那方‘血尊法印’,预先下了闲棋,留了绝对有效退路!……”

虞本华秀眉双挑,向周安东摇手叫道:“周安东,我告诉你,你的看法不对,猜想错了,我和张伏羽兄两人,确实只在一旁静看热闹,等待参加‘血魂大宴’,绝对没有暗运玄功,毁掉你的烙印,炸掉你的炉火!”

这几句话儿,不单使周安东听得一头雾水,连张伏羽也深觉莫名其妙。

他深知虞本华不会谎言,则她既未暗施玄功,适才怪事,却是怎样发生?难道烙印自己会毁?火炉自己会爆?……

虞本华语音略顿之后,又复目注周安东,娇笑说道:“周堂主,第二件事,则要你告诉我了,那位潘夫人,居然具有深心,殊堪佩服!但不知她是下了什么闲棋?留了什么退路?”

周安东欲言又止,对虞本华一抱双拳,苦笑答道:“请虞姑娘见谅,周安东不敢轻易泄漏上级的高度机密!否则,潘夫人万一震怒,问我一个私通外人之罪,我也难免被推上‘断头台’了……”

说至此处,见虞本华脸色已变,意似不悦,忙又陪笑说道:“好在到了‘血魂大宴’之上,彼此必将坦诚相见,两位或为本教大敌,或为本教上宾,当筵定可有分晓了!”

张伏羽闻言,从鼻中冷冷一哼,欲向周安东用强,加以逼供,虞本华却已知他心意地,摆手笑道:“伏羽兄不必对周安东生甚闲气,谅他一个小小堂主,纵有所知,想亦不会太多,有话且等在‘血魂大宴’之上,我们直接向潘玉莲加以责问便了。”

周安东听得虞本华这样说法,点头笑道:“虞姑娘此话说得十分明理,但周安东可以透露一点,我家马教主的这位潘夫人号称‘百毒香妃’,其用毒之妙,在当代武林中,可跻一流高手!凡与她打过交道之人,多半都会受她暗中控制,自己却丝毫不知迹象!潘夫人一旦变脸,祸胎会随时变动,令对方胡里胡涂,莫名奇妙的,死得凄惨之至!”

虞本华目注张伏羽道:“伏羽兄,既然周堂主把‘百毒香妃’潘玉莲的用毒手段,说得那么高明厉害,我们且各自默运玄功,一察脏腑,看看在昨夜的一场邂逅之下,可曾中了她甚么算计?”

张伏羽不太相信潘玉莲能有那么厉害,但经行功暗察之后,却果然发现有种极奇异的毒力,暗暗潜伏在丹田部位!

他有此发现,不禁惊奇得“咦”了一声,诧然叫道:“奇怪,这种毒力,虽极猛烈,如今却只会潜伏,不会发作……但它……它……却自何来?……”

虞本华也有与张伏羽同样发现,秀眉双蹙的略一寻思,便自恍然说道:“我明白了!……”

张伏羽正蹙着满腹闷气,闻言赶紧求教:“华妹,你也中了毒么?这毒却……却自何来?……”

虞本华相当沉得住气,虽然剧毒已入脏腑,却仍神色自若,含笑答道:“潘玉莲外号‘百毒香妃’之中,有个‘香’字,麻前辈预示灵机‘逢香先震’之中,也有一个‘香’字,故而,依我看来,毛病多半就出在这‘香’字之上!”

张伏羽被她一言提醒,恍然叫道:“那两枚‘嘉宾证’上,有种特别香气,看来我们昨夜只双双伸手一接‘嘉宾证’,便均同时中了这刁钻毒妇的阴险手段!”

虞本华笑道:“不要紧,不要紧,麻前辈的马前神课越灵,下面的节目,才会越来越见精采!因为‘逢香先震’的下一节是‘救人有方’,我们也是‘人’,多半有甚世外高人用甚奇妙方法,使我们有惊无险,把马一真的‘血影教’,搅它个蛋打鸡飞,天翻地覆……”

话儿说得虽甚倜傥俏皮,但听张伏羽的耳中,却有点不是滋味,令狐迟已告分尸惨死,虞本华还在说“救人有方”,岂不是绝大讽刺?……

这时,周安东恭身施礼,请张伏羽、虞本华同去“血影教”总坛,参与“血魂大宴”。

虞本华神色更见从容的,轩眉娇笑说道:“好,周堂主主持刑堂的‘断头’之刑,业已执行完毕,如今变成了迎宾特使,只好委屈一些,请带路吧!”

所谓“带路”,自然是叫周安东走在前面。

周安东闻言,方自一怔,虞本华又复笑道:“周堂主不必顾虑我和张伏羽兄,会悄悄溜走,要知道我们已上了潘玉莲的大当,奇毒在腑,性命操纵于人,非去面见那位‘百毒香妃’,向她求讨一些独门解药,是无法活得下去的呢!”

周安东听得果释然于怀,向虞本华抱拳笑道:“虞姑娘深明利害,确是女中英杰!周安东谨遵芳命,敬为引路,两位见了马教主暨三位夫人,倘若彼此投缘,接受‘供奉’荣衔,共图武林霸业,便成为周安东的上级,还要请多加提拔的呢!”

说完,便不再耽心张、虞二人会不去“血影教”总坛,转身前行,当先引路。

张伏羽因觉得虞本华今夜表现,似乎含有一种令人难以猜度的特殊神秘,遂想乘着这周安东当先引路,未加监视的单独相处机会,把心中所疑,向她好好问上一问……

谁知心意虽定,一声“华妹”,尚未喊到口边,虞本华已先向他低低笑道:“伏羽兄请看,你右前方十来丈外,是个甚么东西?……”

边自低声笑语,边自伸手向右前方的暗影之中,指了一指。

张伏羽的目力,当然极强,经虞本华这一指示方向位置,虽在黑夜之中,也看出有一点红黑相间的小小光影,无声无息的电疾移动,正飞向一片树木丛密的高大山壁!

他一见之下,不由心中微喜,撮唇一啸!

原来,张伏羽认出那点红黑相间,电疾移动的小小光影,正是自己久候未见的师门灵鸟“铁喙火隼”!

故而,立即撮唇作啸,等于是告诉“铁喙火隼”,自己人在此处,要它立即前来相会,看看是否带有恩师狄九公,或师姊令狐芳的甚么指示,以及何以迟来,耽误了“断头台”上,搭救令狐迟,终于使他分尸惨死之故?

但平日这只“铁喙火隼”灵慧解意之极,可说闻声即至,今夜却突然变得不肯听话起来,任凭张伏羽发啸招呼,也对他毫不理会,仍自飞入了那片高大山壁的丛密树影之内,杳然失去踪迹!

前行引路的刑堂堂主周安东,当然弄不懂张伏羽突然发啸之意,还以为他是嫌路途太远,有点心中不耐,遂回身陪笑说道:“前面有灯光的高崖半腰,便是‘血影教’总坛所在,再有片刻,便可到达。张供奉适才略发清啸也好,这样一来,等你与虞姑娘驾临之际,马教主与潘夫人等,也可以迎将出来,‘血魂大宴’定也安排妥当,立即可以开怀畅饮!……”

张伏羽方冷冷“哼”了一声,虞本华已娇笑接道:“周堂主只管引路,不必唠叨!我知道我张伏羽兄因上了潘玉莲的恶当,有点怒火高腾,莫让他在见着潘玉莲前,先拿你当作发泄对象,你就难免要鼻青脸肿,甚至于形消骨化,吃不消而兜着走了!”

“鼻青脸肿”的威胁还轻,“形消骨化”的份量太重,使周安东听得悚然一惊,周身暗沁冷汗,果然不敢再复唠叨的,又自转身引路,并抢前几步,特意把与张伏羽之间的距离,拉远一点!

张伏羽心中疑云越来越多,剑眉双聚地,低声自语说道:“人怪,事怪,鸟也怪,连灵得不能再灵,乖得不能再乖的‘铁喙火隼’,居然也不听话了?……”

虞本华偎近他的身旁,吹气如兰的失笑说道:“伏羽兄不要乱发牢骚,事情巧妙得很,有甚么可怪的呢?别忘了一句俗语金言,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看你似乎肝火太盛,送你吃一粒师门灵药‘平肝丸’吧!”

偎肩并步之下,果然以纤纤玉指,拈着一粒小小白色丹丸,向张伏羽唇边喂去。

张伏羽本来那想吃甚么“平肝丸”,但见这位新交的龙媒侠侣,情意殷殷,又不忍拂她心意,遂张唇含笑领受……

但丹丸才一入口,张伏羽便从特殊药香上,有所辨识,一面吞下喉头,并略运真气,帮助药力发挥,一面以传音密语,向虞本华耳边问道:“华妹,你这粒‘平肝丸’,似乎相当名贵,药材不简单吧?其中最少也含有‘解毒圣品’,‘朱红雪莲’成分!你自己也赶快服上一粒,并以真气,帮助药力发挥,或许能够对所中‘百毒香妃’潘玉莲的独门秘毒,稍予祛解禁制,少时在‘血魂大宴’上,便可减少,甚至消除忌惮,和‘血影群魔’,来个放手一搏!”

虞本华娇笑流波,也以传音答道:“伏羽兄放心,我早就吃过,并且觉药力似乎有效,才给你一粒试试,想不到你能入口辨药,立即知道其中有‘朱红雪莲’成分,舌尖儿灵得很呢……”

张伏羽失笑道:“北天山在当世的灵山奥区之中,是少数生长‘朱红雪莲’圣地,我恩师更因豢有灵禽,采摘较易,故而我见得甚多……”

话犹未了,前面似乎已到地头,周安东止步陪笑说道:“启禀张供奉与虞姑娘,‘血影教’对于两位,确实倾心结纳,礼若上宾,我家马教主,业已率领三位夫人,迎出总坛了呢!”

张伏羽与虞本华闻言,抬头注目望去,看见前面崖腰,有座雄伟寨门,一个身材微胖,头戴冕旒,作王者打扮之人,正率领三名艳姬,从门内缓步迎出。

虞本华前因曾与令狐迟面谈,颇悉“血影教”中的人物情况,知道王者打扮之人,便是“血影教”的教主“毒心血手”马一真,他身边本有胡、黄、凌、潘等四名宠姬,除胡媚娘业已死在“断头台”上外,如今随同马一真,迎出“血影教”总坛寨门的,定是曾读诗书,见识颇广,执掌“血影教”文墨事务的“女诸葛”黄一屏;生性相当泼辣凶悍,但床第间别有风情,使马一真对她有点又爱又怕的“女旋风”凌玉琳;以及那位擅用各种毒物,以致赠“嘉宾证”为名,对张伏羽、虞本华暗中作了手脚的“百毒香妃”潘玉莲,定然就是如今随伴马一真,迎出寨门的三名艳女!

思忖之间,双方业已见面,周安东一一引介之下,果然全如虞本华心内预料。

马一真以枭雄姿态,满面堆欢的,向张伏羽拱手笑道:“昨夜闻得姬人潘玉莲归报,巧遇高人,并曾代邀屈任本教供奉职位!不想今日果蒙光降,马一真才识风采,即惭陋俗,便连这位虞姑娘,也是天人颜色,尘世难得一见的神仙中人,恰好另有两位武林远客来访,马一真遂一并以‘血魂大宴’接风,彼此先畅饮几杯,然后再互倾肺腑,共图武林霸业,伏羽兄请!”

话完,侧身肃客,礼貌煞是周到。

但马一真话虽说得客气、漂亮,两双三角色眼,却老是不由自主的,被虞本华的绝代姿容,吸引得不住向她偷偷打量!

虞本华看在眼内,恼在心头,兀自暗忖马一真这厮,甚为可恶,少时若有机会,倒要好好作弄他一番,使这色欲蒙心,不知天高地厚之辈,来个大出洋相,甚至哭笑不得!

到了大厅之中,果然盛筵已设,但马一真所谓的“武林远客”却仅有二人。

一个狮鼻蟹面,身材高大的披发头陀,被马一真殊为礼敬经引介为关外小兴安岭,人称“神力尊者”的铁珠大师,马一真推重此人的内劲神力,武林罕见,与自己有二十年以上的深厚交情,此番远道来访,也想说服其留在“血影教”中,担任与教主平起平坐的另一供奉职位。

虞本华听了马一真这番引介,不禁秀眉轩动,心中已茁灵机。

跟着,马一真又引介另一位身披七彩长袍,头戴七彩面罩的身材瘦削之人,说是江湖道中极负盛名的“千面魔妪”卫玉娘,此次是路过“血影教”总坛,偶然拜望,恰值马一真吩咐准备教中最隆重的“血魂大宴”,款待贵宾,逐也邀请卫玉娘,一享这难得品尝的异常口福!

引介了“神力尊者”铁珠大师,和“千面魔妪”卫玉娘后,马一真少不得也要把张伏羽、虞本华的名儿,向对方加以宣布。

但一来张伏羽初出江湖,姓名根本不见经传,二来虞本华为了与他配合,不单遮蔽起她最触人眼目的一头金发,也减去中间的“本”,只报了“虞华”假名,以致使“神力尊者”与“千面魔妪”,听得均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显然流露了倚老卖老的鄙薄轻视意味!

这时,第一道菜肴,被捧了上来,是只热气腾腾的有盖巨碗。

马一真正待举手肃客,虞本华忽然扬眉叫道:“马教主,我想先请教一件事儿,你既想把铁珠大师,和张伏羽兄,都延聘在‘血影教’中,担任同样职位,却不知谁是‘首席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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